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结局 (上)
天色渐晚,我踩在城头上已经看不见太阳,只剩山后半点余辉。
我顺着城头台阶走下,走进一处院子。
这处院子是我们儿时住所,如今早已不住人了。
院中的石桌石凳还完好无损,只是表面覆盖了一层灰尘,地上青石板被踩踏的光滑,缝隙间已经长出杂草。
一个身着道服,腰系武士刀的武士站在屋门前怔怔出神,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或是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在发呆。
我缓步走到武士身边,与武士并肩站立。
“你多久没在这里住过了。”武士开口问道。
我回答道:“五六年了吧。你呢?”
武士道:“七八年。”
我道:“好久不见,黑狼。”
“今天我是不请自来的,以武士的身份来的。”
“我知道。”
黑狼的为人所有人都知道,凡是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不应该是个杀手,应该是个武士才对。因为出了这座黑暗的城池,没人能让他卑躬屈膝,更没人能让他放弃光明驱向黑暗。
“孤狼,我的心中一直有一道枷锁束缚着我,我渴望摆脱,但你知道这座如牢笼的城意味着什么。我常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懦弱,但你出现了,你做了我们所有人都不敢做得事情。”
“都是被逼无奈,你我都想做自己,但谁又真正做过自己,因为我们都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存在,这次我再回来已经是抱着必死之绝心了。”
“你我此次一见,不知是否是最后一面,我有个愿望,便是以武士之名与你决出高下,望你能满足我在此时向你提出这个无理的请求。”黑狼看着我的眼睛,诚恳的说道。
我点头,转身向后走出五步,再回身,“能与大武士比试,我荣幸。”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与黑狼对视,他的眼睛我看不真切,但我能感觉得到,他的眼睛一定是坚定有神的。
一阵小夜风吹起,黑狼紧握刀柄的右手动了,抽刀。
于此同时,我的脚也动了。
三步!
我向前快速迈出三步,黑狼腰间的刀已经有大半出鞘。这时,我伸出掌心极快的顶住黑狼的刀柄头,黑狼手中已经出鞘大半的刀被我掌心推回,刀不能往外拔出分毫。
黑狼右手没有松开刀柄,左手挥出一拳打向我的下颌,我抬起右臂格挡。
紧接着,黑狼提膝朝着我的腹部顶来,我被迫松开顶住刀柄的左手,去抵挡击来的膝盖。
横臂下压,黑狼的膝盖被我小臂挡住。
黑狼趁机快速后撤两步,再次拔刀,这次只剩两寸刀尖未出鞘。
我抬腿顶胯,一脚朝前踏出,即将出鞘的刀再次被我一脚踏回。
我深知不能再与黑狼拉开距离,贴身缠斗,他会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
黑狼继续后退,我继续前跟。
黑狼不断试图寻找机会拔刀,但我步步紧逼不给黑狼任何机会,直到黑狼退到墙根,后背紧贴墙壁。
“是我输了。”黑狼松开握刀的右手,缓缓垂下手臂。
我道:“你是输在拳脚上,刀法未必输给我,所以我没给你拔出刀的机会。”
“好吧,此去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但愿吧。”
我与黑狼走到院中,黑狼右手再次握住刀柄,他大声说道:“孤狼,且看好了,这是我的绝技。”
我后退两步,黑狼拔刀出鞘,刀风凛冽,刀法迅猛、刁钻,常于意想不到之时转换刀势,有时如见缝插针,有时如流水侵蚀,转而突然侵略如火,最后又不动如山。
十二岁那年,我在荒岛时曾见过黑狼出刀,那时他的刀法就独树一帜,如今再看他的刀法,变幻无常,收放自如,早已经到达出神入化的境界。
黑狼收刀入鞘,转身远去。
临走前,黑狼说道:“你若功成,世间从此再无黑狼;你若失败,我会重返狼穴,走你曾走过的路。”
院子西面隔着一堵墙,便是年少时的训练场了,出了院门拐进一条小路便可到达。
训练场很大,可容纳五百人自由活动伸展,我依稀记得训练场上插着许多木桩、草人、标靶,还有一个百米长的武器架和一个挂满刑具的大铁笼子。
自打结业以后,我们就再也没用过训练场,想必如今训练场早已经杂草丛生了吧。
穿过小路,嵌在高墙上的大铁门敞开着。
迈进大铁门,我却看到了让人震惊的一幕。
但见训练场中分散躺着二十四个少年,这些少年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他们脸色苍白,口吐白沫,躺在地上不停的抽搐。
我走到离我最近的少年身前,用刀鞘拨弄了几下少年的身体,少年依旧抽搐,他用痛苦的眼神看着我,想说话但又说不出来。
确认了少年对我构不成威胁后,我把手搭在少年的脉搏上。
这时我突然发现,少年的衣着与我少时的训练服大抵相同,只不过胸口处多了一个用金线绣的“二”字。
我瞬间明白了一切,这二十四名少年定是狼穴培养的第二批狼,而他们现在的反应多半是因为中了毒。
我没有再去理会他们,他们的死活我不想管,也不想知道他们是为何中毒,我穿过训练场径直往内院行去。
内院有一所很高的建筑,这所建筑从外面看形似三颗竖着的狼牙,这是整座城中最高的建筑。
狼牙共有七层,地下有三层,分别是两层地牢、一层水牢,地上四层,然而我们去过的只有一层议事厅和地下三层。
穿过训练场后有三堵高墙,高墙有三道铁门,铁门敞开能一眼看尽院中场景。
院中有石桌石凳各一,石桌上摆着一套茶具,茶杯茶壶有腾腾热气往外冒。
石凳坐着一头戴狼头铁面的黑袍人,那人侧对铁门正悠然摆弄着茶盏。
那人正是狼首。
狼首摆弄茶盏的手没有丝毫停顿,他连侧头看我一眼都没有,只是用那阴冷而又尖锐的嗓音开口说道:“孤狼,你来了。”
我道:“让你久等了。”
狼首道:“是啊,我等了很久,你却空手来的,真让我失望。”
我问他:“失望什么?”
然而,狼首声音突然一变,他用苍老而威严的声音说道:“失望你没有把川吉父子的人头带来。”
冷汗从我脊背渗出,天地间仿佛有阴风吹过,使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个声音好熟悉,熟悉到令人觉得害怕。
狼首这才缓缓偏转头颅,他摘下狼头面具的那一刻,虽然我早有准备,可看到他的面容后仍旧心惊胆颤。
“柳村阿东来!”我嘴唇颤抖着念出狼首的名字。
这一刻,我的心脏、咽喉,甚至大脑都像是被人治住,有许多话想问,有许多话想说,但终是不知该如何开口,留下的只有压抑和沉重。
阿东来站起身,背起手绕着石桌踱步,他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事情想问,你想问为什么会是我,虽然你已经隐约猜到我的身份,可是你不敢去相信。”
“对!我不敢去想象,你为了什么要去这么做,意义到底在哪里。”
“为了什么?我想做就做,需要理由吗?”
“需要,我想听。”
“哈哈哈哈…”柳村大笑两声,说道:“你终究还是个年轻人,总喜欢在乎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要问,我必须要问,我要给自己一个斩下你头颅的理由。”我朝着柳村大声呕吼出来。
柳村笑道:“那我便满足你的好奇心,告诉你我这么做的理由。”
“你说。”
“权利、武道、征服、快感,这都是理由,无足轻重的理由罢了。”
“这些你得到了,你都得到了,可这又有什么意义!”
“意义?”柳村张开双臂原地缓慢的转圈,就好像要揽住整个世界,“这便是意义,这就是意义!”
阿东来从大笑中怒发冲冠,瞪着眼睛看着我。
真的是悲哀又可笑,他做的一切我都无法理解,这完全是一个疯子的世界。
“为了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你连自己的女儿都下得去手!你不如畜生。”
“樱望吗?她的死全是因为你。”
“因为我?”
“她偷听到了我的秘密和计划,她想要把秘密告诉你,想要告诉你我是狼首,想要告诉你我囚禁了左派议员。我绝不允许身边有无法掌控的叛徒,更不允许我的身边留有祸患,对于这种人,最好的办法……”
“住口!所以你就以这样的理由杀了她,是吗?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我愤怒的打断了柳村的话,这一刻我无比的想要杀死他。
柳村同样大声嘶吼道:“若她没有见过你,她就不会死!她仍会是我最心爱的女儿。”
听了阿东来的歇斯底里,我竟然笑了一声,笑这个人简直难以理喻,笑这个人禽兽不如。
我深呼一口气,让自己不再过于激动,我平声接着问道:“这些年我为你杀了许多人,我有些不理解,想请柳村大人解惑。”
柳村阿东来重新坐会石凳上,他长出一口气,有些颓然的道:“你问吧,我会让你明明白白的死。”
“当年你派我们杀了德裕政府的东城英九我理解,但是新桥、鬼村条等人呢?他们可是你的支持者啊。”
柳村阿东来回答道:“他们是我的支持者,不过无足轻重罢了,毕竟做戏要做足,我要让所有人都认为狼穴是个为了钱财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冷血组织。我不会让人将狼穴的幕后怀疑到我的头上,杀几个人就能省去不少麻烦,不是吗?”
听着阿东来的话,我眼睛微微眯起,他果然够狠、够毒。阿东来的阴谋只要能瞒过世人眼睛,他可以做任何令人发指的事情,他的内心就像海一样深,深得让人看不见底。
我试探性的再问:“那孤门湖畔的袭杀是不是也与你有关?”
阿东来坦然道:“是,桥本一辉的死就是我造成的。”
“为什么?”
“吾本橋一郎是一把很趁手的兵器,想要让他归顺于我,就必须要有诚意,以人头为榜,这便是我的诚意。但是吾本橋一郎有些不知好歹,他想要权利我可以给,他想要杀人的快感我也可以给,他想要女人,我甚至可以想方设法的把我自己的女儿推出去送到他手边。我这么有诚意,他却对我的女儿动了杀心!”
“你真是个冷血的疯子,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女儿都可以舍弃!”
“为什么不可以?不过我还真的应该感谢你,樱望是我最珍贵的物品,那日你若没有出现,樱望早就死了,这也是我为什么没有杀你的原因,因为我念你的好。”
“你放屁!樱望她不是物品,你竟然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当做物品,你不仅不配做父亲,你甚至不配做人。你若真念好,又怎么会做出这等令人唾弃的事情,新桥、鬼村条,甚至你一手栽培出来的赤狼……”
“赤狼?他若没有背叛我,我怎么会杀他。”
“赤狼他何曾背叛过你?”
“柳村阿东来稍微给他一点承诺,他投靠了柳村阿东来,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死?”
“可是,你就是柳村阿东来。”
说到这时,方才谈话还一直镇静的柳村突然莫名其妙的狂躁起来,他先是抓起石桌上的茶具奋力摔碎,再跳起来一脚把石桌石凳踹翻。
阿东来抱着脑袋疯狂撕扯,他嘴里不断重复着喊道:“阿东来是我,但我不是阿东来!阿东来是我,但我不是阿东来………”
我突然想起静安寺的那日,老和尚对我说过,大徒弟时常对着镜子说话,镜子里仿佛有另一个能与他说话的人。
看着阿东来癫狂的样子,我的心里不免有些发毛,我一手握住刀柄随时准备着出手,同时我试探性的问他:“你不是阿东来,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
“你是吴三麻子……”
“吴三麻子,吴三麻子……对,我是吴三麻子。”
此时柳村阿东来的神智已经混乱不清了,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说法,据说当一个人的神智,脆弱、混沌的时候,如果有人对他的心神进行诱导、压迫、刺激,这个人的神智可能就会崩溃,然后变得痴傻。
于是我紧盯着阿东来的眼睛,不断刺激他。
“不,你不是吴三麻子。”
“我是吴三麻子。”
“你不是。”
“我是。我是!”
“你不是,你是阿东来,柳村阿东来。”
“我不是阿东来,我是吴三麻子。”
“你是柳村阿东来,你不记得了吗?你为了追求剑道最高境界,杀了你的师傅剑圣一夫!你杀了你的妻子!还有你的女儿!你还杀了吴三麻子!”我朝着柳村阿东来大声喊出来。
柳村怔住了,他停下撕扯脑袋的举动,“我杀了师傅,我杀了妻女,我杀了…吴三麻子……”
“不,你没有杀死吴三麻子,他没死,因为他比你强。”
柳村缓缓放下抱着脑袋的手,他低下头看着还没完全渗入青石板的茶水,茶水中倒映这天上惨白的明月,和自己熟悉又陌生的脸。
让我没想到的是,柳村竟然恢复了神智,他冷冷的看着我,说道:“想刺激我,是吗?可惜没有用。”
我知道这种方法失败了,他现在已经彻彻底底变回了柳村阿东来。
阿东来接着说道:“绊马峡那一战,若不是吴三麻子穿了一件蚕丝薄甲,我那一刀直接可以将他劈成两半。吴三麻子误我几十年啊,让我每天都受着心魔煎熬。”
我问道:“后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阿东来道:“三天前我杀恶狼的时候才知道,原来那日吴三麻子贴身穿着的竟然是件宝衣。”
“恶狼竟然死了?”
阿东来云淡风轻的说道:“死了,难以掌控的都要死。”
阿东来眼神开始变得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