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再也不像葬礼现场了,人人都仰着头,等英甫开口。
李所终于琢磨过味来。这老板,话是讲得极端了些,但一针见血,把今天闹事的底给抖出来了。场面没失控,一切都好说。
叶生用手指顶了一下丰学民的后腰。两人凑过来,让英甫低下头来耳语。
英甫像要扇人的嘴巴一样,手一挥,赶开了这两人。又把扩音话筒举到了嘴边:“各位,今天来的人,都是找碴闹事的。你们刚才闹够了,现在,就得让我也闹一下。”他挨个指一下叶生和丰学民:“刚才,我的两个部下说我说得太过了,劝我不要往下讲了,给自己留条路。”
英甫眼睛湿润了,声音一下子高上了八度:“屁话!我有光明大道可走吗?从下海的第一天起,我就在刀尖上舔血、粪坑里扒钱。哪一步,不是拿命换来的!”他一转身,向着那群黑衣年轻人,“你们是放高利贷的吧?我问你们,春节前我们想把你们的钱清了,你们不许,拿定主意了要收高利息。月息三分六啊,这是在喝人的血哪。现在,怎么急着提前催账了?”
黑衣人群沉默着,无人接话茬。
“你们的头呢?咱们当众说个清楚吧。”英甫眼睛在这群黑衣人身上打转,“好,你们的头不敢现身,那我就告诉大家。他是法院申副院长的小舅子。他放高利贷,他姐夫帮着抓人要债。大家说,这天下公平吗?”
工人们愤怒起来,有几个人冲到黑衣人面前啐唾沫。
黑衣人群里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挺身站到了众人面前。一副金色的细边框眼镜,椭圆的镜片,刚刚盖得住他的羊眼。镜架接合处,镶着闪亮的钻石。冲着众人一点不畏惧:“我是我,我姐夫是我姐夫。我做的是金融,他做的是法官。正大光明,问心无愧。”
“好,说得好,我也信你。”英甫向年轻人摆了一下手,“那你今天来砸场子的理由是什么?”
“跟大家一样。你迟迟不给施工单位的工程结算单签字,到时能有钱还我们吗?拿不回来贷款,我不是得喝西北风吗?听着,这是给你上一课,我们这是风险管理,叫作未雨绸缪。”
“西北风?”英甫冷笑着把右手举到了头顶,扫视着广场上的工人,“工人们,你们跟我闹,是为了一天几十块的工钱。可你们眼前的这小子,瞧见了吗?”说着,他盯着年轻人,右手食指指着他脸上的眼镜:“他这副德国的Lotos铂金眼镜,光做工得半年。价格得过百万!”
英甫的话音刚落,广场上像燃起了大火一样喧闹起来。李所一把抢过了扩音话筒,冲着那群黑衣人厉声道:
“工人们也罢了,毕竟没拿着钱。你们呢,纯粹是无理取闹,扰乱社会秩序。听好了,我数到三,你们还不收起手中的牌子,我就不客气了。”
几十个民警围了过来,一个个手中摇晃着手铐。
“一、二……”
英甫抬起头来,看着李所高高直挺着的手指,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李所憋足了劲要喊“三”时,黑衣人齐齐把手中高举的牌子放了下来,三叠两折地就把牌子折叠成巴掌大小的纸片,塞进了西装内袋。
广场上的标语横幅忽然都不见了。
英甫从李所手中又要过扩音话筒:“‘东方梦都’项目是市里的重大项目工程。第一期,我们盖了六十万平方米的办公、商业设施。六十万平方米的项目干了三年,这三年中,天天能发现原来的设计图纸中有需要修改的地方,三天两头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情况。比如——”
英甫又转头向右,看向了永利建筑公司的人群:“我记得,刚开工挖基坑时,就发现地质勘探有问题。没探出来有一个地块地质疏松,得做加强护坡。这可好,一误工就是二十天。永利的人上了三百人,每人一天按一个工日算,误工损失就是六千个工日。对不对?”
“对。”永利的人高声地回答。
“设计变更了,工程误工了,你们都得向我索赔。”英甫看见那个胖女人在和身边的人交头接耳,声音就大了些,“索赔了,就得由我们和监理公司、你们施工单位来洽商。都认数了,三方签字,结算时,我们照此赔钱。”
英甫口气慢下来,嘴里报着数据:“三年的工程,你们的单项索赔报告提交了一千七百多份。实话说,每一项我们差不多都认了。共计赔了二十三万个工日。按工钱算,是总计二千九百九十万元人民币。”
“不对吧,一个工日是七十块钱,你怎么算出来那么多呢?”人群中,一个包工头大声问。
英甫眼睛立刻扫向了他:“这位兄弟,你说的工钱,也对也不对。为什么呢?总包方是特一级施工资质。要价狠,态度横。他们坚持每个工日必须是一百三十块,说是少一分也招不来人。”
那个包工头又喊了起来:“按现在通常的人工综合单价,每个工日才八十块钱,他们不可能要那么高吧?”
人群中一阵骚动,嗡嗡声一片。
李所终于听出了味道,摇着头:“太黑了,这啃得也太邪乎了。”
英甫吹了一口气,扩音话筒犹如患了肺气肿的病人,嘶嘶作响:“我是个算大账的人,这么大的项目,花钱消灾。早一天完工,这些坑也就填平了。总包方从你们身上每个工日拿走六十块,按三年前的工钱,给你们剩下七十块也不低了。”他把话停了下来,又用两眼去盯永利的人,“当然啦,你们有福啊!你们永利的工人,每人拿的是每个工日一百三十块。”
永利的队伍乱了,有人大声喊起来:“臭婆娘!听见了吗?人家说你拿到的是一百三十块,可你给我们的才六十块。快过年了才付了一半工钱。害得我回家连亲戚都没脸串,拿不起压岁钱啊。”
说话的人声音哽咽起来,李所推了一下英甫。英甫大声喊了一句:“那位兄弟,听我说完,你们再掰扯。”他双手捧紧了扩音喇叭,“三年中,每一项单项索赔,我们都得打。你们报得高,现场签得慢,你们就来堵我的门。上建委闹,去法院告。知道吗?就因为这个项目,我的公司成了法院的涉诉大户。”
有些工人低下了头。确实,这三年中,他们时不时被撺掇着去堵过门,闹过场,也上法院告过状。
英甫摇摇头:“我不怪你们。这工程项目,玩的就是猫和老鼠的游戏。只不过有时咱们之间颠倒一下猫鼠的角色。可是,春节前,该对工程预算做结算了,施工方又提出了个总索赔方案。说是因为平日让步太多,吃亏了。”
广场静如一池平静的湖水,英甫借机把嗓门更高了上去:“六十万平方米的项目,原来预算是四百一十万个工日。现在,除了我们已经认的二十三万个工日赔偿,他们要再索赔六十万个工日。你们凭良心说,我能签这个字吗?”
现场的人群纷纷摇着头。
“还有更邪的!六十万平方米的项目,预算定的是三十万立方的商品混凝土、十四万吨水泥、七万吨钢筋。现在呢?他们都要按百分之三十的超量算账。大家都是天天玩水泥、绑钢筋的人,自己算一下,这又多出去了多少钱?”
有人高喊起来:“你们的工程部不是天天在现场吗?再说,还有监理公司呢!”
“问得好,我们的工程部一拒绝签字,你们就罢工闹事。监理公司呢?大股东是在场的永利公司,现场谁说了算,你们有数。”
“一派胡言,满嘴喷粪!”施副区长的小姨子原地蹦着,向英甫挥拳,“拿出证据来,今天要不说个清楚,老娘让你躺在这里。”
“人,躺在哪里不是一个躺?”英甫冷笑声被扩音器清晰地传出来,“我来问你,做个项目,建委管安全,环保局管污染。混凝土不许现场搅拌,你的公司,怎么报出了现场搅拌水泥三万吨?”
有人大喊一声:“是呀,这三年,谁听过工地搅拌机响了?”
永利的工人们怒视着施副区长的小姨子,骂起脏话:“黑心肠,她把钱从人家手里抢足了,却一分一毫地抠我们!”
几个工人摘下头上的红色安全帽砸向那女人:“去你妈的,老子不跟你干了。限你三天内把我们的工钱按一百三十块结清,我们去别的公司干。”
其他公司的人也高叫起来:“好样的,兄弟,站过来。”
场面很是混乱。建筑工人都是一个一个被小包工头从家乡带出来,眼下跳个槽,只不过是换了个集体工棚而已。
那个山东口音的人在人群中大喊:“懂了!英老板。今后,我们跟着你干。过去的王八行为,今天的混蛋做法,你多担待。二期的住宅项目,我们好好给你卖力!”
包工头们天天算账,听到此,已大致分清了是非,也看出了台上老板的底气。只要业主硬起来,建筑单位最终得让步,因为要为以后的合作留有余地。再说,最后大不了法庭上一搏。但往往拿不出足够的索赔证据,官司一打几年,也在业界坏了名声。谁还会愿意给你活呢?
那个山东口音的人又转向工人们高喊:“冤有头,债有主,我们的总包太黑了。走,大家跟我去找他们。按着一百三十块钱的工日要,不给就堵他们的大门!”
“好!”广场上近千人齐吼。
“好,堵了门,拿了钱,回来找英老板摆酒赔罪。要不,怎么有脸干二期住宅工程?”有人喊道。
这时,一个江西口音的人喊了起来:“兄弟,去那没用。那个总包架子大,没人会出来见你。再说,他们家门口,天天围着几百人。”
到此,局面已经变成发难者的麻烦了。
英甫不动声色,他深知这帮包工头个个都是闹事的精灵鬼怪,自有办法。
果然,江西口音工头又大喊:“依我看,他们今天组织咱们闹了这个庆典,是让我们自己砸自己的饭碗,够狠够毒。好呀!咱们去找政府反映情况去。”
“这是个好主意!”工人们早被英甫的话撩拨得眼睛血红,争先恐后地向场外涌去。
胖小姨子急红了眼,大声呵斥跟着别的队伍走的工人:“白眼狼,要走,把老娘的工服脱下来!”
永利的工人心中早已是恨意十足,有人摘下安全帽去打那女人。那女人躲闪不及,被一顶帽子实实打在头上。
胖小姨子的泼妇情绪被点着了,她双手乱挥着,瞪圆了眼,如一头失控的母猪,冲英甫过来:“把人挑起来了,想溜?没那么容易!骂了老娘半天了,该老娘撒个泼,出口气了。”
其他分包工头,平时就讨厌这女人在工地霸道,肥活都叫她先抢了去,今天又知道了只有她的钱拿得足,有人就吆喝起来:“臭婆娘,你敢动英老板一下,先叫你躺在这。”
发了威的小姨子向身边的几个人瞪了一眼,大叫起来:“跟我来,打死这孙子!”
几拨工人混战起来。
突然,有人点燃了地上的鞭炮。正在人们忙乱地在震耳的鞭炮声中左跳右躲时,英甫脚下的烟花被引燃了。
李所一把拉开英甫,轰的一声,烟花爆炸了。一阵火光把英甫和李所吞没。没等烟雾消散,那女人已带着几个身手矫健的年轻人冲到了台下。民警们一时竟没拦住。一个打头的人,手一抖,一道寒光向英甫刺来。众人惊住了。
李所被英甫一把推开,那力道之大,竟令警察出身的李所毫无抵抗之力。
烟雾中,英甫迅急转身躲开了利刃,几个箭步,就蹿到了舞台下,平地一跃,干脆利落地跳到了舞台上。大家莫不目瞪口呆。英甫两眼怒睁,向台下众人扫视了一下,定了定神,突然飞身而下,直奔那小姨子而去。
英甫左右出掌,一排排地把前来阻挡的人打了回去。到了那女人面前,那女人双手一下就抱住了头。英甫的手掌落下,却是伸到了她的身后,一把揪出了刚才行刺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那年轻人个头不高却肌肉结实,被英甫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死死擒住,双手高举过头。一回身,他快步回到舞台前。一蹲身,带着人跃上了台。
这时英甫开口,连声音都不像刚才了——不高不低,不粗不细,如一口大钟嗡嗡作响,鞭炮声倒成了背景音响:“永利的,这就是你们今天闹事的目的吧,这就是你今天派来让我躺下的人吧?告诉你的姐夫,抢我的钱,没那么容易。要我的命,还不是时候!”
说完,他把那年轻的人摔到了台下的鞭炮中。
“刺刀,这人有凶器!”一个民警眼快。就在这年轻人滚在地上的一瞬间,一把三棱军刺从年轻人的左手袖筒里掉了出来。年轻人被摔蒙了,挣扎着要爬起来。
李所一步跳了过去,按住地上的凶手,利索地把那人给反手铐上了。李所抬头向副所长喊:“快,老张,叫特警,叫防爆大队!”
李所爬了起来,把凶手交给了拥上来的几个民警,从地上找到了英甫扔下的扩音喇叭。
“现在,我命令,三分钟内,所有人有序撤场。否则,后果自负!”
工人们吓坏了。闹场可以,三天两头地干,但要是动起刀来,就是杀人图命了。人们手心冒着汗,挤着推着,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现场。
纵身一跃,英甫从台上下来与李所握手:“所长,添麻烦了,改天,请弟兄们喝酒。”
李所瞪圆了眼:“天哪,原来,你还是深藏不露的练家子。怎么一下子就从千百人中揪出个来杀你的人呢,太不可思议了!”
英甫淡淡一笑:“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今天,只不过是命不该死,佛祖派阿修罗来附了我的身。”
英甫已平静下来,看见远处的张副所长推搡着小姨子一干人,英甫拱手向李所说:“对不起,台上的节目演过了。我,现在还得去演台下的戏。”
李所睁大了双眼:“台下的戏,怎么演?”
“喝酒,阋墙酒。”看到李所有点迷茫的眼神,英甫补充道,“‘兄弟阋于墙’是《诗经》里的一句话,说的是兄弟不和。今天在这酒桌上敞开聊一聊。”
听着这话,李所拉下脸来。转过头,看见法院副院长的小舅子还站在身旁,厉声呵斥:“快走,再不走,你就走不了了。”
小舅子冷笑着说:“大所长,你的手铐没那么粗。”又向英甫点头说道,“大老板,我在这等你,就为一句话:后会有期。”
英甫冷笑着,转过身来,冷冷地看了围在身边的叶生等人:“叶大总裁、高管们,现在一个不许走。快中午了,都跟我回去喝酒。这场戏,演得热闹。那么多摆好的酒席,总得有人吃喝呀!是不是?”
他双眼眯起来,在叶生脸上打量。
“听见了吗?全都去,回去给老板敬酒压惊!”叶生笑起来,双眼挤到了一起。
英甫刚要抬脚,李所拦住了他:“董事长,得派个人跟我回所里做笔录。”
英甫看了看叶生,又看着办公室主任吴菁。
“你去吧。”说着,英甫把这女主任拉开了几步,把嘴凑到了她的右耳边说了几句。
听着英甫的耳语,吴菁睁圆了她的杏眼,上下打量着英甫:“太好了,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一转脸,看着叶生,吴菁旋即抱住了英甫的头,在他的右脸上使劲儿嘬了一下:“今天,你迷死人了!”
叶生冷着脸。
李所脚步沉重地向场外走去。今天的一切,让人太累了。庆典差点闹成了葬礼。平日文雅的英董事长,当众抖出了这么多的商业内幕,扯出了施副区长和法院申副院长。他是讲给工人们听呢,还是让自己向上带话呢?
想得头痛,抬头看见特警的车队到了,快步迎上去。特警队长劈头就是一句:“有人动刀了?人呢?”
“控制住了,在往所里送,你去带人吧。”李所疲倦道。
“他们,这是要去哪?”看见六七辆通勤大巴载满了工人,向主路上驶去,特警队长睁圆了眼。
李所摇着头:“咱们得立刻向分局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