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选择我们一生的对手?
萧伯纳的唐璜说:“社会组织与我何干?我所经意的只是我自身的幸福盖于我个人人生之价值,即在永远有‘传奇式的未来’之可能性;这是欲愿和快乐的不息的更新;故毫无束缚可言。”
那么,自由的变换是否为幸福必不可少的条件?凡是享有此种生活的人,比他人更幸福更自由么?
“造成卡萨诺瓦注10与拜伦的,并非本能。而是一种恼怒了的想象,故意去刺激本能。如果唐璜之辈只依着愿欲行事,他们亦不会有多少结合的了。”注11
唐璜并非一个不知廉耻的人,而是失望的感伤主义者。“唐璜自幼受着诗人画家音乐家的教养,故他心目中的女子亦是艺术家们所感应到的那一种,他在世界上访寻他们所描写的女人,轻盈美妙的身体,晶莹纯洁的皮肤,温柔绮丽,任何举止都是魅人的,任何言辞都是可爱的,任何思想都是细腻入微的。”换一种说法,则假若唐璜(或说是太爱女人的男子)对于女子不忠实,那也并非他不希望忠实,而是因为他在此间找不到一个和他心目中的女子相等的女子之故。
拜伦亦在世界上寻访一个理想的典型:温柔的女人,有羚羊般的眼睛,又解人又羞怯,天真的,贤淑的,肉感的而又贞洁的;是他说“聪明到能够钦佩我,但不致聪明到希望自己受人钦佩”的女子。当一个女人使他欢喜时,他诚心想她将成为他的爱人,成为小说中的女主人、女神。等他认识较深时,他发现她和其他的人类一样,受着兽性的支配,她的性情亦随着健康而转移,她也饮食(他最憎厌看一个女人饮食),她的羚羊般的眼睛,有时会因了嫉妒而变得十分犷野,于是如唐璜一般,拜伦逃避了。
但逃避并不曾把问题解决。使婚姻变得难于忍受的许多难题(争执、嫉妒、趣味的歧异),在每个结合中老是存在。自由的婚姻并不自由。你们记得李斯特注12和达古伯爵夫人(Mme d’Agoult)的故事么?你们也可重读一次《安娜·卡列尼娜》注13中,安娜偕渥伦斯基私逃的记述。渥伦斯基觉得比在蜜月中的丈夫更受束缚,因为他的情人怕要失去他。
多少的言语行动举止,在一对结了婚的夫妇中间是毫无关系的,在此却使他们骚乱不堪。因为这对配偶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因为两个人都想着这可怕的念头:“是不是完了?”渥伦斯基或拜伦,唯有极端忍心方得解脱。他应当逃走。
但唐璜并非忍心的人。他为逃避他的情人而不使她伤心起见,不得不勉强去出征土耳其。拜伦因为感受婚姻的痛苦,甚至希望恢复他的结合,与社会讲和。当然,且尤其在一个不能离婚的国家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子很可能因了种种原因不得不和社会断绝关系,他们没有因此而不感痛苦的。
往往因了这个缘故,唐璜(他的情人亦如此)发现还是在婚姻中男子和女子有最好的机会,可以达到相当完满的结合。在一切爱的结合之初,愿欲使男女更能互相赏识,互相了解。但若没有任何制度去支撑这种结合,在第一次失和时便有解散的危险。
“婚姻是历时愈久缔结愈久的唯一的结合。”注14一个结了婚的男子(指幸福的婚姻而言),因为对于一个女子有了相当的认识,因为这个女子更帮助他了解一切别的女子,故他对于人生的观念,较之唐璜更深切更正确。
唐璜所认识的女子只有两种:一是敌人,二是理想的典型。
蒙泰朗注15在《独身者》一书中,极力描写过孤独生活的人的无拘束,对于现实世界的愚昧,他的狭隘的宇宙,“有如一个系着宽紧带的球,永远弹回到自身”。
凡是艺术家,如伟大的独身者巴尔扎克注16、司汤达注17、福楼拜注18、普鲁斯特注19辈所能避免的缺点——如天真可笑的自私主义与怪僻等,一个凡庸之士便避免不了。艺术家原是一个特殊例外的人,他的一生,大半消磨于想象世界中而不受现实律令的拘束,且因为有自己创造的需要而使本能走向别的路上去注20。姑且丢开他们不论,只是对于普通人,除了婚姻以外,试问究竟如何才是解决问题的正办?
漫无节制的放纵么?一小部分的男女试着在其中寻求幸福。现代若干文人也曾描绘过这群人物,可怪的是把他们那些模型加以研究之后,发觉这种生活亦是那么可怕,那么悲惨。恣意放纵的人不承认愿欲是强烈而稳固的情操。机械地重复的快乐一时能帮助他忘掉他的绝望,有如鸦片或威士忌,但情操决非从抽象中产生出来的,亦非自然繁殖的,恣意放纵的人自以为没有丝毫强烈的情操,即或有之,亦唯厌生求死之心,这是往往与放浪淫逸相附而来的。“在纵欲方面的精炼并不产生情操上的精炼……幻想尽可发明正常性接触以外的一切不可能的变化,但一切变化所能产生的感情上的效果总是一样:便是屈辱下贱的悲感。”注21
更新换旧式的结合么?那我们已看到这种方式如何使问题益增纠纷;它使男人或女人在暮年将临的时光孤独无伴,使儿童丧失幸福。
一夫多妻制么?则基于此种制度的文明常被一夫一妻制的文明所征服。现代的土耳其亦放弃了多妻制,它的人民在体格上、在精神上都因之复兴了。
自由的婚姻么注22?合法的乱交么?则我们不妨研究一下俄国近几年来的风化演变。革命之初,许多男女想取消婚姻,或把婚姻弄得那么脆弱,使它只留一个制度上的名词。至今日,尤其在女子的影响之下,持久的婚姻重复诞生了。
在曼奈(Mehnert)《比论俄罗斯青年界》一书中,我们读到一般想避免婚姻的两性青年们所营的共同生活的故事。其中一个女子写信给她的丈夫说:“我要一种个人的幸福,小小的,简单的,正当的幸福。我希望在安静的一隅和你一起度日。我们的集团难道不懂得这是人类的一种需要么?”吾人所有关于叙述现代俄罗斯的感情生活的记载,都证明这“人类的需要”已被公认了。
还有什么别的解决法么?探求合法结合的一种新公式么?在美洲有一位叫做林特赛(Lindsay)的推事,曾发明一种所谓“伴侣式”结合。他提议容许青年男女作暂时的结合,等到生下第一个孩子时,才转变为永久的联系。但这亦犯了同样的错误,相信可以运用智慧创造出种种制度。
法律只能把风化予以登录,却不能创造风化。实际上,似乎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在有些国家中加以离婚的救济,在有些国家中由于不贞的调济,在我们西方社会中,成为对于大多数人不幸事件发生最少的解决法。
可是人们怎样选择他终生偕老的对手呢?先要问人们选择不选择呢?在原始社会中,婚姻往往由俘虏或购买以定。强有力的或富有财的男人选择,女子被选择。
在十九世纪时的法国,大多数的婚姻是安排就的,安排的人有时是教士们,有时是职业的媒人,有时是书吏,最多是双方的家庭。这些婚姻,其中许多是幸福的。桑塔亚那注23说:“爱情并不如它本身所想象的那么苛求,十分之九的爱情是由爱人自己造成的,十分之一才靠那被爱的对象。”
如果因了种种偶然之故,一个求爱者所认为独一无二的对象从未出现,那么,差不多近似的爱情也会在别一个对象身上感到。热烈的爱情常会改变人物的真面目。过于狂热的爱人对于婚姻期望太奢,以致往往失望。美国是恋爱婚姻最多的国家,可亦是重复不已的离婚最盛的国家。
巴尔扎克在《两个新嫁娘》中描写两种婚姻的典型,这描写只要把它所用的字汇与风格改换一下,那么在今日还是真确的。
两个女主人中的一个,勒内代表理智,她在给女友的信中写道:“婚姻产生人生,爱情只产生快乐。快乐消灭了,婚姻依旧存在;且更诞生了比男女结合更可宝贵的价值。故欲获得美满的婚姻,只须具有那种对于人类的缺点加以宽恕的友谊便够。”勒内,虽然嫁了一个年纪比她大而她并不爱的丈夫,终于变得极端幸福。
反之,她的女友露易丝虽然是由恋爱而结婚的,却因过度的嫉妒,把她的婚姻生活弄得十分不幸,并以嫉妒而置丈夫于死地,随后自己亦不得善果。
巴尔扎克的论见是:如果你联合健康、聪明、类似的家世、趣味、环境,那么只要一对夫妇是年轻康健的,爱情自会诞生。“这样,”梅菲斯特注24说,“你可在每个女人身上看到海伦注25。”
事实上,大战以来,如巴尔扎克辈及其以后的二代所熟知的“安排就的”婚姻,在法国有渐趋消灭以让自由婚姻之势。这是和别国相同的。可是为何要有这种演化呢?因为挣得财富保守财富的思想,变成最虚妄最幼稚的念头了。我们看到多少迅速的变化,多少出人意料的破产,中产者之谨慎小心,在此是毫无用处了。预先周张的元素既已消失,预先的周张便无异痴想。加之青年人的生活比以前自由得多,男女相遇的机会也更容易。奁资与身家让位了,取而代之的是美貌、柔和的性情、运动家式的亲狎等。
是传奇式的婚姻么?不完全是。传奇式的结晶特别对着不在目前的女子而发泄的。流浪的骑士是传奇式的人物,因为他远离他的美人;但今日裸露的少女,则很难指为非现实的造物。我们的生活方式倾向于鼓励欲愿的婚姻,欲愿的婚姻并不必然是恋爱的婚姻。这是可惋惜的么?不一定。血性有时比思想更会选择。固然,要婚姻美满,必须具备欲愿以外的许多元素,但一对青年如果互相感到一种肉体的吸引,确有更多构造共同生活的机会。
“吸引”这含义浮泛的名词,能使大家怀有多少希望。“美”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它存在于每个赏识‘美’的人的心目中。”某个男人,某个女子,认为某个对手是美的,别人却认为丑陋不堪。灵智的与道德的魅力可以加增一个线条并不如何匀正的女子的妩媚。性的协和并不附带于美,而往往是预感到的。末了,还有真实的爱情,常突然把主动者与被动者同时变得极美。
一个热恋的人,本能地会在他天然的优点之外,增加许多后天的魅力。鸟儿歌唱,有如恋人写情诗。孔雀开屏,有如男子在身上装饰奇妙的形与色。一个网球名手,一个游泳家,自有他的迷力。只是,体力之于我们,远不及往昔那么重要,因为它已不复是对于女子的一种安全保障。住院医生或外交官的会试,代替了以前的竞武角力。女子亦采用新的吸引方法了。如果我看到一个素来不喜科学的少女,突然对于生物学感到特别兴趣时,我一定想她受着生物学者的鼓动。我们亦看到一个少女的读物往往随着她的倾向而转变,这是很好的。再没有比精神与感觉的同时觉醒更自然更健全的了。
但一种吸引力,即使兼有肉体的与灵智的两方面,还是不足造成美满的婚姻。是理智的婚姻呢抑爱情的婚姻?这倒无关重要。
一件婚姻的成功,其主要条件是:在订婚期内,必须有真诚的意志,以缔结永恒的夫妇。我们的前辈以金钱结合的婚姻所以难得是真正的婚姻的缘故,因为男子订婚时想着他所娶的是奁资,不是永久的妻子,“如果她使我厌烦,我可以爱别的”。以欲愿缔结的婚姻,若在未婚夫妇心中当作是一种尝试的经验,那么亦会发生同样的危险。
“每个人应当自己默誓,应当把起伏不定的吸引力永远固定。”“我和她或他终生缔结了;我已选定了;今后我的目的不复是寻访使我欢喜的人,而是要使我选定的人欢喜。”想到这种木已成舟的念头,固然觉得可怕,但唯有这木已成舟的定案才能造成婚姻啊。
如果誓约不是绝对的,夫妇即极少幸福的机会,因为他们在第一次遇到的阻碍上和共同生活的无可避免的困难上,即有决裂的危险。
注10 卡萨诺瓦(Casanova,1725 — 1798),极富传奇色彩的意大利冒险家、作家,享誉欧洲的大情圣,以放浪形骸著名。
注11 见D. H. Lawrence : Femmes Amoureuses。——原注
注12 李斯特(Liszt,1811 — 1886),音乐家,浪漫主义音乐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其所创作的钢琴曲以难度极高而闻名。
注13 托尔斯泰名著。
注14 阿兰语。——原注
注15 蒙泰朗(Montherlant,1895 — 1972),法国作家,代表作《独身者》。
注16 巴尔扎克(Balzac,1799 — 1850),法国著名作家,法国现实主义文学成就最高者之一。他创作的《人间喜剧》是人类文学史上罕见的文学丰碑,被称为法国社会的“百科全书”。
注17 司汤达(Stendhal,1783 — 1842),法国大作家,首以心理分析著名,代表作品为《红与黑》和《帕尔马修道院》。
注18 福楼拜(Flaubert,1821 — 1880),法国文学家,世界文学名著《包法利夫人》的作者。
注19 普鲁斯特(Proust,1871 — 1922),法国意识流作家,他最主要的作品为《追忆似水年华》。
注20 “英国三个最大的诗人,雪莱、布莱克、弥尔顿,都曾愿望一夫多妻制。这虽是奇怪却并不见得令人惊异的事。一种才具自有他的绝对的主见;一个艺术家不由自主地以为他的第一件责任是对于艺术的责任,如果他关心艺术以外的事,便是错误,除非这以外的事实在特别重要。”(见Aldous Huxley : Textes et Prétextes)——原注
注21 见Aldous Huxley : Proper Studies。——原注
注22 指男女在结婚以后,在性的关系上、在结合的久暂上各有相当的自由而言。
注23 桑塔亚那(Santayana,1863 — 1952),美国哲学家,主要哲学著作包括《批判实在论论文集》《存在的领域》等。
注24 梅菲斯特(Méphistophélès),《浮士德》剧中人物。
注25 海伦(Hélène),希腊神话中的美女,在譬喻中不啻吾国之西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