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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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

这一家就住在村边上。虽然家里不宽绰,新卯从小可是娇生惯养,父亲死得早,母亲拧着纺车把他拉扯大,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现在他已经是二十五岁的人,娶了媳妇,母亲脾气好,媳妇模样好,过的是好日子。媳妇叫浅花,这个女人,好说好笑,说起话来,像小车轴上新抹了油,转得快叫得又好听。这个女人,嘴快脚快手快,织织纺纺全能行,地里活赛过一个好长工。她纺线,纺车像疯了似的转;她织布,挺拍乱响,梭飞得像流星;她做饭,切菜刀案板一齐响。走起路来,两只手甩起,像扫过平原的一股小旋风。

婆婆有时说她一句:“你消停着点。”她是担心她把纺车抡坏,把机子碰坏,把案板切坏,走路栽倒。可是这都是多操心,她只是快,却什么也损坏不了。自从她来后,屋里干净,院里利落,牛不短草,鸡不丢蛋。新卯的娘念了佛了。

刚结婚那二年,夫妇的感情好像不十分好。母亲和别人说:“晚上他们屋里没动静,听不见说说笑笑。”那二年两个人是有些别扭,新卯总嫌她好说,媳妇在心里也不满意丈夫的“话贵”和邋遢。但是很快就好了,夫妻间容易想到对方的好处,也高兴去迁就。不久新卯的话也多些了,穿戴上也干净讲究了。

浅花好强,她以为新卯不好说不算什么,只要心眼实在,眉里眼里有她也就够了。而且看来新卯在她跟前话也真是不少。她只是嫌他当不上一个村干部。年上冬天,新卯参加了村里的工作,并且人们全说他是个顶事的干部,掌着大权,是村里的“大拿”。可是他既不是村长,又不是农会主任,不是治安员也不是调解委员。浅花问他他不说,晚上问,他装睡着了,呼呼地打鼾睡。浅花有气:“什么话这样贵重,也值得瞒着我?”她暗施一计:在黑暗里自言自语地说:“唉,八路军领导的这是什么世道啊!”“你说这是什么世道,八路军哪一点对不起你?”新卯醒了,他狠狠地给她讲了一番大道理,上了一堂政治课,粗了脖子红了脸,好像面对着仇人。浅花暗笑了,她说:

“你是这里边的虫,好坚决,和我也不说实话。”

“你嘴浅。”新卯说。

他又转过身去睡了,这样常常气得浅花一直睁眼到天明。今年春天,春耕地耘上了,出全了苗,该锄头遍了,新卯却什么活也不愿意去做。在家里的时候更少了,每天黑更半夜才家来,早晨天一亮,就披上袍子出去了,家不像他的家,家里的人见他的面也难。浅花又是六七个月的身子,饭熟了还得挺着大肚子满街去找他,也不一定找得来,找回来像赴席一样,喝上一碗粥,将筷子一摆,就披上那件破棉袍子出去了。一顿饭什么话也不说。他的母亲虽然心疼儿子,可是对他近来的行动也不满意,只是存在心里不说;浅花可憋着一肚子气等机会发泄。她倒不是怨他不到地里去做活,她伤心的是近来对家里的人太冷淡,他那嘴像封起来的,脸上满挂着霜,一点笑模样也看不见。半夜人家睡醒一觉了,他才家来,什么也不说,倒头便睡,你和他念叨个家长里短吧,他就没好气地说:

“你叫人歇一下子吧,我累。”

浅花说:

“你累什么呀?水你不挑,柴你不抱,地你不锄,草苗快一般高了!”

“你不知道我有工作?”

他倒发火了。浅花只好冷冷地一笑,过半天自己又忍不住地小声问道:

“你近来做什么工作呀?”

“你没听说风声不好?”

“风声不好,我看又是谣言。就是吧,你也得照顾自己的身子呀,你近来脸色不好,身上又瘦多了。”

这时她才心疼起他来。他近来吃饭很少,眼都陷了下去,叫他睡觉吧。她不言语了。

又过了两天,他竟连夜不家来睡觉,天明了才家来,累得不像个人样子,进家就睡了,睡上多半天才起来;可是天一擦黑便又精神起来,央告着说:

“给我做点好吃的吧。”

母亲听见了便说:

“你给他炒个鸡蛋烙张饼。”

媳妇虽然不高兴他出去,却也照样给他做了,看着他一边吃,她一边问:

“吃了好东西干什么去?”

他咧着油光的大厚嘴唇说:

“这可不能告诉你!”

乡下的夫妇,有这么三天五天不在一条炕上,浅花就犯了疑心。她胡猜乱想,什么工作呀,夜间出去白天回来?她家住在顶南头村外,不常有人来;她想,村里干部多着呢,别人不一定这样。这一天,大街上刘喜的媳妇来借梭来,浅花就问她:

“大嫂子,你听见说敌人又要出来‘扫荡’吗?”

“没听见说呀!‘扫荡’怕什么呀,我就不怕。”

“可是俺家他爹没事忙,现在连黑夜间也不家来睡觉了!”

“哈!不家来睡觉,到哪里睡呀?”这女人大吃一惊,张着嘴问。

“谁知道,有这么三四宿了,人家说工作忙。”浅花叹了一口气。

“准是工作忙呗!”那女人说着,却撇了撇嘴,“工作忙,一天价是男女混杂,咱也不知道那是干什么工作!”

“大嫂子,你听见什么风声了吗?”浅花直着眼问。

“没有,你家他爹很老实,不像那些流氓蛋,你们夫妻的感情又不错!不过你要留点神,年轻的人说变心可快哩!街上那些小狐狸们可能勾引着哩!说句不嫌你见怪的话吧,哪一个不比你年轻。”

这一晚浅花留上心,心里也顶生气。做晚饭了,丈夫从炕上爬起来眯着眼走出来说:

“擀点白条子吃吧?”

浅花的脸刷地拉下来,嘴噘得可以拴一匹小驴,脸上阴得只要有一点风吹就可滴下水来;半天才丧声丧气地说:

“吃好的吧,你是有了功的了!”

“有功没功,反正尽自己的责任。”丈夫认真地说。

“瓮里没水!”浅花把手里的空水瓢往瓮里一丢,大声地说。

“我去担。”丈夫不紧不慢地担起水桶出去了。

等他担了水来,浅花还是生气,在灶火前低着头,手里撕着一根柴禾叶。丈夫说:

“快烧吧,你也知道发愁?别发愁,只要我们有准备,多么困难的环境也能通过去。”

浅花越听越没有好气,她想,你念什么咒呀!她打起火来,可是手有些颤,火镰凿在火石上,火星却落不到火绒上。丈夫接过去给她打着了,咧着大嘴笑了笑说:

“真笨。”

“我们是笨。”浅花把火点着,一手拉动风箱,“你去找精灵的去啊!”丈夫也听不出头绪,他以为女人也正在不高兴,他就坐在台阶上去,看着野外的高粱在晚风里摇摆。近来天旱,高粱长得才一尺来高,他想,下场透雨吧,高粱长起来,就是敌人“扫荡”也不怕了。他望着那里发呆,浅花又忍不住,她扭转头来问:

“你别又装傻,我问你,这几日夜里你出去干什么来?”

“搞工作。”丈夫回过头来,还是心平气和地说。

“什么工作?”

“抗日工作。”

“你不用和我花马掉嘴,你好好地告诉我没事!”

女人是那么横,直眉瞪眼脸发青,丈夫也有些恼了。恼的是,女人为什么这么糊涂,这么顽固,这么不知心,这么不心疼人!我黑间白日累个死,心里牵挂着这些事,她不知道安慰我,还净找邪碴!他也嚷着说:

“我不能告诉你!你为什么这么横?你审我吗?”

母亲听见他们吵嘴,赶紧出来说了两句,两人才都不言语了。这一顿晚饭,一家人极不痛快,谁也没说话。

等新卯吃完饭,母亲将他叫到屋子里说:

“你整天整夜忙的什么,也不在家里照顾照顾。”

新卯没有说话,守着母亲坐了一会儿。天已经大黑了,他走到外间屋里,想出去,浅花正在门帘外慎着,一伸手就把他拉到自己屋里来;她在炕沿上一坐,哭着说:

“今黑夜你就不能出去,你出去我死在你手里!”

新卯瞪了瞪眼,想发火,但转眼看了看她,他忍下去了。他在屋里转了一会儿,浅花汪着两眼泪盯着他,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再出去一晚上。”

“不行!”

“你行行好,我算向你告假。”

“不行。”

浅花转过脸去啼哭起来,那脸在灯光下是那样的黄,过了一会儿,转动那笨重的大肚子侧到炕上去了。新卯又在屋里转了半天,他一边脱衣裳一边向媳妇解释:

“听你的话碴,好像我在外边有男女关系。绝没有那回事,你怎么这样猜疑呢,我是那样的人吗?”

浅花转过脸来说:

“没有那回子事,为什么净夜里出去,为什么一出去就是一宿,一回来就是那么乏,还向我要好的吃,我没那些个好东西来养着你!”

新卯说:

“你不信就罢,这反正和你说不着。”他钻进被窝睡去了。浅花爬起来脱了衣服吹灭灯也睡了。外面起了风,吹得窗户纸响,外边的柴禾叶子也飞着。不久,浅花翻过身去呼呼地睡着了。

新卯静静地躺着,静静地坐起来,穿好衣服。下炕来,摸到外间,轻轻地开了门。外面很黑,风很大,但是春天的风吹到脸上是暖的,叫这样的风吹着,人的身上也懒起来,身子轻飘飘的,反倒有些睡意了。他集中了一下精神,振作了一下,奔着村南走去。他顺着那条窄窄的通到菜园子的小道走去,野外也很黑,但他可以看见那一望无边的高粱地在风里滚动,在远处柳树林的风很大,呼呼地响。

在他后面,浅花像一片轻轻的叶子从门里飘出来。她的身上虽然很笨重,但是她提着一口气走得很轻妙,她的两只眼什么也顾不得看,只望定了前边的黑影子紧跟着。她怕他一回头看见,又轻轻地躲闪,她走几步就停一下,常常很快地蹲下去,又很快地站起来。她心里又糊涂又害怕,他是到哪里去呢?

她看见新卯走到菜园子里站住了。她一闪就进了高粱地,坐下去,一尺高的高粱,正好遮住她的身子,但遮不住她的眼睛,她看见他冲着井台走过去了。她心里猛然跳了一下,半夜三更他到井边去干什么?要浇园白天浇不了吗?他又没带着水斗子,莫非有什么发愁的事或者是生了我的气要寻短见?这个人可是死心眼。她一挺就立起来。他真的一转身子掉到井里去了。

浅花叫了一声奔着井沿跑去,她心里一冷,差一点没有栽倒地上死过去。她想,竟来不及拉他一把,自己也跳到井里去吧。忽然新卯从井内把头伸出来,举着一只手大声问:“你是谁?”浅花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她哭着喊着跑过去,拉住自己丈夫的那只手,他手里抓着一支橛枪。她紧紧地攥他的手,死力往上拉,她哭着说:“你不能死,你先杀了我吧!”新卯一把推了她三尺远,耸身跳出来,狠狠地压低声音说道:“你这是干什么?”浅花又跑过去拉住他不放,她躺在新卯的怀里,哭得是那么伤心,那么动情,以致使新卯的心热起来,感觉到在这个女人心里,他竟是这么重要。他的嘴唇动了两动,真想把真情实话告诉给她,但他心里一转想道:一个女人在你身边滴这么几点泪,就暴露了秘密,那还算什么人?可是,告诉她不是告诉别人,她不会卖我;假如她叫敌人抓住了呢,能够在刺刀前面,烈火上面也不说出这个秘密吗?谁能断定?这样一想他又把嘴闭紧了。他说:

“我不死,你回去吧。”

“你和我一起回去。”

“你看你又是这样,你总是这么缠磨我,耽误我的工作,那我就不再见你了。”

浅花呆在黑影里,好像也看见丈夫那生了气的老实样子。她是聪明人,她想到了一些来由,她轻轻笑了,擦了擦眼泪,坐正了说:

“你不对我说,我不怪你。该知道的就知道,不该知道的我也不强要你告诉我。”

“这才算明白人!”新卯肯定地说。

“你也得早些回去。”女人站起来要走,她转眼又看了看丈夫,忽然心里一酸。她觉得自己是错怪了他,他是为了工作,才不回家吃饭,不进家睡觉,夜里一个人在地里偷偷地干活。她觉得丈夫有这么一个别人赶不上、自己也赶不上的大优点。她好像上到了摩天的高山,走进了庄严的佛殿,听见了煽动的讲演,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胸也一下宽阔了,忘记了自己,身上好像来了一股力量,也想做那么一些工作,像丈夫一样。

“我能帮助你吗?”她立定了问。

“不用,你看你那么大肚子。”丈夫催她走了。

浅花转身走了几步。既然知道丈夫夜间出来不是为了男女关系,倒是为了抗日工作,不觉涌出了一种放下了心的愉快,一种因为羞愧引起的更强烈的爱情,一种顽皮的好奇心。她走到丈夫看不到的地方停了一会儿,又轻轻绕了回来,走到井边,已经看不见丈夫了。

她一个人坐在井台上。风渐渐小了,天空渐渐清朗,星星很稀,那几颗大的星星却很亮。她探望井里,井虽然深,但可以看见那像油一样发光,像黑绸子一样微微颤抖的泉水。一颗大星直照进去,在水里闪动,使人觉到水里也不可怕,那里边另有一个小天地。

田野里没有一点声音,村里既然没有狗叫,天还早也没有鸡鸣。庄稼地里吹过来的风,是温暖的,是干燥的,是带着小麦的花香的。浅花坐在井台上,静静地听着想着。

一个在这里等着想着,那一个却在远远的一块小高粱地里,一棵小小的柳树下面,修造他避难和斗争的小道口。他把几夜来掘出的土,匀整地撒到更远的地里去。在洞口,他安好一块四方的小石板;然后他倚在那小柳树上休息了。他赤着膀子,叫春天的夜风吹着,为工作的完成高兴,为同志的安全放宽了心,为那远远的胜利日子急躁,为那就要来到的大“扫荡”不安。

然后他把那方小石板掀开,伏下身像条蛇一样钻了进去。他翻上翻下弯弯曲曲地爬着,呼吸着里面湿潮的土气,身上流着汗。他在那个大堡垒地方休息了一会儿,长好的草上已经汪着一层水。他又往前爬,这里的洞,更窄更细了,他几乎拉细了自己的身子,才钻到了那最后一个横洞。他抽开几个砖,探身出来,看见了那碧油油的井水,不觉用力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两只脚蹬着井砖的错边,上了井口。那一个还在那里发呆,没有发觉哩。

“怎么你还没走?”

“我守着你。”

“你这人!”丈夫唉了一声。

“我知道了。你这里是个洞,叫谁藏在里面?”浅花笑着问。

丈夫不高兴,他说:

“你问这些事干什么,想当汉奸?”

浅花还是笑着说:

“我想起了一件事,自己的事得自己结记着,你是不管的。”

丈夫披上他的衣服没有答声。

“我快了,要是敌人‘扫荡’起来,能在家里坐月子?我就到你这洞里来。”

“那可不行,这洞里要藏别的人。”新卯郑重地说,“坐月子我们再另想办法。”

以后不多几天,这一家就经历了那个一九四二年五月的大“扫荡”。这残酷的战争,从一个阴暗的黎明开始。

能用什么来形容那一月间两月间所经历的苦难,所眼见的事变?心碎了,而且重新铸成了;眼泪烧干,脸皮焦裂,心脏要爆炸了。

清晨,高粱叶黑豆叶滴落着夜里凝结的露水,田野看来是安静的。可是就在那高粱地里豆棵下面,掩藏着无数的妇女,睡着无数的孩子。她们的嘴干渴极了,吸着豆叶上的露水。如果是大风天,妇女们就把孩子藏到怀里,侧下身去叫自己的背遮着。风一停,大家相看,都成了土鬼。如果是在雨里,人们就把被子披起来,立在那里,身上流着水,打着冷颤,牙齿得得响,像一阵风声。

浅花的肚子越沉重了,她也得跟着人们奔跑,忍饥挨饿受惊怕。她担心自己的生命,还要处处留神肚里那个小生命。婆婆也很担心浅花那身子,她计算着她快生产了,像这样整天逃难,连个炕席的边也摸不着,难道就把孩子添在这潮湿风野的大洼里吗?

在一块逃难坐下来休息的时候,那些女伴们也说:

“你看你家他爹,就一点也不管你们,要男人干什么用呀!这个时候他还不拉一把扯一把!”

浅花叹了一口气说:“他也是忙。”

“忙可把鬼子打跑了哇,整天价拿着破橛枪去斗,把马蜂窝捅下来了,可就追着我们满世界跑,他又不管了。”一个女伴笑着说,“现在有这几棵高粱可以藏着,等高粱倒了可怎么办哩?”

“我看我恐怕只有死了!”浅花含泪道。

“去找他!他还能推得这么干净……”女同伴们都这样撺掇她。

浅花心里明白,现在她不能去麻烦丈夫,他现在正忙得连自己的命也不顾。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新卯藏在小菜园里,每天下午情况缓和了,浅花还得偷偷给他送饭去。

和丈夫在一块的还有一个年轻的人,浅花不认识,丈夫也没介绍过。刚见面那几天,这个外路人连话也不说,看见她来送饭,只是笑一笑,就坐下来吃。浅花心里想,哪里来的这么个哑巴;后来日子长了,他才说起话来,哇啦哇啦的是个南蛮子。

从浅花眼里看过去,丈夫和这个外路人很亲热。外路人说什么,丈夫很听从。浅花想:真是,你要这么听我说也就好了。

这天她又用布包了一团饭,揣在怀里,在四外没有人走动的时候,跑进了对面的高粱地,从一人来高密密的高粱里钻过去,走到自家的菜园。高粱地里是那样的闷热,一到了井边,她感觉到难得的舒畅和凉快。

太阳光强烈地照着,园子里放散着黑豆花和泥土潮热的香甜味道。

这小小的菜园,就做了新卯和那个人退守的山寨。他们在井台上安好了辘轳,还带了一把锄,将枪掖在背后的腰里,这样远远看去,他们是两个安分的农夫,大大的良民。虽然全村广大的土地都因为战争荒了,这小小的菜园却拾掇得异常出色。几畦甜瓜快熟了,懒懒地躺在太阳光下面。

人还没有露面,这沉重凸胀的大肚子先露了出来。新卯那大厚嘴唇就动了动,不知道因为是喜爱还是心疼。

“那边没事吗?”他问。

浅花说:“没有。”

新卯和那人吃着饭,浅花坐在一边用褂子襟扇着汗,那个人问:

“这几天有人回家去睡觉了?”

“家去的不少了,鬼子修了楼,不常出来,人们就不愿再在地里受罪了。”浅花说。

“青年人有家去的吗?”那人着急地问。

“没有。”新卯说,“我早下了通知。”

那个人很快地吃完饭,站起身来,望望她的肚子笑着说:

“大嫂子,快了吧,还差多少日子?”

浅花红了脸看着丈夫。那人又问新卯,新卯说:

“谁闹清了她们那个!”

“你这个丈夫!”那个人说,“要关心她们么!我考虑了这个问题,在家里生产不好,就到这洞里来吧,我们搬到上面来睡,保护着你,你说好不好?”

浅花笑着说:

“那不成了耗子吗?”

“都是鬼子闹的么!”那个人愤愤地说。

新卯吃完了饭,跑去摘了几个熟透了的大甜瓜,自己吃着一个,把那两个搬到浅花面前,他说:

“还是这个玩意儿省事,熟透了不用摘,一碰自己就掉下来了。”

浅花狠狠地斜了他一眼。

她回到家里,心里犹豫着,她不愿去扰乱丈夫,又在家里睡了。

这一晚上,敌人包围了他们。满街红灯火仗,敌人把睡在家里的人都赶到街上去,男男女女哆里哆嗦走到街上,慌张地结着扣子提上鞋。

敌人指名要新卯,人们都说他不在家,早跑了。敌人在人群里乱抽乱打,要人们指出新卯家的人,人们说他一家子都跑了。那些女人们,跌坐在地上,身子使劲往下缩,央告着前面的人把自己压在下面。当母亲的用衣襟盖住孩子的脸,用腿压住自己的女儿。在灯影里,她们尽量把脸转到暗处,用手摸着地下的泥土涂在脸上。身边连一点柴禾丝也没有,有些东西掩盖起自己就好了。

敌人不容许这样,要人们直直地跪起来,把能找到的东西放在人们的手里,把一张铁犁放在一个老头手里,把一块门扇放在一个老婆手里,把一根粗木棍放在一个孩子手里,命令高高举起,不准动摇。

敌人看着人们在那里跪着,托着沉重的东西,胳膊哆嗦着,脸上流着汗。他们在周围散步,吸烟,详细观看。

浅花托着一个石砘子,直着身子跪着,肚子里已经很难过,高举着这样沉重的东西,她觉得她的肠子快断了。脊背上流着冷汗,一阵头晕,她栽倒了。敌人用皮鞋踢她,叫她再跪好,再高举起那东西来。

夜深了,就是敌人也有些困乏,可是人们还得挣扎着高举着那些东西。

灯光照着人们。照在敌人的刺刀上,也照在浅花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流着冷汗。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她想思想点什么,却什么也不能想。

她眼里冒着金星,在眼前飞,飞,又落下,又飞起来。

谁来解救?一群青年人在新卯的小菜园集合了,由那外路人带领,潜入了村庄,趴在房上瞄准敌人脑袋射击。

敌人一阵慌乱,撤离了村庄。他们把倒在地下的浅花抬到园子里去。

不久,她就在洞里生产了。

洞里是阴冷的、潮湿的,那是三丈深的地下,没有一点光,大地上的风也吹不到这里面来。一个女孩子在这里降生了,母亲给她取了个名,叫“藏”。

女孩子的第一次哭声只有母亲和那深深相隔不远的井水能听见,哭声是非常悲哀和闷塞的。

在外面的大地里,风还是吹着,太阳还是照着,豆花谢了结了实,瓜儿熟了落了蒂,人们还在受着苦难,在田野里进行着斗争。

一九四六年十月重改于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