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英甫笑嘻嘻地站了起来。
“第一个故事,‘兄弟阋墙’。”他眯起了眼,看了看叶生等人。这几个人一个个面无表情,他就看向了郑来青和朱玫他们。显然,他们明白,他们只是今天的观众。上午的死活和眼前的冲突,早让他们目瞪口呆。“于曼丽,你知道这句成语出自《诗经》里的哪一首诗吗?”一开口,英甫就盯住了财务总监。
于曼丽板起了脸,拿起筷子,夹着羊肉卷,在锅里夸张地涮着。
对她的不理不睬,英甫好似没看见:“这是《诗经·小雅·棠棣》里的一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意思是兄弟可以在家中争吵,但要一致对外。”
叶生站了起来:“英老板,你想说什么,我们都明白。不就是借个古,说个今吗?你不是常说,都拿兄弟说事,就没有企业了吗?”
英甫点了点头:“是说过。”
叶生继续说:“2008年的大年三十,我刚刚带人把‘东方梦都’的项目可研报告做完,就病了,发了一个星期的烧。能坐到饭桌前吃饭了,我老婆开口臭骂我。”叶生红着眼圈,盯着英甫,“想知道她骂我什么吗?”
英甫点了点头,脸上寒意十足。
“骂我不是个男人,没出息。心甘情愿地做你的家丁,替你当狗看家护院。我很惊讶。要知道,自打我跟着你,我老婆总是担心我跟你闹别扭,说让我好好珍惜这个人生机会。”
“又为什么口出此言呢?”英甫斜着眼,偏过头来问。
“她告诉我,我发烧了几天,她不敢出门,把家里客厅的电视频道转个遍地看。偏偏就看到了你在电视访谈节目中侃侃而谈。”
“我什么话惹着她了?”
“你说,你的人生目标,是打造一个企业王国,不被这个时代落下。”
“这话有错吗?”英甫问。
叶生眉头挑起来,拍桌沿:“对你是没错,可你没想带着我们这帮兄弟!”
英甫不紧不慢地说:“我创业四年了,资产做到了五千万。老领导才叫你辞职,投奔我来。对吧?你离开机关时,是主管后勤的一个科长。有人反映你跟一个打字员不干不净,也有人正在查你受贿的情况,所以你不得不离开了。进公司时,你空着手,只穿了一身红都的黑西装。”
叶生不回答,双手拿着热毛巾捂在脸上,差一点,就把两耳也捂住了。
英甫又看向了丰学民:“还有你,丰学民,你是北京郊区的一个职业学校的物理教师。职业学校办不下去了,你托了我家亲戚来了公司。我还记得,那是你人生第一次打领带,把领带放在了毛衣的外面。对吗?”
丰学民鼻子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了窗外。
“你呢?黑一杰,你是我辞职下海前的部委里的一个水暖工。同意你来报到了,你却穿着工服,拎着一袋水暖工具来。”
黑一杰点了点头。
英甫转脸看着于曼丽:“你是2008年春节过后的两个月,叶总推荐你来的吧?当时你来,做的是普通会计。现在呢,身居高位,年薪百万。还不知足吗?”
英甫脸也沉下来,说出来的话,像是一把铁锤一下一下在砸钉子。他睁大眼,瞪着叶生:“这是你逼着我捯饬你们的来路。你一不是创始股东,二也不是投资人,凭什么要惦记这老板的位置呢?”
看着叶生无语,丰学民撇了一下嘴接话:“说得轻巧,下海时,你身无分文。钱从哪来的?不是我们打拼,有你今天吗?”
“我的钱,是拿我的命换来的!”英甫右手的大拇指挑起来,顶在自己的胸口,“知道吗?看我把船造好了,你们都抢着上来。可谁在乎我是怎么造船的吗?”
英甫把头扭向了几个年轻人:“自打下海那天起,我哪一天不是夜半惊梦?一开始,我只会倒卖茶叶、复印机。刚借了六万块钱,就被人一把骗了去。感谢佛,没忘了我。下海一年,就让我歪打正着地拿到了一块没人要的地。说资本是血淋淋地来到世上,可这上面,也沾满了我的血哪!”从牙缝里挤着话,英甫盯住了丰学民,“有你们的血吗?”
丰学民冷笑,斜着眼看英甫: “论起兄弟,你拿资本说事。可我呢,就拿血汗说事。你的‘东方梦都’,从打拆迁到现在,我的头被打破过五次,脚被钢筋扎穿过三次,还被电打晕过两次。工地上死了四个人,哪一个不是我抬出来的?”丰学民抽泣了一下,又接着说,“那个从二十三层摔下来的架子工,头摔碎了,脑浆像鸡蛋清一样摊在地上,血里透白。那个电工,半边身子被烤焦了,一拉手,整个手就从腕子上断了……”他泣不成声了,哽咽着,看着英甫,“今天,你和我喝起了什么阋墙酒。三瓶‘小二’就想打发了我,做梦吧!是我们一砖一瓦地把你的‘东方梦都’给建起来的。不说个青红皂白,我们还得给你拆了!不信,走着瞧。”说完,他猛地站起来,拿起一瓶“小二”,仰头一饮而尽。然后,高高举过头顶,使劲儿把空瓶砸向了花岗岩地板。
朱玫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看着玻璃碎片散着酒气铺在脚下,黑一杰站了起来,用控诉声调说:“结算慢了,施工单位不交房。几百个业主无法进去装修,把我的办公室砸烂好几回。今天,他们有不少人约了来现场闹事。我和部下说了多少求爷爷告奶奶的话,他们才没有把标语横幅拉出来。”
“我的后脑勺也被打了个包。”汪来旺及时摸着后脑勺,“交了首付款的客户被建委卡着,不给网签。那营业大厅的窗口,连材料都不收。这不,今天也来了不少人,也都带着标语横幅。多亏了我那帮售楼员们,连哄带劝地让他们收了起来。说真的,老板,你玩的是大善人的游戏,不知道我们给你当差的苦啊。”说着话,用手揉着眼睛,汪来旺对着丰学民又说:“你的委屈我能理解。要知道,我这几十亿的销售额是这‘东方梦都’的底座啊。那可是售楼员们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地卖出去,一口酒一口酒地喝出来,一张票子一张票子地装进老板的钱包里的呀。”说完也拿起一瓶“小二”灌进了肚里。“砰”的一声,把空瓶蹾在酒桌上。
叶生面无表情,缓声道:“一个个向英老板诉苦,不是自己矮了身价了吗?该得的就是该得的,既然,今天说到这个份上,英老板,也得给个交代了吧?”
英甫高高挑起右手大拇指:“说得好!就得这么吵!把想要的,从肚子里掏出来。放这桌上,借着酒,也好商量。省得拿刀砍人,拿话剜心!”
“也省得虚情假意,过河拆桥!对吧,英老板?”叶生的嗓门高起来,刀尖一样地把话刺向了英甫。
黑一杰听了叶生的问话,一下子把眼睛瞪圆了:“叶总,你这话里有话呀,听着像是咱这老板,把咱们给卖了?”
叶生顺势把嗓门高了上去:“英老板会给我们一个交代的。”
“交代什么?”英甫身子往后靠过去,眼神看向丰学民身后靠窗供着的关老爷。
“你是不是把我们暗地里给卖了?”叶生单刀直入。
“你们个个能得就差飞檐走壁了,个个横得就差气吞山河了,我怎么就能把你们给卖了?”
“这是你起的头。”叶生也往后靠过去,眼睛斜过来,“三个月前,你是不是与一家国字号的大型房地产集团签订了把‘东方梦都’项目公司的控股权卖给对方的意向书?”
众人沉默了。只听墙上的石英钟响得像鼓点。
朱玫站起来要说话。英甫右手一伸,示意她坐下来:“是,有这么一个协议。”他向叶生点了点头,“到今年八月底前,按原定计划,‘东方梦都’的一期工程就要完结了。海外地产私募基金投进来的十亿人民币,三家信托公司组团投进来的二十亿人民币的信托基金,都得清盘。银行的二十亿人民币的在建工程抵押贷款,也得扫尾。按照跟海外地产么募基金及信托公司的对赌协议,到时,如果我们还不了款,就丧失了项目的控制权。还不了银行的贷款,按协议,他们可以拍卖处置我们的建成项目。如果到了这个地步,大家就白忙了一场,还谈什么二期?”
于曼丽嘴里喷着酒气:“那,这个房地产集团控了我们的股,不也是一样吗?”
“不一样!”朱玫把椅子往后挪开,站了起来,“跟这家企业谈的条件是,他们负责把海外地产私募基金和信托的钱清盘,把银行的尾款清了。他们控股51%,我们49%。但项目公司还归我们运营。等二期的住宅项目一开盘,优先用销售款归还他们的投资。还清时,再把股权等价还回来21%。最后,他们只占30%的股权。”
叶生眯紧了眼,斜着扫视朱玫:“小朱,我问你,这个谈判,是你和英老板两个人秘密进行的。刚才,你把钱的条件说清了。人呢?我们这些人的去路,你给大家说说。条款,是怎么定的?”
“在他们控股期间,财务总监、运营总监、销售总监要换。”朱玫微微一笑。
手一抖,黑一杰惊得筷子夹着的肉片掉在了脚背上:“什么,就这样要把我们扫地出门了?”
“暂时。等我们把控股权拿回来,除了财务总监外,其余的位置,还是我们派人。”朱玫平静道。
丰学民抱着的胳膊放下来,一只手掌搭在桌沿上轻拍。轻声慢气,一字一句地咬着牙:“这就是你的兄弟情谊。像你这样的人,没有人要你的命,才是怪事!”
他的语气有股冬日阴沟里冒出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