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庭园记(艺林藻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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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庭园的起源

园的创制,起于东方,这是近世园艺学者一般所承认的。我们知道庭园为综合艺术之种,它的起源,概括言之,有下列数种:

一、模仿冲动

柏拉图所谓“艺术是自然的模仿”,这却是道破人生创作的动机的一句名言。在渔猎时代的民族,吃的是茹毛饮血,穿的是树叶兽皮,为维持他们的生活起见,就把打猎得来的禽兽,畜养在一定的圈子里,同时仿照自然,栽培一些瓜果之属在一处,所以当时叫作“园囿”。我们看《周礼》上说:“囿人:掌囿游之兽禁。”“场人:宰国之场圃,而树之果瓜珍异之物,以时敛而藏之。”又说:“园圃毓草木,”“园廛二十而一。”又《诗经·魏风·园有桃》上说:“园有桃,其实之殽(同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又“园有棘,其实之食。”我们再看《说文》对于园囿的解说:“园,树果,圃,树菜也。囿,养禽兽也。”

可知当时的园圃,为专种果蔬草木之地。场人管理,因利薄,故二十而税一。其所谓园,即今日所种果蔬园,其所谓囿,亦即类似今日所称之动物园,所不同的,一是留作食品用,一是供人观赏罢了。

二、游戏冲动

席勒尔说:“把一切的游戏综合起来,有产生他的一种特别冲动,这个也就是艺术冲动力的原因。”游戏又是生活问题有了相当解决的出发点,生活愈觉得充实,游戏的兴致,愈觉得浓厚,而游戏的创造力,亦愈来得大。例如在殷实民安的周代,文王要与民同乐,他就建了一座灵台,布置了一个园囿,面积竟达到“方七十里”之大。这不过是原始的游戏的动机,竟开了后来公园的滥觞了。

《吕氏春秋》上说:“昔先王之为苑囿园池,足观望,劳形而已矣,非好俭,节乎性也。”我们在这里知道古代帝王之筑庭园,是游戏的冲动的一个证明。

三、装饰冲动

囿既是古代娱乐的场所,使鸟兽繁殖,以供畋猎,这个制度,直至于秦汉,虽未曾变,但名则变为“苑”了。而且这种游艺场所,又变为私有了。以当时文物渐盛,以前的娱乐场,简陋单调,不能满足帝王的要求,自是必然的结果。何况当时帝王建设的魄力之大,迥非昔比呢?战国时代王室之名园,如吴王夫差建筑梧桐园、会景园于会稽,穿沼凿池,构亭营桥,所植花木,类多茶与海棠,便可知其装景较前更进一步。后汉末叶,更有广成园、西园、显扬园、宪园、敬园、逍遥园、长利园、展望园、万岁园、观平园、梁园等先后兴造,颇极一时之盛。我们再看秦汉园囿的装饰怎样呢?据《汉书·旧仪》上说:“上林苑中,广长三百里,置令丞左右尉,宛中养百兽……其中离宫七十所,皆容千乘万骑。”又《汉书·百官志》上说:“上林苑令一人六百石,主苑中禽兽。”从这一段的记载,我们又可看出园的面积,较前更加大了。建筑物已加入其中了。园之行政及其专吏之待遇更可推知了。

我们要问上林苑在今什么地方呢?依《东都赋》上说:“岁仲冬大猎西园。”师古注:“西园即上林苑。”考西园即在今陕西之地,所可知道的,是它的位置,在黄山、南山之间,跨泾、渭二水,门设于南,过渭水而北为上兰馆,即畋猎的地方,再上去,就是长杨宫,王柞宫行赏的地方。更上去就是作为游息之地的昆明湖与太液池了。昆明湖就连豫章宫,宫前有石像二,太液池左为建章宫,池中为蓬莱、方壶、圆峤,方壶亦曰方丈,都是假山。又有甘泉园,周围广及五百里,园中有昆灵池、西波池等胜景。再看此时的贵族阶级,对于园的设计如何?《西京杂记》上有一段:

茂陵富人袁广汉,藏镪巨万,家童八九百人,于北邙山下筑园。东西四里,南北五里。激流水注其内,构石为山,高十余丈,连延数里。养白鹦鹉、紫鸳鸯、牦牛、青兕,奇禽怪兽,委积其问,聚沙为洲屿,激水为波潮,其中致江鸥、海鹄,孕雏产,延漫林池。奇树异草,靡不具植。屋皆徘徊连属,重阁修廊,行之,移晷不能遍也。

到了魏初,占制渐变,名称亦杂,子建诗:“清夜游西园……秋兰被长坡,朱华冒绿池。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我们读了此诗,便觉言花木池沼之胜,而不及禽兽之养畜,其制渐近于今日的庭园,尤其是晋代的石崇的金谷园,据其自序云:“余有别庐。在金谷涧中,清泉、茂树、众果、竹、柏、药物备具。又有水碓、鱼池。”可知他已开了后世别墅山房之先河了。

在这个时期,我国与西域诸国,常有交涉,招宴外使之苑囿亦多,其建设颇与近代一般政治家及实业家之俱乐部相似,故晋武帝有洛阳平乐园、六鹿园、灵芝园、漫圃、石祠芝蔬等,魏明帝有香林园,至齐王时改为华林园,专供赏宴园林之所。其他如石虎的芳林园,王伟的芳林苑,愍怀太子的玄囿园,陈梁时的东游苑、建兴苑,穷极雕丽,增植嘉树珍果,谈及畋猎之事绝少,陈张正见诗:“昆明不习战,云梦岂游畋?”更可得而证明了。

隋炀帝时,建造西苑,使役至百万人之多,据《隋书》所载:“帝即位,首营洛阳显仁宫,发江岭奇材异石,又求海内嘉木异草。珍禽异兽,以实苑囿。”此时的庭园,规模宏大,花木品种之多,可想见了。

四、表情冲动

自六朝初年,由陆机在《文赋》中,阐明文学艺术化之原理以后,才知道用人工的艺术的方法,以增进文学之表现,结果把个人的思想、感情,输进艺术的作品中,传达别人,成了共同美的观念。唐去古不远,在这个时代,有两个实际设计庭园的诗人,一个是长安的王维先生,他在肃宗时,辞了官,隐于蓝田县之辋川,他不但能诗,而且善画,东坡所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就是这位先生。他在辋川,相地设台阁,作花园,配置椒园、漆园、竹里馆、白石滩、南垞、乐字濑、柳浪、临湖亭、欹湖、宫槐陌、孟城坳、华子冈、茱萸沜、木兰栽、斤竹岭、文杏馆、辋口庄等建筑物,又架圆月桥于川上,放鹤于南坨,饲鹿于山溪,浮舫于湖沼。他的别墅,可以说就是他设计的图案,实现于地面的了。还有一个就是浔阳的白乐天先生。我们看他造园设计的自述:

仆去年秋,始游庐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水泉石,胜绝第一,爱不能舍,因置草堂。前有乔松十数株,修竹千余竿。青萝为墙垣,白石为桥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大抵若是,不能殚记。每一独往,动弥旬日,平生所好,尽在其中,不唯忘归,可以终老。

便可知他的庭园之清幽别致,都由于他冲淡的情怀,与自然同化为一,或许是受了田园诗人陶潜一类的人生观的影响罢。

其他如李白之序桃李园,欧阳永叔之记真州东园,莫不是表情冲动的。

五、描出冲动

我们须知庭园是一幅画图的张本,而画图又是点、线、色谐和的结构,庭园即利用此原理而描出。十七世纪法兰西式之庭园,所谓凡尔赛公园及枫登白露(Fontainebleau)(1)王宫。在西方庭园史上,开一新纪元。当推西方造园泰斗罗诺脱氏(Le Notre)(2)之创作品。而考其初,罗氏不过为一画家,可知绘事影响庭园之大。那末,我们便可了解我国在宋代庭园之盛所由来了。徽宗皇帝,是当时绘画名家,他召集各种艺术家于汴京,给以俸禄,畀以官阶,筑寿山艮岳,又搜集全国的奇岩异木,造梅林、松林,筑鸥方池、曲江池等,一时传为胜景。至于洛阳私家名园之多,更是空前盛况,其内容之设施,实为后世造园界的典型,尤其是当时洛阳的人,知“园囿之胜,不能相兼者六:胜宏大者少幽邃,人力胜者少苍古,多水泉者艰眺望”。非胸有丘壑,具有美术的鉴赏,不能描出这个造园的原则来。元明两代,画家迭出,如倪云林之图狮子林,且亲同僧天如、惟则延、朱德润、赵善良、徐幼文诸人共商叠成。李长蘅之写彭泽诗意,他的读书处的檀园,“水木清华,市嚣不至,一树一石,皆长蘅父子手自位置。琴书箫闲,香茗郁烈,客过之者,恍如身在画图中”。至于清初,海禁渐开,外来艺术之输入,庭园尤放一异彩,我们看清高宗的圆明园的《图咏》、米紫来的《浮邱山房图》、王石谷的《朴园图》,都是善于描出庭园之美的能手。其他名家之庭园构图,更不胜缕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