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海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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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砰!”

2013年的5月17日的下午6点整,顶峰上,一声撕心裂肺的炸雷爆响了。

英甫从幻觉中被震醒。一道闪电犹如山神劈下来的战刀,突然间,劈开了紧锁着顶峰的雪团迷雾。腥厚的雪,一眨眼就下泻到了8000米,像山神花园里清扫出来的污垢,呼啦一声,遮蔽住了人世间。

浓黑的雾从英甫的脚下拼命四散开来。来不及细看,万山已是昂首,夕阳下,一顶顶黄金桂冠。

风速降下来了。

英甫的头却疼得要炸裂了。刚从死里逃生的回忆中睁开了眼,又立刻陷入了无边的恐惧。

抬头仰望,头顶的天上空空荡荡。隔着雪镜去看太阳,它正在向西天的云层中隐没,恰如一团余热将熄的火球。英甫的心冰冷起来。俯视山谷,雪雾层上,岩石都闪烁着阴暗的光。雪雾层下,是人的肉眼看不清的世界。

爬上来,就是为了要死在顶峰吗?

英甫看着远去的夕阳摇了摇头。明天,朝阳升起时,照耀的将是一具僵硬的尸体。这尸体曾胸怀梦想,踌躇满志,自以为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会有一个精彩的人生。

精彩?哪一天不是鬼门关呢?英甫回想这些年,夜夜的噩梦都是他围着一座大山跑和爬。每一次,他都会坠入无底的深渊。每一次噩梦,他都会从痛哭中醒来。

现在,他终于爬上来了,却下不去了。

他的“东方梦都”要建成了,但不是他的了。

他明白了,自己之所以要爬上七大洲的最高峰,只是想战胜心中的噩梦,之所以想盖好自己的大房子,是因为自己需要生存的安全感。

安全?

在英甫的脑海中出现这个词时,又一声劈天盖地的雷鸣,从万里高空炸响。紧接着,西面八方的山头,都闪烁着电光。它们像山神的钢鞭,驱赶着雪雾挤压回来。

英甫仰起头,脚下山谷里的雪雾漫了上来。看着万山隐没,被吞噬的悲伤涌上了他的心头。

飑线天气来了。

英甫无助地闭紧了眼,又回到了他的人生噩梦中……

英甫的“东方梦都”,在京城算是后开发的一个大盘项目。前些年,这一带的大盘项目有几个,但都是低端住宅建设开发,办公、商业配套设施没有跟上来。人们早出晚归,白天在城里上班,晚上回来睡觉,形成了人人皆知的“睡城”。

原本计划庆典之后要宴请来宾,所以吴菁仔细选了个离庆典现场不远不近的酒楼。

司机李师傅站在路虎车的右后门边。英甫的女秘书张丹丹伸手拉开了车门,让英甫上了车。她自己坐在了前排副座。

“龙门酒楼。”英甫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车开动了,英甫顺势双手抱胸,头后仰,靠在靠背上。一闭眼,两行泪水,从眼角流了出来。

李师傅和张丹丹从反光镜里看到了英甫在流泪。张丹丹忙从包里找出纸巾,转身要递给英甫。她惊讶地看到,这个老男人已经睡着了。

二十分钟后,车在龙门酒楼的迎宾门前停下,叶生带着众人已在迎候,他过来帮着拉开车门。英甫已是一脸清爽,毫无疲惫神态。脚一站稳,英甫就双手拱拳:“今天,都吃苦受累了。”

叶生微笑着,拱着双手。他那双眼角下斜的猫眼此刻眯了起来,薄唇的嘴紧紧抿住了:“哪里,是我们失控了,让董事长丢了面子。”

物业总监黑一杰的脸皱巴巴的像是一块老树皮。此刻,他睁大了一双羊眼,蒜头鼻的鼻孔也撑大了,粗声粗气地说:“这话不对,是让董事长露了一手神功,演了一出好戏!”

英甫向他扫了一眼:“好戏?在酒桌上呢。走,喝酒压惊去!”

龙门酒楼有三层,是个住宅小区配套设施改建的酒楼。平日人来人往的生意不错。三层被改造成一个豪华大包间,中间只摆着一张能坐二十二个人的大圆桌。

进了豪华大包间,叶生环视了一圈,看向英甫:“英董,先坐在沙发上喝茶压惊呢,还是直接上桌开吃?”

英甫慢悠悠地原地转了一圈,向叶生一笑:“茶,哪压得住今天的惊呢?既是死里逃生了,知道了人生苦短,咱们就直接上桌喝茶摆酒吧。”

叶生立刻招手安排。

很快上来了三个女服务员,一个年轻男子等候在一旁。他上前一步,弯弯腰,自我介绍:“老板好,我是龙门酒楼的大堂经理。今天,专门来为您服务。有不到之处,请多多包涵。”

年轻人麻利地把红丝绒布幕帘左右拉开。这是个坐北朝南的建筑,又是正午近十二点的时间,窗子玻璃亮堂得似乎一伸手能从窗外折枝柳条进来。窗外的视线极好,远处,可以隐约看见“东方梦都”的一大片建筑轮廓。恰好,有一架银色客机,从西向东飞过,在湛蓝的天空划过一道长长的白线。看着飞机像初春的柳絮飘在天上,英甫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经理,今天实在对不起,让你们白忙几天。”英甫向经理挥着手,又看着叶生,“叶总,人家把东西都准备了。账,得给人家结。”

不待叶生回话,英甫又说:“这样吧,今天没客人,我们兄弟要好好喝顿酒。你去把原来安排的菜撤了,上火锅。涮肉,吃着痛快。”

年轻经理反应快,弯下腰,点着头:“谢谢老板体谅,我马上安排上锅子。羊肉,是宁夏盐池的滩羊肉,我送。牛肉,是雪花牛肉和澳洲牛肉,各一半配上。怎么样?”

看着英甫点了头,经理要走。英甫又举起了右手:“不急,把肉切薄了。再上几盘鱿鱼卷和冻豆腐。今天——”

英甫的眼神,从叶生几人脸上扫过。感受到气氛异样,几个人都板着脸,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杯。叶生呢,正从手上往下摘着白手套。

“要吃饱喝足了。打了一上午的架,该犒劳一下大家了。”

英甫点茶要菜的工夫,叶生已让服务员把位子撤成九人座。

英甫指点道:“别忙,得摆十个人的位。”

叶生一一指着屋内的人:“英董、我、丰总、黑总、汪总、小郑、小赵、于总,还有咱们的法律总监朱玫,九个人呀?”

“还有吴菁!”

“她不是去派出所做笔录了吗?”

“再晚,也得等她回来喝杯酒。就这么几位高管,都跟着我吃苦受罪了。今天的酒,一个也不能落下,一杯也不许少喝。”英甫一拍桌子,“咱不是曹操,做不了英雄,也配不上枭雄。煮不了酒,论不了英雄。今天——喝一顿我下海创业以来的大酒,一醉方休!”

英甫从桌子上拿起了手机:“大家都把手机交出来!只喝酒,不办公。除非家里死人了,工地着火了。否则,谁也不许接打电话!”回头叫来服务员,“来,小姑娘,端个盘子,叫客人把手机都放进去。谁要是不听招呼,你给我把他的手机扔进火锅里涮了,煮了!”

这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像铁匠炉里的火星,一句一字地烫人。

叶生手抖动着把手机放进了盘子,完后顺势松了一下领带。其他人也一一把手机放进盘子。

英甫一屁股坐在了北面,主座就变成了坐北朝南。叶生坐在下席中间,面对英甫。叶生的左首是副总裁丰学民,右首是财务总监于曼丽。黑一杰挨着丰学民,销售总监汪来旺挨着于曼丽。英甫的左首是副总裁郑来青,右首座位空出来,留给吴菁。郑来青的左首坐的是工程总监赵臣,吴菁的右首则坐着法律总监朱玫。

看着看似不经意的座次,英甫哈哈笑起来。

“真是来喝阋墙酒的。随便这么坐下,竟是一个‘割席而坐’的故事出来了。”

黑一杰脸上的沟沟壑壑挤成了团,眨着眼好似有话说。

英甫止住了他:“别急,听不懂了吧,不懂也好,少了许多烦恼。”说着,端起茶杯,“来,先喝茶,一会儿,听我给你们讲几个故事,助酒兴。”

丰学民有意抬起手,先揉揉露脊鼻头,再摸摸头上裹着的纱布,板砖脸上,三白眼往上翻着:“老板,今天,为你抢标语,头被人打破了。我都这样了,现在,你不会给我们玩一出‘鸿门宴’吧?”

英甫阴沉着脸:“‘鸿门宴’是千古奇宴,你我一介草民,哪有这个福气享用?不过,既说到了‘宴’,我们也得再点几个菜。涮锅子,称不得宴席!”

菜谱拿在手里,英甫翻看了一遍,抬头看向叶生:“叶总,‘鸿门宴’为的是天下。咱们今天这喝的是阋墙酒,论的是兄弟。这样吧,跟我十年以上的人,每人点一个菜。这些年轻人就算了,只管跟着吃现成的吧!”

销售总监汪来旺屁股从椅子上抬了起来,鼻子吸溜了一下。一着急,山西味就出来了:“球势!他们才来了几年?都不过是隔牢牢的牛牛。我虽然不够十年,也就是五年,可我给老板拿回来四十多个亿的销售楼款。”

看汪来旺急样,叶生摆起手:“算了,算了,这就是个由头,你们还真当真?”他扫了丰学民一眼,“快快点菜,大口喝酒吃肉。早点散席,大家还有一大堆擦屁股的活要干呢!”

他把头偏向角落茶几上放手机的茶盘:“英董,听见了吗?大家的手机响得都快把这房梁震塌了。今天,出这么大的娄子,政府各口肯定在急着找咱们。”

英甫并不言声,拿起来菜单看。叶生在英甫点菜的工夫,叫经理过来:“我们带了酒,去,把这几瓶十五年的茅台开了。”

英甫抬头不看菜单了,冷冷地点头:“去,把你家的红星二锅头拿来。要56度小瓶的,‘小二’知道吗?先来一箱!”

叶生的脸沉下来了。

英甫笑起来,一拍菜单:“好玩,我点一道有文化的菜。”

一落座,听出每人的话里都藏着刀,法律总监朱玫紧张得手心冒汗,心率早到了一百二十下。这个从法国留学回来的法学硕士,到公司才三年,是前任法律总监牦牦推荐来的。她哪见过这种刀光剑影、明争暗斗的场面。

英甫看出朱玫紧张,向她点头:“佛跳墙!用的是十八种山珍海味,过去是达官贵人才能吃到的。”

丰学民撇撇嘴:“你是大老板,当然得吃皇家的菜。我呢?土生土长的京城土鳖,这年头点儿背,只能给你当个打工仔。天天在工地上给你干活看场子,玩钢筋,和水泥,只配吃个快餐方便面,喝碗片儿汤。”

叶生瞪一下丰学民:“说什么呢?不就吃个饭吗?快点菜!吃了走人。”

“好,听叶总的。今儿犯不上在这和人掉腰子,快吃快走。我,就点个最俗的吧!”丰学民看了看英甫,一字一顿,“乱——炖!”

“他大爷的,我家上三辈,就是天桥的小力笨儿,代代都是五脊六兽的俗人,就点个炖吊子吧!”黑一杰大声说。

叶生看向了于曼丽。于曼丽的桃花眼眼角挑了一下,一撇上厚下薄的嘴唇:“红烧鲤鱼!”

郑来青没有点菜的资格,他看看众人一个个点的菜,晓得都有含义,就催叶生:“叶总,该你了。”

“臭鳜鱼!”叶生平静而又冷冷地报出了菜名。

朱玫睁大了眼,把头偏向叶生:“叶总,这鱼,得配对吃吗?”

叶生嗤地一笑:“小朱呀,你是在法国吃米其林餐厅的人,不知道这道中餐的味道。这酒楼的名字叫‘龙门酒楼’。于总的鲤鱼被红烧了,就跟龙门没关系了。点这道菜,吃的是心境。”

朱玫睁大了狭长的瑞凤眼,有些不知所措地问:“什么心境啊?”

“问得有意思。告诉你,美女嫁了人,就不值钱了,变成了臭咸鱼。我帮你们老板干了十六年,如今他功成名就,找来你们这些海归,来做现代公司治理了。我们呢,自然就如这臭鳜鱼,说是吃着香。但看上去丑,闻起来臭,拿不到国宴上的。”叶生说着,眼睛却盯住英甫。

英甫站起来,看了看他,又坐了下来:“叶总,你把我的心说颤了。你既拿鱼说事,这鱼,撒开了做,也终归不过是条鱼。”说着,他挨个儿看了看叶生身边的几人,“这佛跳墙太雅,乱炖太俗。炖吊子呢,太脏。那是猪大肠做的,外表是嫩肉光溜,却翻不得。一翻出来,就是屎!跟这人一变心,兄弟一翻脸,一模一样。这样吧,叫厨房把佛跳墙、炖吊子、乱炖都拿去一锅煮了。要雅,雅到极致。要俗,俗到极点。吃起来,没那么多讲究、念想。怎么样?”

于曼丽惊叫起来,看向了叶生:“哎呀,这不就成了一锅烩吗?”

叶生冷笑着,在桌沿拍着:“你说对了,今天,英老板,就是要吃这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