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好戏要开场了,风知趣地小了。
每一只气球都乖乖地吊着条幅,阳光暖暖地照着它们,鲜红,又脆又嫩。天上的云在三月的初春气息中,轻轻地来,又悄悄地走着。
只有人间的戏,突然,变成了一场闹剧。
看了看手表,要到9点19分了,英甫转过身,冲着站在主席台右侧的副总裁郑来青点了一下头。郑来青会意地用对讲机通知主持人上场,叶生脚步不带一点响动地来到英甫身后。
“施区和伊行有事先走了。”他俯身在英甫的右耳,“他们让我提醒你——”叶生的话音拖长了。
“说!”英甫的脸色阴沉下来。
“尽快把施工单位的款给结了。”
“施工单位的人呢?”英甫往座位的左侧看了一眼。
“没来。人家说临时通知开会。”叶生的腰一直弯着。英甫没有回话,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台下。
两个年轻的男女主持人,手持话筒,站在了台前。
“现在是2013年3月19日上午9点19分。”男主持人声色饱满地开了口。
“良辰吉时,庆典开始!”女主持人喜笑颜开地宣布。
她的话音刚落,三十只狮子一蹬腿,高高站立在空中。口中,齐齐吐出了黑黑的长舌,上面是一行竖下来的白字。
震天的锣鼓,分秒不差地敲了一下。坐着的一千多名工人,机器人兵团一样地猛地站了起来。六个方阵中间,都高高顶起了一条黑底白字的大横幅。
“呼!”来不及眨眼,六十只大气球被人解开了固定绳,它们像一群厌世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腾空而去。又摇头,又摆尾,离地面上的这个人间越来越远。气球逃跑了,风又不来,巨大的广场一下子成了葬礼现场。
女主持人的嘴来不及闭上,她惊恐地回头看着站起来的英甫。
像是从8700米的雪坡上滑坠,英甫的脑子瞬间转场。几秒钟的工夫,他的眼前浮现出五岁时,饿晕在街头小饭馆门前。一转眼,又看到四年前此时此刻,他含着热泪为“东方梦都”奠基的场景。
“好!”肚子里的热气冲口而出。英甫这声大吼,虽是没有话筒,却像是一把倚天剑,一出鞘就寒气逼人。
英甫双手一撑主席台上的桌子,蹦到了主席台前沿。
“各位!”英甫双手抱拳,拱在头顶。他先原地转了个圈,看见宾客们都已起身离去。这情景,犹如一群孩子正在上帝面前玩捉迷藏,被蒙上眼的那个,把眼前的黑布一解开,突然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只剩下自己在黑夜的墓地。
他仰头向庆典横幅作了个揖。今天的庆典会场,就只有这条横幅是红色的了。他转身面向台下,冷冷一笑,大声念起各种标语:
立即结算,还我血汗钱!
黑心开发商,误工不赔钱!
东方梦都,工人断魂地!
工钱不给结,春节没法过,回家抱不了老婆!
“这是干什么呢?”台下,派出所的李所长冲着人群吼起来,“张所,快来人!”李所长怒目仰头瞪着台上要把每一条标语都念完的英甫。
“把这些玩意全给我收了!”他转回身,向张副所长带着围过来的几十个警察下令。怕英甫听不清,李所长把双手拢在嘴前吼:“你的人呢?”
英甫低下头,眼见李所长急得满头大汗,笑起来:“李所,我的人都在下边呀!”
“还乐?”李所双手从内向外地划拉了一圈,“庆典成葬礼了!”
“都是喜事呀!”英甫的脸笑开了花。
李所回过头,看见警察开始收标语了。他转回身,双手又拢在嘴边喊:“快下来!今天,你要被当场活埋了!”
英甫也把手拢起来,大喊:“我,早就被埋到脖子了!”
“下来!英老板,下来!”工人们齐声高喊起来。
咚、咚!静默单调的锣鼓声,如阎王爷出巡了一样地鸣锣开道了。狮子们开始左右晃着头,长长的黑舌,阴沉地甩起来。在英甫看来,简直是一条条索命绳。
好似有后力猛推,英甫双膝略略一弯,双手平伸起来,扑进了鸡群。双脚刚刚沾地,直起身时,近百名年轻人立即把他紧紧围住了。
李所疾上几步,揽住了英甫,冷眼看向这群年轻人。
他们显然有备而来,统一身着黑西服,打着黑领带。一个戴白框黑架眼镜的人一挥手,他们整齐划一地从各自怀中掏出一张白布,高举在头顶。上面的黑字,格外夺目:“欠债不还,天理难容!”
“谁是头?”李所往后退一步,站在了一箱礼花弹上。
人群沉默着,没有人站出来。
英甫向挤过来的副总裁郑来青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扩音喇叭,也往后一站,把李所从礼花弹箱子上挤了下去,把喇叭举到了嘴边。
“打他!”随着一声尖叫,半截砖头从某个地方飞向英甫。这块砖头是红色的,划着弧线在人群头上飞过。英甫伸出左手,稳稳地把它接住,顺势往下一磕,右膝盖抬起一顶,居然把这块红砖给顶得粉碎。在场子的人都被惊着了。
“把标语举高些!”任由红色的粉末在空中飘洒着,英甫大声命令工人们,声音透着凶狠。
正在收标语的警察们住了手,把眼光投向了李所。李所摇了摇头。
“先说话,再打架!”英甫的话音,从人群中穿过去,把一张张标语又刷了一遍,然后向空中握紧了拳头,狠命地向众人挥着,“谁先说?”
“我!”一个山东口音从身着橘黄色工服、头戴灰色安全帽的方阵中传了过来。
“请说!”英甫把喇叭转向了那里,“有何贵干?”
“要工钱!”
“谁欠的?”
“你!”
这个词,是六个方阵中的所有工人齐声喊出来的。广场上空,租来放飞的几只鸽子刚从笼子里逃了出来,正在不知所措地盘旋。声势浩大的吼声,像是地狱里打雷了。鸽子们奋力猛拍了几下,向着晴天飞去。
英甫仰头看着鸽子们逃命,笑了笑,低头看了看李所:“怎么样?嗅嗅这人间烟火?”说完,脚尖踮了一下,人晃着,那烟花箱终究没垮。站稳了,英甫把扩音话筒举到嘴前,吹下气试音,开口说话了。
“工人兄弟们,咱们也见过面,逢年过节的,我慰问你们。今天,你们来找我算账。那些标语我都看清了,我是不是个混蛋,你们听我讲完这工地上两个关于钱的事再下结论,好不好?”
场面一下安静了许多,有人从藏蓝工作服的方阵中大声接话:“别绕弯子,有屁快放!”
众人把目光投向说话的人,那人低下了头,隐没在人群中。
英甫左手高高举起,伸出食指:“受托支付,有人懂吗?我这个大项目,总计有三百多万平方米。分前后两期。前面的是办公、商业,地上地下共计六十万平方米。靠大家努力,现在进入了竣工验收阶段。后面的呢,则是大活儿,是高端住宅区。下半年开工,有缘的话,到时还得辛苦大家。”
英甫的话简单清楚。建筑单位都把业主当爷爷奶奶供,轻易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传了出去,别的业主也不敢再与爱闹事的建筑公司打交道。何况,这个项目的后期工程量大,又是高端住宅。利润高,不愁卖,拿得着工钱。英甫话里的意思,就是工地上的木匠、电工也听得出来。工人们的头都抬了起来。是呀,惹恼了这个大老板,这次的钱是拿到了,可是,再想在后期进场干活,那真是跟缘分不沾边了。
扫视下众人,英甫指着面前的高楼:“第一期项目不好啃。京郊这个区域,商圈还不算太成熟。政府指着拿这个项目来拉动地区发展,怕企业先干了住宅开发的活儿,到后面赖账拖延,就在土地挂牌时,设置了带条件出让条款。要求总体摘牌,分期开发。但是,必须先开发办公商业区域。需要的资金量大,我们向银行贷了款。数额我不说,但是算足了建安费用,这个意思是施工单位的钱有了保证。银行怕我们挪用资金,也设置了贷款条件。什么条件呢?受托支付!”
“废什么话,这跟我们挨得着吗?”藏蓝工服人群中的另一个人在喊。
“你说对了,这恰恰就是你们的冤屈所在。”英甫飞快地接上了这人的话,“知道吗?每个月,我们的工程总监和财务总监,都会核定你们的公司报上来的工程量和人工费用。然后,报给贷款银行。他们审批后,把款直接支付给你们公司。也就是说:一、我确实及时把钱支付了。二、我就是想克扣你们的钱,也做不到。三、每个月,我都是拼命地催银行放款。因为,不放出去,我也得支付利息。”
听完这段解释,广场上的工人们都瞪大了眼睛,互相望望。紫色安全帽的工人队伍中,一个沉稳低哑的嗓音响了起来:“你说的我懂。可是,我们也真的总是拿不到钱。依你看,这钱,到了谁的手上了呢?”
这话问得和善有礼,英甫听得出来,这是一个分包商的头头。他眉毛一挑,大拇指高高挑了起来:“问得好!但你问错了人了!别问我,去问你们的总包方。”
说着,英甫四下找人:“总包方,总包方的人在吗?”
广场上没有人答话。
“妈的,这些总包的王八蛋,从来把我们不当人!拿着特一级资质卖牌子,活是我们干,但钱却都进了他们的兜里。”远远地,紫色安全帽的人群中,有人高喊起来。
众人情绪又激动起来,但已经转向了总包方。
“也不尽然。”英甫继续高声道,“知道吗?你们一共有六家分包商。但只有一家,月月拿的足额满血。”
英甫双手捧着扩音喇叭大声高喊:“想知道是哪一家吗?”
“想!”众人异口同声地喊。
英甫没有立即说话,他死死盯着从人群后围到身边来的叶生。最后,他把目光定在了藏蓝色工服人群身上,伸手指过去:“他们的公司,名叫永利建设有限公司。老板呢——”英甫的脸色阴沉起来,“是分管这个项目的施副区长的小姨子。”
“英甫,你这个狗东西!我是副区长的小姨子就该饿死吗?我拿的钱是挣来的,是你该给我的,你要为你这个屁话付出代价!”
一个矮胖女人用手指着英甫尖叫起来。这个身穿青色薄羽绒服,头戴黑色棒球帽,脸上扣着一副大镜片的古驰太阳镜的中年妇女在人群中很显眼。
众人冷冷的目光瞬时投向了她。
“好啊,既是如此,我倒要问问你。你的工程款都拿足了,那为什么今天还要来闹事呢?这不是给你姐夫添乱吗?”
小姨子嘴皮动了一下,刚要开口,她身边一个中年人挡在前面,一字一句地大声吼着:“因为你这黑心大老板刁难我们施工单位。活干完了,却拖延结算。不在工程结算单上签字,想耍赖?”
“狗娘养的!看看吧!今天,这在场的没有不想杀了你的!”中年工人刚吼完,身后,又闪出一个年轻小伙子,把双手拢成喇叭,放在嘴上高声喊叫。
众人把目光转回来,齐齐盯住了英甫。英甫瞥见总裁叶生和副总裁丰学民神情沉重紧张,死死地盯着自己。
英甫笑了。阳光下,他的笑意既狡诈,又顽皮:“想知道是不是我赖账,这就需要给大家讲讲第二个关于钱的事。”
说着,他把手高举空中,让众人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伸出的食指和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