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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克朗代克警局的警探道格尔·麦克雷在二十分钟后抵达,还带了两名警察。“现场看上去怎么样,亚历克斯?”麦克问道。
“倒不像我见过的一些生物人自杀现场那么糟糕。”我说,“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
“让我看看。”
我带着麦克下了楼。他看了看纸条,没有碰。
那个壮汉很快也下来了,后边跟着卡桑德拉·威尔金斯,她用人造手捂着人造嘴。
“你好,威尔金斯夫人。”麦克说着,抢身挡在了她和地上那具躯体之间,“我十分遗憾,不过我需要您正式确认一下。”
我不由得挑了挑眉。对换身人来说,用亲属验尸这种原始的方法来确认死者身份,真是够讽刺。但隐私法禁止给人造身体安装任何类型的身份识别芯片或是追踪设备。实际上,这也是诱使人们换身的因素之一:你到任何地方都不会再留下指纹或是DNA的痕迹了。
卡桑德拉鼓足勇气点点头,表示愿意配合麦克的要求。他让到一边,就像拉开了一面活生生的帘幕,露出后面那具人造躯体,它脑袋上有一个巨大的伤口。她低头看着它。我以为她会很快挪开目光,但她没有,只是一直盯着。
最后,麦克非常温柔地说:“那是您的丈夫吗,威尔金斯夫人?”
卡桑德拉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柔弱无力,“是的。哦,我可怜的约书亚……”
麦克走到那两个穿制服的人跟前商议起来,我也加入进去。“你们对死掉的换身人怎么处理?”我问,“找验尸官来似乎没什么意义。”
作为回应,麦克冲着那名壮汉打了个手势。那人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扬扬眉毛,露出那种“找谁?我吗?”的经典神态。麦克又点了点头。那人左右看了看,向这边走过来,就像跨过一条隐形的小路,“干吗?”
“你似乎是这里比较资深的员工。”麦克说,“对吗?”
那人有西班牙口音,“霍雷肖·费尔南德斯。约书亚是老板,我是高级技师。”或者他说的是,“我是技师先生(1)。”
“好的,”麦克说,“你也许能比我们更确切地指出死因。”
费尔南德斯对着那具人工合成尸体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就好像……嗯,怎么说呢?这死因就算不是显而易见,也不至于那么难懂。
麦克摇了摇头。“完全符合自杀的标准,我只是觉得……有点儿太过于符合了。”他声音诡秘地低沉下来,“工具在手里,还留下了遗言。”他一挑毛茸茸的橙色眉毛,“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趁麦克不注意,卡桑德拉悄悄凑上来偷听。我把她的这一举动看在了眼里。
“行,”费尔南德斯说,“我们当然能把他拆解开,检查有没有哪里出了毛病。”
“不,”卡桑德拉说,“你们不能那么做。”
“恐怕这是必须的。”麦克看着她说。他的苏格兰口音听起来总是很冲,不过我知道他正尽力说得温柔些。
“不。”卡桑德拉的声音颤抖着,“我不允许你们这么做。”
麦克的语气强硬了些,“每一宗可疑的案件我都会要求进行尸检。”
卡桑德拉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放弃了。霍雷肖挪到她身旁,一条粗重的胳膊搂住了她娇小的肩膀。“别担心,”他说,“我们会小心的。”然后脸上出现一丝欣喜,“事实上,我们要看看能抢救出什么部件来——把它们用到其他人身上,给那些用不起档次这么高的新零件的人。”他露出天使般的笑容,“约书亚也会愿意这么做的。”
第二天,我坐在办公室里,透过已有裂纹的玻璃看着外面。尘暴已经过去了。星球表面上到处散落着岩石,就像小孩子卧室地板上杂乱无章的玩具。电话响起了《幸运女士请淑女些》(2)的歌声,我满怀期待地看了一眼,希望是一个新案子,那样我就能赚太阳币了。不过来电显示是NKPD。我告诉机器接听这个电话,麦克的脸随即出现在我手腕上的小显示屏中。
“嗨,亚历克斯,”他说,“到局里来一下,行吗?”
“什么事?”
袖珍的麦克紧皱着眉头,“我不想在开放的无线电里说这些事儿。”
我点点头。威尔金斯案件结案了,我反正也无事可做。算起来,那案子我只忙活了大约七个付费钟头,真该死,而且这七个钟头里边还有些水分呢。
我沿着第九大街走向中心区,路过了一群脏兮兮的探矿者;一片斗殴后的现场,有些蠢货倒在血泊中,正由众所周知拥有金子般心灵的妓女照料着;还有一台崩溃的四腿机器人,正试图用三条能正常工作的腿往前走。
我进了警察局大厅,无法避免地和赫胥黎唇枪舌剑了一番,才获准进入里面。
“嗨,麦克。”我说,“怎么了?”
“早上好,亚历克斯。”麦克说话的时候舌头打着卷儿,“进来坐。”他冲着桌面终端说了口令,然后把显示器转过来让我看,“看看这个。”
我瞅了一眼屏幕,“这是约书亚·威尔金斯的验尸报告?”
麦克点点头,“看看人造大脑的分区。”
我飞速浏览着文字,找到那部分。“怎么?”我仍然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你知不知道‘基线突触网络’是什么意思?”
“不,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你这滑头,除非有人告诉你。”
麦克微微一笑,点头默认了,“好吧,把人造大脑的那些玩意儿都抛开吧。‘全新的你’里边的那个大块头——费尔南德斯,记得吗?——他真的深入研究了这个法庭物证,而且决定通过他们那儿的设备让它运转起来。你猜发现了什么?”
“什么?”
“大脑材料——人造颅骨内部的原材料——还是原始状态。没有植入任何信息。”
“你是说,没有扫描版的思维被移植进那个大脑?”
麦克抱着双臂靠在椅子上,“你说中了。”
我一皱眉,“不过这不可能啊。我是说,如果脑袋里没有思维,那么是谁写的遗言?”
麦克扬起两条浓浓的眉毛。“到底是谁呢?”他说,“而且,约书亚·威尔金斯的意识被扫描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除了费尔南德斯,‘全新的你’里面还有人知道这个吗?”
麦克摇摇头,“不,他同意在我们继续调查期间保密。不过我会给你线索,因为你处理的这件案子显然没有真正结案——而且,说到底,如果你不能时不时地挣上一笔,也就没法儿贿赂我了。”
我点了点头,“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麦克。你总是挺照顾我的利益。”
也许我应该直接去看看卡桑德拉·威尔金斯,确保我俩都同意我能接着计时收费,不过我还有些问题要先弄清楚。我知道该找谁。胡安·桑托斯是城里顶尖的计算机专家。我在以前的案子里跟他打过交道,最近和他建立起了小小的友谊——我俩都对地球的酒水有着同样的品位,他完全不介意跟我在新克朗代克某些肮脏的酒馆里喝上几轮。我给他打了电话,约在弯凿酒吧见面,那是第四大街旁一个脏兮兮的小酒吧,就在六环的建筑之中。酒保是一个脾气乖戾的生物人,叫布特里克。他身上的肉不少,骨子里却透出一股寒意。他穿着一件无袖衬衫,留着三天没刮的花白胡茬。
“罗麦克斯,”他看我进来,打了声招呼,“这次不会再打坏家具了,对吧?”
我竖起三根手指,“以童子军的荣誉担保。”
布特里克竖起一根手指。
“嗨,”我说,“有没有什么好货来招待你最好的顾客?”
“我最好的顾客,”布特里克边说边用一块烂抹布擦着玻璃杯,“都是付账的。”
“确实。”我说。这是从那位赫胥黎警官的《诙谐妙语指南》里偷来的一招。“那算了。”我自行走向后边的隔间。这里的两个女招待都赤裸着上身。我的最爱是一个棕色头发的可爱姑娘,叫戴安娜。她立刻迎了上来。“嗨,宝贝儿。”我招呼她。
她倚上前在我脸上嘬了一下,“嗨,甜心。”
火星上的低重力对于体型和容貌大有好处,不过戴安娜看上去还是有四十多岁了。她留着齐肩的褐发,棕色眼睛,组合在一起让人赏心悦目。但和大多数长期定居的火星移民一样,她已经失去了不少肌肉。我们常一起睡,不过倒也不排斥跟其他人约会。
胡安·桑托斯来了,穿着黑T恤和黑牛仔裤。他跟我差不多高,但一点儿都没有肩宽背厚的样子。他是那种典型的被称为麻秆儿极客的人。和许多麻秆儿极客一样,他总是眼高手低。“嗨,戴安娜!”他说,“我嘛,嗯,我给你带了件东西。”
胡安递给她一个用塑料布裹着的包裹。
“谢谢你!”还没打开包裹,她就热情地道谢。我不怎么了解戴安娜的过去,不过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一定有人教过她很好的礼节。她翻开塑料布,露出了一枝长长的白玫瑰。
戴安娜惊喜地尖叫起来。鲜花在火星上很罕见,仅有的一点儿农田大都用来种植食用植物,或是种植基因改造过、用来净化大气的东西了。她为胡安献上一吻作为报答,这让他非常开心。
我点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加冰,这里一般都用干冰。胡安要了纯威士忌。戴安娜去拿我们的酒时,他盯着她一路扭动的屁股,而我则一直盯着胡安,“行了,行了,行了。”他终于把身子挪回来,面对我。“我不知道你还给她带了东西。”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谁不会呢?”我什么都没说,可胡安把这理解成了我想让他说下去。“她还没答应跟我约会,不过她同意让我读一些她的诗。”
我尽量让声音保持镇定。“你真幸运。”看来,还是别跟他提戴安娜和我这个周末要约会的事了,“那你知道诗人怎么打喷嚏吗?”
“我不知道。怎么打?”
“俳句(3)!”
“有病就吃药,亚历克斯。”
“嘿,”我把一只手放在心窝上,“你伤害了我。其实内心深处,我是个单口相声演员。”
“是吗?”胡安说,“我总说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对心灵深处的自我,不过……”
“是吗?你内心深处的自我是什么?”
“我?”胡安眼珠一翻,“我是个纯粹的天才。”
我哼了一声,戴安娜为我们拿来酒水。我们谢过她,胡安又一次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看个没完。
等终于看不到她了,胡安才转回身看着我问:“什么事?”他的额头很宽,鼻子很长,下巴往回缩得厉害,这让他看起来总像往前探着身子似的。
我喝了一口,“你对换身知道多少?”
“让人着迷的玩意儿。”胡安说,“你想换身?”
“也许有一天会。”
“你知道的,据说现在做的话,三个火年就能收回成本,因为你换身之后就不用再缴纳生命保障税了。”
我还欠着税呢,而且不愿去想拖欠太久会发生什么。“那是另一码事。”我说,“你怎么样,打算做吗?”
“当然了,终有一天……而且我要来个全套的:提高感官、增强力量,一定得用最好的。加上我想要永生。谁不想呢?当然,我爸是不会喜欢的。”
“你爸?他怎么会反对这事儿?”
胡安哼了一声,“他是一名会长。”
“哪个政府的?”
“不,不。是会长。教会的牧师长。”
“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教会保存下来,即便是在地球上。”
“他就在地球上,圣地亚哥。不过,是呀,你是对的。可怜的老家伙,仍然相信有灵魂。”
我眉毛一挑,“真的?”
“没错。因为相信有灵魂,他对于意识传送这事儿深恶痛绝。他说新版本的人跟原来那个并非同一人。”
我想起了那桩疑似自杀案中的纸条,“是吗?”
胡安眼珠一转,“你也信?当然是同一个人了!你看,明摆着的,在这种程序最初出现的时候,人们曾对它口诛笔伐,可那是几十年前,现在几乎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了。‘全新的你’为此投入了大规模的物力、财力,做了大量工作来把问题简单化。他们很清楚如果不这么做,就会存在各种各样的伦理争议,政府官员也不会坐视不理,那样一来,法律就会限制他们的生意。不过他们已经基本避免了引起争议的情况,方法是只给一个人提供服务,唯一的那个人:他们只做转移——不是翻版,不是复制,而仅仅是转移——把一个人的思维转移到另一个更耐用的容器里。这样一来,人格与财产所有权的合法转移就成了一件简单的事,也没人会拥有多于一票的选举权,诸如此类。”
“他们真是这么做的吗?”我问道,“转移你的思维?”
“哦,他们说自己是这么做的。‘转移’是一个很妙、很安全、能让人接受的词儿。不过思维只是一个软件,从计算机出现之初,软件就是通过复制从一个计算平台转移到另一个平台,然后原件被清除。”
“但新大脑是人造的,对吧?那我们怎么能保证制造出来的是超级聪明的换身人,而不是超级智能的机器人或计算机呢?”
胡安咂了一口酒,“这根本不是事儿。从没有人搞明白过如何编写一个与人类思维等效的程序。他们曾经说‘奇点’即将到来,那时人工智能的能力就会超越人类,不过这种事从没发生过。但当你把整个大脑结构最细微的细节都加以扫描并且数字化的时候,扫描体显然就得到了智能,即便没人能指出智能在扫描体的哪个位置。”
“呵。”我也咂了一口酒,说,“那么,如果你想换身,打算怎么设置你的新身体呢?”
胡安伸开他那条螳螂般的胳膊,“嘿,伙计,别篡改完美的东西。”
“哈。”我说,“话说回来,你能修改多少呢?我的意思是说,比如你只有一百五十厘米高,却又想打篮球。你能选择两米的身高吗?”
“当然,当然了。”
我一皱眉,“但是那样的话,新尺寸的身体和复制的思维之间不会产生不适应吗?”
“不会啊。”胡安说,“你想,当霍华德·斯普拉科夫最初进行意识复制的时候,他让原来的思维通过原来的软件直接控制新的身体。这样换身人就得花费好几个月时间重新学会走路,以及做其他事。”
“是呀,几年前我看过相关的资料。”
胡安点了点头,“但是,现在他们不让复制的思维做其他任何事情,只负责发送命令。思维产生的想法被新身体里的主计算机拦截下来,而身体由主计算机控制运行。换身后的思维要做的事,就是去想一下它要拿起这个杯子,明白吗?”他说着,做出了相应的动作,咂了一口,随即被烈酒刺激得眉毛一拧,“让计算机去操心要动用哪个滑轮、手要伸多长等等。”
“所以你可以订购一个跟原身完全不同的身体?”
“毫无问题。”他耷拉着眼皮看着我,“这对你的案子有什么影响吗?”
“该死。”
“嗨,别这么严肃。”说着,他又咂了一口,烈酒刺激的快感让他露出了愉悦的表情。
“我只希望千万别是那样。你瞧,我的案子是这样的:我要找的那个家伙拥有‘全新的你’在这里的特许经营权。”
“是吗?”胡安说。
“是呀,而且我认为他经过精心策划,把自己的思维转移进了另一个身体,而这个身体并非是他为自己订购的那一个。”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要利用那个像是他本人的身体,伪造自己的死亡——而且,我认为他早就计划好这事儿了,因为他完全没考虑为自己的容貌做任何改进。我认为他想要离开,不过必须假死,这样就没人会去找他了。”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一皱眉,又喝了一口,“我不清楚。”
“也许他想要从配偶身边逃走。”
“也许吧……不过她可是个小尤物。”
“嗯……”胡安说,“你认为他用了谁的身体?”
“我也不知道。我希望新身体跟他的旧身体差不多,这样可以缩小嫌疑人范围。不过我猜事实并非如此。”
“没错,不会。”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酒杯。干冰正在升华,白色的水气溢满了杯口。
“还有别的事让你心烦。”胡安说道。我抬起头,看到他喝了一大口。一点儿琥珀色的液体从他嘴角溢出,留下一颗小小的水珠,闪着光挂在他那后缩的下巴上。“是什么事儿?”
我挪了挪屁股,“我昨天拜访了‘全新的你’。你知道他们在转移你的思维之后,会怎么处理你的原身吗?”
“当然了,”胡安说,“就像我说的,没有转移软件这么一说。你复制它,然后删除原件。等换身一完成,他们就给生物版本的人施行安乐死。”
我点点头,“如果我正在寻找的那个家伙,他把思维放进了原本要植入别人思维的身体里,那么,后者的思维就不会被复制进任何地方,那……”我又喝了一大口,“这就是谋杀了,对吧?不管有没有灵魂……都没两样。如果你擦除了某人唯一的一份思维拷贝,你就杀死了那个人,对吗?”
“哦,没错。”胡安说,“比火星本身死得还彻底。”
我低头看着酒杯里打着旋儿的雾气,“所以我要找的,不只是一个从妻子身边逃走的丈夫。我找的是一个冷血杀手。”
(1)原文是“Senor Technician”,因为西班牙口音,“Senior”的发音和“Senor”有点像。“Senor”在西语里是“先生”的意思。
(2)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流行歌曲。
(3)这里原文是“Haiku”,日语里“俳句”的发音,语音近似打喷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