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作中构建自我
——《双螺旋:杨晚晴短篇科幻小说精选集》序
大概是因为名字里带一个“晚”吧,我是一个挺晚熟的人。我从三十岁才开始尝试着写小说,之前不是不想写,而是写不出来。三十岁,可以说是我的一个人生节点:在这一年,我开始正式接受自己有了一个孩子从而自己不再是一个孩子的现实。这个现实带给我的冲击就是,生活的繁杂与冷冽扑面而来,作为丈夫、儿子与父亲,我必须挺身直面。做个不恰当的比喻吧:我从前的生活带有某种梦的属性,尽管偶尔荒诞残酷,但在我最深层次的意识里,我认为自己随时都可以从生活的暗面中抽身而出;而在有了孩子之后,我渐渐意识到,我有责任为这个纯洁美好的小生命筑梦,而作为梦幻世界的地基,我本身必须是坚硬的现实混凝土。于是我真正开始了与生活的对峙与磨合,这过程难免鲜血淋漓,此前所有自我愈疗的手段,譬如摇滚、譬如阅读、譬如游戏,都已经无法完全捡拾并拼凑一个溅落在地的、破碎的杨晚晴。
三十而立的我,需要某种深度参与的、坚定有力的愈疗手段。
我找到了写作。这是一场漫长的治疗,在拼凑自我的过程中,它甚至变成了病症的一部分:我本以写作对抗现实,没想到它竟然重构了我的现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思索世界,思索人与世界的关系,思索爱,思索死亡,思索诸多不可言说的事物。但这些问题仅仅表现为我大脑中的思辨时,它们是流动的、抽象的,和我脚踏的大地,和我头顶的天空,和我眼前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关系;而当这些问题落在笔头、化作小说人物的言行与命运时,它们变得具体,它们有了自己的意志,要求作用于主人公并且得到主人公的反作用力,它们就是主人公必须面对的残酷物理。所以你看,写作不过是我对生活的迂回抗争,那是无数个位面里的“我”在死斗人生宇宙的无数谜题,而无论胜败如何,端坐在电脑前的我,除了眼睛与颈椎的经年劳损外,实在没有什么损失。
——写作者往往是自私的:通过献祭与摧毁小说人物(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搭建了一个更丰富、更深邃,也更完满的自我。
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既然说到这里,就聊聊我小说中的苦命人吧,感谢他/她/它的无私牺牲,成就了如今的我。在《伪神》里,他是被“神”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皇帝;在《杯中风暴》里,他是背负世界命运的企业家;在《种子》里,他是在永生与速朽的对立间苦苦求索的丈夫和父亲;在《双螺旋》里,他是需要做出艰难抉择的城市管理者;在《罪》里,他是被自己遗忘的过去牢牢攫住的侦探与罪犯;在《墓志铭》里,他是要为世界撰写墓志铭的绝症患者;在《闪亮的星》里,她是在偶像文化的美丽泡沫里苦苦寻觅爱情的都市白领;在《拟人算法》里,它是被狂妄人类赋予前定命运的人工智能……
如今回想起来,以上几乎每一篇小说,都是在某个阶段横亘于我生命中的斯芬克斯,而归根结底,它们都脱胎于如下母题:世界的存在之谜,死亡的样貌,生命的意义,自由意志,爱与美,人类如何自处又如何与世界相处……中短篇小说善于抛出问题而非解答,再说,以上问题也很难有个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解答。然而不能因此说,抛出问题是毫无意义的。至少我在尝试理解问题,而这个过程才是最珍贵的,它是穿越恐惧、晦暗和绝望的艰难跋涉,每一步脱离泥淖都带来短暂的欢愉和智性的战栗,更何况,沿途还有花朵和星星。旅途中的风景已经足够美好,走不到尽头又怎样呢?
所以我亲爱的朋友,呈现在你面前的这本书,就是一段旅途。它是私密的,关乎一个中年男人迟来的、痛苦的自我构建;它又是开放的,因为这个中年男人不惮于袒露自己的痛苦与脆弱。他可以拍着胸脯说,他在文字上用尽了自己全部的真诚——我想(我希望),只要有这一份真诚,就不会辜负你宝贵的时间。
下面,让我们开始吧。
Bon voy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