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苏轼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世谓东坡词出,遂开一代新风,“豪放派”从此立目,盖由《念奴娇》而来。
坡公词,自以此篇为代表,亦足见其本色。陈师道说:“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这句论断可谓大胆,也常为后人所引述。然而此番话终究是误读了词,也误读了苏轼,更误导了后学。用晋代支道林的话讲,后山便是“牖中窥日”。
东坡固不擅填词。其词往好处说是“曲子中缚不住者”,往坏处说便是“不协音律”“句读不葺之诗”。正反双方说得都对,也都不对。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们都不曾跳出历史看历史,“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们知道先有诗,后有词,所以诗的地位比词要高。不要搬出学者“诗言志”那套陈词滥调,实则只是先入为主的成见而已,没有其他原因。此其一。词最初是用来唱的,讲求音乐性,所以要求协和音律,而演唱者都是歌姬少女,用于燕饮助兴,所以北宋以前填词率皆细腻婉约,深情百转,便于浅吟低唱。此其二。东坡词横空出世,石破天惊,不管那一套而特立独行,习惯于绮靡之音的词人和听众于是大跌眼镜。此其三也。明白了这三点,我们再来说东坡词。
如李清照那样的说法,原也没有错。因为若把词固守在先验的意识和视阈里,词只能是那样。但问题在于,为什么不能是别样?或者说词是否需要发展?举例来说,诗歌最初也原本是要演奏唱和的,所以《诗三百》呈现出那种面貌,和近体诗完全不同,但你敢说杜甫写的律诗不合诗律吗?再举例说,书法与绘画原本也是两回事,写意画发展壮大之后,画家被要求必须做到“以书入画”,书法成为文人画品质的先决条件,这在宋代以前是不可想象的。画家“以书作画”是正道,何以词家“以诗为词”反倒成了另类,成为被抨击的对象?
凡开创一代新风者,必敢为天下先;敢为天下先者,必有天纵之大才。东坡以如椽大笔作词,真似“治大国如烹小鲜”,牛刀割鸡,其痛快淋漓处,岂止“曲子缚不住”,何事缚得住耶?“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此浩气之所往,作文则成赤壁赋,填词则为赤壁词,作书即是赤壁帖。才大者如鲲鹏,横扫万古,岂囿于学鸠枋间之语哉?所谓“绝去笔墨畦径间,直造古人不到处”[1],诚如是也!
[1] 《苕溪渔隐丛话》:“语意高妙,真古今绝唱。”“绝去笔墨畦径间,直造古人不到处,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叹。若谓以诗为词,是大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