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一
住在定县的还乡队回村复辟。为了保卫农民的斗争果实,我们队伍开来了。
一清早,我又到小鸭家去放哨。她家紧靠村南大堤,堤外面就是通火车站的大路。她家只有两间土坯北房,出房门就是一块小菜园,园子中间有一眼小甜水井,井的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柳树。这些年,每逢情况紧张的时候,我常常爬到柳树上去监视敌人的来路,这柳树是我的岗位,又是我多年的朋友。
柳树的叶子黄了,小菜园里满是整整齐齐的大白菜。小鸭的娘刚刚起来,正在嘱咐小鸭,等门楼醒了给他穿好衣服。随后她就忽的一声把门开开,嘴里叼着用红铜丝扭成的卡子,两手梳理着长长的头发,一看见我,就笑着说:
“呀!又是老纪同志,怨不得小鸭说你们来了。先到屋里暖和暖和。”
“你好吧,大嫂!”我说,“今年斗争,得到了什么果实?”
她把头发卡好,用手指着前面的园子说:
“分了这三亩园子。它在人家手里呆了十年,现在又回来了。
“后面那深宅大院高门楼,是大恶霸陈宝三的住宅。东边,那是陈宝三的场院。西边,那是陈宝三的水车井大园子。三面包围,多少年俺家就住在这个老虎嘴里。
“早先俺家也并不这么穷。陈宝三,今年想这个办法硬挤一块去,明年又想那个办法圈哄一块去,逼得俺家只剩下这两间坯房,一出门限,就没有了自己的站脚之地。陈宝三还是死逼。小鸭的爷是个硬性汉子,他看出来陈宝三是成心把俺一家挤出去,就高低也不干了。陈宝三发下大话说:他不去,我有的是钱,我用洋钱把他的房顶填一寸厚,看他去不去!
“小鸭的爷正病在炕上,年关近了,要账的人又不离门,就有人来说合:你就去给他吧!俺家他爷说:办不到!除非他先吃了我!
“到了晚上,陈宝三打发人往俺家房顶上扔些那不时兴的小铜钱,叮当乱响,气得俺一家人发抖。这还不算,大年三十,陈宝三的场里失了一把火,烧了麦秸垛,陈宝三告到官府,说是小鸭的爹放的,抓进衙门去。老头子心疼儿子,又没有说理的地方,就把庄基写给了他,活活气死!临死的时候,对我说:‘记着!记着!’就断了气!
“第二年就事变了,俺家他爹争这口气,参加了八路军,九年了没有回来。前几天开斗争会,俺家小鸭登台讲了话,说得陈宝三闭口无言,全村的老乡亲掉泪。这口气总算争回来了!”
“小鸭记得这些事吗?”我问。
“她不记得?自从她爷死了,每天晚上睡下了,我就提着她的耳朵学说一遍,她记得清清楚楚!好吧,纪同志,咱们回来再说话,我赶集去!”
她回手关上门。我问:
“去买什么?大嫂!”
“看着什么便宜,就买点什么!”她微微一笑,“地多了,明年咱要好好种!不能叫那些地主恶霸笑话!他们不是说,地交到咱手里是白费吗?叫他们看看,是他们种得好,还是咱穷人种得好!”
说完她转身走了,我望着她那壮实的身子和那比男子还要快的脚步!
母亲刚走,小鸭也起来了。她哼着唱着穿好衣服,还故意咳嗽一声,才轻轻开了门。接着一闪就跳了出来,笑着说:
“你又来了!”
我看见小鸭穿一件黑红格子布新棉袄,浅紫色棉裤,只有脚下的鞋,还是破破烂烂的。头发留得像大人一样,长长的,后面用一个卡子束起来,像小鸟展开的尾巴。我说:
“呀,小鸭阔气了,穿得这么讲究。”
“你没见门楼哩,人家穿得更好!”她有点不服气地说。一转身:“我去给你叫起他来!”
我赶紧叫住她:
“你别去制作人家了,叫他睡吧!”
她不听话,跑进屋里,立时我就听见她把门楼的被窝掀开,听见她那叮铃叮铃的笑声,和门楼那瓮声瓮气的叫骂。
门楼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个光屁股的孩子,从二月惊蛰河里刚刚解冻,他就开始光屁股,夏天,整天地到村南那苇坑里洗澡,来回经过一块高粱地,他就总是一身青泥,满脑袋高粱花。一直到十月底,天上要飘雪花了,才穿上棉裤袄。他这光屁股的长期奋斗,正和我这八路军光脚不穿袜子一样。
小鸭在后面推着,门楼一摇一摆走出来。他穿着一件新做的毛蓝粗布棉袍,加上他那肥头大脑,短粗身子,就像一个洋靛桶。
小鸭撇着薄薄的嘴唇说:
“他这新棉袍,也是我们斗争出来的钱买的!”
门楼还撒着眯怔,不住地嘟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