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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说实在的,约书亚·威尔金斯很可能已经走得很远了——所以,我的首要工作就是排除这种可能性。
过去的二十天里,没有太空飞船离开火星,所以他不可能离开这颗星球。在南边有一个巨大的气闸,通过它,可以让巨大的太空船进来,不过它已经有好几个星期都没开过一条缝儿了。而且,尽管换身人可以在火星表面自由活动,但也只有四个气闸站能通到穹顶外面,而它们全都守卫森严。我亲自造访了每一个气闸进行查询,很有把握:过去三天里,出去的人只有那些经常走霉运的化石猎手;起尘暴之后,他们全都回来了。
我读过这个城市的早期历史,“火星化石狂潮”——他们是这么称呼那个时代的。温嘉顿和奥·雷利,这两位私人探险家自费来到这里,发现了火星上的第一块化石;返回地球之后,他们卖掉化石,赚了一大笔。它们比任何稀有金属乃至太阳系中的其他任何东西都值钱——那可是外星生命存在的确凿证据!拳头大小、品质尚好的标本可以卖到数万元以上;足球大小、品质优良的标本则高达数百万。在一个几乎任何东西——包括钻石和黄金——都能人工合成的世界,再也没有比拥有一块火星的五足虫类或根状菌丝体的石化遗骸更能彰显身份的了。
温嘉顿和奥·雷利从来没有精确描述过他们是在哪里找到标本的,不过很容易查到,他们的太空船第一次降落就选在了这里——伊希地平原的盆地之中。之后,其他的探宝猎手纷至沓来,然后是霍华德·斯普拉科夫——亿万富翁,“全新的你”的创始人,他的公司在思维扫描及上传领域的技术无人能及。他花重金建造了我们的穹顶城市。早些年间,那些发现了高品质标本的人从斯普拉科夫手中买下了新克朗代克的地产。这对于斯普拉科夫来说是一项很不错的投资:他花费大量资金建造了穹顶,但出售地皮给他带来了超过三倍的利益,而且他一开始就从居民身上征收生命保障税——好吧,至少是从生物学意义上的居民身上征收。不过,“全新的你”每进行一次换身程序,都要给斯普拉科夫一笔丰厚的技术版权费,所以,双管齐下,他赚了个盆满钵满。
火星上的生命形式从来都没有大范围散布过;这里存在的单一的生态系统似乎完全局限在了这个盆地里。有些勘探者——抱歉,应该说是化石猎手——在温-奥的第一次探险之后不久就来了,他们找到了一些品质优良的标本,虽然大多数都有破损。
主矿脉就存在于某个地方:一个被称为“阿尔法沉积带”的地层。那里出产的化石保存完好,甚至比地球上的伯吉斯页岩化石群保存得还要完整。只有温嘉顿和奥·雷利知道它在哪儿。据说,他们纯粹是瞎猫碰着死耗子才找到那个地方的。但他俩都死了。在第三次探险之后,他们重新进入地球大气层时,飞船的隔热层不幸脱落。而且,自那之后二十火年,再也没有人重新发现那个地方。不过人们仍然在寻找。
意识移植一直挺有市场:让生命跨越无限的时间,这种吸引力是巨大的。不过在这里,在火星上,这种需求尤为巨大,因为人造的身体能够连续几星期,甚至几个月停留在火星表面,这无疑十分有利于淘古生物方面的金矿。
总之,约书亚-绝不叫乔什·威尔金斯显然并不在生活区外面,而且他也没有坐太空船飞走。不管他藏在什么地方,肯定就在新克朗代克穹顶下面。我不敢说他正跟我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因为他根本就不呼吸。不过他就在这里,在某个地方。我要做的就是找到他。
我不想重复警察做过的努力。虽说我和麦克挺熟,但“努力”这词儿对于当地警察机构来说确实有点儿过誉,“走马观花”也许更符合事实。
新克朗代克有十二条辐射状的道路,把穹顶下的一圈圈同心环形建筑分隔开来。这些环形均匀分布,只有七环与八环之间的空隙更加宽阔,因为那里容纳着农田、船坞、货栈、水和空气处理设施等等。我的办公室在穹顶边缘,就是第九环的外侧。我可以乘坐悬浮电车进入中心区,不过我更喜欢步行。一个好侦探要清楚街上都在发生什么。尽管悬浮电车残破不堪,可要想看清街上的情形,坐它还是太快了点儿。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曾开玩笑说新克朗代克不是火坑——跟它比,火坑真是好太多了。我说:“这儿简直就是鬼门关。”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还是旺达那件事发生不久以后。在这片巨大的平原上,要说哪儿在走下坡路,那一定是新克朗代克。熔合表层土筑成的街道已经有了裂缝,建筑物——不只是棚户区的那些——都年久失修,破败的酒吧和妓院里挤满了暴徒和空手套白狼的骗子,到处都充斥着贫困与颓废。就像一部我很喜欢的老电影里,某个角色评论一个镇子时说的话:“再也没有比那里更藏污纳垢的地方了。”新克朗代克应该在气闸上挂一个标记,写上:“塔图因星球的莫斯·艾斯利。(1)”
我毫无顾忌地打量着沿路看到的每一个换身人。从像卡桑德拉·威尔金斯那样十分精致的代身,到像奥兹国的铁皮人(2)那样只能迈步走的玩意儿,不一而足。后者作为换身人很容易识别,而前者有时会被误认为生物意义上的人类,尽管也有分辨二者的窍门,比如,人们几乎会下意识地注意到,代身的塑料皮肤特别有光泽,他们的肢体平衡能力也特别强。这种感觉被称为“购觉”:辨别购置来的身体的感官能力。
当然了,那些把自己装进二流合成身体里的人坚信:等他们最终找到上等标本,就可以购买更上档次的代身了。可怜的傻瓜们,已经很多火年都没人找到过真正令人瞩目的化石了。如果付得起路费的话,很多人都想放弃,返回地球;或者干脆定居下来,过平静而绝望的生活,就像梭罗(3)那样。他们的梦想跟他们从未找到过的化石一样,早已毫无生机。
我沿街走着,步履轻松;火星的重力只有地球的百分之三十八。有些人被困在这里是因为他们任由自己的肌肉衰退,再也无法忍受一个G的重力。至于我,被困在这里是因为其他缘故——感谢上帝,火星上没有真正意义的政府,所以也没有引渡协议。我比大多数人都热爱运动——经常在船坞旁边的谷力健身房健身——所以我的腿仍然很健壮。要是有必要,我能轻轻松松走上一整天。
我经过几个或细长或矮胖的机器人。它们大多数都跟柱子一样不能说话,而且不比四岁大的孩子更聪明,只能做些跑腿的活儿,或者负责没完没了地修路、建房。
警察局是一栋五层高的不对称建筑。它可是够高的,都快接近穹顶中心了。曾经雪白的墙壁已经布满裂纹,成了肮脏的灰粉色。前门是明净的石英同分异构体制造的,跟头上的穹顶一样。我走上去时,两扇门往两侧滑开。大厅右侧是一张红色的长桌——就好像我们在火星上看到的红色还不够多似的。桌子后边是一张画着伊希地平原的地图,新克朗代克是一个大大的圆形,标记在边上。
NKPD里有八位警察,轮流当值的是低级警官。今天当值的是一个身形肥胖、没啥教养的家伙,叫赫胥黎。他蓝色的制服看上去总是小一号。“嗨,赫胥。”我走过去开口道,“麦克在吗?”
赫胥黎瞅了瞅监视器,然后点了点头,“在,他在呢,不过他任何人都不见。”
“我可不是任何人,赫胥。我是跟在你们这帮蠢货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的人。”
赫胥黎皱起眉头,本打算反唇相讥一下,但他最后说:“哎,好吧……”
“哦,”我说,“好样的,赫胥!你真是让我无话可说了。”
他眼睛一挤,“你并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么幽默,罗麦克斯。”
“我当然没那么幽默了。没人能幽默到打动您啊。”我冲着里间的安保门点点头,“能行个方便,让我进去吗?”
赫胥黎说:“让你进去只是为了摆脱你。”能想出这么一句话来挤对我显然让他很高兴,所以他重复了一遍,“只是为了摆脱你。”他伸手到台面下边,内门随即滑开——那是一扇没有标记的黑色门板。我手指在额角一挥,冲着赫胥比画了个脱帽礼,径直进了里间。然后我顺着走廊到了麦克雷的办公室,门开着。我用指头叩了叩钢制的门框。
“罗麦克斯!”他抬起头看着我,“下定决心来自首了?”
“真幽默,麦克。你应该和赫胥一起去巡街。”
他哼了一声,“找我什么事儿,亚历克斯(4)?”
麦克没有换过身,他是个瘦得皮包骨的生物人,浓密的橙色眉毛遮掩着他那双蓝眼睛。在他桌子后边的书柜上是他妻子和宝贝女儿的全息像,小姑娘两个月前刚刚出生。“我正在找一个家伙,叫约书亚·威尔金斯。”
麦克有很浓的苏格兰口音——太浓了,我看得出那根本是在装腔作势。“啊,是的。谁是你的委托人?他妻子?”
我点了点头。
“大美人儿。”他说。
“是个美人儿没错。不管怎么说,你尽力寻找了她的丈夫,这个威尔金斯——”
“我们找了一圈,是呀。”麦克说,“他是个换身人,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
“好吧。”麦克说,“她把他的新面孔设计方案给了我们——精确的尺寸,以及所有资料。我们通过面部识别软件,把数据输进公共安保摄像头。到目前为止,还没碰上好运气。”
我笑了。麦克的警探工作通常就是这么干的:他都不用把瘦骨嶙峋的屁股从桌子后边抬起来,就能把事儿办完。
“它们覆盖了新克朗代克多少区域?”我问。
“将近百分之四十的公共区域。”
人们对待摄像头的方式是持续不断地砸、偷、堵,总是比麦克和他的手下更换、修理的速度快。毕竟这是一座边疆城镇,有很多发生在本地人身上的事情不想被外人看到。“如果你发现了任何东西,要让我知道,好吗?”
麦克的两条浓眉拧在了一起,“就算是火星,也要依照地球的隐私法行事,亚历克斯……或者说,至少我们的母公司是这么规定的。我不能泄露安保摄像头看到的东西。”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五十太阳币的硬币,在手里抛着。它飞速蹦向空中,然后缓缓落下——即使已经在火星待了十年,我看东西还是这种感觉。麦克不需要换身人的反应能力也能在半空中抓住它。“当然了,”他说,“我认为我们可以有个例外……”
“谢谢。你在任何时候都是执法官员的信誉保证。”
他笑了,然后说:“说说吧,你最近都使什么枪?还是那把老史密斯威森?”
“那把枪是注册了的。”我眯起了眼睛。
“哦,我知道,我知道。不过要小心。嗯?这年头,他们是进化了的一代。拿子弹对付换身人可没多大用场,而且那些家伙一天比一天多,因为程序终于开始降价了。”
“我也听说了。你是不是碰巧知道在哪里做换身最好呢?如果你必须把一个人的思维抽取出来的话。”
麦克摇了摇头,“不同的代身模型情况各有不同。但论改进任何类型的身体缺陷,‘全新的你’是最好的地方。”
“那你们这些家伙是怎么控制他们的?”
“直到最近,能控制的都很有限。”麦克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这样了。”
“保险箱要热卖了。”
麦克居然没有反驳,“确实。不过让我给你看样东西。”我们离开他的办公室,到了走廊深处,进入另一间屋子。他指着桌子上的一个装置,“刚刚从地球送来的。最先进的家伙。”
那是一个又大又平的碟子,五厘米厚,直径可能有半米。边缘有一对U形把手,正对着安装在两侧。
“这是什么?”
“宽频干扰器。”麦克将它举到面前,就像角斗士的盾牌,“它能发射多频谱震荡电磁脉冲。在四米的距离之内,或者更近一点儿,它能完全破坏一个换身人的人造大脑——跟用子弹杀死人类一样干脆。”
“我可没打算杀死任何人。”我说。
“这是你最后一次说这话。”
哟呵,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我想你恐怕没有多余的能借给我一个。”
麦克笑了,“你开玩笑?我们目前手上只有这唯一的一个,而且它还是原型机。”
“哦,好吧。”说着,我转身朝门口走去,“那么我想我只能小心点儿了。”
(1)“再也没有比那里更藏污纳垢的地方了。”是电影《星球大战》中的一句台词,说的是塔图因星球上的小酒馆莫斯·艾斯利。
(2)电影《绿野仙踪》里的人物。
(3)亨利·大卫·梭罗(1817—1862),美国作家、哲学家,代表作《瓦尔登湖》。
(4)“亚历克斯”是“亚历山大”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