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宝神秘兮兮地坐在办公桌前,说:“做好准备了没有?准备下一题了啊。”
韩亮、林涛、陈诗羽和程子砚则像小学生一样,各自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神情专注地昂着头盯着大宝,摩拳擦掌似的等候他的下一句话。
疫情当前,警察不退。过完年后,所有市民都在家里继续宅着享受假期的时候,警察可都纷纷上路了。虽然这种时候,恶性案件是没有了,但是作为省厅的年轻人,我们都加入了青年突击队,被分派到各个派出所,和派出所民警一起协助社居委做好辖区内的小区管控工作和秩序的维护。
现在,疫情基本已经遏制住了,各个小区解封,大家才卸掉了厚重的防护服,回到了办公室里,恢复了往日的工作状态。
不过,伤情鉴定暂时也没有了,恶性案件各地能处理的都自己处理了,所以这段时间我们似乎有点清闲。本着清闲的时候也要学习的态度,大家闲着没事,玩起了知识竞赛。
今天玩的是,医学术语英文缩写的抢答。因为我是学医的,所以我被取消了参赛资格,只能坐在旁边,一边写着小说,一边听他们抢答。
“CPR。”大宝突然说道。
“人工呼吸!”林涛终于抢到了一题。
“是心肺复苏吧?”陈诗羽说道。
“心肺复苏是标准答案。”大宝说。
“不都一样吗?”(1)林涛表达了抗议。
“下一题,IMP。”
“初步诊断!”陈诗羽说。
“正确。再下一题,HBCO。”
“这个我知道,这个是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林涛说。
“碳氧血红蛋白。”陈诗羽再下一城。
“正确。下面,就要来点有难度的啦。”大宝卖着关子,说,“PTSD!”
“创伤后应激障碍。”陈诗羽甩了甩头发,说,“能不能再加大点难度?”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大宝说,“看来你工作这几年,都在学法医知识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陈诗羽笑了一声。
“这题连‘活百科’都不知道吧?”大宝说。
“那怎么可能?”韩亮自从不再沉迷于《贪食蛇》游戏,感觉每天的时间多了不少,总是喜欢拉着我们找点事情做,他不服气地说,“你觉得以我的知识储备,你这几个小问题我还能答不出来?”
“可是,你终究还是输给了小羽毛。”大宝耸了耸肩膀,说道。
“你看不出我在让着她吗?”韩亮笑道。
“你就知道吹牛!宝哥,你再出个更难的,你别让着我,看看谁厉害。”陈诗羽重新昂起了头,说道。
“那行,最后一题,一题定胜负啊。”大宝说,“输了的人凑钱请赢了的吃小龙虾。”
“宝哥,咱不吃龙虾行不?”陈诗羽像是想到了不好的东西,说道。(2)
“吃啥都行,到时候赢了的说了算。”大宝挥了挥手,说,“题目来了啊,注意听好!ARDS!”
办公室里一片沉寂,大家都沉浸在思考当中。但是显然,他们的知识储备里并没有这个英文缩写。
“艾滋!”林涛叫道。
“那是AIDS,我说的是ARDS!”大宝眉开眼笑地说,“不知道了吧?你们猜不出来,那就是你们凑钱请我吃!”
“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我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说道。
“你说的不算,赖皮。”大宝抗议道。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学医的,搞那么多缩写,是怎么记得住的。”林涛怀着强烈的挫败感,说道。
“还不是为了说起来简便吗?”我说,“你看ARDS说起来简单,还是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说起来简单?”
“看不出来,秦科长的英文这么好。”程子砚敬佩地说道。
“噗。”大宝一口水喷了出来,笑着说,“你知道他英语四级当年考了几次吗?”
“能换个话题不?”我白了大宝一眼。
大宝笑着说:“你不知道他英语四级考了几次,总看过他2013年发的那两条自暴的微博吧?”
“什么微博?”程子砚一脸茫然,说,“2013年,我还不认识秦科长。”
大宝继续坏笑:“哪哪,我找出来念给你们听啊。”
“大宝,你不考虑后果的吗?”我扬了扬拳头。可是手机在大宝的手中,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毕竟现在再去删那些年少轻狂的时候写的微博,也来不及了啊。
“某一年,老秦参加四级考试,起晚,翻箱倒柜,终找到听力耳机一枚,可是电池盖丢失。因来不及出校买电池,唯有硬着头皮戴着耳机参加了考试。听力考试部分,我看别人动一下笔,我就动一下笔。监考老师在我身边转了数圈后,感叹道,科技发展得真快,耳机都太阳能了。”大宝一边念,一边笑得直拍大腿,“你们知道不?我们那时候考四级用的耳机,都是耳罩外面有个电池盒子,里面要放两节五号电池,才能收听的。”
几个人听完,笑得前仰后合。
“哎,哎,这儿还有呢。”大宝接着补刀,继续读道,“昨晚说的那次四级,差几分,没过。于是我得出规律,靠运气说不准还高分。在下一次四级考试中,我拿到试卷没拆封就把答题卡涂满。正考虑是否拆卷做主观题时,发现居然还是上次的监考老师。他走近我,似曾相识地看了一眼,疑惑地看着没拆的试卷和涂满的答题卡,朗声问:‘一共90题,你为啥涂了115个空呢?’”
几个人又是笑作一团。
我说:“看来你们真是闲得没事做了,没现场出,你们就嘲讽我是吧?”
几个人同时停下了笑,林涛一脸惊恐地看着我说:“拜托!不要因为恼羞成怒就祭出乌鸦大法好不好!”
我也甚觉不妥,用眼角偷瞄了一下办公桌上的电话。好在,它并没有那么应景地响起来。
“那既然这样,那么多英文缩写,秦科长你是怎么记得住的呢?”程子砚一本正经地问道。
“喂,子砚同学,虽然我英语不太好,但是24个英文字母还是能够熟练运用的,好吧!”我说。
“噗。”这回轮到陈诗羽喷出了一口水,她说,“26个啊,大哥!”
大家再次笑作一团。
我很窘迫地挠了挠脑袋,说:“口误,口误好吗?你们再这样,我就要ARDS了。”
丁零丁零,指令中心的电话铃声在大家的笑声中响了起来。
不会吧?我心里想着,拿起了听筒。
“云泰,一个居民在小区里死了。”师父严肃地说道,“今天早晨六点钟报案的,当地警方经过两个小时的工作,觉得有难度,希望你们可以去支援。”
接完电话后,我去师父办公室里拿来了有厅长批示的报告,说:“走吧,云泰市云顶小区。”
“看来你不是乌鸦大法不好使了,而只是有点网络延迟罢了。”林涛垂头丧气地起身去收拾他的勘查箱,“一顿龙虾没了。”
“巧合,好吗?”我辩驳道,“不要迷信!”
从我开始工作算起到现在,全省的命案发案率逐年下降,已经降到了原来的25%左右。命案数量的大幅下降,就意味着领导对我们每起案件的侦办精度要求大幅提升。现在只要是发生了命案,还是那种没有立即抓获真凶的,我们都要出差支援。甚至于所有有一点疑点的非正常死亡事件,我们也要赶赴现场。
这样算起来,我们每年的工作量,不降反升了。但是看着每年要么100%,要么99.5%的命案侦破率,看着每年非正常死亡事件均妥善处置的数据,心中的荣誉感和自豪感是丝毫未减。
老百姓的安全感和满意度,就是通过我们这些人的不懈努力而逐渐提升的。
今年因为有新冠肺炎疫情,所以前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出现场。这时候突然接到了现场指令,最为激动的是大宝。他兴奋得涨红了脸,一蹦一跳地就拎来了勘查箱,催促着大家。
“快点啊!出勘现场,不长痔疮!”大宝说。
韩亮开着那辆大而开不快的SUV,晃荡了两个小时,才抵达了位于云泰市东侧的云顶小区。这是个老式的小区,由二十几幢六层四单元的居民楼组成。因为小区建设在十几年前,所以没有考虑到停车的问题。整个小区,没有地下停车库,车辆都停在小区主干道、分支道路的一侧。这让本身就不宽阔的道路更加狭窄了。现在是周三的上午,一半车辆都开走了,但小区所有道路边都还停有车辆。这样看起来,等到了晚上,大家都下班回来,即便是路边,也是一位难求了。
小区是有门禁系统的,业主需要办理门禁蓝牙卡,才能开车进出小区。虽然警车抵达小区的时候,保安给开了门闸,但我们还是在小区门口停了车。
“不行,咱们这辆车,开不进去。”韩亮说道。
我跳下车,用步子测量了一下小区道路可供通行的宽度,只有两米不到。这样看,一般的车辆还能在道路上缓慢通过,像这辆SUV,想在道路上通过,即便是韩亮这种技术纯熟的司机,也是做不到的。
车辆开不进小区,我们只有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等着黄支队来带我们进入现场。
“这个小区,消防检测是怎么通过的?”林涛皱了皱眉头,看着小区里密密麻麻停着的车辆,说道,“要是哪家着火了,消防车都开不进去。”
“物业也很差啊。”韩亮指了指小区的道路,说道。
道路上有很多泥巴车轮印,可想而知,一些车主因为找不到车位,不得不将自己的车开上绿化带。一旦下雨了,车从绿化带上开下来,那就是一辆沾满泥巴的车了,开到哪儿,车轮印就印到哪儿。物业看起来也不经常做清洁,因为这都晴了好几天了,车轮印却依旧醒目。
远处,黄支队一溜小跑过来,和我们寒暄之后,带着我们向位于小区正中间的一块草坪上走去。
“前一段时间疫情,小区都是封闭的,这才解封一个多月,就出事儿了。”黄支队说,“死者是这个小区八栋五〇一的住户,男的,叫李春,是我们云泰市工程设计院的员工,三十二岁,结婚了,有个五岁的孩子。今天早晨五点半,有一位老大爷出小区去买菜,看到他就躺在草坪里,一动不动,以为是喝醉了酒躺那儿睡觉呢。等这个老大爷回来,发现两位晨练的老人家正远远地看着地上的人,心想:他怎么还躺在那儿不动呢?所以就壮着胆子,走上前去看了看,发现人已经死了。”
“有头绪吗?”我问。
“毫无头绪。”黄支队说,“现在只是进行了一个粗浅的尸表检验,发现死者的身上有伤,但看起来不是那么严重。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就和省厅汇报了。”
“他不是有老婆孩子吗?”林涛问。
“孩子太小,问不出啥,送他爷爷奶奶家去了。死者的老婆,现在在派出所接受调查。”黄支队说,“根据初步询问,什么线索也没得到。”
“什么叫什么线索也没得到?”我好奇地问道。
“这个女人说自己和老公关系不好。”黄支队说,“她说昨天晚上她老公出去喝酒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她也不知道。”
“喝完酒,回来了?”我问。
黄支队点点头,说:“嗯,死者的脚上,穿着的是拖鞋,身上穿着的是棉毛衫、棉毛裤,外面披了一件外套,看上去像是临时从家里出来的,肯定不是从外面回来就遇害的。”
“他们夫妻俩不睡一起?”林涛问。
“嗯,两个卧室分床睡,说是很多年都这样。”黄支队说,“我们去他家看了,没有异常,看起来,应该是他一个人睡一屋,哦,对了,他老婆叫方圆,带孩子睡另一屋。”
“睡眠衣着状态出来,这个确实很有意思了。”我说,“要么就是他老婆的问题,要么就是有人喊他出来。既然他老婆没有听见动静,那打电话的可能性最大。”
“不敢说是不是方圆的问题。”黄支队说,“但是方圆的眼角有皮下出血。”
“哦?受伤了?”我转头看着黄支队。
黄支队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我问她这个伤是怎么回事,她说是摔的。我干了这么多年的法医,摔跌伤还是拳击伤,这还分辨不出来吗?”
“既然故意隐瞒,那确实就有意思了。”大宝插话说,“你是怀疑,死者家暴,而家暴有可能是凶案的动机?”
“反正这个嫌疑是不能排除的。”黄支队说。
“不是说有个五岁的孩子?”我边走边问,“孩子可问了?”
“在孩子的爷爷奶奶在场的情况下问了。”黄支队说,“不过孩子太小,还说不清楚情况,我大致理解了一下,孩子应该是说,当晚爸爸回来很晚,喝醉了,和妈妈吵架、打架。妈妈受伤了,于是把房门关紧了。爸爸砸了门,没砸开,就去他房间睡觉了。爸爸妈妈原来就不在一个房间睡觉。”
陈诗羽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这事儿,不一定靠得住。”黄支队叹了口气,说道,“毕竟孩子太小。而方圆否认了当晚两人有冲突,说丈夫回来的时候,她和孩子都已经睡了。”
“不,我觉得反而小孩子的话更可信。”陈诗羽说,“我认为,父母之间的冲突,受伤最深的是目睹一切的孩子。心理受伤的孩子,这些细节都会记得很清楚。”
“是啊,方圆否认就更有嫌疑了。”大宝说,“你不是说她身上有伤吗?”
“不,她眼角的皮下出血已经呈现绿色了,是含铁血黄素出现导致的,肯定不是昨天晚上受伤的。”黄支队沉吟道,“应该有几天了。”
“也许她身上有其他损伤呢?”陈诗羽说,“反正我觉得孩子肯定不会乱说的。”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中心现场。开始听说这里是小区的中心,从位置上看,也确实是中心,只是这里并不会常有人走动。因为这是一块不小的草坪,所以一到晚上,这里肯定是停满了车辆。这一点,从被轧得满是坑洼的草坪上可见一斑。此时,草坪上还三三两两地停了几辆车,已经被警察的警戒带围在了里面。草坪的周围有一圈小树,长势还不错,郁郁葱葱的。一圈小树围成的圆,有几个缺口,可能是树死了,也可能是被砍伐了。如果没有这几个缺口,车辆就开不进来了。如果不是站在缺口处,还真是不容易看到草坪里发生的情况。所以,说起来,看似是小区中央草坪,实则是个比较隐蔽的所在。
“这个现场地面,估计全是足迹了,想找出点什么有用的,看来没戏。”林涛蹲下来看了看,地面上凌乱的足迹坑互相交叠着,他绝望地重新站起身,继续说,“最怕室外现场,室外现场最怕这种地面。新旧足迹交叠在一起,根本无法甄别。”
“破案未必要依靠刑事技术,我们公安还有很多技术可以破案。”我说,“有捷径,最好走捷径。比如,给死者打最后一个电话的人,是谁呢?”
“你先看看这个。”黄支队引着我们走到草坪中央,我这才发现,原来这里居然还有一个喷泉池!之所以之前没有发现这个池子,是因为这个池子实在是太脏了。脏就是保护色,它坐落在草坪中心,居然和草坪的颜色没有什么两样。整个池子大约有三十厘米深,里面有大约二十厘米的积水。这些积水并不是喷泉水,实际上看到那锈迹斑斑的喷泉头就知道,这个喷泉至少有十年没喷过水了。池子里的,都是下雨天积攒下来的雨水,里面漂浮着落叶和其他杂物,污秽不堪。
“死者是在距离这个池子十米远的地方被发现的。”黄支队顺手一指,那块草坪上,有几个技术民警正蹲在地上拍照,不过尸体已经不在了。
“哦,尸体就在那个位置,仰卧位,毕竟是在小区里,尸体在这里影响不好。”黄支队说,“被人拍了照,传上了网,就不知道会怎么瞎说了。开局一张图,故事使劲编嘛。”
“我在问死者手机的事情,接听的最后一个电话是哪里的?”我把黄支队的话题拉了回来。老黄真的是年纪大了,原来他不会这么东一句、西一句没有条理地介绍现场。
“哦,对对对,手机。”黄支队一拍脑袋,指着水池说,“他的手机是在这个池子里捞出来的。可想而知了吧?”
“恢复不了了吗?”我皱了皱眉头。估计手机在这水里泡上一泡,想修复那可就难了。
“几乎没可能。”黄支队说,“不过,我已经安排人手去移动公司调取他的通话记录了,估计很快就会返回结果。”
“所以,现场勘查,你们并没有什么发现?”林涛拉着我走到几名技术员的身边,问道。
这一处的草坪上,小草被压折了,能大致地看出一个四仰八叉的人形轮廓来。其他,并没有什么异常。
“这个地面,实在是找不到什么线索。”技术员苦着脸说,“少说有两百种鞋印。”
“新旧程度呢?”林涛也蹲下来看。
“也看不出来。”技术员说道。
“老秦,看来这案子,得靠你们了。”林涛抬起头,看着我说。
“别急,这不还有子砚呢吗?”我指了指程子砚,她正拿着云泰市公安局视频侦查技术员提交的监控点图在看。一听我提起,她显得有些紧张。
“啊?哦!这个小区,有三处监控是好的,但非常可惜,都离现场挺远的。”程子砚说,“根据我的经验来看,都绝对不可能直接照到现场。”
“那能照到他家单元门吗?”我追问道。
“更不可能了。”程子砚说,“不是一个方向。”
“不管怎么说,也要看。”我说,“既然死者老婆不知道事发具体时间,或者是故意隐瞒,我们就要通过我们的技术来判定。一方面,通话记录要抓紧时间调取,看昨晚有没有通电话;另一方面,我们现在马上去殡仪馆检验尸体,确定一个大概的死亡时间。这样,子砚你看起监控来,也可以有重点。”
“行吧,你们去吧,虽然是海底捞针,但我也得把鞋印都过一遍。”林涛蹲在地上,愁眉苦脸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