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必须睡一觉,于是乘上悬浮电车回到了寓所——该死,有时我真希望自己是换身人。我的房子在第五大街,在纽约那是一个好地方,但在新克朗代克可就糟透了,特别是靠近边缘的地带。这里居住的大都是曾经尝试猎寻化石却无果而终的人,因此这条街的别名叫“悲情第五大街”。
我让自己睡了六个小时——自然是按火星时算,比地球时略长一点儿——然后我去了老船坞,到达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透过穹顶望去,东方的天空显现出粉红色,西边却是紫色。
太空船的一些维修作业仍然在这里进行,不过大多数船体都没有升空的价值了,已被遗弃。我想,每一艘废船都可以成为不错的藏身之处。太空船有防辐射屏蔽层,很难通过扫描船体来探查里边有些什么。
船坞是一大片空地,放满了各种尺寸、各种形状的船。它们大多是流线型——即使在火星稀薄的大气中,也需要这种形态。飞船有的以尾翼竖立着,有的平躺着,有的由活动腿支撑着。飞船上的舱室,只要是能看到的,我都去转了一圈。不过到目前为止,它们的气闸都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最后,我来到一艘被遗弃的巨大太空飞船上——船体足有三百米长、五十米宽、十几米高。船头上仍然能看到斑驳的名字“壮汉吉姆号”。用油漆刷在金属表面的“上火星还是等破产!”的口号似乎对船壳有点儿保护作用。我沿着船体侧面又走了一段,寻找某个舱室,直到——
就是这个了!我终于体会到化石猎手翻出一块保存完好的根状菌丝体是什么感受了。这儿有一个外部气闸,是敞开的。气闸里的门也开着。我迈步穿过气闸室,进入船体。里面有几个放置太空服的架子,却没有太空服。
走到屋子尽头,我发现了另一扇门——那种潜水艇式的,中心有一个锁紧轮。但这门关着,我估摸它早就封死了。不过我打算试试,要是它一动不动,就只能自认倒霉。解开锁闩,门一下就拉开了。我从腰带上取下手电,照向里面。看上去很安全,于是我跨了进去。门上装着弹簧铰链,一放开手,就自动关上了。
空气很干燥,有一股腐朽的气息。我下到一条通道,手电的光照向前方,然后……
一声啸叫响起。我猛地转身,手电的光束在那玩意儿溜走前射了过去:是只大个儿的褐色老鼠,眼睛在灯光下仿佛两撮燃烧的炭火。人们曾花费数火年时间全力消灭老鼠——还有蟑螂、蠹虫以及其他从地球传播来的害虫。
我回身朝飞船更深处走去。地板不是很平,略有些倾斜——朝右舷偏——而我有种越走越高的感觉。房内没铺地毯,光秃秃的金属地面挺滑的。右舷那侧的积水泛着油光,肯定有哪条管子破了。又一只老鼠在上头叫起来,我不禁寻思,它们在这样一条死气沉沉的旧飞船上能吃什么。
我想我应该联系一下匹克奥弗——让他知道我在哪儿。我打开电话,显示屏却提示无法连接。当然了,船体的辐射屏蔽层能阻挡信号。
寒气越来越重。我把手电举高,看到了自己呼出的雾气。我停下来聆听了一阵子:有不断的滴水声,是冷凝水,或是什么地方泄漏了。我继续向前,一边走,一边以专业的探察方式把光束扫来扫去。
沿着通道,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扇门——那种在太空船上常见的滑动门。大多数飞船都采用让乘客休眠的方式把他们带到火星,不过这是一艘带有舱室的老式航天飞船,可以让乘客和船员在八个月或更久的旅途之中保持清醒。
大多数门都被撬开了,每间敞开的屋子我都会照照看。有些是很小的乘客区,有些是仓库,有一间是医疗室——所有的设备都被拆走了,只剩一张体检床,它被结结实实地焊在了地上——我猜这玩意儿不值得让那些捡破烂的人大费力气,才幸存了下来。
我又查看了另一些区域,然后来到了通道里第一扇紧闭的门跟前。
我按下开门按钮,没有动静。飞船的电力系统早挂了。一个应急把手嵌在厚厚的门上,我估计想开门得有三只手才行:一只拿手电,一只拿着左轮手枪,另一只去拉把手。我把手电夹在右臂腋下,右手拿枪,用左手去拉把手。
门纹丝不动。我又试着更用力地拉了拉,几乎把胳膊拽脱臼。难道这扇门已经被调整成需要换身人的力量才能打开?也许吧。
我继续拉着,一点点光线开始从屋里溢出来,让我有些惊讶。我本来想瞬间拉开门的,来个出其不意,可每拉一下把手,这该死的东西只移动一点点。如果有人在门里,而他或她有一把手枪,那枪口现在肯定已经指着门了。
我停下来,先把手电塞进口袋,再把左轮枪插回枪套——该死,我真不喜欢在这种情况下放开这玩意儿——好让我能空出另一只手来开门。现在,我用两只手抓住把手,嘴里发出闷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拉。里边的光线刺痛了我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再拽几下,门打开的缝隙就足够我挤进屋了。我掏出手枪,走了进去。
一个刺耳的机械音响起来:“求你……”但听起来一点儿都不可怜。
我的视线扫了一圈儿,看到了声音的来源。一张黑色的工作台靠在对面的墙上,捆在那张桌子上的……
捆在那张桌子上的是一个换身人。不过,这个换身人跟我的客户卡桑德拉那副令人遐想、近乎完美的身躯全然不同。这是一个粗糙而简单的人形机器,躯干四四方方,四肢是圆柱形的金属构件。而那张脸……
那张脸上根本没有任何人造皮肤,蓝色的眼睛有些吃惊地大睁着,牙齿就像松松垮垮套在脸上的假牙。面部的其余部分都是乱七八糟的传动轮和光纤,满是金属和塑料。
“求你……”他又说话了。我在屋里查看了一圈儿。有一个垒球那么大的准分子电池,几根线缆从它上面伸出来,连着便携式照明灯。还有一个带门的壁橱。我打开它——这扇门很容易滑开——确保我进来的时候没有别人藏在里边。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鼠不知什么时候被困在了里边,这时赶紧从壁橱里跑出来,穿过半开的门溜走了。
我的注意力转到了那个换身人身上。他的身体套着黑色粗布牛仔裤和米色T恤。
看着那张没有皮肤的脸,我问:“你还好吗?”
金属的头颅轻轻地左右摇了摇;玻璃眼珠上的塑料眼皮收了进去,让这张不成形的脸呈现出了一种滑稽的恳求神态。“求你……”他说了第三遍。
我看了看固定住人造身体的束缚物:细细的尼龙带,就是桌子的一部分,绷得很紧。我看不到任何能让带子松开的装置。“你是谁?”我问。
我已经替他准备好了答案。“洛瑞·匹克奥弗。”不过,他的声音听上去不像我见过的那个洛瑞·匹克奥弗:没有优雅的英国口音,人工合成的声音很尖。
我可不会因为不想驳他颜面就相信他的话——何况他还没有颜面。“证明一下,”我说,“证明你是洛瑞·匹克奥弗。”
玻璃眼睛看向了一边。也许这个换身人正在思考怎么满足我的要求——或者他只是在回避我的目光。“我的公民编码是AG-394-56-432。”
我摇了摇头。“不够好。”我说,“应该用一些只有洛瑞·匹克奥弗知道的事情来证明。”
那双眼睛又看了看我,塑料眼皮垂下来,或许有些疑虑。“我是谁无关紧要,”他说,“让我从这里出去就行。”
这话表面上听起来很有道理,不过,如果他是另一个洛瑞·匹克奥弗……
“除非你能向我证明你的身份。”我说,“告诉我阿尔法沉积带在哪里。”
“去死吧你。”换身人说,“那条路行不通,所以你现在又换了这条路。”机械脑袋转向一边,“这条也没用。”
我说:“告诉我阿尔法沉积带在哪里,我就放了你。”
“我宁愿去死。”然后过了片刻,他又恨恨地说,“只是……”
我替他讲出了他的想法:“只是你没法儿死。”
他又看向旁边了。一个外表这么机器化的东西很难让人对它产生怜悯之情,这是我的借口,我打算抱着这个想法继续。“告诉我奥·雷利和温嘉顿是从哪里挖到那些玩意儿的。我会为你保守秘密。”
他什么都没说,不过我的思维在飞转,心在狂跳——我想起了另一个洛瑞向我展示的那些精美绝伦的标本。想到了在那个地方能找到多少那样的标本,以及它们所代表的难以计数的财富。我惊讶地发现,我的枪正指着那个换身人的脑袋。“告诉我!”我居然咬着牙说出了这话,“告诉我,别等我……”
远处,走廊外面传来了老鼠的尖叫和……
脚步声。
换身人也听到了。他的眼睛急速转动着,看上去无比惊恐。
“求求你。”他放低了音量说。他刚一张嘴,我就伸出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他保持安静。不过他继续说:“求求你,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把我弄出去。我挺不住了。”
我径直走向壁橱,迅速躲进去,拉上门挡住自己。我调整到一个合适的姿势,好透过缝隙看外面——如果有必要也可以射击。脚步声越来越响。壁橱里有一股老鼠味儿。我静静地等着。
说话声传来,比那个自称是匹克奥弗的东西发出的声音更低沉、更像人类,“怎么……”
接着,我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换身人——她侧身挤进屋里,就跟我刚才一样。我这个角度看不到她的脸,不过看那身材是女性,而且一头黑发。我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然后……
然后她转过身,露出了面孔。我的心狂跳起来。这优雅的体型,分得很开的绿色眼睛。
卡桑德拉·威尔金斯。
我的客户。
她把手电筒放在一张小桌子上。“谁到这儿来过,洛瑞?”她的声音冷冰冰的。
“没有人。”他说。
“门开着。”
“你离开时就那样,我也挺惊讶的,不过……”他收了声,也许意识到话说太多会露马脚。
她微微偏起头。看来,即便有换身人的力量,那门也不太容易关上。希望她觉得这是合理的,准是她上次离开时误以为关好了门。当然,我立刻就发现了这个故事的漏洞:你可能没有让门关到位,但你不会没留意漏到外面走廊的灯光。但大多数人不会考虑这么多细节,但愿她会接受匹克奥弗的说法。
她又思忖了一会儿,似乎认可了就是这么回事儿,点了点头,明显是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满意。然后,她走到捆着换身人的桌子跟前。“我们没必要再来一次。”卡桑德拉说,“只要你告诉我……”
她停顿了半晌,等待回应,但匹克奥弗没有任何反应。她耸了耸肩。“如果你的选择就是这样……”她说着,出乎我意料地,举起右手狠狠抽在了匹克奥弗那张机器人般的脸上,然后……
然后匹克奥弗尖叫起来。
那是一种长长的、低沉的、颤抖的声音,就像金属薄板被揉搓时发出的那种让人极不舒服的声音,一种非人类的声音。
“求你……”他又咬着牙说了对我说过的那个充满悲伤的词,那个被我无视的词。
卡桑德拉又抽了他一巴掌,他又尖叫起来。到目前为止,这么些年来,我被无数女人抽过耳光:那很疼,不过我从没尖叫过。而人造身体的材料肯定比我的身体更结实。
卡桑德拉抽了第三个耳光。匹克奥弗的尖叫声回荡在这死寂的飞船里。
“告诉我!”她吼道。
我看不到他的脸,刚好被她的身体挡住了。可能他摇了头,可能他只是决绝地瞪着她。总之他什么都没说。
她又耸了耸肩,很明显这种刑讯逼供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她挪到床边,站在他被尼龙带捆着的右臂旁。“你不会想要我这么做的,”她说,“而我并非必须这么做,如果……”她故意收住话头,停了片刻,然后说,“啊,好吧。”她伸出米黄色的手,用三根手指握住了他的右手食指,开始把它往后弯折。
现在我能看到匹克奥弗的脸了。他下颌的传动轮在运转,正努力挣扎让自己的嘴闭上。他的玻璃黑眼珠翻进了脑袋里,左腿不停抽搐着。这是一幅怪诞的画面,我的内心在不停地交战,一会儿对躺在那里的换身人无比同情,一会儿对于那个显而易见的人造玩意儿冷漠无感。
卡桑德拉松开匹克奥弗的食指,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她是要表现出一丝仁慈。不过接着,她又一把抓住他的食指和中指,把两根一起往后掰。这一次,尽管尽了最大努力,匹克奥弗的喉咙还是发出了刺耳的机械声。
“说!”卡桑德拉吼着,“说!”
最近我学到了一件事情——还是从卡桑德拉那里学来的——人造身体必须有疼痛传感器,否则机器人的手可能会因为放在加热器上报废,或让关节承受过大的压力。不过我并没有想到这类传感器会如此敏感,而且……
而且,就在匹克奥弗又一次发出令人心悸的尖叫时,我心头一震。卡桑德拉了解所有关于人造身体的事情,毕竟她就是销售这玩意儿的。如果她想调整一下换身人的心-体界面,让疼痛加剧,简直是小菜一碟。我这辈子见过许多邪恶的事儿,但这是最卑劣的。扫描一个思维,把它放进一个痛觉超级敏感的身体里,折磨它,直到它吐露秘密。然后,当然了,你只要抹掉这个思维就万事大吉了,而且……
“你迟早会完全崩溃的,你很清楚。”她几乎是在恳切地劝慰,同时看着匹克奥弗那张没有血肉的脸,“既然那不可避免,你还不如现在就告诉我。”
一些用作匹克奥弗面部肌肉的弹性带子开始收缩,他的牙张开了,头迅速向前轻轻一点。我起先以为他是不合时宜地想要亲她一下,随即我意识到他想啐她一口。当然了,他那干巴巴的嘴和塑料喉咙里可造不出痰,不过他的思维—— 一个人类的思维,一个习惯了生物身体的思维——聚集起它所有的憎恶,做出了这个最原始的动作。
“非常好。”卡桑德拉说。她把他的手指更残忍地往后猛地一掰,弯成一个极度痛苦的角度。匹克奥弗尖叫并呜咽着。最后,她松开他的手指,说:“咱们再玩点儿不一样的。”她向前一靠,用左手撬开他的右眼皮,把右手拇指狠狠抠进了他的眼睛里。那个玻璃球体被压进了金属头颅,匹克奥弗再一次尖叫起来。看来人造的眼睛比自然的眼睛结实,不过戳进去的拇指更结实。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湿润了,心中涌起怜悯之情。
匹克奥弗的躯干被两条固定带束缚着,人造脊柱微微弓起来。一次又一次,我清楚地看到卡桑德拉的表情,看到那完美对称的人工合成的脸欢欣地微笑着,令人作呕。
最后,她抠进眼睛的拇指停止了动作。“够不够?”她问,“因为如果你觉得不……”
如我先前所说,匹克奥弗仍然穿着衣服。但不管你是生物人还是换身人,那身衣服走在街上都够寒碜的。现在,卡桑德拉把手伸到了他的腰间。我看着她松开了他的腰带,解开了牛仔裤的扣子,拉下拉链,然后把裤子尽可能地褪到金属大腿下面,一直拉到束缚带的位置。换身人没必要穿内衣,匹克奥弗里面什么都没穿。他的人造阴茎和睾丸暴露出来。我感觉到自己的阴囊在恐惧中紧紧收缩起来。
接着,卡桑德拉做出了最让人吃惊的事情。对于掰他的手指她毫无内疚,把拇指直接戳进他的眼睛里她也没有一丝犹豫。但现在,她打算折磨他的下身了,却似乎不想直接碰触。她开始在屋里四下打量。有那么一下,她的目光落在了壁橱的门上,我往后一缩,靠在了内侧的墙壁上,希望她不会看到我。我的心在狂跳。
最后,她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把扳手,就放在地板上。她把它捡起来,举过头顶,直视着匹克奥弗的那只好眼睛——另一只眼睛在她抽出拇指的时候立刻就闭了起来,一直都没再睁开。“我要把你那两颗滚珠砸成铁屑,除非……”
他现在闭上了另一只眼,塑料眼皮紧紧挤在一起。
“数到三。”她说,“一。”
“我不能。”他用低低的声音说,像是在耳语,“你们会毁了化石,把它们卖给……”
“二。”
“求求你!它们属于科学!属于全人类!”
“三!”
她的手臂猛落下来,在空中划出一条巨大的弧线,银色的扳手砸进了塑料囊里,那是匹克奥弗的阴囊。他发出了比我听到过的任何叫声都要令人震撼的惨叫,那么洪亮,真的,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尽管还隔着半闭的壁橱门。
她又举起了胳膊,但一直等着,等那尖叫声渐渐变成一串呜咽。“还有一次机会,”她说,“数到三。”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我感到一阵恶心。
“一。”
他把头转到一边,仿佛让眼睛看向一边就能让折磨停止了。
“二。”
一声呜咽涌出他那人造的喉咙。
“三!”
我发现自己也把眼睛转到了一边,无法去看那……
“好吧!”
是匹克奥弗的声音,刺耳的机械声。
“好吧!”他又喊了一遍。我把脸转回来:那个生物人模样的女人拿着扳手高举过顶,而那个极度惊恐的机械模样的男人被绑在桌子上。“好吧。”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说得很轻,“我会说出你想知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