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门开了。

吴菁一手拎着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一手提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包，笑嘻嘻地走进来。

有人一抬头，那石英钟差十分钟四点。

吴菁径直走过来，坐在英甫右手的空位上。她把档案袋放在腿上，用手护着。

叶生瞪圆了双眼：“吴主任，你不是做笔录去了吗？饿着肚子，还这么高兴？”

吴菁把右手举起来，敬了个礼：“报告叶总，肚子是有点饿。但眼下，先得把里面的气出了，才能吃东西。”

叶生好似知道吴菁要说什么，站了起来，双手向英甫一拱：“英董，今天，兄弟间打够了。再闹，就你死我活了。”他又转向吴菁，“吴主任，家丑不可外扬。这是我和董事长之间的事，我们下来谈。你就动筷子吃饭吧。”

英甫也把双手一拱，向着叶生：“兄弟，你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啊。”对吴菁说：“来，翻翻他们的肠子，看看他们的肚子里，到底有多少屎！凡事，总要说出个公道，弄个清白出来才好谈。对吗？”

这次无人接话。

吴菁端杯喝了口水，从档案袋里抽出一份合同：“这是叶总和海外地产私募基金公司的合同。他从咱们工程中挪走一点八亿资金。先借给他和吴亦兵共同成立的一个公司。然后，又从这个公司把钱汇入海外地产私募基金的账户上。海外地产私募基金公司则出资八点二亿人民币，共计十亿，投到了咱们这个项目上。”

虽是喝了酒，叶生的脸还是唰的一下变白了。

英甫双手往后脑勺一抱：“叶总的算盘是，等这个项目竣工备案了，把我清出去。那时，这笔钱就自然由他来处理了。”

“要是你赢了，别人接了盘了，那会怎么样呢？”于曼丽瞪圆了两眼，张大了嘴问。

“坐牢，你陪着他一块进去！”英甫说。

“混蛋，你糟蹋着我的人不说，还要害我的命！”于曼丽起身啪的一记清脆耳光，打在了叶生的脸上，动作快得让人错愕。叶生浑身一抖，挥起手要去打于曼丽，眼神与那花容失色的愤恨眼神相碰时，长叹一口气，双手捂住了脸。

于曼丽转向英甫，失声痛哭：“董事长，他骗我说是暂借款，三个月就还到账上。要知道，那里边，可是有扣下来的税款啊！”

英甫闭上了眼，摇了摇头：“这就是你们今天要杀我的原因。”

“不对，这合同你们怎么能拿到，伪造的吧？让我看看。”丰学民突然站起来大喝一声，走向吴菁。但英甫早防着他这一手，伸出手一拦。

丰学民双手拱起来：“董事长，杀人也得先验明正身，我得看看真假。”

英甫手轻轻一推，丰学民后退了一步：“实话告诉你们吧。刚才我费舌磨嘴满嘴跑火车地给你们编故事的工夫，吴菁带人把你们的办公室的保险柜、电脑和抽屉都给清干净了。”

“什么？”黑一杰和汪来旺叫起来，齐齐站起来。

叶生怒视着英甫：“你们，侵犯他人隐私！”

朱玫冷冷地盯住叶生：“叶总，你忘了吧。咱们每个员工入职，都要在规章制度上签字认可。其中的一条，就是员工不能在办公室存放私人物品，不能在办公电脑上设私人密码，不能私设自己的保险柜。”

“这事好办。”英甫伸出双手往下按着，制止朱玫往下说，“要是觉得吴菁违法了，法庭上见吧。”他转向丰学民，“丰学民，法院，不是你们家的吗？”

不等丰学民开口，英甫向吴菁点头：“快到四点了，拣重要的，你给丰学民、黑一杰、汪来旺说几句吧。”

看见吴菁抽出一份合同，黑一杰的两腿竟抖了起来。他拱起双手，对着吴菁上下晃：“吴主任，积积德，别把人给逼到墙角了。”

吴菁假装往后退一步，低头往桌下看：“哟，这地上的水，不是你尿裤子了吧？”

黑一杰板起了脸，把双手平摊在桌上，又拿左手一个一个地去掰右手的粗大黑糙的手指。啪啪的声音，坐得很远的朱玫也听得见。

吴菁举起合同，向黑一杰晃动：“白纸黑字，这可是你在三个月前与施副区长的小姨子签订的合同。她出资一千万，你出资两千万，共同买了一家一级资质的物业服务公司的壳。她负责把‘东方梦都’一期项目的物业服务的活在建委备案批下来，你保证把二期的住宅项目的物业服务控制在手。你以你老婆的名义出的资，但又找了她的妹妹代持的股。但出资的钱，是从我们的物业公司中挪出去的。”

叶生抬起手，狠狠地一拍桌子要发作，黑一杰立即对他怒目而视：“拍什么？你以为这个企业现在就归了你？董事长不管怎么骂，但总会给我们留口饭吃。你呢？当了家，就要把我们一竿子全扫了出去。”他又抬起手，捶了捶胸，“说实话，看了三年，我猜着董事长斗不过你。想了几夜，我才想定给自己留了这么一条后路。”

叶生长叹一口气：“蠢哪！你这是走上了一条绝路。”

黑一杰叹道：“你们斗得天昏地暗的，我看得心惊胆战。替我想想，我总不能临老，再回去当水暖工吧？”

吴菁不再理会黑一杰，看向丰学民。丰学民紧张得伸手去挠头，不想他头上裹着绷带，往上一掀，绷带被扯了下来，沾着血迹，被汗水浸透了。

英甫看着吴菁从档案袋里又抽出一份合同，举起了酒瓶，向汪来旺点头：“来，汪来旺，喝口酒，定定神。然后让这些年轻人看看，你的花样，是怎么个玩法。”

汪来旺不说话，举瓶仰头一饮而尽。

英甫又举着酒瓶，向着叶生。于曼丽泼劲儿上来了：“英老板，你这哪是在盖你的大房子呀，分明是给大家挖了个万人坑。眼下，你的大房子顶天立地立在这京城。我们呢？一个个地要被你活埋了。牛！来，为你的狠毒干一杯！”这一次，她没有被呛着，咕嘟几声，一瓶“小二”就灌到她的肚子里。

“英老板，下得了手，才是真男人，对吗？”叶生的语气，冰冷得像初春的第一场霜，阴冷，潮湿，“不管你怎么编故事，不论你是不是阿修罗转世。告诉你，今天，把我们几个剥皮活埋了，也不能算是你赢！你，要大难临头了！”仰着头，叶生把“小二”举得高高的。众人惊讶地看到，二两酒，一滴不洒地准确地进到了他大张的嘴里。

英甫也把“小二”举起来，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转着头，左右看看身边的年轻人：“不幸为商啊！这商海里，我们谁能不是别人的白手套呢？”

吴菁挡住还要拿酒的英甫：“董事长，我看你是喝多了。跟他们讲什么白手套红袜子的？等他们以后从牢里出来了，你再跟他们论长说短去吧。”说罢冷笑一声，看着对面的汪来旺。

“汪总，你这副白手套，是王母娘娘织的，不便宜呀。”吴菁举着手中的合同，像抖树叶一般，“‘东方梦都’一期项目销售开盘前，你让吴亦兵交了二百万订金，以每平方米九千元人民币的促销价格预订了三千平方米的写字楼面积。去年年底，又以每平方米两万三的优惠价，转手卖给了他控股的那家海外地产私募基金。”

“这有什么问题？咱们不是有溢价收益了吗？”叶生眨巴了一下眼。

“问题大了。”吴菁拍着合同说：“他把每平方米一万四的溢价收益，全都给了咱们合作的销售中介公司。”

叶生站了起来：“不可能，大客户交易都得我签批。”

“对，是有这个规定。”吴菁看向了丰学民，“但这一次，汪总绕过了你，是丰总替你签的字。”

“为什么？”叶生瞪着丰学民。

“为什么？我吃饱了撑的？”丰学民也瞪着他，眼中的火更大，“没听见？海外地产私募基金买房操盘的，是你的老领导吴铁兵的儿子。”

“那，为什么把这么大的溢价收益，都给了销售中介呢？”

吴菁从档案袋里又抽出一份材料：“别问他，我来告诉你。”吴菁盯着汪来旺，“汪总，这销售中介公司的女老板，是不是你的第三任老婆？‘东方梦都’，是汪总这些年接的第三个大项目。每接一个大项目，他就娶一个售楼小姐，然后让她担任自己的销售中介公司的老板。这样，他把优质客户都推荐到她那里，内外勾结地与客户玩这个溢价游戏。”

“真恶心！”丰学民嘟哝了一句，闭上眼，右手放在了额头。

汪来旺脚底下使着劲，屁股往后一顶，顶开椅子，跳了起来，用手点着丰学民的鼻子：“谁恶心？是你！你这个禽兽，我老婆第一天见你，就说你是个让她恶心的人。你说她胸大腰细、屁股紧，喜欢她的舞蹈学校的艺术气质。你天天缠住我，叫我约她吃饭喝酒。她死活不愿跟你出去，你就处处刁难。眼见客户积累得差不多，要开盘了。你叫施副区长的那个婆娘，推荐了另一家销售中介来。我老婆哭了一晚上，第二天，跟你去了酒店。我发了毒誓，等这个项目做完，一定亲手阉了你。等着吧！”

于曼丽显然受不了，站起来，双手紧紧按住耳朵，大喊起来：“能不说了吗？再说，这酒，真得吐出来了！”

叶生示意于曼丽坐下来。然后，眯细了眼，盯着吴菁：“钱呢？四千二百万哪。”

吴菁又晃起手中材料：“两千万，打到了吴亦兵个人的公司账户。两千万，留在了他们夫妻的销售中介公司。”

“还有两百万呢？”叶生眼睛瞪大了。

“两百万，从银行提取了现金。装在纸箱里，放进了丰学民的路虎车的后备厢里。”汪来旺一句一点头地告诉叶生。

丰学民笑起来：“汪来旺，先别忙着血口喷人。我问你，谁能证明我带着你老婆上床了？谁又看见了我的车里有你的两百万？”

吴菁扬起手中的材料：“丰总，证据，来，冲我要。”

看着火终于烧到了自己身上，丰学民的脸变了色，呼吸急促起来。

“这是丰总和施副区长的小姨子共同组建的一个二级资质的建筑公司的章程。”吴菁翻着材料。

“他们共同出资八千万人民币，把这个公司买了过来。实际上，谁也不真正从自己的兜里掏钱。那女人先把钱垫上了，然后，约定多报索赔和工日，拿到了钱，再还给那个女人。股份呢，那女人控股51%，丰总是49%。”

“他们要这个公司干什么？”问着话，叶生眼神冷冷地看着丰学民。

“二期的住宅项目！”吴菁右手又从档案袋里抽出一份材料，“看看，总包方把二期的住宅项目独家转包给他们的公司，收取高额管理费。”说着，吴菁把电脑往腿上一放，转向丰学民：“来，看看咱们丰总。”

她从档案袋里掏摸出一个U盘，插进电脑接口。一出音，就是一片淫声艳语。英甫看了看画面，沉下脸，一声不吭地把电脑端起来，朝向了对面的叶生等人。

画面被切成了四块，每一块里都是一个男人和两个女孩在床上滚。叶生一眼就认出，除了丰学民，另外三个男人分别是施副区长、伊行长和法院申副院长。

丰学民的脸肿胀起来，额头上的汗和血一起往腮帮子流。

吴菁眯起眼，看着叶生，继续说：“你不知道？从三年前项目一开工，丰总就叫一个包工头在河北的一个县城装修了一个小楼。这个小楼，是包工头的家，共有四层。底层用来开个茶室，叫听雨轩！上面的三层是卧室。三年中，只要有空，丰总就陪着施副区长和伊行长、法院申副院长来品茶、打麻将、喝酒。包工头的老婆，负责管理茶室及招聘茶妹。一年的开销，都由包工头换算成工地的索赔工日，丰总签字通过。”

叶生眼睛盯着电脑：“一年得多少钱？”

“五六百万。”吴菁又从手中的材料找出一张纸来，“这是去年年底包工头报给丰总的账单。茶叶二百一十万，酒钱四十二万，打牌二百三十万，人员工资是一百七十万。”

叶生把头转向丰学民：“什么茶，这么贵？”

丰学民撇了撇嘴：“这是施副区长叫安排的。去年托人从香港买回来一片‘蓝标’宋聘号级普洱茶。这片茶的陈期有一百多年了，花了一百三十万。还有一片六十万的印级普洱茶，七十年，叫‘红印’圆茶。”

叶生摇起了头。

汪来旺拍着桌沿。怒道：“你给大家说说，你从我的业务员里弄走了多少女孩去喝茶。她们的出场费，你装进自己的兜里。叫我把她们的佣金提高来抵，是不是？”

“放屁！”丰学民怒喝一声，“问你老婆去，她把那些从艺术院校招来的兼职女生，当作诱饵，送给了多少大客户？”

“这U盘，是谁录的？”英甫眼角斜向丰学民。

丰学民缓了口气，低声说：“是我叫人录的。”

“录它干什么？”英甫问。

“老板，你只管上新闻讲故事，做公众人物。这盆脏水，只能是我这样的人来蹚。想一想吧，咱们的头上都是爷！不这么伺候，不留后手，你的大房子能这么顺利地盖起来吗？”

英甫被丰学民的话惊得语塞。

吴菁又说话了：“丰总，你的‘后手’现在管用了，你满意了吧？贪财占色的人证、物证都有了，该改个名叫你了。”她不说话了，转着眼珠子，“送你四个字：衣、冠、禽、兽！”

丰学民被彻底激怒了，猛地拍下桌子，站起来，不顾烫，奋力端起面前的火锅，连汤带肉地泼向了吴菁。

刹那间，英甫站了起来，闪身拉过吴菁。只听呼的一声，泼出来的汤水，连着火锅，砸在墙上，来不及眨眼，滚烫的肉汤又溅回下半席的几个人身上、脸上。

丰学民嘴里骂着脏话。从面前抓起一把不锈钢餐叉，冲过来，刺向吴菁。

众人来不及看清楚，英甫已经离座。像闪电一样扑上去，掐住了丰学民的脖子，抡起了手臂，一掌掴了过去。

丰学民双脚腾空，飞了出去，撞到了他身后关公的供桌上。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铜铸的关公从供桌上倒下来，砸在躺在地上的丰学民的鼻子上。顿时，血流如注。

英甫冷冷看着吓呆了的下半席的叶生等人。把自己手中的“小二”的瓶口塞进嘴里，喉咙动了几下，酒就进了肚子。

啪！他把酒瓶奋力砸碎在地板上，大声说道：“听着，走出这个门，你们都再也不是总了。停职反省，等候处理。配合好，能让我顺利把竣工备案表拿到手，咱们好聚好散。若还要杀人放火，送你们进监狱！”

叶生摆着双手：“慢，我和丰学民是这个项目公司的股东，不是你想开就能开的！”

吴菁笑了：“已经不是了，正好，把你们两人的身份证还给你们。”她转向互相眨巴着眼的几个年轻人，“给他们股份的时候，就约定：每人放一张身份证在公司，再把空白的股权转让书签好字。如果出现今天这样的损害公司利益的行为，股权，就无偿转让给公司。”

说着，她笑嘻嘻地告诉叶生：“盯着你们半年了。三天前，知道你们要动手，我已经到工商局把手续办完了。”

叶生喘不上气来，伸手松脖前的领带。不料，一使劲儿，把领带反而系得更紧了。顿时，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啊！”

怪异的叫声震惊了所有人。丰学民握着不锈钢餐叉的手高举，把那叉子狠命扎在自己平放在桌子上的左手背上。一张大嘴，快裂成两半。丰学民抬头死死盯着英甫：“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于曼丽双手捧住了脸，突然失声大哭。

英甫冷冷地看着丰学民咬紧牙关，从手背上把餐叉拔出来。

“丰学民，信不信由你。我，看到你的下场了。今天，你流的血，只是个小意思。不是咒你，知道吗？你，必死无全尸！”说完，英甫不再理会叶生等人，瞪着吴菁，“送他们回家，不许他们开车。用公司的中巴拉着，叫保安队长跟着，一个一个地交给他们家人。”

然后，他双手向下，冲着年轻人往下按：“来，涮肉吃菜，一锅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