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弟兄夜话
蒋光慈
江霞自R国回国之后,蛰居于繁华嘈杂的上海,每日的光阴大半消磨在一间如鸟笼子一般的小亭子间里。他在S大学虽然担任了几点钟的功课,借以为维持生活的方法,使肚子不至于发生问题,然而总是镇日地烦闷,烦闷得难以言状。这并不是因为江霞自负是一个留学生,早怀着回国后大出风头的愿望,而这种愿望现在不能达到;也不是因为江霞有过丰富的物质生活的奢望,而现在这种奢望没有达到的机会;也不是因为他的心境回到数年前的状态,又抱起悲观来了。不是,绝对的不是!他到底为什么烦闷?简单地说,他的烦闷不是因为要做官或是因为要发财,而是因为这上海的环境,这每日在江霞眼帘前所经过的现象,使江霞太感觉着不安了。江霞每日在上海所看见的一切,使江霞不自由地感觉着:“唉!这上海,这上海简直使我闷煞了!这不是我要住的地方,这简直是地狱……”
江霞在冰雪的M城居了数年,深深地习惯了M城的生活。现在忽然归到灰色的中国,并且是归到黑暗萃聚的上海,一切眼所见的,耳所闻的,迥然与在M城不同,这的确不能不使他感觉着不安。论起物质方面来,上海并不弱于M城:这里有的是光滑平坦的马路,高耸巨大的洋房,繁华灿烂无物不备的商店;这里有的是车马如龙,士女如云……总而言之,这里应有尽有,有什么不及M城的地方?难道说M城比上海还美丽些么?江霞为什么感觉着不安?上海简直是乐地!上海简直是天堂!上海有别的地方没有的奇物异事,江霞还要求一些什么呢?既不要升官发财,又不抱悲观的态度,那么江霞就应当大行乐而特行乐了,又何必为无益的烦闷呢?
但是江霞总感觉着烦闷,总感觉这上海不是他要住的地方,总感觉M城所有的一件东西是上海所没有的,而这一件东西为江霞所最爱的,为江霞心灵所最维系的东西——江霞既然在上海见不着这一件东西,所以他烦闷得非常,而时常要做重游M城的甜梦。这一件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不是M城所特有的歌舞剧,不是那连天的白雪,也不是令江霞吃着有味的黑面包,而是M城所有的新鲜的、自由的、光明的空气。
在M城,江霞可以看见满街的血旗——人类解放的象征——可以听见群众所唱的伟大的《国际歌》和少年先锋队所敲的铜鼓声。但是在上海呢?红头阿三手中的哭丧棒,洋大人的气昂昂,商人的俗样,工人的痛苦万状,工部局的牢狱高耸着天,黄包车夫可怜的叫喊……一切,一切,唉!一切都使得江霞心惊胆战!或者在上海过惯的人不感觉得,但是在M城旅居过几年的江霞,蓦然回到上海来,又怎能免去不安的感觉呢?不错!上海有高大的洋房,繁华的商店,如花的美女,但是上海的空气太污秽了,使得江霞简直难于呼吸。他不得不天天烦闷,而回忆那自由的M城……
江霞回到上海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在这三个多月之中,有时因为烦闷极了,常常想回到那已离别五六年的故乡去看一看。故乡在A省的中部,介于南北之间。山水清秀,风景幽丽,的确是避嚣的佳地。父母的慈祥的爱,弟兄们的情谊,儿时的游玩地,儿时的伴侣,诸小侄辈们的天真的欢笑……一切都时常萦回在江霞的脑际,引诱江霞发生回家的念头,似觉在暗中喊呼:“江霞!江霞!你来家看看罢!这里有天伦的乐趣,这里有美丽的景物,这里可以展舒疲倦的胸怀……”啊!好美丽的家园!应当回家去看一看,休息一休息,一定的!一定的要回去!
但是江霞终没有勇气作回家的打算。家园虽好,但是江霞不能够回去,江霞怕回去,江霞又羞回去!这是因为什么?因为江霞的家庭不要江霞了?因为江霞在家乡做了什么罪恶逃跑出来的?因为江霞在家乡有什么凶狠的仇人?或是因为……啊!不是!不是因为这些!
江霞幼时在家乡里曾负有神童的声誉,一般父老,绅士,亲戚以及江霞父亲的朋友们,都啧啧称赞过江霞:这孩子面貌生得多么端正,多么清秀。这孩子真聪明,写得这么一笔好字!这孩子文章做得真好!这孩子前程不可限量!这孩子将来一定要荣宗耀祖的!……有几个看相的并且说过,照这孩子品貌看来,将来起码是一个县知事!有几个穷亲戚曾不断地说过,这孩子将来发达了,我们也可以沾一沾光,分一分润。这么一来,江霞简直是一个神童,江霞简直是将来的县知事、省长或大总统了。光阴一年一年地过去,人们对于江霞还是继续地等待着,称赞着,希望着。但是忽然于一九二○年元月,江霞的父母接到江霞从上海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他现在决定到R国去留学,不日由沪动身,约四五年才能回国,请父母勿念等语……喂!怎么啦!到R国去留学?R国是过激派的国家,是主张共产共妻的国家,到R国去留学,这岂不是学过激派,去学主张共产共妻的勾当?这是什么话?唉!江霞混蛋!江霞变了!唉!好好的一个江霞,现在居然这样糊涂……家乡的一般人们,自从江霞到R国后,对于江霞的感情大变,大部分由称赞、希望、等待,转到讥笑、叹息、咒骂了。
江霞深深地知道这一层,知道自己的行为为家乡的人们所不满,所讥笑。江霞想道,家乡的人们从前所希望于我的,是我将来可以做官发财,是我将来可以荣宗耀祖,但是现在我回国后仅教一点穷书,每月的收入仅可以维持生活。并且做这“过激”的勾当,成了一个危险的人物,倘若我回去了,与他们怎么见面?说什么话好?喂!他们的那种态度,那种心理,那种习惯;那一切令人讨厌的样子……我真是不高兴与他们多说话!我真是不愿意回去与他们相周旋!我回去了之后能够躲在家中不见人?我的父母一定要逼迫我见人,一定要我与所谓父老绅士们相周旋,但是我怎么能忍受这个呢?还是不回去的好!不回去,还是不回去!等一等再说罢!
但是,倘若仅仅只有这一个困难的问题,恐怕还是遏抑不住江霞要回里的打算。无奈对于江霞,还有比这更困难的问题,这就是他的婚姻问题。八九年前,江霞的父母听了媒妁之言,替江霞订下了一门亲事。当时江霞虽然感觉着不满意,但是因为年龄和知识的关系,只好马马虎虎地听着父母做去,未曾公然表示反对。后来江霞年龄大了,升入了W埠的中学,受了新潮流的激荡;一般青年学子群醉心于自由恋爱,江霞本来的性格就是很急进的,当然不能立于例外了。本来呢,婚姻是要当事人两方同意方能决定的,怎么能由父母糊里糊涂地拉拢?江霞从未见过自己的未婚妻生得什么样子:是高?是低?是胖?是瘦?是麻子?是缺腿?江霞连想象也想象不着,至于她的性格是怎样,聪明不聪明,了解不了解江霞的性情,那更是谈不到了。江霞真是有点着急!眼看着结婚的期限快到了,但是怎么能与一个不相识的女子结婚?倘若结婚后她是一个白痴,或是恶如夜叉,或是蠢如猪牛,那如何处置呢?想起来真是危险,危险得厉害!江霞除了读书和在学生会办事的时间,差不多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解决这个困难的问题上面。
这个问题能够拖延下去不求解决么?江霞在每次的家信中,曾屡次露出对于婚姻不满意,后来居然公开地向家庭说明,无论如何,没有与W姓女结婚的可能。这件事情可是把江霞的父母难住了!解除婚约?这怎么能办得到呢?这是古今中外未有的奇闻,至少是江霞的家乡百余里附近未有的奇闻!办不到,绝对地办不到!况且W族是有势力的大族,族中有很多的阔人,他们如何能够答应?倘若他们故意为难,故意跑到县里去控告,或是纠众到门前吵闹……这将如何是好呢?哼!真是把江霞的父母为难死了!
江霞的父母无论如何不能答应江霞的要求!木已成舟,哪里还能再说别的话?江霞应当勉强一点罢,反正是办不到的事情。江霞的父母说,无论你要求什么都可答应,但是这个问题,请你不要使父母为难罢,办不到,绝对地办不到!江霞替父母想想,也实在觉着太使父母为难了。但是怎么能与一个不相识的女子结婚?谁个又能断定那W姓女子不是瞎子,或是比夜叉还要凶些?唉!这也是绝对地办不到,无论如何办不到!江霞想来想去,也罢,等有机会时,我跑它一个无影无踪,使家庭找不到我,这婚姻当然结不成的了。现在不必向家庭说,说也没有用处。我跑了之后,看那W姓的父母怎样?他们能再逼迫我的家庭么?倘若他们能逼迫我的家庭,那么我的父母岂不能向他家要儿子?儿子都跑没有了,还讲什么娶媳妇?好!就是这样办!
江霞所以要跑到R国留学,大目的虽然不是要躲避结婚,但是躲避结婚却为一附带的原因。江霞以为在R国过了几年之后,这婚约是大约可以解除的,孰知江霞回国之后,写一封信向家庭问一问婚约解除了没有,得到了一个回答:“没有!”唉!这真是糟糕!怎么办?现在还是没有办法,如出国前没有办法一样。事情是越弄越僵了!江霞的家庭天天等待江霞回去结婚,他们的打算是:倘若江霞一回家,不问你三七二十一,愿也好,不愿也好,按着磕了头,拜了天地再说。江霞知道这种计划,时时防备这种计划。防备这种计划的好方法是什么?就是一个不回家!家乡有青的山,绿的水,家乡有一切引诱江霞要回里的东西,家乡的幽静实比这上海的烦杂不知好多少倍。江霞何尝不想回家?江霞为烦杂的上海弄得疲倦了,很想回家休息一下,但是一想到这一件危险的事情,回家的念头就打断了。唉!不回去,还是不能回去!
江霞的父母屡屡写信催江霞回家,但是江霞总都是含糊地回答,不是说等到暑假回家,便是说刻下因有事不能离开上海,总没说过一个肯定的回家的日期。江霞的家庭真是急坏了,特别是江霞的母亲!江霞是他母亲的一个小儿子,也是一个最为钟爱的儿子,现在有五六年未回家了,怎能令她老人家不着急,不悬念?江霞在家时是很孝顺母亲的;但是现在江霞虽离开母亲五六年了,而仍不想回家看看母亲,这实在要教母亲伤心了。她一定时常叹息着说:“霞儿!你这小东西好忍心啊!简直把老娘忘了!唉!我空在你的身上用了力气!……”江霞也常想象到这个,并且想起母亲的情形来,眼珠也时常湿润过。但是他还是不回家。他怎么能够回家呢?母亲啊!请宽恕你的儿子罢!
有一日,江霞自S大学授课回来,没有雇黄包车,顺着幽静的福煦路漫步。这时已四点多钟了,西下的夕阳将自己的金辉静悄悄地淡射在路旁将要发青的行道树,及散立着的洋房和灰枯的草地上。路上少有骄人汽车来往吼叫,不过不断地还时闻着咵哒咵哒的马蹄声。江霞看看路旁两边的景物,时而对夕阳唏嘘几下,时而低头做深默的幻想。江霞很久地没曾这样一个人独自散步了——他回到上海后,即在S大学任课,天天忙着编讲义,开会,有闲工夫的时候即自己坐在笼子般的小室内看书,从未好好地散过步。一个人散步罢?没有兴趣。去找几个朋友?他们都忙得什么似的,哪里有闲工夫?找女朋友?江霞初回国时,几乎没有与女子接近的机会。不错,S大学有很多的女学生,但是处在中国社会环境里,这先生去找女学生游逛,似觉还未成为习惯。你闷了么?且在室内坐一坐,也只好在室内坐一坐!
江霞走着走着,忽然动了乡情:屈指一算,离家已是六年了;现在的时光正是那一年离开家乡的时光,虽然那时家乡的风景不似此时的福煦路上,但是时光是一样的啊。唉!忽然间已是六年了!这六年间的流浪的我,六年间的家乡景物,六年间的家庭状况……啊!那道旁的杨柳,母亲送我行时所倚靠的杨柳,还是如往年一样,已经发青了么?那屋后的竹林还是如当年一样的绿?小妹妹的脚大约未裹罢?母亲的目疾难道还没有好么?……杨柳,母亲,竹林,妹妹……一切,一切,不知为什么在此时都一齐涌进了江霞的脑海。江霞动了乡情了,动了回家的念头了。无论如何,还是要回家去看一看!难道说就从此不要家了么?江霞想到这里,忽然一辆汽车经过江霞身旁呜的一声飞跑去了,把江霞吓的两眼一瞪,即时又莫名其妙地鼓动了江霞的与前段思想相反的思想:回家?我将怎么样与那些讨厌的人们相周旋?我将怎么样能忍受那糊里糊涂的结婚?我将怎么样……不!不!还是不能回家去!
江霞在这一日上午,从四马路买书回来,因为乘电车,遇着一个外国人霸占着一个可以容两人坐的位置,而不让江霞坐下去。江霞骂了他几句,几几乎与他大打起架来。后来那位外国人让了步,但是江霞愤外国人蛮横,无理欺压中国人,所生的气到此时还未尽消下去。此时江霞又动了乡情,心中的情绪如乱麻也似的纷扰,要想找一个方法吐泄一下。江霞想起成都路头一家小酒馆来了,于是由回家的路,改走到这小酒馆的方向来。
“倷先生格许多时候没来哉。”
“阿拉有事体呀,哪能够天天来呢?”
“倷话,倷要吃啥酒,啥个小菜?”
“花雕半斤,牛肉一小碟,烧鸭一小碟,倷要快一点哉!”
江霞虽然前前后后在上海住了许多时候,但是他的上海话还是蹩脚得很。不过马马虎虎地他懂得茶房的话,茶房也懂得他的话。茶房将酒菜端上,江霞自斟自酌,想借酒浇浇胸中的块垒。谁知酒越喝得多,胸中的烦恼也就越增加,恨不得即刻搭车到吴淞口去投海去!想起外国人对于自己的无理,恨不得拿起刀来杀他一个老子娘不能出气!江霞不是一个狭义的民族主义者,但是他以为凡是旅居中国的外国人都是坏东西,起码也有百分之九十九是的!江霞此时不愿意想起回家,结婚等等的事情,但是怎么能够呢?脑筋真是浑蛋!你教它不要想,而它偏要想!怎么办?江霞只是喝酒,一直喝到差不多要醉了。
这时已经有六点钟了。天还未十分黑,江霞踉跄地提着书包,顺着成都路,昏头昏脑地走将回来。刚一进客堂门,忽听着一个人问道:
“老三!你为什么回来这样迟呀?等得急死我了!”
江霞昏头昏脑地,双眼朦胧,即时未看出说话的人在什么地方,但是酒意已经被这“老三”两个字惊醒了。老三?在上海有谁个能够这样称呼江霞?江霞在上海的朋友中从未谈过家事,谁个晓得江霞是老三?就是有人晓得江霞还有两位哥哥,江霞是行三,可是绝对也不会拿“老三”来称呼江霞!老三?这是一个很生的称呼,然而又是很亲近的称呼。江霞自从六年前离开家庭后,自从与两位哥哥分手以来,谁个也没喊过江霞老三,现在江霞忽然听见有人喊他老三,不禁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老三”这个称呼真是熟得很啊!江霞与自己的两位哥哥分别太久了,平素忆想不出两位哥哥说话的声音,但此刻一听见老三两个字,使江霞即刻就明白了这不是别人的声音,这一定是大哥的声音。江霞好好地定神一看,客堂右边椅子上坐着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身穿着黑布马褂,蓝布长衫,带着一副憔悴的面容,啊,谁个晓得,这憔悴的面容不是由于生活困苦所致的?不是由于奔波积虑?……椅子上坐着的中年人只两眼瞪着向有醉容的江霞看,江霞忽然觉着有无限的难过,又忽然觉着有无限的欢欣。啊,原来是大哥,原来是五六年未见面的大哥。
“大哥你来了,你什么时候到的呀?”
“四点钟到的。我坐在此等了你两个多钟头,真是急得很!”
江霞见着大哥憔悴的面容,上下将大哥打量一番,即时心中有多少话要问他,但是从何处问起?平素易于说话的江霞,到此时反说不出话来。江霞的大哥也似觉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但是他又从何处说起呢?大家沉默对看了一忽儿,最后江霞说道:
“走,上楼去,到我住的一间小房子里去。”
于是江霞将大哥的一束带着灰尘的小行李提起,在前面引导着大哥上楼,噗通噗通地踏得楼梯响,走入自己所住的如鸟笼子一般的亭子间里。
“大哥,你怎么来的呀?”
“俺大叫我来上海看看你。你这些年都没有回去,俺大想得什么也似的!你在外边哪里晓得……”
江霞听到这里,眼圈子不禁红将起来了:啊!原来是母亲叫他来看我的!……我这些年没有回家看她老人家,而她老人家反叫大哥跑了这么远的路来看我,这真是增加我的罪过!这真是于理不合!……但是我的母亲啊!我岂是不愿意来家看看你老人家?我岂是把你老人家忘了?你老人家念儿子的心情,我难道说不知道?但是,但是……我的可怜的母亲啊!我不回家有我不回家的苦楚!你老人家知道么?唉!唉!……
这时天已完全黑了,江霞将电灯扭着,在灯光的底下,又暗地里仔细地瞟看大哥的憔悴的面容:还是几年前的大哥,但是老了,憔悴得多了;从前他是何等的英武,何等的清秀!但是现在啊,唉!在这憔悴的面容上消沉了一切英武和清秀的痕迹。几年中有这么许多的变化!生活这般地会捉弄人!江霞静默着深深地起了无限的感慨。在这时江霞的大哥也瞟看了江霞没有?也许他也同江霞一样地瞟看:还是几年前的老三,这笑的神情,这和平的态度,这……还差不多如从前一样,但是多了一副近视眼镜,口的上下方露出了几根还未长硬的胡须。
江霞忽然想起来了:大哥来得很久了,我还未曾问他吃了饭没有,这真是荒唐之至!我应当赶快做一点饭给他吃,好在面条和面包是现成的,只要汽炉一打着,十几分钟就好了。
“大哥,你饿了罢?”
“饿是饿了,但是怎么吃饭呢?”
“我即刻替你做西餐,做外国饭吃,容易得很。”江霞笑着说。
做西餐!吃外国饭!这对于江霞的大哥可是一件新闻!江霞的大哥虽然在家乡曾经吃过什么鱼翅席,什么海参席……但是外国饭却未曾吃过。现在江霞说做外国饭给他吃,不禁引起他的好奇心了。
“怎么?吃外国饭?那不是很费事么?”
江霞笑将起来了。江霞说,做真正的外国饭可是费事情,但是我现在所要做的外国饭是再容易,再简单没有了。江霞于是将自己洋布长衫的袖子卷起来,将汽炉打着;汽炉打着之后,即将洋铁的锅盛上水,放在汽炉上头,开始煮将起来。等水沸了,江霞将面条下到里头,过一忽儿又将油盐放上,再过一忽儿就宣告成功了。江霞将面条和汤倒了一盘,又将面包切了几块,遂对大哥说:
“大哥,请你坐下吃罢,这就叫做外国饭啊,你看容易不容易?”
“原来这就叫做外国饭!这样的外国饭我也会做。”江霞的大哥见着这种做外国饭的神情,不禁也笑将起来了。
等到江霞的大哥将江霞所做的外国饭吃了之后,天已是八点多钟了。江霞怕大哥旅行得疲倦了,即忙将床铺好,请大哥安睡。江霞本想等大哥睡了之后,再看一点书,但是心绪烦乱,无论如何没有再看书的兴趣了,于是也就把衣服脱了跑上床去。江霞同大哥同一张床睡,江霞睡在里边,大哥睡在外边。上床之后江霞想好好地镇定地睡下去,免使大哥睡不着。但是此时脑海中起了纷乱的波纹:可怜的母亲,路旁的杨柳,大哥的憔悴的面容,日间所受外国人的欺侮……那最可怕的强迫的婚姻……那些愚蠢的家乡绅士,那W姓女也许是五官不正,也许是瞎眼缺腿……把江霞鼓动得翻来覆去无论如何睡不着。
江霞的大哥这一次来上海的使命,第一是代父亲和母亲来上海看一看:江霞是否健康?江霞的状况怎样?江霞做些什么事情?江霞是否不要家了?第二是来询问江霞对于结婚的事情到底抱着什么态度。他因旅行实在太疲倦了,现在当睡觉的时候,照讲是要好好地跑入梦乡的。但是他也同江霞一样,总是不能入梦。这也并不十分奇怪:他怎么能安然就睡着呢?他一定要把自己的使命向江霞说清楚,最重要的是劝江霞回家去结婚;当这个大问题没有向江霞要求得一个答案时,他虽然是疲倦了,总也是睡不着的。他不得不先开口了:
“老三,你睡着了么?”
“我,我没有……”
“我问你,你到底要不要同W家姑娘结婚呢?”
江霞久已预备好了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料定他的大哥一定要提到这个问题的,所以不慌不忙地答应了一句:“当然是不要!”
“我以为可以将就一些儿罢!你可知道家中因你有多大的为难!俺伯几乎急得天天夜里睡不着觉!俺大也是急得很!……”
“我岂是不晓得这些?但是婚姻是一生的大事,怎么能马马虎虎地过去呢?W姓的姑娘,我连认都不认得,又怎能同她结婚呢?……结婚是要男女双方情投意合才可以的,怎能随随便便地就……”
“老三,你说这话,我倒不以为然!古来都是如此的,我问你,我同你的大嫂子怎么结了婚呢?……我劝你莫要太醉心自由了!”
江霞的大哥说着这话带着生气的口气,这也难怪,他怎么不生气呢?全家都为着江霞一个人不安,而江霞始终总是这样地执拗,真是教人生气!江霞简直不体谅家里的苦衷,江霞简直不讲理!江霞的大哥想,从前的江霞是何等地听话,是何等地知事明理!但是现在在外边过野了,又留了几年学……哼!真是令人料想不到的事情!
江霞听了大哥的口气,知道大哥生气了,但是怎么办呢?有什么法子能使大哥不生气?江霞不能听从大哥的话,不能与W姓姑娘结婚,终究是要使大哥生气的!江霞从前在家时,很少与大哥争论过,很少使大哥对于自己生过气,但是现在,唉!现在也只好听着他生气了。江霞又和平地向大哥说道:
“大哥,我且问你,你与大嫂子结婚了许多年,孩子也生了几个,你到底好好地爱过她没有?……夫妻是不是要以爱做结合的?……”
江霞说了这几句话,静等着大哥回答。但是大哥半晌不做声。大哥听了江霞的话,把自己劝江霞的使命忘却了,简直不知说什么话好!他忽然觉着有无限的悲哀,不禁把劝江霞的心思转到自己身上来:我爱过我的老婆没有?我打过她,骂过她,跟她吵过架……但是爱……真难说!大约是没曾爱过她罢?……结婚了许多年,生了许多孩子,但是爱……真难说!……
“倘若夫妻间没有爱,那还说得到什么幸福呢?”江霞隔了半晌,又叽咕了这么一句。
江霞的大哥又忽然听到从老三口中冒出“幸福”两个字,于是更加有点难受!幸福?我自从结过婚后,我的老婆给过我什么幸福?在每次的吵架中,在日常的生活上,要说到痛苦倒是有的,但是幸福……我几乎没有快乐过一天!除了不得已夜里在床上同她……此外真没感觉得幸福!江霞的大哥想到这里,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大气。
“大哥,你叹什么气呢?”
江霞的大哥又忽然想到自己的使命了。他因为自己的经验,被江霞这一问,不知不觉地对江霞改变了态度。他现在也暗暗地想道:不错!婚姻是要以爱做结合的,没有爱的婚姻还不如没有的好!……但是他不愿意一下子就向江霞说出自己的意思,还是勉强向江霞劝道:
“老三,我岂是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说的话何尝没有道理?但是,但是家里实在为难的很……家乡的情形你还不晓得么?能够勉强就勉强下去。”
“大哥,别的事情可勉强,这件事情也可勉强么?”
“这样说,你是决定的了?”
“我久已决定了!”
“哼!也罢,我回去替你想方法。……”
江霞听到此地,真是高兴的了不得!大哥改变了口气了!大哥与我表同情了!好一个可爱的大哥!大哥还是几年前爱我的大哥!……
江霞的大哥来上海的目的,是要把江霞劝回家结婚的,但是现在呢?现在不但不再劝江霞回去结婚了,而且答应了江霞回去代为想方法,啊!这是何等大的变更!江霞的大哥似乎一刹那间觉悟了:我自己已经糊里糊涂地受了婚姻的痛苦,难道说还要使老三如我一样?人一辈子婚姻是大事,我已经被葬送了,若再使老三也受无谓的牺牲,这岂不是浑蛋一个?算了!算了!老三的意见是对的,我一定要帮他的忙!我不帮他的忙,谁个帮他的忙?……唉!想起来,我却是糊里糊涂地与老婆过了这许多年!爱!说句良心话,真是没尝到一点儿爱的滋味!唉!不谈了!这一辈子算了!……江霞的大哥想到此地,决意不再提到婚姻的问题了:一方面是因为承认了江霞的意见是对的,而一方面又因为怕多说了反增加了自己的烦恼。他于是将这个问题抛开,而转到别的事情上去。忽然他想起来了:家乡谣言都说老三到R国住了几年,投降了过激派,主张什么共产,有的并且说还主张共妻呢……喂!这的确使不得!与W家姑娘解除婚约的事情,虽然是很不方便,但我现在可不反对了。但是这过激派的事情?这共产?这共妻?这简直使不得!产怎么能共呢?至于共妻一层,这简直是禽兽了!老三大约不至于这样乱来罢。我且问他一问,看他如何回答我:
“老三,我听说你们主张什么过激主义……是不是有这话?”
“你听谁个说的?”江霞笑起来了。
“家乡有很多的人这样说,若是真的,这可使不得!……”
“大哥,这是一般人的谣言,你千万莫要听他们胡说八道的。不过现在的世界也真是太不成样子了!有钱的人不做一点事,终日吃好的,穿好的,而穷人累得同牛一样,反而吃不饱,衣不暖,这是什么道理?张三也是人,李四也是人,为什么张三奢侈得不堪,而李四苦得要命?难道说眼耳口鼻生得有什么不同么?……即如刘老太爷为什么那样做威做福的?他打起自己的佃户来,就同打犯罪的囚犯一样,一点不好,就把佃户送到县里去,这是什么道理呢?什么公理,什么正义,统统都是骗人的,假的!谁个有钱,谁个就是王,谁个就是对的!你想想,这样下去还能行么?……”江霞的大哥听了这些话,虽觉有几分道理,但总是不以为然。从古到今,有富就有穷,穷富是天定的,怎么能够说这是不对的?倘若穷人执起政来了,大家互相争夺,那还能了得?即如我家里有几十亩田地,一座小商店,现在还可以维持生活,倘若……那我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要被抢光,那倒怎么办呢?……危险得厉害!……
“你说的虽是有点道理,但是……”
“但是什么呢?”
“无论如何,这是行不去的!”
江霞的大哥虽然不以江霞的话为然,但总说不出圆满的理由来。江霞一层一层地把他的疑难解释开来,解释的结果使他没有话说。江霞又劝他不要怕……就算有什么变故,与我家虽然没有利,但也没有害。我家仅仅有几十亩田地,一座小商店,何必操无谓的心呢?你看,刘家楼有多少田地?吴家北庄有多少金银堆在那儿?我们也是穷光蛋,怕它干吗呢!……江霞的大哥听了这一段话,心又摇动起来了。他想:或者老三的意见是对的……真的,刘家楼,吴家北庄,他们该多有钱!想起来,也实在有点不公道!富人这般享福,穷人这般吃苦!即如我的几位母舅,他们成年到雪里雨里,还穷得那般样子!哼……江霞的大哥现在似觉有点兴奋起来了。他不知不觉地又为江霞的意见所同化,刹那间又变成了江霞的同志。
“大哥,天不早了,你可以好好地睡觉罢!”
“哼!”
江霞的大哥无论如何总是睡不着。在这一晚上,他的心灵深处似觉起了很大的波浪,发生了不可言说的变动。这简直是在他的生活史上第一次!从前也曾彻夜失过眠,但是另一滋味,与现在的迥不相同。论理,说了这些话,应当好好地睡去,恢复恢复由旅行所损失的精神。但是他总是两眼睁着向着被黑影蒙蔽着的天花板望。电灯已经熄了,那天花板上难道说还显出什么东西来?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总是两眼睁着,而况旁人么?也许江霞知道这其中原故?不,江霞也不知道!江霞没有长着夜眼,在乌黑的空气中,江霞不能看见大哥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更不能看见大哥现在的神情来。江霞说话说得太多了,疲倦了,两只眼睛的上下皮不由得要合拢起来了。江霞可以睡觉了:既然大哥允许了代为设法解决这讨厌的、最麻烦的问题,那么事情是有希望了,还想什么呢?还有什么不安呢?江霞要睡觉了,江霞没有想到大哥,这时是什么心境,是在想什么,是烦恼还是喜欢?……忽然在静寂的乌黑中,江霞的大哥又高声地咕噜了一句:
“老三!我不晓得我的心中现在怎么这样不安!……”
“哼!……”江霞在梦呓中似答非答地这样哼了一下。
“你所说的话大约都是对的……”
“哼!……”
“……”
第二天江霞向学校请了一天假,整天地领着大哥游逛:什么新世界啦,大世界啦……一些游戏场几乎都逛了。晚上到共舞台去看戏,一直看到夜里十二点钟才回来。江霞的大哥从前未到过上海,这一次到了上海,看了许多在家乡从未看见过的东西,照理应该是很满意的了,很高兴的了。但是游逛的结果,他向江霞说道:
“上海也不过如是,这一天到晚吵吵闹闹轰里轰东的……我觉着有点登不惯……唉!还是我们家乡好……”
在继续与大哥的谈话中,江霞知道了家乡的情形:年成不好,米贵得不得了,土匪遍地尽是……大刀会曾闹了一阵,杀了许多绅士和财主……幸而一家人还平安,父母也很康健……家中又多生了几个小孩子……江霞这时很想回家去看一看,看一看这出外后五六年来的变迁。他又甚为叹息家乡的情形也闹到了这种地步:唉!中国真是没有一片干净土!这种社会不把它根本改造还能行么?江霞想到此,又把回家的念头停止住了,而专想到一些革命的事情。
江霞的大哥过了几天,无论如何,是要回家了。江霞就是想留也留不住。在离别的三等沪宁车厢中,已经是夜十一点钟了,在乘客嘈杂的声中,江霞的大哥握着江霞的手,很镇静地说道:
“老三,你放心!家事自有我问。你在外边尽可做你自己所愿意做的事,不过处处要放谨慎些!……”
1926年7月4日
(原载小说集《鸭绿江上》,
上海亚东图书馆1927年1月版,署名蒋光赤)
作者简介:蒋光慈(1901—1931),原名蒋如恒,河南固始人。革命文学先驱者之一。192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著有小说《少年飘泊者》《短裤党》《冲出云围的月亮》,诗集《新梦》《哀中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