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由 [1]
宛丘先生長如丘 [2] ,宛丘學舍小如舟 [3] 。常時低頭誦經史,忽然欠伸屋打頭。斜風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任從飽死笑方朔 [4] ,肯爲雨立求秦優 [5] ?眼前勃谿何足道?處置六鑿須天游 [6] 。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 [7] 。勸農冠蓋鬧如雲,送老齏鹽甘似蜜 [8] 。門前萬事不掛眼,頭雖長低氣不屈。餘杭别駕無功勞,畫堂五丈容旂旄。重樓跨空雨聲遠,屋多人少風騷騷 [9] 。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箠 [10] 。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諾唯 [11] 。居高志下真何益,氣節消縮今無幾。文章小伎安足程 [12] ?先生别駕舊齊名。
如今衰老俱無用 [13] ,付與時人分重輕。
[1] 熙寧四年(一〇七一)作。
[2] 長如丘:蘇轍以“長身”著稱,蘇軾《次韻和子由聞余善射》即云“觀汝長身最堪學”。丘,山丘,指身高如山。一説指孔丘,他“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史記·孔子世家》)。或説“丘”字雙關孔丘和山丘,後兩説恐均非。
[3] 宛丘學舍:《宋史·職官志七》:“慶曆四年,詔諸路州、軍、監各令立學,學者二百人以上,許更置縣學。自是州郡無不有學。始置教授,以經術行義訓導諸生,掌其課試之事,而糾正不如規者。”時蘇轍爲陳州(宛丘)州學教授。
[4] 任從句:《漢書·東方朔傳》:東方朔曾對漢武帝説:“朱儒長三尺餘,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長九尺餘,亦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朱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臣言可用,幸異其禮。”漢武帝“大笑,因使待詔金門,稍得親近”。此典上承“長如丘”、“屋打頭”,謂任憑侏儒譏笑,毫不愧羞。
[5] 肯爲句:《史記·滑稽列傳》:“優旃者,秦倡侏儒也。善爲笑言,然合于大道。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優旃見而哀之。……居有頃,殿上上壽呼萬歲。優旃臨檻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諾’。優旃曰:‘汝雖長,何益,幸雨立;我雖短也,幸休居。’于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此典上承“學舍小如舟”、“雨注面”,謂雖居處頽敝,但豈肯求助侏儒優旃之類。據朋九萬《烏臺詩案》,蘇軾獄中供詞説(實爲逼供之詞),此兩句“意取《東方朔傳》‘侏儒飽欲死’及《滑稽傳》優旃謂陛楯郎‘汝雖長,何益,乃雨立;我雖短,幸休居’,言弟轍家貧官卑,而身材長大,所以比東方朔、陛楯郎,而以當今進用之人比侏儒、優旃也。”
[6] 眼前二句:謂屋小使家人争吵,但不必介意;只要心靈與自然共游,喜怒哀樂愛惡之情便可置之度外。《莊子·外物》:“胞(腹)有重閬(空曠),心有天游。室無空虚,則婦姑勃谿(争吵)。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指六情擾攘)。”
[7] 讀書二句:清張文檒《螺江日記》卷六《東坡詩》條:“‘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終無術’,此東坡譏切時事之言。蓋因當時競尚律法,所以以法律爲詩書者,故反言諷之,且以自嘲。傳至後世,竟有據作正論者矣。”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卷三云:“心所痛疾而反言出之,語雖戲謔而意甚憤懣。”所言皆是。《烏臺詩案》云:“是時朝廷新興律學,軾意非之,以謂法律不足以致君于堯、舜。今時又專用法律而忘詩書,故言我讀萬卷書不讀法律,蓋聞法律之中無致君堯、舜之術也。”按,“朝廷新興律學”在熙寧六年四月,見《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二四四、《續資治通鑑》卷六九(《宋會要輯稿·崇儒》三之八、《宋史紀事本末》卷三八則謂在三月底),遠在蘇軾作此詩之後。但王安石等確于熙寧四年二月開始改革科舉,“罷詩賦及明經諸科,以經義、論、策試進士”(《續資治通鑑》卷六八。又見《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二二〇、《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四四),蘇軾曾在《議學校貢舉狀》中表示反對。王安石等在罷詩賦取士的同時,“又立新科明法,試律令、《刑統》,大義、斷桉(案),所以待諸科之不能業進士者。未幾(據《續資治通鑑》卷六八在熙寧四年十月),選人、任子,亦試律令始出官。”(《宋史·選舉一》)蘇詩“讀書”二句所譏者當指此二事。
[8] 勸農二句:《宋史·神宗紀一》:熙寧二年四月“丁巳,遣使諸路,察農田水利賦役”。上句即指此類官吏。韓愈《送窮文》:“太學四年,朝齏暮鹽。”下句言蘇轍對學官生活清苦自甘。《烏臺詩案》:“以譏諷朝廷新開提舉官,所至苛細生事,發讁官吏,惟學官無吏責也。弟轍爲學官,故有是句。”
[9] 餘杭四句:以作者居室豪華寬敞、無風雨之憂,來與蘇轍作對比。餘杭,舊郡名,即杭州。别駕,通判的别稱。别駕原是漢朝官名,刺史的副手,以與刺史同出時得别駕一車,故名,相當于宋朝的通判。騷騷,風聲;風勁貌。
[10] 平生二句:《烏臺詩案》:“是時多徒配犯鹽之人,例皆饑貧,言鞭箠此等貧民,軾平生所慙,今不恥矣。以譏諷朝廷鹽法太急也。”
[11] 道逢二句:《烏臺詩案》:“是時張靚、俞希旦作監司,意不喜其人,然不敢與争議,故毁詆之爲陽虎也。”陽虎,即陽貨,春秋後期季孫氏家臣,後專擅魯國國政。他欲結交孔子,孔子不喜却又不得不敷衍他:“孔子時其亡也(不在家),而往拜之,遇諸塗。”陽虎要他出仕,孔子曰:“諾,吾將仕矣。”(《論語·陽貨》)紀批(卷七):“何至以孔子自居,即以詩論,亦無此理,無論賈禍也。”按,詩人以古人事自比,不足爲奇,紀説似迂。
[12] 程:程式,法程。
[13] 如今句:時蘇軾年三十六,蘇轍年三十三,言“衰老”,實寓憤懑。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前後平列兩段,末以四句作結。宛丘低頭讀書而有昂藏磊落之氣,别駕畫堂高坐而有氣節消縮之嫌。其所齊名并驅者,獨文章耳,而文章固無用也。中間以‘畫堂五丈容旂旄’對‘宛邱學舍小如舟’,以‘重樓跨空雨聲遠’對‘斜風吹帷雨注面’,以‘平生所慚今不恥’對‘先生不愧旁人羞’,以‘坐對疲氓更鞭箠’對‘門前萬事不挂眼’,以‘居高志下真何益’對‘頭雖長低氣不屈’,故作喧寂相反之勢,不獨氣節消縮者雖云自適,即安坐誦讀者豈云得時?文則跌宕昭彰,情則欷歔悒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