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蓝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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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枪口冒出的火光短暂地照亮了那张完美无瑕的女性面孔,那张脸几乎露出了生物式的恐惧。左轮枪的后坐力在我手中反冲了一下,然后又是一片漆黑。我不知道这颗子弹会对那个大脑造成多大伤害。当然了,人造的胸口没有一起一伏,它也从来没有起伏过。而且没有任何地方能检查脉搏。于是我决定再开一枪,以防万一。我轻轻晃了一下,想让这一枪穿过另一只眼睛,然后……

然后约书亚的手臂猛地一挥,把我掀到了一边。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约书亚翻身爬起。他一把抄起手电,晃动着转过身,光束照亮了他的面孔。原先的那只眼睛成了一个黑漆漆的窟窿。

我举起枪……

约书亚立刻灭掉了手电,四周只剩下走廊深处的一点点光亮,是从那间行刑室里漏出来的。这不足以让我看清他的位置,但我还是扣动了扳机,听到子弹反弹的声音……要么是打在了约书亚的金属骨骼上,要么就是走廊的墙壁。

我是那种一直都很清楚枪里有几颗子弹的人。两颗。我不想把这两颗都乱射出去,不过……

我听到约书亚正步步逼近。我又开火了。这一次,那个女性化的发音装置发出了一声介于性感和痛苦之间的呻吟,我知道我打中他了。

还剩一颗子弹。

我开始往后退——这比往前走更加困难。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怎么走恐怕都会绊倒。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了卡桑德拉·威尔金斯的身形,比我的身体小些,却更强壮。他可能会把我拎起来往天花板上撞,就像我刚才撞他那样,而我很肯定自己的脑袋没那么结实。如果被他抓住胳膊,估计枪会被夺走。那么多子弹都不够让这个人造身体歇菜,但一颗子弹足够我喝一壶了。

我心念一转,要是有枪对着我,那最好是把空枪。我端起枪,估摸着对准了目标,最后一次扣动了扳机。

左轮枪轰鸣了一声,枪口冒出的火光照亮了周围,我的眼前一闪。换身人叫了一声——我猜我打中了一个十分要命的传感器,会产生剧烈的疼痛。不过约书亚继续往前移动。我身体的一部分决定转身逃走——我的腿还是更长些,尽管我没法儿让腿甩动得更快——可身体的另一部分却不这么想。手枪已经没用了,我把它扔到一边,撞到走廊墙壁发出一声巨响,然后它落在地板上,弹跳着发出一连串响声。

刚把枪扔掉,我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我清楚地知道有多少子弹,但约书亚不知道。要是对方以为枪还上着膛,那空枪也是一种威慑。

我们面对面对峙着——我也只能做出这么个判断了。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尽管跑起来会发出声响,可脚步声会产生回音,我俩都可以往前或是往后走上一两步,或是往左、往右,而对方根本搞不清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尽力不发出任何动静。但一个换身人能够一连几个小时纹丝不动地站着,保持绝对安静。

尽管我只在老电影里听过钟表走动时的嘀嗒声,但此刻我很清楚时间在不断流逝,我俩都在等着对方先动,而我根本不清楚他到底伤得有多严重。

一束光突然照在我的脸上。他打开了手电,让光束直接射向我的眼睛。一时间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猜他剩下的那只机械眼应该完好无损,因为在知道我的确切位置后,他腾身而起跃到半空中,一下儿把我扑倒在地。

这一次,他两手勒住了我的脖子。我的体重还是比约书亚占优,拼命翻了个身,让他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我压在他身上。我弓起身子,用膝盖狠狠顶上他的卵蛋,希望这样能让他松开我……

……只是,当然了,他根本没有卵蛋,他只是以为自己有。该死!

那双手仍然死死掐着我的喉咙。虽然这里的空气冷得瘆人,可我已经汗流浃背。但我的两只手空了出来。我把右手抵在他的胸口——摸到那对人造乳房时让我有些意外——摸索到了第一颗子弹打出的那个光滑、湿润的弹孔。我用拇指狠狠抠了进去,用力一扯,跟着用左手拇指插进了伤口里,用力拉开。我想,如果我能摸到内部零件,也许能扯掉一些关键部件。人造的皮肉很柔软,下面是一层感觉像泡沫橡胶的东西——而那下面,就能摸到金属部件了。我尽力把整只手都塞进去,试着把能抓到的东西都扯出来。但我的力气消失得很快。跳动的脉搏在我耳朵里发出雷鸣般的声响,让我听不到别的任何声音,只有不绝于耳的轰——轰——轰——轰——轰——

是脚步声!有人正往这边跑,而且……

一束光照在我们身上。

“他们在那儿!”高亢的机械声,我听出是那个匹克奥弗违规品的声音,“他们在那儿!”

另一个声音叫道:“NKPD!”我也听出来了——是一个低沉的苏格兰口音,“松开罗麦克斯!”

约书亚抬起头。“退后!”他用那个女性的声音叫喊起来,“你们要是不退后,我就宰了他。”

我用模糊的视线看到了麦克。“如果你杀了他,就犯下了谋杀罪。你不想这样的。”他说道。

约书亚的手松了一点儿——可还不够让我脱身,只是把我当作人质。这样至少能多活一会儿。我在冰冷的空气中喘着气,可肺部仍然像有火在烧。在手电的光芒中,我看到卡桑德拉·威尔金斯正伸着脖子望着麦克雷。正如我所说,大多数换身人不会像生物人那样表露出太多情感。不过很明显,约书亚现在有些惊慌失措了。

我仍然压在他身上。我想如果我保持这姿势,等他心慌意乱、一不留神的时候猛地一挣,或许能脱离他的控制。“放开他。”麦克坚决地说。他手里的手电让我很难看清他,但我突然意识到,他拿着那个巨大的碟子。“松开他的脖子,否则我就废了你。”

约书亚得把那只完好的眼睛往上翻得几乎看不到黑眼珠,才能看到身后的麦克。“你以前用过那玩意儿吗?”他说,“不,我知道你没用过。我干的是换身这行,我知道那种技术才刚刚问世。分解过程不是瞬间完成的。没错,你能杀掉我,可我在死之前就能杀了罗麦克斯。”

“你撒谎。”麦克雷说。他把手电递给匹克奥弗,抓着那两个U型把手,将碟子垂直举在身前,“我读过说明书。”

“你想试试?”约书亚问道。

我只能把脖子抬起一点点,很难看到麦克。他似乎皱起了眉,过了片刻,稍稍侧了侧身子。匹克奥弗正站在他身后,接着……

接着,突然爆发出一股电流的爆裂声。约书亚在我身下一阵抽搐,他掐着我喉咙的手比刚才收得更紧了。爆裂声尖锐刺耳,是物质分解的声音。我的手仍然插在约书亚的胸口里,能感觉到他的整个内部都在震动,就像身体正遭受折磨。我把手撤出来,抓住他的胳膊,用尽全力挣脱开来。他的手从我喉咙上弹开了,那具女性的身体在飞速震颤着。我滚到一旁,而他的人造身体一直在抽搐,发出刺耳的声响。我大口大口喘着气,这会儿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多多呼吸。

等头脑清醒些了,我又看了约书亚一眼。他仍在抽搐。然后我抬头看向麦克,他正把那个分解碟敲得梆梆响。他总算是让它启动了,可显然不知道怎么把它关掉。我看着他正打算把它翻个面儿,可能是想在边缘找到什么之前没留意的控制器之类的——但我意识到,如果把碟子完全转过来,就会对准身后了,那个方向正好站着匹克奥弗。匹克奥弗也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他连忙举起双臂,就像要挡住自己的脸——其实这么做也无济于事。

我大叫起来:“别!”可我的声音太哑,音量只比粗重的喘气声大不了多少,完全淹没在了尖锐的噪声里。当分解器的光束不再对着脸朝下趴着的约书亚时,他那诡异的震颤停了下来。

可我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匹克奥弗叫起来:“别动!”这声音大得足够盖过分解器电流的声音。麦克又把碟子旋转了几度,终于意识到匹克奥弗是什么意思了。他赶紧把碟子转回来,让发射面正对着下方,接着把它丢向地面。它以火星式的慢动作缓缓下落,当啷一声砸在了甲板上,电流声低弱下来。我挣扎着站起来,过去查看约书亚的情况,而匹克奥弗和麦克正围着那个碟子转,应该是在找开关。

照理说,应该有很多科学的方法来查看这个换身的约书亚是不是死了。不过这一刻,这样的方式是最简单粗暴的:我弯起一条腿,用力踢了一脚那个狗娘养的,正踢在那颗美貌动人的脑袋上。我的力道让他的整个身体翻了半圈儿,约书亚却完全没有反应。

突然,尖锐的噪声停了。我听到麦克沾沾自喜地说:“不就在这儿嘛!”借着匹克奥弗的手电光,我朝他看去,他也正看着我。麦克那双浓密的橙色眉毛扬着,脸上挂着忸怩的笑容,“谁能想到关机的时候是要把开关拉出来,而不是按下去呢?”

我试着说话,总算能发出点儿声音了,“你能赶来真太感谢了,麦克。我知道让你离开局子你得有多伤心。”

麦克冲着匹克奥弗的方向点了点下巴,“是呀,没错,你要感谢这家伙打了电话。”他说着转过身,面对匹克奥弗,“可你他妈是谁?”

我看到匹克奥弗那机械脑袋上的嘴张开,一个念头掠过我心头。这个匹克奥弗是违规品。另一个匹克奥弗和约书亚·威尔金斯说得都没错:这么一个东西不应该存在,它没有权利。确实如此,那个合法的匹克奥弗无疑会要求销毁这个副本,没人想要一个未经授权的自己到处游荡。

我的脑袋从左往右很夸张地摇了一下,又转回来。显然匹克奥弗看到了,他没把话说出口就闭上了嘴。而我尽我所能地大声说:“让我为你做个介绍。”同时,我等着麦克转向我。

他看过来时,我指了指麦克,说:“这位是道格尔·麦克雷侦探。”然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又指着匹克奥弗说,“很荣幸向你介绍约书亚·威尔金斯。”

麦克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这么说,你找到你的目标了?祝贺你,亚历克斯。”然后他低头看着一动不动的那个女性躯体,“您的妻子太不幸了,威尔金斯先生。”

匹克奥弗把脸转向我,明显是寻求帮助。“太让人伤心了,”我赶紧说,“她疯了,麦克……而且几周以来一直威胁要杀了她那可怜的丈夫约书亚。他决定伪造自己的死亡,好从她身边脱身,不过她挺聪明,追到了他。我别无他法,只能尽力阻止。”

就像得到了暗示,匹克奥弗走到那个死去的人造身体跟前,蹲在它身边。“我可怜的亲爱的妻子。”他说,尽力让他那副机械嗓柔和一点儿。他抬起没有皮肤的脸冲着麦克,“这颗行星会让人变成这样,你知道的。让人发疯。”他摇了摇头,“那么多梦想都破灭了。”

麦克看着我,然后看了看匹克奥弗和那具躺在甲板上的人造身体,又看了看我。“好了,亚历克斯。”他缓缓点了点头,“干得好。”

我冲他行了个虚拟的脱帽礼,“很高兴有你帮忙。”


三天后,我走进昏暗的弯凿酒吧。

跟往日一样,布特里克正在吧台后边,“又是你?罗麦克斯?”

“正是我,一点儿不错。”我开心地答道。没穿上装的戴安娜光彩夺目地站在吧台旁边,正往她的托盘上放酒杯。“嗨,戴安娜。”我说,“今晚下班后跟我一起出去乐乐,让全城……”我没说完下半句:让全城都眼红去吧。这颗该死的行星整个儿都是红的。

戴安娜脸上散发出光彩。不过布特里克一抬筋肉结实的大手,“别急,招人疼的小伙子。你要是有钱带她出去乐,那准有钱把赊的账结清了。”

我在柜台上拍下两个一百太阳币的金币。“这应该够了。”布特里克的眼睛瞪得跟金币一样圆,他赶紧拾起来,好像害怕金币会消失一样——在这种地方,还真说不准。

“我就在后边的隔间里。”我对戴安娜说,“我在等胡安,他来了以后你能把他带过去吗?”

戴安娜一笑,“当然了,亚历克斯。不过,我给你拿点儿什么?跟平时一样?”

我摇摇头,“哎,不要那些劣质酒了。给我来点儿你们能弄到的最上等的苏格兰威士忌……还要在里面放上用水做的冰块。”

布特里克眯缝着眼睛,“那可是要额外收费的。”

“没问题。”我说,“给我另计一笔账好了。”

几分钟后,戴安娜带着我的酒来到隔间,胡安·桑托斯跟着她。他一如既往地痴迷地看着她。“要我给你拿点儿什么?”戴安娜问。

他有些犹豫——对我来说,他想要什么很明显——紧接着那宽大的额头往前一探,“杜松子,纯的。”

她点点头,出去了,他又一直盯着她离去,然后才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这杯你请,亚历克斯。你还欠我的呢,上次我在匹克奥弗博士那里帮过你一把。”

“确实,老朋友。”

胡安将后缩的下巴支在手上,“你看上去心情不错。”

“哦,没错,”我说,“我拿到报酬了。”

那个以约书亚·威尔金斯的身份被世人接受的男人回到了“全新的你”。他在那里修好了自己的脸,升级了人造身体。然后他告诉大家,经历这番波折之后,继续在那里工作太痛苦了。于是他把“全新的你”的特许经营权卖给了他的助手——霍雷肖·费尔南德斯。这笔钱足够让他生活了,特别是现在他既不需要食物,也不必支付生命保障税了。他把他那位亲爱的妻子应该付的所有费用都付给了我——外加奖金。

我问过他,下一步打算干什么。“好吧,”他说,“你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如你所知,我仍然是一个古生物学家。我打算寻找新的化石矿脉——我要花费几个月的时间在火星表面工作。谁知道呢?也许还有另一个沉积层比阿尔法更好。”

至于另一个匹克奥弗——那个官方认可的,又怎么样了呢?这事颇费了些周折,不过我想方设法说服了他,告诉他是故去的卡桑德拉窃取了他的思维副本,不是约书亚。而且是她把思维副本安进了一个人造身体。我告诉匹克奥弗博士,当约书亚发现妻子干了些什么,他就销毁了那个违规品,并把毁坏的代身丢弃在了“全新的你”的地下室。

不算太离谱,对吧?可我仍然想得到更多东西。我租了一件压力服和一辆火星越野车,去了尼里·帕特拉东南偏南的十六点四公里处。我估摸着能捡到一块可爱的根状菌丝体或是漂亮的五足虫类化石,这样下半生就不用劳碌了。

好吧,我看了又看,找了又找,但是我猜匹克奥弗的副本对于阿尔法沉积带的位置根本就撒了谎。即使在严刑拷打之下,他也没有放弃他深爱的化石。我确信温嘉顿和奥·雷利的矿源就在外面的某个地方,而那个合法的匹克奥弗无疑正费尽心力地保护它们免受劫掠。我希望他能交好运。

“干一杯怎么样?”戴安娜一送来胡安的烈酒,他就举杯提议。

“我奉陪。”我说,“敬什么呢?”

胡安一皱眉,想了想。然后他的眉毛像条虫子似的爬上了光滑的额头,他说:“就敬坦坦荡荡面对最真实的自己。”

我们碰杯,“干杯!”

第十一章


两个月后。

监控摄像头的画面从显示器上弹出来时,我的双脚正搁在桌上。屏幕上的那家伙显然是按了门铃——就是他激活了摄像头——紧接着他就背过身去。很少有新客户不预约就上门,所以我伸手摸向那支贴心的史密斯威森。我放下脚,枪口对准滑动门,朝着空中喊:“对讲器。”然后问道,“谁呀?你是谁?”

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回头看向摄像头。我看到了他的半边脸:没有光泽的金属,残留着一些人造的浅米色皮肤。那个声音!我立刻就听出了那口优雅的英国腔。“下午好,罗麦克斯先生。我能跟您谈谈吗?”

我把枪放在桌上,说:“开门。”门滑到一边,露出了那个没什么皮肉的换身人。“天哪,洛瑞。”我说,“你出什么事了?”

那个金属额头上有东西动了动,我猜是小马达提起了仍然残存的眉毛。“什么?哦,对,这东西需要修修了。”

“酒吧斗殴?”我想,他可能是被那种啤酒杯拍在脸上的老伎俩割掉了塑料皮肤。

“我吗?”他好像被这说法吓着了,“不,当然不是。”他摊开右手,“能再见到你真好,亚历克斯。”我们握了握手。由人造身体的计算机控制的握手十分完美,握力和时间掌控得恰到好处。

他脸上的皮肤损毁了将近一半,看上去几乎跟我从“壮汉吉姆号”上救出来的那个未经授权的他一样,只有张机器人的脸。我坐回椅子里,示意他坐客人的椅子。匹克奥弗带着一个金属箱子,盖子上有结实的提手。他把它放在旧地毯上,坐了下来。

“我能为你做什么?”我问。

“我想雇用你,老伙计。”

“你想让我找到对你下手的人?”我伸手朝着他那张受损的脸画了个圈儿,“来点儿小小的报复?”

“不是。或者说,至少不完全是。”

“那是什么事儿?”

匹克奥弗起身,毫不费力地拿起他刚刚放下的金属箱子。他问:“可以吗?”同时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我的桌子。我点点头,他便把箱子放在了桌面上。从沉重的响声来看,这东西肯定得有五十公斤。个人备忘录:永远不要跟换身人掰腕子。

他打开了箱子的锁扣,我起身向里面看去。里头是整齐排列的金字塔形蓝色泡沫橡胶,放在上边的是好大一块灰色的岩石,宽度有半米,形状多多少少有点儿像澳大利亚。尽管它几乎是平的,可表面还是有五个凹痕。

“那是什么?”我问道。

“印模,编号2-13-80-8。”

“印模?”

“正相态的反面;就是另一面。你切开一块有化石的岩石,如果里边有真正的化石,比如一个贝壳,在一面的岩石上就会有化石的实体,而另一面的岩石上就会留有化石的负相态印记,或者说模子,就是同一件东西的另一面。带着化石的那边是实体化石,另一部分就是印模化石。采集者有时候会带走实体化石而丢弃印模,但对一个真正的古生物学家来说,在这两者上都能看到同样的价值。”

“那么,那串数字是什么意思呢?”

“‘2’是个前缀,代表奥·雷利和温嘉顿的第二次探险,‘13-80-8’是挪亚奥雷利标本类型的目录编号—— 一种五足虫类生物——现在它在地球上的皇家安大略博物馆。这一块印模就是它的基质的一部分。我对那块实体化石了如指掌,就像了解自己的原身一样。”

“哦。”我应道。

“我知道我找到了一个丰富的化石矿床……当然,这么好的矿床可能不止一个。没有理由认为,我找到的正好就是温嘉顿和奥雷利的阿尔法沉积带。直到我发现了这块印模,这是……这就是我确实发现了阿尔法的证据。”

“够厉害。”我答道,“不过,是什么把你的脸搞成了这副模样?”

匹克奥弗用双手取出那块半米长的印模化石。我怀疑他并不需要两只手才搬得动,不过他看上去对这块标本非常小心。他把它放下,同时拿出了一大块气泡减震垫。然后我看到了箱子底部的东西:一个平平的金属碟子,直径大约四十厘米、厚六厘米。这装置已经坏了,内部的机械结构被火星的沙尘搞得一团糟。至于这东西到底是什么,那毫无疑问:这是一颗地雷。

“怎么可能?”我说。

“没错。”匹克奥弗答道,“有人在阿尔法埋设了地雷。”

我朝匹克奥弗损伤的脸做了个手势,“我看地雷还不止一个。对吧?”

“很不幸,确实如此。这些鬼东西中的一个在我附近炸了。如果我正好在它上边,准会被炸得——有那么一个词儿,我迄今为止都还没机会用过呢:粉身碎骨。”

这就是匹克奥弗和我之间的区别:我从没用过“迄今为止”这词儿,但工作的时候倒是经常有可能“粉身碎骨”。

他继续说:“就是在那个时候,它带出了一块不错的肖斯塔基亚标本,这种标本我研究过。”

“是什么触发了地雷?”

“我正在几米外的地方用手钻清理一块基质,完全不知道沙子里埋着地雷。肯定是手钻的震动触发了它。”

我一皱眉。新克朗代克警察局不会关心这事的。多多少少维持一下穹顶下的秩序,这就是他们的全部业务了。麦克和他的警员们对外面发生的事的兴趣,不会比歌剧多多少。尽管如此,我还是问:“你报告NKPD了吗?”

如果匹克奥弗的鼻子还在,他可能会厌恶地抽抽鼻子。“我不能到处宣扬这事儿。那样的话,我就得告诉他们阿尔法在哪儿,而他们都很缺德。所以我来找你了。”

排除法是解决问题的一条路子。“谢谢。不过这事儿神秘在哪里呢?当然是温嘉顿和奥雷利埋设的地雷,不是吗?但话又说回来,要是他们得离开火星相当长一段时间……”

“……那他们可能想保护自己的发现。”匹克奥弗替我说完了,“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而且这东西显然已经埋在地里很久了。”他把那块印模化石放在我桌上,又把手伸进金属箱子,取出那颗破碎的地雷。“不过我搜索了一下这个装置的制造者。”他指着上面的一些雕刻标记,“当然,它不是作为地雷销售的,那是非法的。这东西被描述为埋藏式爆破装置,只不过碰巧有一个压力感应触发器。它还能通过遥控引爆,用经过编码的无线电信号就行。总之,这东西是一家名叫‘爆破工业’的马来西亚公司制造的,型号是卡尔德拉-7。而卡尔德拉-7是在奥·雷利和温嘉顿死后十八个月才开始生产的。所以,绝不可能是他们探险时埋设的。”

“那么是谁在阿尔法埋了地雷呢?”

“啊!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不是吗?奥·雷利和温嘉顿在他们的第三次航行结束前丧命了。他们第一次探险是独自进行的——只有他们俩,两个疯狂的冒险家冲着那些死气沉沉的政府太空机构做了个蔑视的鬼脸,凭借一己之力到了这里。他们第一次航行时,瞎碰误撞落到了阿尔法。不过挖掘工作十分艰难,让他们吃够了苦头。所以第二次航行的时候,他们带了一个跟班,叫威廉·范·戴克。不过,第二次航行结束后,一返回地球,温嘉顿和奥·雷利就把范·戴克给踹了,采集来的化石卖掉后的收入只给了他一小部分。”

“那第三次探险呢?”

“他们跟威廉·范·戴克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第三次,温嘉顿和奥·雷利没带任何其他人。”

“啊,”我说,“不过显然这个范·戴克知道阿尔法在哪里。你认为他后来什么时候回来过,在那个地点埋设了地雷?”

“肯定是他。温嘉顿和奥·雷利死于非命,他是唯一知道阿尔法位置的幸存者。不过他在三十六年前就杳无音信了。那年后,就完全没了关于他的消息。”

我走到窗户对面的小吧台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我没费心给匹克奥弗来上一杯。如果我有个油罐的话,倒是可以让他给自己加点儿油。“所以,你想让我帮你找到威廉·范·戴克?”

“没错。范·戴克可能很清楚第二次探险找到的标本的下落——都有哪些私人收藏者购买了标本。后来他回到火星时,可能在阿尔法沉积带干过,至少干过一阵儿,然后给地球上的收藏者带回了更多的标本。我想搞清楚这些收藏者是谁,并且说服他们让我在科学报告中对那些标本进行恰当的描述。我不会从他们手中抢走化石。我知道,它们理应属于公共博物馆,但这也就只能想想罢了。可是,如果我得知化石都卖给了什么人,也许至少能对它们做些科学研究。而这事儿要从威廉·范·戴克入手。”

“但你说他已经藏匿了三十六年。这么些年过去了,很难找到线索。”

“那倒是。”匹克奥弗说,“不过地雷提供了新线索,对吧?”他看着我,两只非常人类化的眼睛安在那张毁坏的脸上。“我猜,这种案子就是你们这行人说的悬案。”

我想起了那句俏皮话:“火星上的都是悬案。”不过,这话不符合我一贯的睿智形象,于是我没吱声。进一步讲,跟我接的其他案子不同,悬案总能有双赢的结果:如果我解决不了,谁都不能责怪我;如果解决了,哼,那就是锦上添花。“如你所知,我的费用是每小时三百太阳币,其他费用另算。”跟我上次替他办事的价钱一样,比我给那个假卡桑德拉·威尔金斯开的价多一百——我对伤心的女人总是狠不下心来。

匹克奥弗看上去不怎么开心。话说回来,就他现在这张脸,怎么看都不可能有开心的样子。“成交,”他说,“你什么时候能开始?”

“没法儿马上开始。还有另一件事情。”

“什么?”

“我需要查看证据,按照你们古生物学家的话说,就是挖掘现场。”

“你想看阿尔法沉积带?”

“不然没法儿开展工作啊。”

匹克奥弗看着我的表情,就好像有人要拿走咕噜姆(1)的戒指时它那副样子,“但是我必须保护这些化石。”

“你不信任我?”我摆出一脸的纯真样儿。

“请原谅,我只想说一句话:‘有多远,我就想把你扔多远。’火星的重力这么低,我的力量又这么大,所以那肯定远得要命。”他沉默片刻,我不动声色。“不过呢,没错,我应该信任你。”

我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说:“白痴。”但我嘴上却说:“多谢。”

“你能理解那里的化石有多珍贵吧?”他问道,“我是说对于科学界。”

“哦,当然了。”我答道,“它们是无价之宝。”至少,我脸上仍然挂着一副感人至深的微笑,“我是说对于科学界。”


(1)《指环王》里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