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遗物
忙碌了一整天,睡前反省自身,方栓将收获和疑惑一起带入梦乡。
克隆人的尸检报告、班森的学生手册、孤儿院的线索、宋云江的油画、芙兰达的死因、黄远江的遗物、步眠的突如其来…以及,方栓在其中最重视的,林正清的微笑。
林正清是与班森同时期的人物。
身为在孤儿院的孩子,方栓能敏锐感受到在稚童时期,两位智者相处时是一种平起平坐的方式。那是一种来源于灵魂上的共鸣,就好像春天和秋天的相似,将其他不懂四季轮回的工作人员排除在外。
小时候的方栓看不明白,但是他把那种感觉遗留在梦境里面,等到长大以后再去回味。
按照先前论述,在智者眼皮子底下发生任何事情,都会被智者知晓。
那么,关于班森在进行克隆实验的事情,制作出方栓的克隆人的事情,身为智者的林正清也理应是知晓的。他默许了这些事情发生,也许也曾参与到其中、也许也曾对着克隆人的内脏发呆、也许也曾捡起跳动的心脏,观察活体与死体的区别、也许也曾…
过去的“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结果。
已知,十年前应该是发生了一次变故,结果是,班森医生离开孤儿院,林正清老师留下。两位智者选择了相反的道路,是否意味着两人的分道扬镳?
方栓清楚知晓自己的能力和地位。年龄越老,阅历越妖,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找到班森的蛛丝马迹,根据线索,追查到后者的踪迹。
能看见的都是被看见的,能看见的都是无须看见的;
财不露白,看不见才是有价值的、沉甸甸的。
所以,当阅读了克隆人的尸检报告以后,方栓心里面发生明悟,那就是一定要抱紧林正清的大腿。以自己的能力和智慧,顶多和宋云江掰掰手腕,是决计不可能斗得过班森的。
这是个很简单的逻辑:
「现实生活不是漫画小说,学生所学所会皆由老师教导。在一定的年龄段内,学生是老师的延续,是智慧的赝品,无法和真品较量。」
因此,拜访林正清,获得后者的友谊,是今天忙碌了整整一天,方栓得到的最大收获。
※※※※
星依云渚溅溅,露零玉液涓涓,宝砌哀兰剪剪。
碧天如练,光摇北斗阑干。
理智的人在梦境当中也很理智。方栓知晓自己入了梦,入梦以后有种特别奇怪的感受,细细说来就是“以第三者的视角身临其境”一句话。
方栓梦见了18岁那年的事。
小夜、明灯;
萤火、清溪。
班森医生身着古旧的长袍走在前面,手上摘着一只灯笼照明。
他的腰板一直都佝偻着,脚步很慢。时不时发出咳嗽声,表示自己还在,还活着。走路的节奏不急不缓,轻重有声,看来班森医生有一直保持清明的状态。
“到了。”
他们到了那座小桥上面。
底下是清澈的小溪,月光明晃晃照着,看得见有蝌蚪在游觅。四处响起蛙鸣,抬眸瞧去,发现小溪两侧到处都种满了稻米,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这里的“他们”,指的是班森、林正清、方栓,以及…宋云江。
因为时间太过遥远,宋云江的影子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没有细致的五官。倒不是说忘记了容颜,而是相由心生。十年未见,方栓已不知他的心是什么样子。
“咳咳,都坐下吧。”
班森将灯笼挂在桥边的栅栏上。荧光照下来,老者碧幽幽的眼眸衬着光,这画面略有些诡异。
小桥上,当班森话语落地,宋云江与方栓各自提着一只小木椅。宋云江将木椅搭在班森屁股下,方栓将木椅搭在林正清屁股下,两位老者露出和蔼的微笑,而两位后生则一屁股坐在桥面上面。
桥是木桥,椅是木椅。
相较同轻,倒也不差。
班森略微点头,道:
“阿栓,明日便是你到首都求学的日子,这是我最后能教给你的东西。
我问你,什么是人性?”
※※※※
方栓瞪大了眼睛!
“怎,怎么了?”
把步眠吓了一跳!
步眠手忙脚乱从方栓身上起来,心想“技多不压身,我在跟老师学睡沙发的技巧”这种借口是不是太肤浅了?
耳根子泛红,俏樱桃泛红。心猿意马,步眠登时没抓稳沙发靠背,把窈窕的自己一屁股摔到沙发后面,发出“哎哟”一声鼻音浓郁的浅吟。
“唔!”
她捂住嘴巴,止住奇奇怪怪的声音。
好在方栓刚做过噩梦,后脑昏沉,神经能量失去不少。他的意识还很糊涂,听见了步眠的声音,立马归到了幻听那一类。
“老,老师?”
步眠从沙发后面冒出来一个脑袋,冒着蒸气:
“你怎么了?做了噩梦吗?”
“嗯?算是吧。”
方栓翻身坐起,双膝打开,双手叉在下颌骨上,眼眸轻阖,尽量减轻脑袋撕裂的痛苦。待疲倦消逝差不多后,才睁开眼,看向步眠:
“我梦见你变成了男人,让我满身大汉,实在是无法接受,吓坏了。所以,你以后…便是那种动作,不能再做出来。”
“嗷?嗷。知道了知道了,老师,喝水。”
“知道了就好。唉,真是放心你不下,又拿你没办法。”
接过步眠递来的水杯,方栓略微沉吟。
步眠眨了眨眼睛,举一反三,争取跟上老师的节奏:
“没错,水里我下了毒。无色无味,喝了以后不出两百年必死无疑!”
“噗~哈哈!你哦你哦。”
这话把方栓乐得,摇了摇头,他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像是喝酒似的豪迈,晶莹的液体顺着唇角往颌骨滑落,沿着纤细的脖颈肌肉往下,很快将衣襟湿了一大片。步眠低下头,咽了咽口水,轻轻的,尽量不发出声音。
方栓舍了沉吟,看向步眠:
“谢谢。”
“诶?”
方栓擦了擦嘴角,道:
“现在几点钟了?老古…便是昨晚签订协议,阿尔法和你说的那人。现目前金沙港警局的法医,煮咖啡的手艺不错。老古在做什么?解刨黄远江?准备尸检?”
“我知道他是谁!全名叫古石义,我在小本本上记着呢。”
像是邀功似的,步眠喜盈盈将一只卡哇伊的小本本掏出来,翻开到某一页,写着古石义的档案,旁边还画着一只卡哇伊的古石义略缩图。
嗯…此古石义,长相有毕加索之资。
步眠道:
“现在是早上7:37,古石义半个小时前向我提交尸检申请,被我以吉时未到的理由驳回。他20分钟前又向我提交,到幸福小区进行物证收集的申请,也被我以吉时未到的理由驳回。
15分钟前,古石义邀请我吃早饭。
这次我倒没有拒绝,但是他被甜果小姐揪着耳朵就走了。诶,老师,古石义先生是不是放我鸽子了?他很讨厌我吗?”
“…那倒不是。”
简单和步眠介绍了古石义和甜果的关系,方栓道:
“为什么要驳回老古的申请?尸体保存需要非常苛刻的条件,晚一步解剖得到的结果,都会因为微生物的影响而有一些差别。若是因此失去了重要的线索,让凶徒逍遥法外,这是最坏的结果,你来承担责任?”
“诶?我,我又做错了吗?只是,只是…要是没有老师点头,我心里面…没有底…”
“…你别哭,你没有做错。我刚才又想了想,老古性子急躁,如果不打压一下,怕是工作的时候得意忘形,倒还把黄远江的尸体给破坏了,结局更差。”
“诶?真的吗?”
“嗯。我骗人骗鬼,都不会骗你。”
方栓顿了顿,往四周看了看。
从先前步眠对自己的羞耻动作不难猜测,这孩子平时怯弱娇羞,脸皮薄得和纸一样。而此时一反常态胆大包天,那么警局内肯定就只剩孤男寡女两人。甜果和古石义,都不在。
他们去哪里了?
“咦?”
忽然,方栓看见一根网线,掉在地上。
谁把阿尔法的网线拔了?我梦游干的?
※※※※
“喂。老古,干嘛去了?”
“别大声嚷嚷。”
电话那边传来古石义的轻微声音。他似乎在什么肃穆的地方,能听见细琐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貌似人蛮多的,但是没什么喧闹,大家都很理智。
手机中传出“滋滋”的电流声,不久以后消失,脚步声也没了。应该是古石义捂着手机,穿过一段信号不是很好的地方,来到一个便于说话的地方:
“我在云烟教堂。这里很大,像是迷宫一样…我在想能不能从这里找到宋云江的消息。毕竟五年前,他和芙兰达在此举办婚礼,应该有许多目击证人。我在收集他们的说辞。”
“咦,你变勤快了?”
“别提了,一提这个耳朵就疼。果儿到世贸大楼做调查去了,她认为既然宋云江有意用油画引诱我们出来,那么一定会提前在世贸大楼布局。有布局,就一定有线索,查查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把宋云江揪耳朵给揪出来。”
“咦,果儿变聪明了?”
“说什么呢!倒是你,栓子,你要做什么?我看那个特派员…咳咳,我不太能应付这些热情的修女,你看能不能向特派员要个申请,让我去幸福小区摸摸尸体?”
“这件事情啊…不急,你先在云烟教堂里面找找线索。你听我说,你是法医,你到教堂的拜访,等于是把「我们警局已经知道你宋云江,在这里曾经和黑客有过联系」一句话,写在脸上。
所以你已经打草惊蛇。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找到宋云江有可能遗留在教堂的蛛丝马迹。若是现在离开,我们也就不必再回去了。”
“卧槽!我原来这么蠢!”
电话那边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古石义慌乱道:
“我就不该把爱丽丝带过来!遭了,那些修女又追过来了,栓子咱先不说了,我撤一撤…唉,要是没带爱丽丝多好,搞得现在我虚与委蛇都不行,跟做贼一样。”
电话对面传来“嘟嘟嘟”的声音,看样子是修女的热情把电话线给熔断了,古石义落荒而逃。
方栓笑了笑,小小捉弄古石义一下,可算是从清晨的噩梦中完全脱离出来。
步眠在旁边静静听着两人的对话。
她非常懂事,只是听,不提问、不打断。静悄悄的,就好像是维也纳的雕塑,静谧而优雅。
等对话结束,才道:
“那我们做什么?老师,你是打算自己收集物证、走尸检流程?咱们兵分三路,一起找线索,抓到那个叫宋云江的嫌疑人?”
方栓的学历是首都医大四年制本硕连读优秀毕业生,之前的工作是就职于首都中央警局的法医,拥有法医证。
作为方栓的小迷妹,步眠先前拒绝古石义的两次申请,除开想要方栓多睡一会儿外,还有这样一层念头:
「假如是老师带队,进行尸检解剖、物证收集…那一定做的比古石义先生更好,也一定能找到线索把幕后黑手抓住。」
步眠对方栓向来带着最崇高的美好。
她认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老师是无所不能”的设定,可,当真的无所不能的事情发生时,步眠还是“诶”了一声,发现自己低估了老师的智慧。对他的爱慕,仍然不够浓郁。
只见——
金辉色的晨光撒在那个人的侧颜,那个人白玉无瑕的容颜仿佛戴上一只冰冷的黄金面具,喉结滚动,轻轻说:
“找宋云江的线索?找他的线索做什么,我带你去找他本人。”
“诶?”
“诶什么诶?很惊讶?走吧,去吃早饭。十点半我约了和宋云江见面,你还有三个小时可以化妆,够用不?要不要我说一声,跟他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