以右軍書數種贈丘十四 〔一〕
丘郎氣如春景晴,風暄百果草木生,眼如霜鶻齒玉冰 〔二〕 。擁書環坐愛窗明 〔三〕 ,松花泛硯摹真行 〔四〕 ,字身藏穎秀勁清 〔五〕 ,問誰學之果《蘭亭》 〔六〕 。我昔頗復喜墨卿 〔七〕 ,銀鈎蠆尾爛箱籯 〔八〕 ,贈君鋪案黏曲屏。小字莫作癡凍蠅 〔九〕 ,《樂毅論》勝《遺教經》 〔一〇〕 ;大字無過《瘞鶴銘》 〔一一〕 ,官奴作草欺伯英 〔一二〕 。隨人作計終後人,自成一家始逼真 〔一三〕 。卿家小女名阿潛,眉目似翁存精神,試留此書他日學,往往不減衛夫人 〔一四〕 。
〔一〕 作於元豐三年赴吉州太和任途中。右軍:東晉書法家王羲之,因官至右軍將軍、會稽内史,人稱“王右軍”。其書備精諸體,尤擅正、行,字勢雄健多變。山谷另有《從丘十四借韓文二首》,詩中有“同安得見丘遲”句,舒州郡名同安。時舅父李常爲提點淮南西路刑獄,提刑司在舒州,故山谷途中曾在舒州逗留。據《年譜》,山谷十月游三祖山山谷寺,十一月小寒日上灊峰,有題名石刻云:“建康李參、彭蠡李秉彝、秉文、磁湖吴擇賓、華陽丘楫、豫章黄庭堅,歲庚申日小寒,過飯而西上灊峰……”以長歷考之,即元豐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詩當作於此時,“丘遲”蓋用典,非真名。丘十四當即題名中之“華陽丘楫”。
〔二〕 暄:暖和。《初學記》卷三引梁元帝《纂要》:“春曰青陽……風曰陽風、春風、暄風、柔風、惠風。”楊凝《送客歸淮南》:“畫坊照河堤,暄風百草齊。”霜鶻:見《贈趙言》注〔三〕 。
〔三〕 擁書:聚書。《魏書·李謐傳》:“每曰:‘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
〔四〕 松花:指墨汁,因墨又稱松煙。真行:以楷書爲體而具行書筆意的一種書體。真,即真書,亦即楷書、正書。“真行”作真書與行書兩種書體解,亦通。
〔五〕 藏穎:即藏鋒。穎,筆鋒。《法書要録》三徐浩《論書》:“用筆之勢,特須藏鋒,鋒若不藏,字則有病。”《墨池編·王右軍筆勢論》:“並須遞相掩蓋,不可孤露形影。藏鋒點畫,使左先右,回右亦然。”
〔六〕 《蘭亭》:指王羲之的《蘭亭序帖》。東晉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王羲之等四十一人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賦詩,羲之作序,以蠶繭紙、鼠鬚筆書,凡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真跡已隨唐太宗葬於昭陵,傳世皆摹本。
〔七〕 墨卿:揚雄《長楊賦序》:“聊因筆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爲主人,子墨爲客卿以風。”此指書法。
〔八〕 銀鈎蠆尾:形容字跡筆劃遒勁。《法書要録》卷一王僧虔《論書》:“索靖字幼安……甚矜其書,名其字勢曰銀鈎蠆尾。”蠆:蝎類昆蟲。箱籯(yíng):箱籠之類;籯,竹編盛物器。
〔九〕 小字句:《南史·蕭鈞傳》:鈞手寫小字五經置巾箱中,“侍讀賀玠問曰:‘殿下家自有墳素,復何須蠅頭細書,别藏巾箱中?’”癡凍蠅:張鷟《朝野僉載》卷四:張元一評王方慶爲:“王十月被凍蠅。”或問其故,答曰:“被凍蠅頑怯。”此借喻字體僵化不活。韓愈《送侯參謀赴河中幕》:“癡如遇寒蠅。”
〔一〇〕 《樂毅論》:魏夏侯玄作,論燕國樂毅攻齊被疑,去燕仕趙之事。此文由王羲之書,凡四十四行,六百字,梁時已懷疑傳本之爲右軍真跡,見《法書要録》卷二《陶隱居與梁武帝論書啓》,又《智永題右軍樂毅論後》:“《樂毅論》者,正書第一,梁世模出,天下珍之。”或以爲真跡至唐尚存,《唐褚河南搨本樂毅記》:“貞觀十三年四月九日,奉敕内出《樂毅論》,是王右軍真跡。”又據《唐徐浩古跡記》,此本爲太平公主所得,以袋盛箱裹,備極珍愛,“及籍没后,有咸陽老嫗竊舉袖中,縣吏尋覺,遽而奔趁,嫗乃驚懼,投之竈下,香聞數里,不可復得。”(同上卷三)一説羲之先書之於石,唐太宗得此石,后殉昭陵,爲盜掘出,殘石入北宋高紳之手,存前半段二十九行,末行僅存“海”字,稱海字本。另有全文本,相傳爲宋初王著所臨。《遺教經》:佛經寫本。歐陽修《集古録跋尾》:“右《遺教經》,相傳云羲之書,偽也。蓋唐世寫經手所書。”
〔一一〕 瘞鶴銘:潤州(今江蘇鎮江)焦山西麓之磨崖石刻,宋時字已殘缺,題“華陽真逸撰,上皇山樵書”,其時代、作者、書者歷來辯説紛紜。其原文亦有不同之本。一爲宋人邵興宗、張子厚先後實地考察,據石刻所録者,存其殘缺之原貌;一爲刁景純就金山經庋中得唐人於經後所書之《瘞鶴文》,較爲完整,見《廣川書跋》卷六。又宋劉昌詩《蘆浦筆記》卷六亦録此二種銘文,與前稍有出入。第二種銘文題“上皇山樵人逸少書”,故世傳此銘出王羲之手筆。歐陽修《集古録》疑爲顧况書。黄伯思《東觀餘論》以爲陶弘景書,持此論者較多。然山谷則以爲右軍書,如《書遺教經後》云:“《瘞鶴銘》大字右軍書,其勝處乃不可名貌……若瘞鶴碑斷爲右軍書,端使人不疑。”此論不確,《蘆浦筆記》駁之甚當。
〔一二〕 官奴:王羲之第七子王獻之小名。伯英:東漢書法家張芝字。王獻之書法在繼承張芝、王羲之基礎上,又有創新,有“破體”之稱。
〔一三〕 隨人二句:强調藝貴創新。《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九:“宋子京《筆記》云:‘文章必自名一家,然後可以不朽;若體規畫圓,准方作矩,終爲人之臣僕。古人譏屋下架屋,信然。陸機曰:“謝朝花於已披,啓夕秀於未振。”韓愈曰:“惟陳言之務去。”此乃爲文之要。’苕溪漁隱曰:‘學詩亦然,若循習陳言,規摹舊作,不能變化,自出新意,亦何以名家。魯直詩云:“隨人作計終後人。”又云:“文章最忌隨人後。”誠至論也。’”
〔一四〕 衛夫人:東晉女書法家衛鑠,字茂漪,河東安邑(今山西夏縣)人,適汝陰太守李矩,人稱衛夫人。師鍾繇,王羲之少時曾從其習書。
【評箋】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問誰”句倒入。“隨人”二句皆古人自道其自得處。山谷自道,所以自成一家。古人無不如此,無不快妙。亦是順叙,收段稍佳,出題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