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韻答叔原會寂照房呈稚川 〔一〕

客愁非一種，歷亂如蜜房 〔二〕 。食甘念慈母 〔三〕 ，衣綻懷孟光 〔四〕 。我家猶北門 〔五〕 ，王子渺湖湘 〔六〕 。寄書無雁來，衰草漫寒塘 〔七〕 。故人哀王孫 〔八〕 ，交味耐久長 〔九〕 。置酒相暖熱，愜於冬飲湯 〔一〇〕 。吾儕癡絶處，不減顧長康 〔一一〕 。得閑枯木坐 〔一二〕 ，冷日下牛羊。坐有稻田衲 〔一三〕 ，頗薰知見香 〔一四〕 。勝談初亹亹 〔一五〕 ，修綆汲銀牀 〔一六〕 。聲名九鼎重 〔一七〕 ，冠蓋萬夫望 〔一八〕 。老禪不掛眼，看蝸書屋梁 〔一九〕 。韻與境俱勝，意將言兩忘 〔二〇〕 。出門事袞袞 〔二一〕 ，斗柄莫昂昂 〔二二〕 。月色麗雙闕，雪雲浮建章 〔二三〕 。苦寒無處避，唯欲酒中藏。

〔一〕 作於元豐三年，時山谷入京改官。《内集》有《次韻王稚川客舍二首》，任淵注：“彭山黄氏有山谷手書此詩云：‘王谹稚川元豐初調官京師，寓家鼎州，親年九十餘矣，嘗閲貴人家歌舞，醉歸，書其旅邸壁間云：雁外無書爲客久，蛩邊有夢到家多。畫堂玉佩縈雲響，不及桃源欸乃歌。余訪稚川於邸中而和之。’”叔原：晏幾道字，號小山，晏殊第七子，仕太常寺太祝，監潁昌許田鎮。寂照房：僧寺齋房名，《同王稚川晏叔原飯寂照房》：“高人住寶坊，重客款齋房。”

〔二〕 客愁：客居他鄉的愁苦。杜甫《卜居》：“已知出郭少塵事，更有澄江銷客愁。”歷亂：雜亂無緒。鮑照《紹古辭》七首之七：“憂來無行伍，歷亂如覃葛。”蜜房：蜂房，此形容愁密集紛亂。班固《終南山賦》：“蜜房溜其巔。”左思《蜀都賦》：“蜜房鬱毓被其阜。”

〔三〕 甘：甜，美味食品。《史記·刺客列傳》：“聶政謝曰：‘臣幸有老母，家貧，客游以爲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脆）以養親。’”得美味而思敬母，古人多此類孝行，如《左傳·隱公元年》載潁考叔欲以鄭莊公所賜之肉羹遺母；又《三國志·吴志·陸績傳》載績六歲時於九江見袁術，懷橘三枚，欲歸獻母，皆是。

〔四〕 衣綻句：樂府相和歌辭《豔歌行》：“翩翩堂前燕，冬藏夏來見。兄弟兩三人，流宕在他縣。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賴得賢主人，覽取爲吾 。”原詩寫男子流亡在外，客舍主婦爲之補衣，此借言衣破即想起家中賢妻。孟光：東漢梁鴻之妻，夫婦相敬，有“舉案齊眉”之美談。

〔五〕 北門：指北京大名府，時山谷北京教授任滿，至京師改官，其家暫留北京。

〔六〕 王子：王稚川。湖湘：洞庭湖及湘江流域。王稚川寓家鼎州，屬荆湖北路，治武陵（今湖南常德），故云。

〔七〕 衰草句：梁何遜《與胡興安夜别》：“露濕寒塘草，月映清淮流。”王維《奉寄韋太守陟》：“寒塘映衰草，高館落疏桐。”漫：彌漫。又“漫”字用嚴維《酬劉員外見寄》：“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宋人談藝稱“漫”“遲”字工，見《六一詩話》引梅堯臣語。

〔八〕 故人句：《史記·淮陰侯列傳》：漂母曰：“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故人：指王稚川。王孫：猶言公子，此指晏叔原。

〔九〕 交味句：言交往之誼篤長。《舊唐書·魏玄同傳》：“玄同素與裴炎結交，能保終始，時人呼爲耐久朋。”

〔一〇〕 冬飲湯：《孟子·告子上》：“公都子曰：‘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然則飲食亦在外也？’”

〔一一〕 吾儕：我輩。癡絶：極度癡呆。《世説新語·文學》注引《文章志》：“桓温云：‘顧長康（愷之）體中癡黠各半，合而論之，正平平耳。’世云有三絶：畫絶、文絶、癡絶。”此指超凡脱俗的情趣。山谷曾爲晏叔原作《小山集序》，云：“余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絶。”

〔一二〕 枯木坐：道家静修與佛家坐禅均要求形如枯木。《莊子·齊物論》：“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孫綽《喻道論》：“禪定拱默，山停淵澹，神若寒灰，形猶枯木。”《五燈會元》卷五《石霜慶諸禪師》：“師居石霜山二十年間，學衆有長坐不卧，屹若株杌，天下謂之枯木衆也。”

〔一三〕 稻田衲：指袈裟，以繡作方格似稻而名。王维《能禪師碑》：“悉棄罟網，襲稻田之衣。”

〔一四〕 知見香：《外集》注：“釋氏書有解脱知見香。”按：慧能《壇經·懺悔品第六》（宗寶本）：“五：解脱知見香。自心既無所攀緣善惡，不可沉空守寂，即須廣學多聞，識自本心，達諸佛理，和光接物，無我無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名解脱知見香。善知識！此香各自内薰，莫得升覓。”

〔一五〕 勝談：健談。亹亹（wěi）：言詞動聽。《世説新語·賞譽》：“謝太傅（安）未冠，始出西，詣王長史（濛），清言良久。去後，苟子（濛子修）問曰：‘向客何如尊？’長史曰：‘向客亹亹，爲來逼人。’”鍾嶸《詩品》：“（張協）詞旨葱蒨，音韻鏗鏘，使人味之，亹亹不倦。”

〔一六〕 修綆句：以汲井喻學。《莊子·至樂》：“綆短者不可以汲深。”修，長。綆，提水之繩。韓愈《秋懷詩》十一首之五：“汲古得修綆。”銀牀：銀飾井欄。古樂府舞曲歌辭《淮南王篇》：“後園鑿井銀作牀，金瓶素綆汲寒漿。”此即化用其語。

〔一七〕 九鼎：古代傳國之寶，統治權之象徵。《史記·武帝本紀》：“禹收九牧之金，鑄九鼎，象九州。”後亦喻事物之貴重。《史記·平原君列傳》：“毛先生（遂）一至楚，而使趙重於九鼎大吕。”

〔一八〕 冠：禮帽；蓋：車蓋；冠蓋指官吏或有身份者。萬夫望：《易·繫辭下》：“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

〔一九〕 看蝸句：古人常把蝸牛行動時留下的痕跡比作字跡，故云“書”。以上八句寫座中有禪僧，議論精警，引人入勝，對功名利禄不屑一顧。

〔二〇〕 韻與二句：謂情韻與境界都極美好，非言語所能表達。《易·繫辭上》：“書不盡言，言不盡意。”餘見《聽崇德君鼓琴》注〔一一〕 。兩忘：《莊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此則言並意俱忘矣。按此二句用白居易詩句律，如《分司洛中多暇，數與諸客宴遊，醉後狂吟，偶成十韻》：“性與時相遠，身將世兩忘。”《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道將心共直，言與行兼危。”

〔二一〕 袞袞：相繼不絶，衆多貌。杜甫《醉時歌》：“諸公袞袞登臺省。”

〔二二〕 斗柄：指北斗七星。莫：通暮。昂昂：高貌，謂斗柄高掛。

〔二三〕 月色二句：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金波麗鳷鵲，玉繩低建章。”麗：附麗，照着。建章：漢宫名，《三輔黄圖》卷二：“武帝太初元年……作建章宫，度爲千門萬户，宫在未央宫西，長安城外。”雙闕：建章宫之鳳闕，高二十五丈，上有銅鳳凰，“古歌云：‘長安城西有雙闕，上有雙銅雀（即銅鳳），一鳴五穀生，再鳴五穀熟。’”此借指汴京宫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