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缘伊始：敦煌血脉连

第一部分，回忆一下当年我跟我老父亲常书鸿⁽¹⁾怎么去的敦煌，在敦煌的感受怎么样。

1931年，我出生在法国里昂市区罗纳河（Le Rhône）和索恩河（La Saône）的交汇处，因为我是女生，所以爸爸和我的干爹吕斯百⁽²⁾、王临乙⁽³⁾商量，用代表阴性的索恩河纪念我的出生。我的中文名字“沙娜”便是从“Saône”音译而来。也巧了，我爸爸后来一直在沙漠地带，人家就说常书鸿很有意思，他的女儿早就叫“沙娜”，是沙漠里的一朵婀娜多姿的花。

我爸爸跟我妈妈都很喜欢我，很宝贝我。当时在巴黎的留学生成家的很少，都在我们家里聚会，在我家成立了中国留法艺术家学会。

抗日战争爆发前，我爸爸在法国已经九年了，学西洋油画。他在巴黎街头看见了伯希和⁽⁴⁾出的《敦煌石窟图录》，才知道在自己的祖国还有一千多年历史的敦煌，他就下定决心要去敦煌。

他先回中国的，后来我妈妈带着我也回来了。我的第一语言是法语，一开始不会讲中文。我回来以后才在昆明上了小学，才学会了讲中文。我的干妈王合内⁽⁵⁾是法国人，是我妈妈在巴黎学雕塑的同班同学，她嫁给了我的干爹王临乙，也来了中国，后来入了中国籍。跟她在一起，我就成了她的翻译。所以中文、法语我都会。我的法语口音很准的。

在重庆，我爸爸就下决心一定要把我们全家都弄到敦煌去。他先走了，过了一阵他下决心把我妈和我、我弟弟都带过去。1943年秋天，我们就开始动身了。从重庆出发颠簸了一个多月，坐着一辆卡车到了兰州。到了兰州以后，歇了一会儿，我妈妈简直受不了了，天越来越冷。原来我妈妈都穿着旗袍，完全不适应了，穿上棉旗袍，我爸爸说：“不行！不够！你们要穿羊皮袄。”我就穿上羊皮袄、毡靴，冻得不得了。在兰州过了大概几天，又坐卡车出发，经过武威、张掖、酒泉，一路越走越冷。我那个时候才十来岁，不知道辛苦，一路上看到的变化很大，很开心，很适应。我妈妈很难受，我弟弟还很小。在这个过程中我爸爸很辛苦，但是还要呵护着我们，还要劝我们。

到了敦煌以后，太冷了，我那个时候已经受不了了，更别说我妈妈和我弟弟了。后来在敦煌就碰见了苏莹辉⁽⁶⁾，后来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专家，一块又往莫高窟走，那个时候叫千佛洞。这一路上，25公里，坐着木轮的牛车，走了3个小时。到敦煌的一路太艰苦了，都是荒漠，沙子到处吹。后来我们总结了当时的感受，就是“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前面是戈壁滩，后面是鬼门关”。大家的心情都很难受，但是我爸爸特别积极、特别乐观。

我现在都89岁了，但那天的印象太深了，这辈子都忘不了第一次到敦煌时吃的晚餐。吃什么？一碗醋、一碗盐，每个人有一小碗刚煮出来的面条。我妈妈很尴尬，苏莹辉也很尴尬，他们不好意思问。我就说：“爸爸，怎么没有菜啊？”我爸爸说：“对不起，这里没有菜了，只有这些。我来不及准备了，明天再给你们杀只羊，涮羊肉，来迎接你们，你们就高高兴兴安心地休息。”这个故事永远忘不了。那个时候没有蔬菜，我爸爸除了保护敦煌还要防沙，提出来一定要种树、种菜，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保护敦煌莫高窟的行动中，提出要让敦煌永远地保持下去，就要先改善环境。这就是我们当年的情况。

常沙娜临摹《五百强盗成佛图》，西魏285窟，1945—1948年

第二天天亮了以后，天特别蓝，我爸爸就拿蓝天来说服我妈妈，说：“你看看天多蓝，有了蓝天，我们的心情就能好转。我今天带着你们去参观千佛洞。”我们就去了。我当时第一次到了莫高窟的洞窟里。爸爸劝我妈妈：“你是留法的，学雕塑的。你看看历代的彩塑，多好啊！”我妈妈从专业的角度看了以后心情就好一些了，确实感觉到敦煌千佛洞很美。在那个时候，在荒芜的情况下，能看到十个朝代的塑像是不容易的。当然一天不能看那么多。从那以后，我爸爸就慢慢地劝我妈妈，也指导我，我就跟着大人一块看壁画。

这幅壁画是西魏的285窟，叫《五百强盗成佛图》，讲的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故事。当时强盗作乱，官兵抓住了500个强盗，让他们受刑，把眼睛给挖了。受刑以后，把他们扔到山里，他们哀号呼叫，实在受不了了，佛祖出面了，说你们不要再做坏事了，只要你们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后来他们的眼睛就恢复了。佛教故事说起来是与人为善的故事。285窟，是西魏的，很著名，是一个很重要的代表窟。它主要表示的是释迦牟尼怎么劝说这些已经失去眼睛的受刑强盗，这个故事也叫得眼林。壁画表现了那个年代的建筑、山水，构图上人大于山，山只不过是作为空间的安排，中间还有各种树。研究敦煌壁画，一个是要看它的内容，另外壁画反映了当时的人物，表现了当时的习俗和环境，同时也反映了当时的艺术表现方法。所以，这些都值得我们后人一代一代地去学习。也在那儿临摹。在他们的影响下，我的兴趣也起来了。

今天在座的不少是年轻人，我们要学习传统，然后认真研究。著名的画家董希文⁽⁷⁾，是当年在艺专我爸爸教的第一拨学生，他当时也去敦煌工作了，也在那儿临摹。在他们的影响下，我的兴趣也起来了。

常沙娜临摹《燃灯菩萨》初唐，1947年

常沙娜临摹《女供养人》五代61窟，1946年

常沙娜临摹《舞人》初唐220窟，1946年

现场显示的这些壁画除了刚才讲的故事以外，还有其他的，莫高窟壁画一共是十个朝代，包括北魏、西魏、隋、唐、五代、西夏、宋、元等。其中唐代将近三百年，分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每个时期的壁画特色都不一样。在对时代的表现上，壁画也是很丰富的。这三幅图，一个是佛像，一个是供养人，一个是跳舞的人。通过供养人可以看到当年的服装。所以敦煌壁画的内容、形式丰富极了，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我在那里得到了很好的锻炼，跟着大人去学习，跟着壁画去体会，那个时候我十几岁，不用我爸爸催促，也不用我爸爸来安排，我主动就去学习。我的童子功是在敦煌打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