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又花了好几个小时,拜访另外三位最近换身的人,他们中似乎没有哪一个不像他们本人。
这之后,我名单上的下一位是洛瑞·匹克奥弗博士。他的家在一栋四四方方的公寓大楼里,坐落于一环的外侧,就在穹顶最高点的下边。一楼和二楼的几扇窗户都用板子封了起来,不过他住在四楼,那里似乎只有一扇窗户有破损。有人在阳台上存了一套破破烂烂的火星越野车轮。另一户阳台上有个上了年纪的疯疯傻傻的家伙,正对着弧形人行道上的行人大喊大叫着污言秽语。大多数人都无视他的存在,只有两个孩子在和他对骂——是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和一个更脏的女孩,都在十二岁上下,身材又高又瘦,一看就是那种出生在火星的孩子。
匹克奥弗是独居,所以没法儿找配偶或儿女询问他有没有什么变化。这让我产生了怀疑:如果打算选择一个人的身份来盗用,最理想的莫过于没有亲人的那种人了。
我站在过道里,通过门禁跟他对话。一个醉汉睡在门旁,他翻来覆去的动静吵得人听不清话,但此外也没怎么妨碍我。
“谁呀?”他的声音比我的音调要高些。
“匹克奥弗先生,我是亚历克斯·罗麦克斯。我是从‘全新的你’地球总公司来的。我想问您几个问题,不知道方便吗?”
他说话有英国口音,“你是说罗麦克斯?你是亚历山大·罗麦克斯?”
“是我,没错。不知道我能否跟您谈几分钟呢?”
“好吧,行啊,不过……”
“有什么问题?”
“不能在这里,咱们到外面去吧。”
我有点儿不快,因为这意味着我没法儿用螺丝刀那套来试探他了。不过我说:“好的。环街对面有一家咖啡馆。”
“不,不。外面。穹顶外面。”
这对他来说很轻松,他现在是换身人了。但对我很麻烦,我必须租用一套压力服。
“您是认真的吗?我只是想问您几个问题而已。”
“是的,是的,不过我想跟你谈而且……”他的声音柔和下来,“……而且这事儿很微妙,要严守隐私。”
我旁边那个醉汉又翻了个身,打起了呼噜。
“哦,好吧。”我说。
“好样的。”匹克奥弗应道,“我这里正忙得脱不开身。大约一个小时后,好吗?就在东气闸外。”
“我们能去西气闸吗?我可以顺道去一趟我的办公室。”其实我并不需要到那儿去——我已经带着枪了——不过要是他有什么埋伏计划,我料想他不会愿意有什么变故。
“没问题,没问题——毕竟从这里去四个气闸的距离都是一样的!不过现在,我真的必须完成手头的事情……”
我怀疑洛瑞·匹克奥弗在打什么算盘,所以去西气闸之前,我先知会了麦克一声。当我到了那里,穿上压力服的时候,穹顶外面已是日落时分。压力服有三种尺寸,我穿了件最大号的,然后把氧气瓶挂在背后。我觉得压力服挺笨重,尽管穿这套装备需要承担的重量只有地球上的一半。
洛瑞·匹克奥弗是一个古生物学家—— 一位真正的科学家,而不是寻宝的化石猎手。他换身前的外貌,根据“全新的你”的文件记录来看,差不多是那种墨守成规的学院派:一张圆墩墩、软乎乎的脸,留着一圈灰白的头发。他的新身体精瘦、筋骨强健,满头深褐色的头发,不过看脸仍然认得出是他。他腰间盘着一条腰带,挂着地质考察用的锤子,就是锤头锋刃又宽又平的那种。我愈发怀疑它会给我的鱼缸头盔来一下子了。我偷偷把那只史密斯威森手枪从夹克下面的枪套里取出来,放进了租来的压力服口袋里。万一在外面的时候会用到呢。
我们做了安保登记,然后让技术人员把我们送出了气闸。
天空正在变暗。附近有两座巨大的环形山,旁边还有一堆小环形山。铁锈色的沙土上几乎没有脚印,早些时候肯定有成千上万的足迹留在了这里,不过最近的尘暴把它们都抹掉了。走出去大约五百米,我转身看了看透明的穹顶和里面那些破败不堪的建筑。
“很抱歉把你拖到外面来,老伙计。”匹克奥弗说道,“我不想有任何目击者。”他的机械喉咙里安装有短距离无线电话筒,可以在穹顶外面说话,而我的鱼缸头盔里有收发器。
“嗯。”我随口答应着。
“我知道你不是刚从地球来的,”匹克奥弗一边走一边说,“而且我也知道你不为‘全新的你’工作。”
我们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太阳比在地球上看到的小多了,现在正落在地平线上。天空呈紫色,地球出现在天空中,成了一颗明亮的蓝白色星星。在这里比在穹顶里更容易看到它,而且和往常一样,我抬头看着它的时候不由又想起了旺达。但我随即垂下视线看着匹克奥弗,问:“你认为我是谁?”
他的回答让我很意外,尽管我并没表现出来。“你是当私人侦探的那个小家伙。”
似乎没有否认的必要了。“对。你怎么知道的?”
“过去几天里我都在观察你。”匹克奥弗说,“我正考虑聘用你干点儿事。”
我们继续往前走着,脚每一次落地都会扬起一点儿尘土。“找我做什么?”
“你先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匹克奥弗说,“你来找我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他已经知道了我是谁,而我对于他是谁有一个很好的想法。我打开套在压力服左腕外面的电话,接通了我头盔里的耳机。“接通道格尔·麦克雷。”
“你在干什么?”匹克奥弗问道。
“嗨,亚历克斯。”麦克出现在了我腕上那个小小的屏幕上,我通过鱼缸头盔的耳机能听到他的声音。
“麦克,听着,我在西气闸外面大约半公里的地方。我需要增援。”
“罗麦克斯,你在干什么?”匹克奥弗问道。
“寇尔已经在穹顶外面了。”麦克说着,看了看屏幕外的什么东西,“她可以在两分钟内到达。”他切换了一下通话频道,可能是在跟寇尔警官通话。然后他又调了回来,“她在你北边,已经在红外线扫描器上看到你了。”
匹克奥弗转头看了看,也许他用红外线视觉看到了正在接近的警察。不过接着他转回身,在黑暗中伸开双臂,“罗麦克斯,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在干什么?”
我晃了晃电话,挂断了跟麦克的通话,然后掏出左轮手枪。要对付人造身体,这东西其实没多大用,不过约书亚·威尔金斯不久之前还是生物人,我希望他仍能被手枪吓住。“你的妻子真是可爱极了。”
匹克奥弗的人造脸看上去一片茫然,“妻子?”
“没错。”
“可我没有妻子。”
“你当然有。你是约书亚·威尔金斯,你的妻子名叫卡桑德拉。”
“什么?不,我是洛瑞·匹克奥弗。你知道的,是你找的我。”
“别装了,威尔金斯。结束了。你把你的意识传送到了原本为真正的洛瑞·匹克奥弗准备的身体里,然后就这么逃走了。”
“我……哦。哦,天哪。”
“所以,你看,我知道了。而且……啊,现在寇尔警官来了。太糟了,威尔金斯。你会因为谋杀匹克奥弗被绞死——或者,他们有别的什么手段处置换身人。”
他轻声说:“不。”
“是的。”我说。寇尔纤巧的身形就在匹克奥弗身后大约一百米远的地方,“咱们走吧。”
“去哪儿?”
“回到穹顶下,去警察局。我要让卡桑德拉在那里跟你会面,确认一下你的身份。”
太阳已经沉入了地平线。他伸开的双臂在渐浓的夜色中投下剪影,姿态恳切。“好吧,当然了,随你的便。找那个卡桑德拉,没问题。让她跟我谈谈。等她问过我两秒钟之后,她就会告诉你,我不是她的丈夫。不过……天哪,该死的,天哪。”
“什么?”
“我也想找到他。”
“谁?约书亚·威尔金斯?”
他点点头,然后,也许是觉得我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看不清他的动作,又说:“没错。”
“为什么?”
他微微扬起脑袋,像在思考。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能看到暗淡的、悬在头顶的火卫一。最后,他又开口了:“因为我就是他失踪的原因。”
“什么?”
“这就是我要雇你的原因,我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找他。”
“什么意思?”
匹克奥弗看着我,“我去了‘全新的你’,罗麦克斯先生。我知道我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在星球表面进行,我希望能连续好几个星期在野外……甚至好几个月!不用担心空气、水和食物。”
我一皱眉,“但是你已经在火星上待了六火年,我在你的资料里看到的。发生了什么变故?”
“一切都变了,罗麦克斯先生。”他看着远方,“一切!”但是他没有详细解释。相反地,他说:“你正在寻找的这个叫作威尔金斯的家伙,我当然认识。我去了他的店,让他把我的思维从原本的身体转移到这具新身体里来。不过,他给我的思维保留了一份复件……我很确定。”
“那个么……”我摇了摇头,“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我也没听说过。”匹克奥弗说,“我是说,我从他们的销售材料上了解到,意识是……嗯……按某种方式跃迁到人造身体里的。因此,我以为我在换身过程中不会有复件生成,否则就不会接受换身了。”
寇尔现在到了三十米外,正用一支大号来复枪瞄着匹克奥弗的后背。我抬起一只手,手掌向外,示意她站在那里别动。
“向我证明,”我说,“证明你就是自称的那个人。告诉我一些约书亚·威尔金斯不知道,但一个古生物学家应该知道的事情。”
“哦,看在老天的——”
“告诉我!”
“好的,好的。火星上最近的化石期要从那个名叫‘诺亚风化期’的时代算起,那是一个形态多样化的时代,类似于地球上的寒武纪大爆发。迄今为止,已有二十七个明显的种类被识别出来——好吧,原本有二十九个,不过,我成功地证明了温鲍密安和咖露尼亚是布拉德布里亚的次级同类异名种。在布拉德布里亚之中,有六个种类,最为常见的是布氏短头蛙,以其分成两叉的臀部而著名以及——”
“好了!”我说,“足够了。”我冲着寇尔挥了挥手指,告知她我使用的无线电频率,看她调整好腕式电脑。“抱歉,警官。”我说,“错误的警报。”
那女人点了点头。“你欠我个人情,罗麦克斯。”她放低来复枪,从我们身边走过,朝着气闸走去。
我不想让寇尔听到,于是切换了频率,用手语知会了匹克奥弗。他看上去没什么动静,但我很快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就像我说的,我认为威尔金斯给我的思维制造了一份副本。”
这么做当然是违法的,很可能也是不道德的,而且也许技术上不可行,我回头得去问问胡安。“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我的计算机账户是怎么泄露的。除了我,再没人能进入它了,我是唯一知道密码的人。可是有人进过我的电脑,浏览了一圈。我用的是量子加密,所以任何时候哪怕有人看过一个文件,我也能清楚地知道。”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肯定有什么我不知晓的技术——不过威尔金斯已经从我的思维副本中提取了信息。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种获知我密码的方法。”
“你认为威尔金斯这么做,只是为了进入你的银行账户?你账户里有多少钱值得他这么做?天太黑,我看不清你的衣服,不过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看上去可真有些……寒酸。”
“你说得没错,我不过是个穷困潦倒的科学家。但我知道一些东西,能让不怀好意的人搞到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巨大财富。”
“那么,那又是什么呢?”我说。
他站在那里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我。我由着他考虑,这位洛瑞·匹克奥弗博士,在繁星满天的背景下,只是一幅黑色的剪影。最后,他用一种柔和平静的声音说:“我知道它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
“阿尔法沉积带。”
“我的天。你要发大财了。”
他可能摇了摇头,现在太黑了,看不清。“不,先生。”他用优雅的英国口音说,“不,我不想那样。我不想卖掉那些化石。我想保存它们,我要保护它们免受这些……这些盗贼的劫掠。我想确保它们被恰当地采集、科学地采集。我想让它们在最好的博物馆里得到善终。在那里,它们可以用于研究。有那么多东西需要研究、需要发现!”
“约书亚·威尔金斯现在知道阿尔法沉积带在哪里吗?”
“不……至少从我的电脑文件里得不到答案。我没有在任何地方记录,除了这里。”我能想象,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
“但如果威尔金斯能从你的思维副本里提取密码,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提取阿尔法的位置呢?”
“密码直截了当——只是一串字符——而阿尔法的位置,噢,可不像地址那样,甚至我自己都没法儿明确说出它的经纬度。确切点儿说,我要凭借地质特征才能知道它在哪里,那对于非专业人员来讲毫无意义。那些信息要耗费很多时间去提取,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所以他才试了更简单的方法——在我的计算机文件里找。”
我摇了摇头,“这根本没什么意义。我是说,威尔金斯又怎么知道你已经发现了阿尔法沉积带呢?”
匹克奥弗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我之前去过‘全新的你’——换身前你得提前去一趟,这是必然的。因为你得告诉他们,你想要什么样的新身体。按照你的要求订制需要花些时间。”
“没错。那又怎样?”
“我想要一个理想的身体,以便在火星表面进行古生物学考察工作。我有一些特殊的需求——要买那些东西,只有最成功的探矿者才支付得起:加强型膝盖;加强力量的手臂,用来移动岩石;有更宽的光谱反应的眼睛,好把化石看得更清楚;夜视能力,让我能在天黑之后继续挖掘。不过……”
我点了点头,“不过你没有足够的钱。”
“说对了。其实我根本付不起换身的钱,哪怕是最便宜的现货身体,于是……”
他住了嘴,我猜他是太生自己的气了,以至于无法把心里憋着的话说出来。于是我说:“所以你暗示说你就要发财了,并且提议他现在就按着你的要求做,以后你再把钱补上。”
匹克奥弗的声音很低落,“这就是科学家的悲哀:分享信息是我们的天性。”
“你有没有确切告诉他你发现了什么?”
“没有,不过他肯定猜到了。我是一个古生物学家,我已经研究温嘉顿和奥·雷利很多年了——所有的记录都是公开的。他肯定看出来了:我知道他们最宝贵的矿床在哪里。不然,像我这样的家伙还能从哪儿弄到钱?”他叹了口气,“我是个白痴,对吧?”
“这个嘛,至少我知道门萨(1)是不会招揽你的。”
“别老挖苦人,罗麦克斯先生。我感觉糟透了。”
我点点头,“但是,如果他怀疑你发现了阿尔法,只需要给你的这具新身体安装一个追踪芯片就行了。当然,那是违法的,但要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这是最简单的方法。”
匹克奥弗稍稍振作了一点儿,我猜想他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不,不,他没有。追踪芯片肯定会发送信号,它们很容易就能定位。但我敢说,他知道我在换身前就清楚这点。我在换身后还做了自我检查,确定自己身上没有那玩意儿。”
“所以,你认为他用了另一个法子。”我说。
“是的!如果他成功找到了阿尔法的位置,一切都会丢失的!标本全会变成私人收藏——亿万富翁的纪念品,永远与科学绝缘。”他用那双哀伤的丙烯树脂眼睛看着我,声音已经嘶哑。我以前从未听说过换身人会这样。“所有美轮美奂的化石都处于危险之中!你会帮我吗,罗麦克斯先生?请对我说你会帮助我!”
当然了,有两个客户总比一个好。这可跟银行账户息息相关。“好吧。”我说,“咱们来谈谈费用。”
(1)指门萨高智商俱乐部,要成为会员必须通过高智商测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