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灵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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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第一夜[1]

入院窗口。填表要排队,签字要排队,预付款刷卡也排队。

弟弟来帮我壮胆。先生来签字。按照规矩,直系亲属签字,谁送进来的,到时由谁接回去。

思绪乱飞。

如果发现同屋人是“武疯子”,要不要立即出院?

一天二十四小时由一个陌生人监护。陪护公司的陪护员怎么筛选?有无做过精神鉴定?会不会有潜逃罪犯混在里面?

先生签了字。弟弟曾当过律师,很不放心,反复细看医院与病人直系亲属的协议书。

我挤到财务窗口刷卡。入院要预交三万元。

先生拿着手机喊,电话——叫你千万不要住院!

北京的李闺蜜来电话。她接到疑似业内人士爆料,说了一堆精神病院出的事故。闺蜜因此赶紧来叫停。

我动摇。撤吗?曾在网上看过种种爆料,事故、意外、伤害、官司。

弟弟说:姐,刷了卡可以退的。你表个态,说不住,就先回去。协议书和其他事交给我。我帮你处理。

五个多月,我实地侦察、点滴铺垫,就差一步迈进病房。于公于私,我迫切需要有精神病院住院治疗的第一手资料。必须住进去。

姐,我先去侦察。你等我电话。我说取消行动,你就别进去。

入住精神病院之前,家人的帮助特别重要。

事关生死。让理智、负责任的家人送进病房特别重要。这是关键环节。不可省略。不可大意。病人感受力强,判断力弱。一步走错,步步错下去,就是弯路或是死路。

关闭的手机里,我保存了一段微信信息:“下午入院。碗是塑料的摔不烂,勺子是木制的,安全。耳塞是必要的,不知病房里有多少人。旧布鞋比塑料鞋木板鞋轻,万一被误伤不容易脑震荡。亲爱的兄弟姐妹们,俺住院后不能与外界联系,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我进入幽暗深谷,用属灵的心寻找光明。”

许久,弟弟没来电话。不想干等。

住院大楼墙壁,贴了一张“温馨提示”。提醒住院患者和家属:不许带水果刀、剪刀、绳子、打火机,不许带玻璃瓶、铁勺、陶瓷碗碟,不许借手机给患者,病房里只能穿布鞋。探视一律在下午。

电梯门一侧,有标示牌写明,二楼,少儿区病房,三楼,早期干预科病房,还有四楼、五楼、六楼……

我住过肿瘤专科医院。那些病人,五官不齐破相的、开颅之后怪异的、放疗摧残虚弱的、化疗面有死色的、癌细胞扩散浮肿看不出人样的。面对这样的病人,心里涌起的是怜惜、叹息,没有特别害怕。而此时,我清晰地感觉到:李兰妮,你害怕。

入住精神病院,我做了最坏的打算。深圳的住房钥匙多配了两把。存折、银行卡、户口簿、住房证……统统转移至广州。坚壁清野。

进电梯,上二楼。出电梯,迎面两块牌子:医生室、护士室。电梯左侧是病区大门。

大门正敞开。门前侧放着一把旧椅子。一个五十出头的女护工坐在那里,架起二郎腿。脸微微上仰,眼露精光。颇有点“姐在江湖多年”的气焰。

弟弟的木柄长伞放在椅边,猜得出,是被这护工缴了械。

疑惑间,见弟弟一路小跑,门口一照面,便笑:刚想下楼接你。来,认识一下,我姐。请多关照!嘿嘿。这是芬姐。

弟弟比我小六岁。智商情商比我高。开路闯关,他赢得了芬姐几分信任。

芬姐秒变友善。起身,把椅子向门里推了推,让开道,示意门外两人进来。道:李先生,你带你姐他们去看吧。中意就来说一声。

芬姐把椅子拖回原处,照原样坐守。

先生说:人家对你很客气哟,李先生。

弟弟笑,说:刚才我往里走,她指着我大吼:伞!你的伞!原来长伞不能带进去。我马上道歉认错。夸她像穆桂英,往这儿一坐,整个儿元帅升帐,谁人敢在此轻举妄动。

进门左转,走廊两边是一间一间病房。有五人间、四人间。朝南一间病房门口,弟弟指着一张空床说:48床。住不住你自己定。

走进病房,光线还可以。重度抑郁病人不便在黑暗之地久留,容易诱发幻觉、幻听,有时还会骤发濒死感,心脏剧痛,飙冷汗。一束阳光有时比药物还见效。我们在黑暗中感受亮光的敏感度远超常人。

再看同屋病人。一个面向墙壁,闭眼睡觉。一个头发蓬乱,昏睡在床,打着吊针,一个女护工收拾她床头柜的果皮。另一张病床没人,床下有一双透明粉紫色拖鞋。

女护工四十岁左右,脸色红润,长发利索地在脑后绾成一个圆鬏。

姐,靓女小满给你换了干净的床单、枕头套。

这张病床看着很别扭。一头抵窗,床腰正对室内厕所。一头朝向门口,墙上悬挂的旧电视机黑压压对准床头,似乎要掉下来。

姐,我问过,没有其他床位。下星期五人房有人出院,可以调。我去看了,五人房背光。别急。你看看整个环境。

这是医院唯一的开放式病区。

病区当中是个大厅,厅里摆了一张乒乓球台。旁边散散地摆放了十几张小圆桌、圆凳。一头沿墙是一长溜低木柜,柜面扔着破旧的图书和杂志、涂鸦画作。走廊两边是病房,房门或开或闭,光线暗的居多。厅的一头连着护士室,开着宽阔的窗。里面护士可以看到整个大厅的动静。病人在病区内无法干扰护士室或医生室。厅里没见到医生。护士两三个,护工随处可见。

弟弟擅长调研。

姐,这里病人要么家人陪,要么陪护公司护工陪。病区自己的护工三个,芬姐、小满都是。她们一人陪两个病人。你住,就是芬姐陪。她地头熟,医生护士都很给面子。

先生谨慎提议:今天别住。等有合适床位再来。

很不想住。转念又想,好不容易“潜伏”进来,不可临阵逃脱。

我很想逃跑,嘴里却说:你们走。走吧。我可以。

左手腕戴着蓝色胶环,上面写着病区、姓名、年龄、床号。身穿一套绿底小碎花的病号服,头冲门口躺在被子上。心情晦暗。行李箱没有打开,水桶、脸盆等日用品没有收好。不想动弹。悬在头上的电视机,阴影幢幢。睁眼,感觉房顶是斜的歪的。闭眼,感觉头上一个黑怪物窥视我。

小满坐在一把旧木椅上打瞌睡。47床、46床、45床并排,头靠病房一面墙。这三张床既不面对房门,也不紧靠窗户。屋里有空调,床头有紧急按铃、插座。据说这座楼才启用几年。

各精神病院床位告紧,病区要加塞病床。48床位置原是陪护员夜晚加床睡觉之处,硬塞一张病床,当然别扭。

如厕洗浴一室两用。有抽水马桶、盥洗盆、淋浴喷头,而两扇掉漆的旧木门只可掩着,没有门闩,以防病人在里面自杀。木门的上半截不能全遮蔽,有一条一条木格,用以透光、监管。

我的病床离厕所木门仅一步距离。半掩不掩的门使人恍惚,以为自己同在浴室里,或者也坐在马桶上。

例行查房。五六个女护士进来,领头的护士长年龄较大、身形瘦硬,抬起下巴扫我两眼。

48床,箱子、柜子打开。检查。

护士们把旅行箱里的外衣裤、文件夹、睡衣、内衣、袜子、收纳袋一件一件拿出来,放在床铺上。再把收纳袋里的杂物统统倒出来。护士长一只手扒拉物品,捡起一个三寸左右的胭脂口红盒,又拾起半米长的一根细绳。立刻有护士接过这两件违禁品。

镜子一点点大……

你在这里不需要抹。这两件,我们帮你保管,出院时还你。你把洗衣液、浴液放进床头柜,锁上。

锁上很麻烦。

同屋病人拿它喝了,出事你负责?

烦。心乱。

这里供应开水限时。早六点到七点,午二点到三点,晚六点到七点。医院规定病人不许喝茶、喝咖啡。我胃寒,酷暑天都要喝热开水,不喝冷饮。抑郁多年,我每天至少要喝一杯浓咖啡,提振精神。

带的是小号保温杯。小满告诉我,大厅西窗口,有几个自来水龙头,里面是温水。温水随便喝。三十度。很安全。

47床不知何时起来了。半步半步蹭啊蹭地往厕所方向走。小满忙去扶。46床、47床归小满陪护。

小满推开厕所门,扶她进去,大声问:你带纸没有?小便大便?

47床不回答。

这病人头发灰白。面部有些浮肿,没表情的“扑克脸”。站似一块木,躺似一块木。床头卡写着年龄:五十九岁。

住院病区有三个特殊病区分年龄段。六十岁以上,住老年病区。老年病区不在这幢楼。三岁至十二岁,住二楼儿童病区。十三岁至六十岁,病情较轻可控的,住三楼早期干预区。

芬姐拿着纸和圆珠笔进来,说:明天的菜单。ABCD,你想吃哪个就勾一下。今天没得挑了,有啥吃啥。你可以叫外卖。

吃在广州。精神病院里也能体现。A套餐:豉汁香芋蒸排骨。B套餐:青瓜炒肉片。C套餐:梅菜肉饼。D套餐:蒸水蛋,另配青菜、例汤。

勾了一个A套餐。心情好了一点点。

芬姐慢吞吞地掏出一部手机。

我的手机!

病人不能用手机。李先生再三拜托我,我就给你一个机会。紧急时用。手机藏好。平时不能开机。

接过手机。有了一丁点儿安全感。

芬姐斜我一眼,说:不要到处走动。不要问这问那。不要惹是生非。不守规矩的,就上楼。知道吧?封闭区。

她说“上楼”二字时,诡异笑容一闪。像触电,我立即狂点头。

我的头发剪得比任何时候都短。为的是两个月不剪发、不吹发。万一不慎卷入斗殴局面,不致被人揪住头发暴打。碗盆是低幼儿童用品,印着彩色维尼小熊。身份证、银行卡、现金怎么办?准备了一个巴掌大的便携包。结实、不起眼,能斜挎或吊在脖子上。轻软,内层有几道隔层,拉链拉上。

心理阴影笼罩我。不了解今天的精神病院流行什么疗法。看过书。身为哈佛大学教学医院的美国麦克林医院,有近二百年历史。[2]环境优美像大学校园,不像精神病院。它流行过某些治疗方法,很恐怖。水疗时病人被冰水冲洗灌洗。低温疗法是让病人体温降到濒死状态。最令我害怕的是冰锄额叶切除术——先电击让病人昏迷,用冰锄敲进眼睛上方骨头,随意移去额叶组织,令精神病人从此安静。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这种疗法才停止。[3]

世界一流的精神病院,都曾用过惨无人道的治疗方法,国际上也曾流行过这样的治疗理念和方法,“精神病院”无异于希区柯克惊悚片的真实版。入院头一天,躺在精神病院的病床上,恐怖联想如扑天海浪席卷而来。

是不是自投罗网?是不是疯了?

C医生步履轻盈走进病房,给我做入院病案记录。白大褂下摆露出一截亮眼的彩色裙边。

门诊时,就是这一条大花朵长裙,给了我一点信任感。

那是第N次门诊。打量C医生。她化了淡妆。年纪四十出头。白大褂下面露出几寸花长裙的裙边。半高跟黑皮鞋。长发染成栗色,烫的是大波浪卷。有这样的生活情趣,可见内心丰富,懂得享受生活。

C医生翻阅我的病历。皱起眉头,说:你怎么总是换医生?

我故意答非所问,道:请问住院可以换药吗?我吃赛乐特太痛苦。我住院换文拉法辛可以吗?

可以。

我吃阿普唑仑每晚吃3片,夜里还是要醒几次。

给你换成氯硝西泮。这都好办。

那……那我请求住院,现在就登记排队。

你确定要住院?

确定。

你工作是做什么的?

我……嗯,文化文案之类的。

冲着C医生的花长裙、大波浪长发,我判断,这医生心理健康,不会变态折磨病人。

入院要做病案记录。作为我住院期间的主管医生,C医生来找我。她问得快,记得快,走得也快。我在她身后追着问:我今天可以换药吗?

她已在门外走廊,答:今天不行。过几天。我会安排。

晚饭餐车出现在大厅。没等厨工叫号,芬姐已把我的饭菜领了出来。一次性长方形饭盒,里面间隔开米饭、荤菜和青菜。一次性圆形汤盒装了半碗例汤。

所谓例汤,味道寡淡。不是老火例汤,也不是刷锅水。排骨不是鲜肉排,是冰冻大排,不可能滑嫩鲜香。咸。青菜倒是一条一条的绿叶菜,硬。

饭后回到病房,见木姐躺着不动,饭菜搁在床头柜上。

46床吊针打完,坐了起来。五十岁左右,高颧骨,薄嘴唇,眼神亢奋。头发蓬乱得像电影里的野人。她突然跳到45床被子上,趴在那里做伸展运动。

小满拽她起来。“蓬蓬头”看见我,伸直双手,跌跌撞撞冲我扑来。我嗖地缩到靠窗角落里。小满抱住她。她挣开。一转身,抄起木姐的饭盒,打开就吃。小满夺过饭盒,呵斥:再闹就绑你!

木姐视而不见,躺在床上,盖着厚被子。她的“扑克脸”,令我联想到希区柯克的《精神病患者》中旅店男主的老母亲侧影。男主病情发作时,就以老母亲的人格、声音、动作行事。精神分裂成男女两个人。僵尸老妇杀手。玛丽亚在旅店浴室被杀。影评人津津乐道,那是经典画面。

阴风慢慢吹起。病房变冷。

走廊传来芬姐的声音:朱莉亚——回来了。护士长刚才问起你。

进来一女孩。二十来岁,身高有一米七三。北方人长相,双眼皮,直鼻梁。T恤,七分裤,运动鞋。长手长脚,短发齐耳。

朱莉亚是45床的英文名。听说已住了两个多月,病情再稳定些就可以出院了。今天请了假,跟妈妈去广州亲戚家吃饭。

朱妈妈进来,看见来了新病人。朝我客气地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46床蓬蓬头两只脚在床外肆意乱蹬。朱妈妈急忙坐在两床之间木椅上,保护女儿不受打扰。

芬姐道:Wu太,Wu太。坐起来。

听不清是吴太还是胡太。听称呼,她先生八成是生意场老板。

朱妈顺口安抚吴太:你清醒多了。今天不用喂饭了。

朱妈五十多岁,眉清目秀,似有一半南方人血统。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淡雅的连衣裙,背着小巧的黑色双肩包,这款式大概国外才有。身高估摸一米六〇左右,坡跟鞋,微鬈的头发做了酒红颜色,打扮时尚而不张扬。母女俩五官不太像,母亲比女儿漂亮。

48床,打针。

小护士额头两颗大青春痘鼓起,像添了两粒红眼珠。她推着点滴杆和器具车,拿起一袋250cc的粉白色药水,叫我躺下。

我不打针!医生没说我要打针。

医嘱写了。今天打得少。明天起,500cc。

今晚我不打。明天再说。我要知道这是什么针。

好多警匪片有这种场面,一个查案的警察,或者追踪真相的记者,让黑帮分子假装医护人员,一针下去,就昏迷失忆。

粉白色药水,颜色可疑。我不经吓。这叫什么疗法!我不该住下来。

叫你打你就打。躺下。

病人有知情权。你们不能强迫我打针。

若往门外跑,跑不出去;反抗,会被护士绑起来;呼救,会被当作疯子,关到封闭式病区。可以向谁求救?

芬姐、小满与护士一伙,木姐、吴太不能指望,朱妈会向着护士,朱莉亚可能中立。微信段子说:你越是高喊“我不是精神病”,越证明你绝对是精神病;护士抓住你,你越是挣扎,越证明你是危险病人。几秒钟内,大脑如电脑完成运算:文斗武斗,取胜概率是零。不。概率是负数!

护士和芬姐逼到跟前了。

等等!这种粉白色药水,治什么的?

脑蛋白粉。

脑……我请求,我要跟医生通电话。

朱莉亚走过来,说:是帮助睡眠的。住院的人都打。

闪光灯记忆。自动脑补希区柯克的影像。黑白色精神病人的亢奋眼神,鬼火般闪烁。秒变色盲,眼前看什么都是黑白色,像早期黑白默片。褪色,特别敏感类型,易感人群。

渺小。飘零。空中有细声尖叫:粉白色、粉白色……

九点半是熄灯时间。朱妈走了。芬姐、小满各自搬来一张行军床。小满的床铺在朱莉亚和吴太之间。芬姐的床隔在木姐和我之间。

关灯了。那三个病人头朝墙壁躺卧。黑暗中,人脸会不会狰狞?

我紧贴墙壁,恨不得变成墙上一幅涂鸦。打了粉白色的针,没有安眠作用,反而激发了强迫性联想。夜半,疯子聚集。屋里屋外,气氛诡异。

朱莉亚不会作案。“蓬蓬头”吴太起身动静大。“扑克脸”木姐白昼木僵,黑夜某个时辰一到,巫魔苏醒,切西瓜——摸一个脑瓜,一刀;再摸一个脑瓜,一刀……

医学选摘

我国第一家精神专科医院是一八九八年由传教士Kerr(即嘉约翰)在广州建立的广州惠爱医院,此后陆续在北平、哈尔滨、苏州、上海、大连、南京等地区建立了类似医院。至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时,全国共有精神卫生医疗机构不足十所,精神科床位一千一百张,精神科医生五十余人。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对精神卫生工作的重视不断提高……截至二〇一〇年底,全国共有精神卫生医疗机构一千六百五十家,精神科实际开放床位二十二万八千余张,精神科医生两万名,精神科护士三万五千名……(选自《沈渔邨精神病学》第6版,以下简称《精神病学》。)

历史闪回

一八七二年至一八九二年,嘉约翰医生(Dr.J.G.Kerr)连年呼吁要建医癫院。多年来,他在广州街头、博济医院,频频见到疯癫病人被亲人遗弃,被差役殴打拘禁。博济医院有个病人几次用腰带悬梁自尽,都被嘉约翰及时用刀砍断腰带救下。他向医学会提交报告:“中国的疯癫病人长年被锁在家中,几乎不见天日。他们因亲人的粗暴对待而短命。他们常常自杀。疯癫病人往往被族人有意除掉”。

他写信给美国公理会差会部,希望教会能帮助募款建院。差会部秘书回信,建疯人院是不务正业。秘书写信通知美国、广州教会人员,不许为嘉约翰募款。

嘉约翰两头不讨好,甚至讨嫌。

清政府地方官烦他:堂堂博济医院院长,他应该埋头多做外科手术,让广州博济扬名天下。衙门里的人都清楚,美国驻广州总领事对美国著名记者说过,嘉约翰可与当今世界上任何活着的外科医生媲美。他要是在纽约执业,每年收入可达五万元至七万五千元,而不是拿目前那一点点工资。他常用微薄工资救济贫穷患者。

差会部秘书很恼火:一个医学传教士,本末倒置,每天忙于给病人诊病、做手术、管理医院行政事务,居然还想把时间、金钱花在疯子身上。简直是犯罪,堕入歧途。

有历史学者指出:事实证明,嘉约翰的惠爱疯人医院是一个完全独立于教会之外的事业。

一八九二年,嘉约翰在广州芳村买下十七亩荒地,花掉了个人的所有积蓄。只剩下二百元作今后的开销。因资金不够,他继续等待。一八九七年,一位与嘉约翰素不相识的传教士赠款三千元,这才解决了建院经费。嘉约翰亲自设计,一栋简陋的两层砖木小楼,在荒芜的土地上建成。这是中国精神专科历史上的第一楼。


[1] 为保护精神病人隐私,书中患者均为化名。

[2] 身为哈佛大学教学医院的麦克林医院(MacLean Hospital),是美国最古老、最有威望的精神病院之一。建于十九世纪初。住院患者多是上流社会家族成员、名门巨富、文化精英。如诺贝尔奖获得者约翰·纳什,普利策奖获得者罗伯特·洛威尔、安·塞克顿斯,以及由弗洛伊德用精神分析治疗而未愈的著名病患霍勒斯·佛林克、卡尔·李博曼等等。西尔维娅·普拉斯二十一岁时在麦克林住院期间,接受了五次电休克疗法。她将住院和电休克经历写入自传体小说《钟罩》。普拉斯三十岁时死于自杀。

[3] 额叶切除术始于一九三五年。葡萄牙医生安东尼奥·艾格斯莫尼兹首次进行“前额叶白质切除术”,获得成功。因此而获一九四九年诺贝尔奖。国际上出现“额叶切除术”风潮,将此视为精神治疗学最新神奇成果。《纽约时报》头条写道:治疗忧郁症的手术“已协助百分之六十五把它当成最后手段的精神病患者恢复正常”。
一九三六年美国医生沃尔特·福里曼开始在华盛顿特区进行“额叶切除术”。他参与了千余次这种手术,并在美国各地倡导“冰锄额叶切除术”。
有媒体称它为“灵魂手术”。“在一九四九年前,医生每年为五千名病人施行这种手术。”但是,世界上一些顶尖而杰出的神经学科专家却对此保持高度怀疑。不到二十年时间,“额叶切除术”变得声名狼藉,以逐渐退出该领域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