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海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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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撤?”

加措在2013年5月17日下午3点,刚刚从怀中拿出对讲机打开了电源,罗布呼叫就进来。

“没听懂?”听见加措被冰镐打了一下脑袋的声音,罗布的右手把对讲机要捏碎了。

“我自己?”

罗布忍住了眼眶中的泪水。

加措把对讲机紧握在右耳边,背对着英甫和另一个死人。低下头,他使劲儿想穿过雪雾,看看罗布的眼神。

“那,我不下去!”

“什么?”罗布大叫着,拉开帐篷门帘的拉链冲出去,站在风雪中,对着顶峰挥动拳头:“飑线天气要来了!”

“我知道!这里的风,已经吹得人无法站起来了。”

听着对讲机里和加措一样大喊着的风声,罗布捶打着自己的胸口:“那,你还不给我赶快滚下来?!”

“不,我要等你赶快派人上来!”

罗布哽咽了,抽动一下喉咙,胃疼了起来:“今天,没有人能上去了。”

“为什么?”加措的身体左右摇晃着,抵抗着从不同方向来的狂风暴雪。

“8500米、8400米,都有人困住了。”

罗布的声音,被风盖住了。

“下来吧,好兄弟!”罗布的抽泣声,虽然很轻,但却清晰地传到加措的耳内。

加措低头看着脚下十几米处岩石中的睡袋。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2009年5月18日,他和弟兄们一大早爬上来,亲手把这条睡袋给僵硬的客户姚迪套在了身上。“我就不能陪他死一回?”加措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罗布双手抱紧手中的对讲机,似乎是怕风雪中会突然伸出一只巨手来。

“傻子!”看出加措下撤的犹疑,罗布转着圈怒吼,躲避着一股股邪恶腥臭的风雪冲击。

“总比胆小鬼强!”加措把腰稍稍弯了下来,让一大团冷硬的雪雾,从他的后背上翻过去。

“胆小鬼?”罗布仰头瞪着顶峰,“你是害人虫!”

“害谁了?”

“我!”罗布把嘴闭了一下,用舌尖把一片雪花顶在上颚碾碎了。“今天你不下来,明天我派人上去时,就得多带一条睡袋!”罗布用左手捂着越来越疼的胃,“我问你,你还带着另一条救生毯吗?”

“没有!”

“那你抗得下零下70度的风寒效应吗?”

“不能!”

“你会跟他争着吸最后一瓶氧气吗?”

“不会!”

“那,还不赶快给我滚下来?”罗布弯下了腰,胃疼得全身抽搐时。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英总呢?”

罗布左手一撑,又站了起来,对着顶峰,咬着牙:“他有救生毯,不会冻死。你把氧气给他调到‘1’,他肯定能活到明天。明天,多上去几个人,就能把他弄下来。好吗?”

“好!”趁着一大堆雪雾滚到了身后的尼泊尔境内,加措大喊着,“我下去!明天多上几个人!”

转过身来,加措看着一动不动的英甫,想起昨天的事,一股怒火,又燃烧起来。

“加措,加措!”

昨天下午三点,加措正和桑巴及叶娜的向导多吉在8400米的大风中搭建自己的帐篷时,隐约听到英甫在他和叶娜的帐篷里喊叫。

一走神,手一松,刚组合起来的帐篷,一下子被风吹了起来,桑巴和多吉立刻把身体压在上面。

“快,把绳子拴在石头上!”加措一左一右把两个小伙子推开,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张开双臂,搂住了鼓起来的帐篷,“快,把帐篷的拉链拉紧!”

风正从半开的帐篷门帘猛吹进去,把帐篷要撕得粉碎。

帐篷四角方向的绳子很快被拴在搬来的石头上。门拉链一拉紧,风雪就只能从帐篷上翻过去,帐篷,变成一个避风挡雪温暖的家了。

“快,帮帮我!”英甫还在叫。

急忙搭建好了自己的帐篷,加措爬进了英甫帐篷的前厅,刚把头伸进去,就与正往外爬的叶娜的头顶在了一起。

叶娜脸色煞白,挺直的鼻梁和眉毛挤到了一块,一口洁白的细牙龇着,嘴角微翘上扬,双唇单薄的嘴撇着。那双睫毛密长,眼珠灰蓝的内双眼,像受了惊吓的英国蓝猫,又大又圆地睁着。加措也瞪圆了眼:“怎么了?”

“刚吐了!”英甫说着,把一个散发出恶臭的墨绿色防水袋的拉链拉紧。

加措急忙退出去,蹲下来,伸手把叶娜拽了出来。

刚站起来,叶娜差点被一阵狂风吹倒在帐篷上,加措拦腰抱住了她。

“‘噗噗’还是‘PP’?”加措一手搂住她的肩,另一只手伸向帐篷里的英甫。

“‘噗’——”叶娜的声音,像氧气瓶里的最后一丝撒出来的气。

“安全带!氧气面罩!氧气瓶!帽子,防风帽!”

加措一句一句喊着,一把一把地接过英甫从帐篷里递出来的物品,又一一穿戴在叶娜的身上。然后,拎起叶娜腰间安全带上的牛尾。

叶娜跟着他走了几步,绕到了帐篷的一侧。

“蹲下呀!”加措转过身,紧拉着牛尾。听不见身后的动静,看着风雪弥漫的山谷,他喊着,“放心,我不会回头的!”

过了一会,叶娜在拽牛尾。

“好了?”风把他的话送到了身后。

“手纸!”叶娜大喊起来。

“她得下去了!”英甫说。叶娜趴在睡袋上,加措解除她腰间的安全带,英甫轻抚着叶娜的后背,眼睛看着加措。

“你呢?”加措问。

“上!”

加措的鼻子抽动了一下:“要下,立刻走。天黑了,风就更大了!”加措爬到帐篷门口,探头出去看了看。

“把她的水倒了,重新烧一锅,下去的路上喝。”英甫把叶娜和自己的三个保温瓶递给了加措。

“还是热的呀?”加措接过保温瓶说。

“找雪麻烦?”英甫拿起防风帽,戴在头上,“我去!”

“别动,妇唱夫随,你千万别也来个上吐下泻!”加措的脸拉长了,边后退着爬出去,边回头大喊,“桑巴,找雪!”

喊完话,加措站在帐篷外,看着风雪中的山坡。在这8400米的突击营地,风永远上吐下泻地刮着,雪如羊毛毡片般,一张比一张大地飘下来,但却永远落不稳在山坡上。想找点雪来烧水,只有去岩石缝中挖了。

“桑巴,烧好了水,你也陪着叶娜撤下去!”帐篷里,英甫又大喊了一声。

听见喊声,加措使劲儿甩出脚,把一块碎石踢飞了。

“你是向导,还是我是向导?”叶娜的身影刚在风雪中隐没,英甫对加措的怒气就来了。

加措跪在帐篷的睡袋上,正从他自己冲顶背包里往外掏东西。

“我是你的向导!”他抬头看了一眼瞪着自己的英甫,又摇着头,“不是你的牦牛!”

“好!”英甫伸手一把抓住加措掏出来的老式俄罗斯氧气面罩,放到自己盘腿坐着的双腿间,“我背!”

“牛!”加措一把又把俄罗斯面罩抢回来,一砸,扔进了自己的背包里,“你怎么不自己上呢?”

加措说着顺手从包里摸出装着救生毯的小红包,扔到了帐篷的角落。

“我自己?”英甫眉头耸着,摇摇头,“没那个本事!”他又伸长了手,把救生毯拿了回来,放在手里掂量着,“才三百克!”

看着英甫摇头晃脑地撇着嘴的样子,加措的脸色更阴沉了。

“三百克?”加措把救生毯一把从英甫手中夺了过去,更使劲儿地砸进了自己的背包。冲着英甫,他翻了一下白眼:“这可是珠峰啊!”

“你倒划算。”英甫双手往身后支撑着,眼睛越过加措的肩,从半开的帐篷门帘,看着叶娜消失的下方,嘴里的话,越来越简短,“进出平衡!”

“多背了的三百克呢?”

英甫笑起来,双手拍拍自己的肚子:“气!”

“你笑话我拿你撒气?”加措的脸涨红了。一阵风,把几把雪吹进帐篷,粘在他的后脖子上,他急忙转过身去,把门拉链拉紧了,又回过头来像挑战的公羊,瞪着英甫:“我不能撒?”

“凭什么冲我撒气?”

“凭什么!”加措忘了是在帐篷里,双手一撑,要站起来,头顶在了帐篷顶上。他半蹲半站地保持着,眼神黯然:“一路上,你都跟这个女人混。”

英甫下巴向上抬起来,笑了一声:“惹着你了?”

“泡妞,是山上的一大忌!”

“山上的忌讳多了。”

“最大的忌讳,是拿命开玩笑!”

英甫双手举在头顶,摇着头:“谁也不想犯这个大忌。”

“你犯了!”加措的话语尖刻。

“说说!”

“第一条,你对佛不敬。”

听了加措的话,英甫用手捂住了嘴:“天哪,我有这么大罪过?”

加措摇了摇头:“你的包里是不是背着扎寺的活佛给你的白色海螺?”

“那,我怎么就得罪了佛祖呢?”

听着英甫的发问,加措黑瘦的脸拉得更长了:“背着哈达包紧的圣物,怀里却抱着女人。”

“第二条呢?”英甫的脸涨红了,眼神避开了加措。

“你不该在今天早上带她来冲顶!”

“她不是已经下去了吗?”

“她把我的助手也带下去了。”

“我们会被佛祖怪罪,上得去,下不来?”

“可能!”

英甫突然一把拉住加措的安全带,把他拉得跪了下来:“那,咱就不上了!”他把脸凑过去,迫使加措的眼睛看着自己。

“晚了!”加措并不看英甫,慢慢把背包拉链一一拉紧。

“为什么?”

“我,怕丢人!”

佛祖呀,这一次可不是丢人了,是丢命呀!

加措把对讲机揣进怀里,仰面向天,心中后悔,真不该把桑巴放走……

长叹了一口气,加措弯腰把背包里的英式氧气面罩掏出来,换下了英甫的俄罗斯老式氧气面罩。又检查了刚给英甫换好的满瓶氧气,把到流量定格在了“1”。

英式氧气面罩在人呼气时,氧气出口就被自动关闭,比起俄罗斯氧气面罩,可节省百分之三十的氧气消耗。

一瓶四升的俄罗斯Poisk高山氧气,流量开到“1”时,使用英式氧气面罩,可供氧二十个小时以上。也就是说,如果到明天中午十一点以前,罗布不能把人派上来,这个人就死定了!

计算着氧气,加措的心乱了,不住地拍英甫的双肩。英甫摇了摇头。加措又从英甫的背包里艰难地掏出白色哈达包裹的海螺,塞进了他连体羽绒服的胸前内兜里。

“但愿佛祖能原谅你。”挂在下降的路绳上,加措的两眼模糊了。

头顶,突然一阵雷鸣。闪电,被雪雾禁锢住了。

两个小时后,加措就在第一台阶下,追上了旦增和下撤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