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海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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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英甫和叶生的这位老领导吴铁兵,从一家大型央企掌门人的岗位退下来有两年了。吴铁兵和叶生,都是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叶生的同父异母的哥哥与吴是中学同年级的同学。因这种关系,叶生私下里把他称作大哥。叶生当兵从部队转业时,吴铁兵正在一个部委做副部长。当年的转业政策是,要么由国家在地方安排工作,要么按军龄拿走一笔钱,自谋职业。因为有底,叶生选择了拿钱,又到吴铁兵任职的部委当上了一名科级行政干部。不久,吴铁兵分管的一个行政部门的下属处长英甫辞职下了海。四年后,为解决待遇问题,吴铁兵到一家以金融为主业的大型央企做董事长。离开部委前,吴铁兵推荐叶生投奔到英甫的门下。

军人世家出身,又常年泡在高尔夫球场和网球场上,叶生的这位大哥腰杆挺直。留着平头发型的头上虽已白发杂生,却依然让人感觉到他的健康与威严。

从叶生进门那一刻起,吴铁兵一直俯身在书桌前挥毫写字。

听完叶生的诉苦,他抬起了头,冷冷地扫了叶生一眼。然后,又低下头,握着一支中楷狼毫,一笔一画地写起来。

看得出来,大哥对今天发生的事很不满。看到这个情形,叶生的酒,才开始真正醒过来。

两眼看着大哥运笔,叶生嘴唇动了动,没再言声。每次来,大哥都让他在客厅喝茶说事。今晚,破天荒第一次让他进了书房。他抬头看看大哥背后墙上挂着的三幅油画,又回过头,看看自己身后墙上挂的一幅长条瘦金体书法作品。

大哥身高近一米八,因而书桌做得比常人的高了些。叶生坐在书桌前,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压抑感。

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大哥在笔洗里涮了笔,小心翼翼地把笔挂在了书桌的笔架上。看着叶生,大哥摇头一笑:“你们今天这算是龙象之战呢,还是鱼虾之争?”说着,大哥的眼神变得刀锋一样刺向叶生,口气也变了,“古人说起‘兄弟阋墙’,强调的是后面的话,‘外御其侮’。你们只管前面的话,不顾后面的意思。都是我的老部下,从墙内打到墙外去了。你说,我的脸往什么地方搁?”

摇着头,大哥又手指指窗户:“这不是让隔壁的齐延安笑掉了大牙了吗?我猜着,人家那老兄,此刻正高兴地喝着三十年茅台呢!”

叶生眼睛看向窗户,又把头转回来:“大哥,今天,这姓英的炸了庙,概而不论地翻了车。听您一说,倒是点醒了我。我看,是看项目一期要收官,姓英的傍靠齐延安,要‘割席而坐’了。”

“来,坐下说。”大哥的眉头,挤到了一起,“到老了,这隔壁的还是斗志不减哪。”

大哥叫人送上两杯茶,坐了下来,背靠一张奇高的花梨木椅背,眼神却移向窗外。

“都是一个大院摔泥巴、玩子弹壳的发小。你说,这算什么呢?”大哥把头仰起来,看着天花板:“命啊,算了,蹚到这儿了,我就给你讲个小故事吧。”

“从幼儿园到高中,我俩都是在一个班。他美术好,我的体育成绩总是第一。我们一块贴大字报,一起戴上了第一批红卫兵袖章。不久,又拉着手,戴着一副手铐,被关了禁闭……”

叶生瞪大了有点浮肿的双眼,头脑昏沉地听大哥讲述他的青春往事。

大哥的眼神黯淡下来,双手捧起茶杯,像是要从那温暖的茶水中找到慰藉:“问题出在一块儿当了知青。”大哥停住了话头,转身站起来,手指着一幅油画,“看见了吗?这是我画的当年草原上的一场大火。火中端坐的这个女孩,是我和隔壁的都喜欢的一个同学。她被烧死了,我俩也从此视同路人。”

叶生第一次听大哥悲情诉说,眼睛不由得睁大了。

油画的背景是青绿的草原,以透视的效果表现出一望无际的远景。几条蜿蜒曲折的小河,流向画面中心。河水在流进大火时,映得血红。一位年轻端庄的女孩,身穿绿军装。火焰烧着了她的两根垂到腰间的黑发长辫末梢。一堆一堆的火,似乎在将她火葬。但她的双眼十分安详,有种向死而生的被救赎了的幸福表情。她的右手,放在躺在地上被火烤炙着的一匹枣红马头上。那匹马的头肩都已在火里,但独独露出一双眼睛,扭头看着女孩。那眸子中,映出火光中的女孩侧影,年轻而又秀美。

“她那年才二十三岁啊。”大哥的情绪被点燃了,他把椅子往后一推,站得离油画远了些,端详着火中的女孩,“时隔几十年,但每一天,我的心都在疼。”

大哥断断续续的讲述,让叶生听得心里悲哀。油画中的她爱画画,1966年夏天,隔壁那位鼓动她带一帮女生去批斗女班主任。打疯了,她跳上台,抽了女班主任一个嘴巴。女班主任就跪在了地上痛哭,第二天凌晨,在学校的足球场的球门上了吊,家中撇下了一个三个月的女儿。把老师从球门上放下来后,她就天天坐在球门下哭,大家都怕她要寻死。

“造孽啊!”叶生听着,右手在桌上拍了一下。

“我们这一代,从那个年代活过来,谁的身上没有债,谁的心又不是一辈子在疼呢?”大哥说着,把目光投向了油画中的女孩,“后来,正好赶上上山下乡,我一开口,她就跟我去了呼伦贝尔草原的边境城市,室韦。在额尔古纳河边,我们日出放牧,日落烧水做饭。夜深了,我就陪她坐在蒙古包外看一夜星星。看花了眼,人就困了。但她不敢去睡,她说,一闭眼,就看见女班主任抱着孩子瞪她。久了,我俩就都无话了。她本是个好骑手,一天,就偏偏跌下马背。等我赶过去。她躺在草滩上捂着脸哭:‘天哪,我这是死了,还是活着?’”

“她这真是生不如死。”叶生也止不住红了眼圈。

大哥完全沉浸在往事中:“1972年4月14日,她从北京探亲回来。第二天,草原上起大火。我们都赶去救人救马。那天的火太怪了。算不得最大,但风向一阵阵地变。我眼看着,女同学的马跑到哪里,那风就把火吹到哪里。最后,她的马一蹄子踩进了一个兔子洞,摔断了腿,也把她给掀了下来。等我要冲过去时,大火却突然冲天而起。风吹的间隙,我看见她在大火中坐着,就是这副神情。”

叶生被大哥动情的讲述,感动得泪光闪闪:“对她来说,这或许是得救了。”

大哥用双手捂住了脸,揉了揉,又抹了抹,显然平复了下:“她只画了两幅油画,你看——”大哥右手点在左手的一幅油画上。

“这幅是临摹法国画家席里柯在1819年创作的油画《梅杜萨之筏》。讲的是1816年法国军队的巡洋舰‘梅杜萨号’在大海上沉没后的故事。”大哥手抚摸着画说,“舰上原有四百多人,沉舰后,舰长带着二百五十多名高级官员,抢占了六艘救生船逃命去了。剩下的一百五十人,扎了这条大木筏求生。大家在海上共漂浮了十三天。内斗,杀生,吃尸体。等到阿尔古斯号救援舰找到他们时,大木筏上只剩下了这十五个活人和五个死人。”

叶生瞪圆了眼,又盯住了画面:“这十五人后来都活了?能活下来的,不都是吃过人的吗?”

“他们全死了。”大哥冷冰冰地继续说,“一上救援舰,就死了五个人。剩下的十人,不久先后离开人世。最后死的一位,临死前,指着身边的人说,‘我去死,你们去生,谁的路更好,除了神知道,唯有我知道!’”

“这句话,跟这幅画一样,叫人喘不过气来。”叶生心在下沉。

“你还真有悟性,告诉你,这句话是苏格拉底临死前说的,只不过被这临死之人加上了自己。我那女同学,被这句话折磨了几年,把全身心都放在这幅画的临摹中了。”

“她这是向上帝求救呢吧?”

“正是,活着的人,不想死。拼命向远方的船,招手求救。”大哥说到这里,身体往后稍仰,眯起了眼,打量了一下画面,又转头看着叶生,“在这画面上,船帆与木筏上的幸存者,正好构成一个三角形,成为画面的重心。这就向观者提示了木筏在海上漂荡的情景。你看画面里,有些人已经死了。有的人将死未死,有的人抱着亲人的尸体陷入悲伤、沉思。那几个振臂高呼的人,冲破了稳定的大三角形的画面束缚,又构成一个动荡、富于激情的三角形。他们一个推着一个,给人力感,体现出求生的欲望。最高处的人,被高高举起来了,挥舞着一帕红巾。”

“是啊,人,只有被困住了,才会激发出斗志!”听着大哥的讲解,看着生与死的画面。叶生看着大哥,插了句话。

大哥转过头来,眼睛里,一片光芒闪动着,在叶生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又转头盯住画面:“小叶,顺着他们招手、呼喊的方向,是不是看到了远处天边浪尖上的一个细微船影?那是拯救者!与迫在眼前的死亡相比,他的来临,意味着被救赎,生的希望。”

“呀,这不就是今天我来找您的比喻吗?”叶生感叹了一声,眼神落在了大哥的脸上。

大哥笑起来,又转头用右手食指指向画面:“这个席里柯是个哲学家,他有意在背景上画出一个风帆,让逆风将木筏向后吹。这样的艺术效果,是要造成一种能否被救赎的悬念。求救者向往拯救者,但赖以生存的漂流之筏,又被命运之风吹离生的希望。”大哥的眼神离开画面,闭上了眼,“你说说,这不是我们一生的命运隐喻吗?”

叶生看着画面,怕晕倒似的往后退了一步,眼神盯向了右端墙上的一幅画:“耶稣?”

“你说对了。这是她临摹的另外一幅油画,叫《春天里的耶稣》,是18世纪的俄罗斯作品。”

“大哥,我怎么看着火中女孩的神态和这幅画中的耶稣神态一样呢?”

“好眼力。”大哥眼里有了笑意,“她在自责,希望有人来救她。”

“天哪,大哥,跟您这么多年,我不知您有如此深厚的油画功力。”

“‘不足与外人道’。这是画给自己的。”

“大哥,情深不寿啊。您天天在这画里,心情能好吗?”

大哥沉默了,半晌,他说出一句话来:“小叶啊,你知道齐延安是什么人了吧,他是吃人不吐骨头,害人不形于色呀!”

“对,大哥,我手里有英甫与齐延安的秘密协议。项目一期竣工备案表一拿到,他就会把公司控股权卖给齐延安女儿的信托基金。”

“嗬!”大哥笑着摇了摇头,两眼却眯缝紧了,牙关紧咬起来:“一个想金蝉脱壳——”他睁大了眼,看了看火中的女孩,“一个要鹊巢鸠占——”

他又看了看耶稣:“行啊,都不服老,再打一个回合吧!”说完,他伸出双手,使劲儿拍在了书桌上,两只直挺得像刀环一样的耳朵同时抖动了一下。在一阵清脆的响动声中,他把目光,狠狠刺在《梅杜萨之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