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党百年百篇文学短经典·第一卷:开天辟地新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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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妈

魏金枝

住在这小客栈里的,差不多都是些没有职业的客人。有一小部分虽是机关里的小职员,如科员以下的事务员之类的脚色,但有时也领不到他们恰恰够一人生活的月薪的,这实在可以说是一种有职业的穷人。此外,或是退了伍的下级军官,或是来受检定的小学教师,或是已被辞歇的店伙。他们盘据着,仿佛一群全没有秩序性的狼,或者赤足,或者袒胸,从早到晚,一直俯下头不作一声地彷徨在静肃又狭窄的走廊上,有时只将右面或左面的一只眼,斜上去看看太阳,打一个喷嚏。此外便去躺在床上吸吸烟,或者喝杯浓郁的茶。自然有时也去打几个铜子的白烧来,慢慢地剥着花生的红衣,喝着喝着,消磨他们的时光。

这没有纪律的颓败的生活,正比夏天时疫病菌还容易传染到旁人身上去。许多新来的客人,在新来时自然也非常像一个人,至少他们也有一顶帽子,一个铺盖,一只箱子,一件长衫的。然而不久之后,便慢慢跟着那些前辈们的样子了,起初是将袜子长衫除下来,只预备舒意一下子的,但终于便成了习惯,竟也将长衫之类不常应用的东西,叫茶房送到当铺里去,成为不得不然的落拓了。这样,便当作一个合格的伙伴,添到这般闲散人里去了。虽然有时也有找着一个恰恰够一人吃饭的小差的人,从这伙里退了出去,但社会总始终在那里把人们排挤,并且选择,将这种格式的人送到这小客栈里来的。换句话说,在这小客栈里的循环簿上,永远循环着这一类人的名字。

在这些人里住得时间最长,资格最老的,要算鹏飞先生。他在一年以前,一边抱着他的孩子,一边指挥着车夫,将他的行李铺盖搬进以后,一直就住到现在。不但见了不少的客人,住进来又搬出去;就是茶房,他也看见换过二三十个了。但是他住着——起初也非常困难,一边丢不下那刚才三岁的儿子,一边自然也找不到一点职业。然而机会很巧,那些空闲不过的住客们,渐渐地喜欢了他的孩子,去逗他哄他,有时也抱到街上去买些糖果给他吃。这样,孩子便渐渐可以离开他父亲,鹏飞先生也可以一人走到外边去了。接着又靠了一位朋友,给找到一个差不多挂名的每天只做二小时工的小差,虽然薪给少,却也刚刚可以足够生活。所以他就一直住到现在。

鹏飞先生这样闲空着,除了和住客们谈论这个客栈的小史以外,他萎然地像一只湿了翅毛的孤鸟般,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当这是他的家——他补洗着孩子和自己的衣服,来消磨他的时光。显然地他比旁的那些住客们安静些。所以从这种气氛,和他那差不多快秃的发根和打皱了的额角看来,十足有四十岁光景了,然而据他自己说,却只有三十二岁。

“看来,你总不止三十二岁了吧?”闲散的住客们往往这样地问他。

“不要问这些好么?这是因为经过了忧患,死了妻子的缘故呀!”鹏飞先生悲戚地回答了以后,便又去抱起他的孩子,将嘴凑上去狠狠地亲着,好像他想从这动作中,去忘记了他的不堪的回忆似的。于是住客们也就颓然地走开去了。

那孩子虽然没有了母亲,但因鹏飞先生的闲空,却给料理得还算清楚。并且有着一双大的眼,高高的鼻子,颇显露着他并不卑下的品格,而且又伶俐,使人们喜欢他。就是鹏飞先生不在家,闲空的住客们也就给他去料理,痴痴地抱起他,凝视他这朴质的小生命,使他们起了一种渺茫然而实在的快感。

因这缘故,在夜间或是星期日,便聚集在较大的然而也发着湿气的鹏飞先生的房里。他们对于大饼、油条、纸烟、白烧那些他们所最切要的东西,开始发表各人自己的意见。一半借以讨论那家的东西便宜,那家的东西靠得住;一半自然借以消遣他们自己的无聊。有时候他们也谈到和他们不相关联的政治的问题。并且激烈地辩论起来,趁着他们喝了不久的白烧的力量,涨起紫红的脸,互相龂龂地诅骂着。自然问题是为着毫不紧要的一种空想的不能同意——有些人主张用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义,有些人是主张用日本人的大亚洲主义。可是到终末,仍旧归到一个没有办法的结局,于是大家静默下来,起来倒出浓郁的苦味的茶来喝,嘴里发出一声“拨”的声音,表示无可奈何。

“中国是再也没有办法的,除非卖给外国人。”民政厅书记李先生,他正受了长官的气,现在将手重重地搁在桌子上,仿佛报复似的又开始提出他的意见。

“然而我们去卖给谁呢?”随便那儿都用“然而”的小学教师王先生,实在并不能赞成卖国这主张,因为恐怕那寂寞罩住了他们,无意义地发问了。

“日本人!”大亚细亚主义的崇拜者说。

“意大利人吧!”法西斯主义的徒孙喊。

“美国人,美国人最富庶,以他们的机器和资本,合着我们的劳力和原料,像菲律宾那样来训练一下吧!”房主人鹏飞先生想出了这十分切当的主张,几乎使他自己惊异起来。

“索性卖给俄国人,将这世界来扰乱一下吧!”李书记余怒未息地说,发着胜利似的狂笑。

“可是我不赞成,提起俄国人,难道我们中国还给害得不够么?”一个小商人凄然地提抗议了。

于是他们也有人谈到共产党的暴虐,也有人说将来共产党一定要得了中国的,从半路上将题目引到另一方面去了。

“然而我们连卖的力量也没有呵!”然而先生忽然又凄然地将他们的议论关了门。马上鹏飞先生的房里开始沉寂下来,又可以听到他们的“拨”的那种表示无可奈何的声音。

第二天, 同样地他们又谈论着各人自己的意见,循环着,只要客栈老板不将他们赶出去,就永远地保住了他们的循环,好像社会已将他们决绝地撵了出来,他们也便决绝地安心住着,将这客栈的四周,用他们自己的意识,圈筑了堵圆围的厚的墙壁。

“十八号鹏飞先生在家吗?”一天,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账房里问。

有客人来,并且是个女人,这不是很意外么?立刻有人去通知了鹏飞先生。鹏飞先生正咬着一块夹着油条的大饼,将嘴塞得满满的,甚至把眼珠也睁突了,对于这报告,他天然地现出惊异的疑问的神情。他踱出来了。住客们,马上隐到自己的门帐里去,单用一只眼睛从缝里看出来,有几个还轻轻地走到鹏飞先生的间壁的一间,将面孔贴在积满了尘埃的板壁上,预备从壁缝里看个仔细。

不过对于这女客,鹏飞先生并不欢迎,简直是还有些嫌恶,在他脑子里不断地映演出对于她的无耻的回忆,皱起他的眉毛,俯下头,茫茫然地走在女人的前头,等走到自己的房门口,侧转身来萎然地停住了。那带着笑脸的跟在他后面的女人,却立刻挨过他眼前走进房里去了。

“宝宝!你还认得你的奶妈么?”她敏捷地放下手上的纸包,将孩子抱了起来,一屁股坐在鹏飞先生的床上,一手去打开纸包,取出一些糖果蛋饼……一样一样地放到孩子的手上。她哄着他爱抚着他,也不向鹏飞先生来寒暄。那种倾注着的媚悦的神气,立刻又使鹏飞先生想起她的淫荡,她的无耻,他几乎要这样地骂出来:“你这无情义的下流女人,你又坐在我的床上,这么淫荡的,替我滚了出去吧!”但那女人一边将左脚稍稍地弯起来斜靠在床沿上,使这孩子的体重可以减轻一点,一边侧转头来的时候,鹏飞先生的茫然的神气,即刻被她看见了。

“喂!你幻想些什么呵!我是特意来看看这孩子的。”她说着又注意到孩子的身上去了。这问语的单纯,使鹏飞先生稍稍地放了心,然而却又不安起来——

“你现在究竟怎样过活呢?”鹏飞先生发问了。在这发问里,分明又带了虚伪而且冷酷的意味。然而他自己想,这是既亲热又滑稽的发问。那女人立刻将视线转移来,看见冷冷地笑着的鹏飞先生,先锋利地注视了一下,随即放出笑容来。这笑容在鹏飞先生心里,起了一种不快的感应。

“你问我,是不是因为你看见我和一个男人在路上走?”她问。鹏飞先生立刻被顿住了。他料不到这坐在他面前的女子,竟会下流到如此的赤裸的程度。“如今怎样回复呢?”——鹏飞先生想。

“请毋庸关心到这些事好么?我虽然是曾经读过几句书的女子,但我不能生活;但也因为必须生活,所以也养孩子,也做……自然现在仍为着生活……生活是各种各样的,此刻来看看这孩子,也是生活的一种。”女人正经地说,并且还威严似的注视着鹏飞先生。他自然有些愤怒,然而也不便发作起来,只默默坐着发呆,对于这对面的女人,起了一种捉摸不着的恐惧。那在间壁侦探着的住客们,时不时“率索率索”地发出些声音,在这静默中也能传到鹏飞先生的耳中来,这个越发使他脸红。这样不久,那女人也似乎觉着了,她将孩子抱住,立起来了。

“很对不起,这样使你为难,现在我要走了。但是,还请答应我常来看看这孩子!”

“可以。”鹏飞先生立刻答应了。在心里觉着一种得救似的光明。于是那女人又重新将孩子热热地抱了一次。——“好好地养着吧!”她说着,走出去了。

住客们马上闯进鹏飞先生的房里,有的说这女人是他的弃妇,也有说是情妇,各人有各人的理由,将鹏飞先生脸上气得铁青,满肚子涨着要发的火。他将手重重地拍在桌上,仅只没有哭出来。

“这女人,我又碰着这鬼了。嘿!”他说。

“然而你应该将她说个仔细。”然而先生提议了。

“自然我应该说个仔细。她是我孩子的奶妈,‘我养过你的孩子’,她自己也说过了,你们听清楚么?”

“听清楚了!”住客们滑稽地清脆地回应着。

“那是二年以前的事,那孩子……”鹏飞先生然后狠狠地透了口气,一面抚弄那孩子伸出在桌上玩弄茶杯的手,于是开始他的辩白了。

“唉!你们难道以为我没有过快乐的日子么?你们常常这样地问难我。然而我是曾经光荣过来,有过妻子,有过家,有过快乐的两个人生活的小家庭——那时我做中学校的教员,妻便料理家务,我们适意地活着。可是后来,这孩子生下了。这孩子影响着我们,我们的家,我们的命运,于是一切都变动起来了。

“这小东西,他是一生下来,就毫不客气地直着喉咙,张开没有牙齿,红得像洋火的嘴巴,皱着唇,闭着眼,将红嫩得像一只剥皮的狸猫那样的脸,挤得像一块凝结着的血似的号哭着的。他始终哭着。不时地在妻的手里一挣一挣地振动他的身体,似乎在喊——‘要乳!要乳!’

“我那妻子呢,却是一个虚弱的身体。怀孕以后,脸上便更无血色。直到这孩子落地,她早已像一张残秋的落叶似的了,她的生命全般地掉入暗淡沉肃的境地中。虽然当时有她将枯干的嘴唇触到那哭到很久才睡去的孩子的嫩弱的脸上,她也微微地笑起来了,但那笑,却幽静地有如玫瑰的刺般刺痛了我这男子的良心。

“加之,一个孩子总是需要乳的呵。于是我提议雇奶妈了。

“但妻子并不赞成。她怕学校惯例欠薪,弄得不能生活。而且雇了奶妈,孩子一定便要钉住她,弄得不能散场。她这样的忧虑着,我的提议也就没有效果。她整天地抱着,哄着这孩子,也坐在天井里洗这孩子的尿布,并且故意地要现出她的身体的强健。然而有一次她竟晕倒在天井里,头触到阶石上,流出了很多的血,连喊我去扶起她来的声音都很低微了。等我跑去的时候,她是萎然地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力能够自己起来,用那半开半闭的低迷无力的眼钉着我,使我觉着一种所谓诀别与死的幻象。

“‘答应我去雇一个奶妈,给我放心点好么?’我第二次提议了。其实事实上也没有办法,于是便雇了那个女人。

“妻将孩子递给她,用微睨的沉默的神情打量着。这孩子立刻摇动他的头,挤进那女人袒开的胸间的乳房,拼命地一上一下鼓动他的小项颈,哭即刻止住了,只听见一种急速的‘啜啜’的快乐的声音。看见这样,无论是谁都会觉得一种放下心肠来的满足。我这才大大地透了一口气。于是妻也笑起来了,当孩子重新交到她手里时,她是发着温和的笑对孩子显出嗔怨似的久未见过的娇态——我想,好了,现在是平安了。第一次使我觉着由金钱而发生的奇特的效果,以及为这社会的争夺之原动力的那东西的魔力。

“‘可是你自己的孩子呢?’妻似乎是很久以后,才发现了那女人是舍了自己的儿子来做奶妈的事情,惊奇地这样发问。

“‘太太,没有了!’她简单地回答。

“‘那么丈夫呢?’

“‘丈夫,也和你这位先生一样,在一个学校里教书!’那女人指着我说。

“‘教书?’妻立刻惊奇起来,从这教书的丈夫与做奶妈的妻子这不调和的事实中,生了一种无限而又密切的同情和苦痛,房子里即刻静寂而且黑暗的了。

“‘然而在现在这样穷的世间,教书的丈夫也并不是能够绝对不使他的妻子做奶妈的。因为我们穷,并且合不来,你想那有什么法子呢?’那女人似乎在申明,也想把‘教书’二字所放进我妻的脑子里的光荣幻灭去,同时引到另一方面,她想出有她的身份——我很看得出这个意思。妻是渐渐地沉默了下去,又在那里幻想,大约要幻想到那坐在她面前的和她同是教师的妻子的女人的风格,用来凭吊她自己。

“‘那么你是识字的了?’这是完全用自己做模型的妻的问话。

“‘识得几个字,但是现在已经荒废了。’那女人的答话,增加了我妻的惆怅,也增加了对于那女人的哀怜和同情。于是就好好地过了不少日子。

“然而不久,在家中又开始听见孩子的哭声了。我从学校回到家里时,常常看见身体未全恢复的妻,走下床来抱着孩子在那里打旋,哄着这小东西,嘴里呜呜地吟着。于是我问:‘奶妈呢?’

“‘说是兄弟有病,来问我请假,所以便答应她了。’妻不耐烦地轻微地回答着。一半是怕我要生气。

“‘我说,不准请假,为什么要给了假呢?’我这样说,自然有些嗔怪妻子,也有些心痛她,同时也心痛钱。可是没有相干,妻子不但只给了一次假,并且以后还常常地给假,有时还瞒着我,说是教她到街上买东西去了,说是不久便会回来的。那里呵,有几次是直到天黑,也还是见不到她的影子。于是妻又抱着哭着的孩子在哄,用忧愁的神情时时探首到后门去望。我是一边可怜哭着的孩子,一边又在心里难过着那委屈得连声音也低微下去的妻子。可是气恼是我这一面的,那女人却照常地一礼拜二三次地出她的门。

“并且后来又来了她的丈夫了!

“有一次我从学校回家的时候,在我百步之遥的前面,便走着一个中等身材,穿着不很洁净的制服,挟了一包不知什么东西的男子。那家伙似乎觉到了他后面跟着人,敏捷地掉转他的头来看我,我也立刻看见了他的瘦削而还清秀的微白的脸,他将我打量了一下,便走进我们的后门了。但我急速地跟进去的时候,四面一看,却见不到他的影子。等我走到客厅背后的退壁间的地方,见门闭着,我立住脚了,听见里边也将细微的声音停了下来,觉到有人立在门外,那门是突然地开开来了。在那里,我看见方才进来的男子,对着正抱着孩子的我们的奶妈站着。

“‘这是我的丈夫!’女人毫不迟疑地对我介绍。那男子便很和气地走前了一步,向我鞠了一个躬,说请我原谅他的年轻妻子的无知。然后便略略地侧转了头,对着他妻子,说下去了。

“‘我什么都不管你,只要你自己做你的人。虽然做奶妈,这职务可并不下贱。所以,你拿了人家的钱,就该尽你的义务呵。可是你却常常跑出去,虽然主人宽恕你,你可不虐待了这孩子了吗?’这样说了,还从他妻子手上抱过了孩子,亲热地爱抚了一回,他自己和悦地笑起来,在我的面前。

“‘呵!’我叹息着,几乎感激得滴下了眼泪。我是一时说不出话,只玩味着他的话语,一句句在我心头温暖着,我那时似乎第一次尝着了所谓人类这东西的情味,也被他的真挚的礼貌所软化。于是我也不自觉地向他鞠了一躬,说:‘很感激,现在就请自便吧!’走进了自己的房里。

“妻子坐在房里发愁,我想,那一定怕因为那男子被我发见,我又要发脾气的缘故。其实这是错的,妻子也并不知道那男子现在又来到我家的。

“‘你总隐瞒着,并且还容许奶妈的丈夫到家里来,在现在这样的时世,杂人是容许不得的哩。’我竟开心得有闲情地向妻子打趣。

“‘但我那里知道呢?就是知道,也是没法的,难道你能够忍心去赶散了人家夫妻的谈话么?虽然他们并不见得和协,在房里也时常争论着,然而他们总是夫妻。你要想想他们是夫妻呀!并且我相信给他们聚会得多一点,定会减少了夫妻间的隔膜,能够将女人从邪道里挽转来的。’妻仿佛牢骚似的板起脸来向我说。

“‘今朝我却没有反对你容许那男子进来的意思呵。老实说,我已经见过他了,实在是个非常和气的、识礼的人。不必发气了,好么?’我陪着笑说。于是有点活气的血液马上往她的脸上泛起来,发出一种媚悦的光彩,表示她的胜利似的。

“‘然而我终于不能同意这女人!’我见了,我便这样说。

“‘我也不能完全同意那男子。’妻回答,‘你没有知道吧,那男子是因为时常生病,是靠着妻子生活的,常到妻子这里来拿钱,还将妻子的衣服挟去当,一包一包的,一当了钱,便将当票送了来,等妻子将东西一包一包赎了回来的时候,他又来拿去当了。这样,他们这才款壑起来的。她配了这样的男子,还好怪她么?’

“我的妻子的见解也并不十分错的,但我以为这男子的这种不得已的行为,是命运的乖舛吧。所以却原谅他,在那时我就原谅他。可是女人却是不能原谅的,她自己便暗暗地告诉我妻子,说她有一个情人。她是一个不贞节的可耻的女人。

“是的,这女人果然不是好东西,即刻有事实来证明了。

“一个傍晚,天还未黑,约莫是五点钟,我听见后门轻轻地发着响声,我那时正坐在还未上灯的客厅上,于是注意一下。我看见我们的奶妈开了门出去了。从那半开着的门里,我看一只着皮鞋的男子的脚。我想,大约是她的丈夫来了吧?预备立起来去欢迎,但接着只是女人独自掩了门进来,而且一直到楼上去了。我忽然想,不知又出了什么鬼,一定又到妻子面前去告假,要幽会她的情人去了。

“‘方才奶妈来说,有人来通知,是她的老娘死了,要去奔丧,只要请三天假,你答应不答应呢?’妻来征求我的同意。

“‘似乎不见得有什么重要吧!’我冷冷地讽刺着。

“‘答应不答应,是你们的主意,我可不能不走。’那女人简直地接应着了。

“‘那么两天可以么?孩子是不能长久地吃着牛奶过活的。’我简直感到莫大的压迫,对于这淫荡的说诳的女人,冒起了心火。但因为孩子的缘故,终于用了差不多恳求似的口气。

“‘很好!’她答应了。然而很奇怪,她急速地从妻子手里抱过孩子去亲他,吻他,现出异样的爱护的,和今朝差不多的神情。我几乎想叫出来——‘你这淫荡的妇人呀,你在发狂了!这孩子可还不到年纪呢!’我马上走过去,将孩子从她的手里夺了过来了。

“妻将工钱给了她,她急速地,几乎慌张地拿了她的包袱,在后门跳上了车,大约当夜就去会她的情人去了。

“第二天早上,后门有‘笃笃’的声音在响了。我想,可不是那女人满足了她的肉欲,提早回来了吗?是的,她又会造出一些诳语来,说她的母亲并没有病,她是受了人家的骗,所以今朝又为着孩子的缘故,赶了回来了的。妻子也要张开嘴笑了吧。我这样想着,去开了门。那知在门外立着的,却是在公安局做巡官的我的老朋友T君,身后还站着八个荷着装了实弹的枪的警察。设使带领的不是老朋友T君,我想他们一定要捣坏了后门进来了吧,这是从他们的凶狠的神气上可以看得出来的。

“‘你们雇了一个很好的女佣人,现在有公事要拿她!’T君马上告诉我了。

“‘可是她昨晚已经走了。’我回答。

“‘走了?’T君说。在他这‘走了?’的一语里,显然有着严重的意思。他用手移了移戴在头上的帽,露出逡巡的神气,我于是便请他进到客厅里了。

“‘难道这是个女绑匪么?”我轻轻地试问着。中国实在是给绑匪和×××装满了的,然而我不曾疑心到她是×××的嫌疑人。

“‘你知道,她的丈夫是个×××,被人告发,因而拿住了。还有人说到他的女人呢。’在我脑上马上浮起那和气的青年的脸孔,却渐渐模糊起来,狞恶起来,仿佛一个有角的魍魉,然而不久之后我耳鼓里又清晰地听见他那天所讲过的话语,也幻想起他抱我的孩子的情形来。这实在使我寒颤起来,觉着自己和儿子都被别人的手臂挟着似的。

“‘那女人,那下流东西,难道她也配有×××的嫌疑么?’我简直有些愤慨。接着我便将他的淫荡的行为告诉了T君。

“‘然而我们还得到她住过的房子去看一看。’T君这样地说。我引了他们走进那黑暗的她的房里。开亮了灯,一切都已拿光了,只剩了我们给她的那被褥。在那被褥上有一个纸条——‘请你们另外去雇一个奶妈吧!虽然我和丈夫并不和睦,但终归是夫妻,定要被累的。只得和你们分离了,再会!’从那秀媚细软的字迹,也令我想起了她的不良的品性。而从她的措词里,使我疑心,她的丈夫的告发人,一定是她和她的那情人,在T君临去的当儿,我竟愤怒地说:“‘那去告发的人,一定就是这女人了。’

“‘然而你总该留心些,他们是到处潜伏着的呵。’T君这样地警告了我,便走了。

“接着,一切的变动便来了。那男子被结果了。实在我的境遇也不会比那死了的青年好,开始死了我的妻,家庭便起了莫大的变化。单剩了这个瘦削的孩子,啼着哭着,我只好用牛奶自己来灌他。每当我独坐时,我便幻想起来,我看见自己的亡了的妻,也看见了那青年的和气的脸孔。他们常常憧影着在我的四周,像一张色彩调和的幽艳而有古香的画,向我展开来又卷拢去,宛然如在招诱我一般。我于是便常做梦,也常饮酒,也……真是不堪设想。

“可是那女人呢,她是在丈夫死了不久之后,我就在一条马路上看见,和一个武装的军官并肩地走着,穿得像春天的蝴蝶,笑着谈着,公然地向我走来,熟视着走去了,一点不觉得脸红。丧服是当然不穿的。死了什么老娘呀!死了什么丈夫呀!我想,那军官一定便是密告人了——‘那贼!’我那时曾回转头去,这样重重地骂了一声。

“接着就是今年了,我又在这里的马路上看见她和另一个纨绔子弟照样地并肩走着,我真没有胆量再去看见她,我远远地避开了。今天,今天真不知又怎样会到这里来。她真仿佛是一个鬼,专门来扰乱我的心胸。你们想,这样的女人,我会和她发生关系么?”

鹏飞先生用眼瞭望着四周,看见同伙们正同样地发着愤慨。他就胜利地笑起来了。

“呵!那个蛇蝎呀!”同伙们同声地诅咒着。

“那么,她以后再来时,我们侮辱她!”有人提议。

“然而她又会告发我们是×××的呀!”然而先生立刻锐敏地想到这一层,自然这议论是即刻终止了。

住客们过着他们照旧的生涯,义形于色地谈论着,咬着他们的大饼,喝着他们的茶。自然有时候也想起那可恶的女人,以及那女人的一切薄行,不免望她再来,可以使他们侮辱她。但也有些怕,并且终于没有来。

“十八号鹏飞先生在么?”又有人在账房里问。

住客们立刻竖起耳朵,来留心这新鲜的消息。可是那来的并不是女人,却是两个着了司法制服的人。他们走进鹏飞先生的房里去了。住客们马上从门帐里躲了进去。不久之后,鹏飞先生就抱着孩子走在前面,哭丧着脸,被押着走出去了。住客们惊呆了很久之后,这才小心地,脸上一青一白的失了血色,从门帐里探了出来,头儿向着前面, 像一群竖了长嘴巴的兔子。

“恐怕又是犯了和他所说的那男子的同样案件了!”民政厅书记李先生开始了他的推测。住客们立刻在他们脑子里将鹏飞先生所叙述的那男子的印象提了出来,玩味着鹏飞先生的话语的气味,大家不期而然地点了头,忽然在心里不安起来,甚至茫茫然地幻想到他们亲眼见过的所谓杀人的情景,仿佛鹏飞先生的头,正红红地滚在地上。

“然而现在我们该来想想自己和他的关系!”然而先生,不单只会结论,也会提议。在这种什么都可以算是犯罪的世界,然而先生说的,也并不错。可是怎么办呢?立刻全客栈里都不安起来,而那一些常到鹏飞先生房间里去坐去闲谈的人,是更非有个办法不可的。于是,有的便将略略贵重一点的东西,包了起来,拿到当铺里去,预备到别处去住几天再说;有的忙着将唯一的几封毫无关涉的信件,付之于一根洋火;有的频频地打电话,探听着消息。

然而事实并没有如他们所想的那样凶,两个钟头以后,鹏飞先生好好地抱着他的孩子安然地回来了。客栈里立刻便又兴旺起来,住客们的脸子有了光彩,一齐闯进了鹏飞先生的房里,将房子挤得密密的,包住了鹏飞先生的四周。

“仍旧是为着那女人的事情。”鹏飞先生颓然地报告了。

“从被窝里捉了去,要你去做保人,是不是?”住客们猜度着。

“谁也不会相信,她乃是一个×××呀!”

“也是个×××?”住客们发出惊呼声,立时肃静了下来。

“她被捕了。明朝就要执行,她要求法官要看看我的孩子,也见见我。这样我便被带了去,在法庭上见了她来了!……

“至于那女人呀!她还会笑,她还会笑,照样地穿了那天穿来的衣服,始终安闲地望着我。我却可有些昏了,也不知她怎样地将孩子接了去,她怎样地在那里亲他吻他……

“‘朋友!没有你的事。’她镇定地说,‘虽然我是个×××,难道×××就没有亲戚,朋友,以及一切人情的事么?现在一切都已说明了,我说我曾经养过你的孩子,所以要见见我养过的孩子。”她提醒了我。

“‘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呢?’我心里恐惧,惭惶,也有些昏乱,然而也似乎有些感动了,我便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说,我是个×××呀!’她忽然兴奋起来,高声地说了,‘我从来就干着这工作,在你家里,我瞒着你们,一切真相,你们都没有知道。你记得,一切你以为可耻的我的行为,这都是我的工作。然而现在,现在我被捕了。你是一直总当我是个下流的不贞的女人呀!’

“‘那么,我……’我似乎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不要紧,这是我自己要走到地狱里去的缘故。我走入了你们所不能见不能闻的地狱的底层里,我想救起那些人类!’

“‘呵!你们呀!你们呀!’我无意识地叹息着。

“‘然而这个不是我要求你们来的原意。我不一定要你知道我。为的是,我自己也有过一个孩子,然而为着工作的便利起见,夫妻两人协议将孩子送给育婴堂,我们以后一直没有看见那孩子了。为着事实上的便利起见,我来养你们的孩子。现在是一切都已完了!……我的工作……我从心底里想起了那失落在人间的孩子,再也没有像这样的时候,我心痛我的孩子得利害……我们为着要救被压迫的人们……现在是一切都已完了……’她忽然悲伤起来,断续地说,眼泪粒粒地滚了下来,滴在我孩子的身上。‘为的是,我要见见这孩子。’她这样说了,声音是有些啜泣了,还将孩子吻着。孩子是一半似乎受了感动,一半像受了惊吓,悲戚地哭了出来了。

“最后,她将孩子递还我,还说:‘好好地去养着吧!大半的人类都已没有希望,像你们,像你们,难道还有希望么?让他们长起来!你们呢,领受着你们的苦痛吧!’

“我重新清醒了转来,知道我是被带到一个决定杀人罪名的法堂上的。那女人的毫无血色的脸上的肌肉,我重新看见正苦痛地在那里颤动;等到我被原来的那两个人带出来的时候,仿佛觉到自己和孩子是被送到杀人的场所去,也不敢再返顾那女人的形态了。”

住客们被沉没在鹏飞先生所叙述的奇特而有悲剧性的那女人的追想中,一边想在心里幻想那女人的形态;一边在耳里却响起了那女人的“让他们长起来”的话。他们从悲苦中来凝视着鹏飞先生所抱着的孩子,想在他身上看出一些奇异的东西来。

1929年10月6日

(原载1930年1月《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作者简介:魏金枝(1900—1972),原名魏义荣,浙江嵊县人。1930年参加“左联”。著有短篇小说集《七封书信的自传》《奶妈》《白旗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