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入松:中国的词(沐斋作品集)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山花子/李璟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词牌“山花子”即“浣溪沙”别体,因多了三字两结句,又称“添字浣溪沙”“摊破浣溪沙”,由于中主李璟这阕词享誉今古,故又名“南唐浣溪沙”。

词中“细雨”二句历来为人称道,论者如云,无须冗言。王安石曾问黄庭坚南唐二主词“何处最好”?山谷答以:“一江春水向东流。”荆公则云:“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1]又李璟自己也曾与大臣冯延巳开玩笑,戏问他:“‘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答:“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2]冯延巳之言自是阿谀,荆公与山谷对话皆是外人语,可窥实情,亦足见二人于词品之判。

后主以情生词,情深语速,读之触目惊心;中主以词养情,情郁语隽,读之悄然动容。而词之余味令人惆怅无极,幽思不尽,其致一也。若拟观堂语,“流水落花”,后主词也,其词品似之;“风里落花”,中主词也,其词品亦似之[3]

陈廷焯说此词:“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绝。后主虽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其实这父子俩各有各的好,不分轩轾,然而怎么个好法?“凄然欲绝,只在无可说处。”真个说不出,谁也说不出。艺术一事说到底时,便接近了禅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俞平伯说:“什么叫做‘细雨梦回鸡塞远’,正式的回答是不言语。”因为一说便错。“这两句千古艳称,究竟怎样好法,颇有问题。王静安就有点不很了解的神气,但说它不如起首两句呢,那文章也有点近乎翻案。”静安先生如何说?“‘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王国维独赏起笔二句,亦自有道理。相较后主,中主李璟更擅写景,擅写“有我之境”。细品上阕,含蓄深情,沉郁顿挫之笔力透纸背而却蕴藉之至,正合静安“景语皆情语”之谓;而“细雨”二句则警语也,在静安看来不如首句含蓄委婉。

可令静安欣慰的是,这样的“解人”尚有人在。吴梅说:“‘细雨’‘小楼’二语,为‘西风愁起’之点染语,炼词虽工,非一篇中之至胜处,而世人竞赏此二语,亦可谓不善读者矣。”平心而论,词写秋悲,此中凄然意,上下阕就主客体分别言之,实难论高下,更非孰为“点染语”者。然因有了起句之“兴”,词境呼之欲出,余章便好随遇而安。

品词要旨不离气象,气象在大局,不在字里行间。唐圭璋言:“笔力千钧,沉郁之至,较之李易安‘人比黄花瘦’句,诚觉有仙凡之别。”所言为是。二者词旨同,意境似,而气象殊。所殊者,岂非在人欤?进言之,作词在人,读词在人,论词亦在乎人也。

[1] 事迹详见《苕溪渔隐丛话》引《雪浪斋日记》。“一江”句出后主李煜《虞美人》。

[2] 见《南唐书·冯延巳传》。“吹皱”句出冯延巳《谒金门》。

[3] “流水落花春去也”,出李煜《浪淘沙令》。“风里落花谁是主”,出李璟《山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