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九四六年的夏天。酷热。老虎团在黄昏以前开进黄桥镇。夕阳斜照着黄桥中学的钟楼,红光灿烂,昂然地高耸着。站在钟楼上跳望:宽阔而坚实的土圩子,象城墙般环绕全镇。镇上人烟稠密,街道纵横。一条积满污水的小河,从西边伸入镇中心。南边还有一条大河,河水清澈,绕着黄桥中学向南流去。停留在河岸边的桅杆,密集如林。从船舱里冒出缕缕炊烟,袅袅升起。
镇市的外围,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如同一片绿色的海洋,浩渺无边。晚风吹动茂密的高粱,象一阵阵的微波,轻轻荡漾。一条宽大而灰黄的泥路,由东北穿过青纱帐,笔直地伸向黄桥。
团长饶勇,中等身材,瘦瘦的脸,左颊有一个小手指那么大的伤疤。他骑着一匹深灰色的骏马,戴着一顶圆圆的金黄色的草帽,随着队伍向黄桥镇走来。他在马上纵目四望,不由地产生一种异样的感情。远在一九四〇年的秋天,国民党江苏省政府主席兼鲁苏战区副司令韩德勤乘我军在江北立脚未稳,调集三万大军,大举进攻黄桥。那时,饶勇是守卫黄桥的一个主力营的营长。敌人集中火力攻击北关,突破我军防御阵地。正是千钧一发之际,他不顾一切,率领第一连倾全力反击,象堵塞堤坝的缺口一样,把阵地稳住。随后,主力从左右两侧反击,把敌人反包围起来。经过三天三夜激战,把敌人彻底、干净、全部消灭,取得有历史意义的黄桥保卫战的胜利。往事还记忆犹新,今天蒋介石撕毁停战协定,又准备大举侵犯苏北,而他又来到黄桥负起守卫的重任。这真有些巧合。
他吃惊地望着宽大的土圩,从马上跳下来,取下草帽,擦掉额上的汗珠,向镇上走去。街道两旁廊檐的柱子上,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反对内战,保卫和平!人们欢欣鼓舞地欢迎主力部队归来。无数的目光注视着深灰色的骏马,人们纷纷议论饶团长当年保卫黄桥的战功。他对欢迎的人群不时报以愉快而亲切的微笑。
团部的宿营地正好以严子才的住宅为中心,分布在四周。严家人少房子大,既不适宜住机关,又不适宜住连队,恰好分配给首长。这是一座有三个院落的大瓦房。黄桥有数的大地主。严子才的父亲在孙传芳时代,做过江苏财政厅次长,发了一笔横财,把房屋造得宽敞、舒适。严子才住在正中的一院。左院是逃亡在外的严子强的住宅。右院是他已故的三弟的寡妇,搬到泰州娘家去了。因此,左右两院空着,只留下看房子的管家人。
饶团长被分配住右边一院。院子正中有一个椭圆形的水池。池子里的金鱼,早晚浮到水草上面,金光闪闪。水池南面,靠围墙有一个花台,陈设着茉莉,水仙,兰草,夜来香等等。一进院子,清香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严子才就在暗香浮动的院子里迎接饶团长。他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个子并不高,人很瘦,显得很苍老。他穿着一身白夏布短衫裤,很有礼貌地把团长迎到客厅里。他的妻子柳如眉已经三十五岁,打扮起来,象他的女儿。她是最爱奉承达官贵人。听说住在她家的是一位团首长,早已准备菜碟,泡好浓茶。当饶团长一坐下,便亲手送上前去,客气地说:
“请首长用茶。没有什么好菜碟,请随便尝一点。”
饶勇最讨厌这种虚伪而烦琐[7]的应酬,但为了礼节,又不得不敷衍几句。他说:
“你们不必客气。我们一来就打扰你们。”
“哪里的话,”严子才客气地回答,“首长住到寒舍,真是蓬荜增辉。最近镇上谣传纷纷,不是说主力部队上山东去了,就说中央军要渡江,弄得人心惶惶。饶团长来镇守黄桥,我们也就可以安居乐业了。”
“严先生过分夸奖,”饶勇说,“保卫根据地,主要靠全体人民动员起来。”
“主力部队毕竟是我们老百姓的靠山,”严子才恭维地说,“饶团长保卫黄桥,战功卓著,真是有口皆碑。”
“不,我们军队离开老百姓,犹鱼出水,什么事也办不成。”饶勇严正地说。
小胖子警卫员就在这时,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接着说:“政委请首长去。”
饶勇借此机会,和严子才敷衍了几句,脱身了。
暮色降落在他的脚跟前。一群白鸽在廊檐下咕咕咕地找寻自己的归宿。花台上吹过来的芳香,浓郁如醉。他是放牛出身,从小对花草有兴趣。当他一闻到这种花香,头脑格外清醒。他经过三年游击战争,八年抗日战争,负过两次轻伤,一次重伤,可说是身经百战,但他爱花的习惯,至今没有改变。在整风运动中,曾经有人提过意见,说他悠闲,他认为这是生活小事,至今没有去掉。
政治委员陈俊杰和参谋长高崇明,神色严峻地站在一幅五万分之一的挂图前面,正在研究敌人的兵力部署。他们出发前,上级给他们的任务是配合兄弟部队,拔除敌人插在我们心腹上的一个据点——如皋南面的白蒲镇。这个据点,敌人的守备兵力薄弱而又孤立,只要稍作准备,就可以拿下来。可是当他们刚刚到达黄桥,情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军区转发军委副主席周恩来同志从南京拍来的电报,命令苏中部队停止对白蒲敌人的攻击,坚持不放第一枪。军区在转发这份电报的同时,指定他们这个团,积极侦察泰兴城的敌情、地形,充分做好攻城的准备,待命行动。这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白蒲在东面,泰兴在西面,一个是镇市,一个是县城,情况完全两样。最严重的是泰兴有坚固的设防,现在开始准备,时间是不是允许呢?
饶勇走进参谋处办公室,高参谋长立即把电报递给他。饶勇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脸上毫无表情,好象他早已知道这回事。陈俊杰望着他向地图跟前走过来,便问道:
“老饶,你看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还不是照命令执行。”饶团长冷静地回答。
“从战术上来看,应当争取主动,先发制人。”高崇明插上来说。
“当然,最好的办法,乘敌人的大军还没有渡江,先打乱它的部署。”饶勇接着说,“这是积极的防御。”
“周副主席正在南京和蒋介石谈判,如果我们放第一枪,政治上就处于不利的地位。”陈俊杰说。
“这是一个矛盾。”饶勇说。
高崇明手上拿着几枚三角小旗,有红的、黄的,分别插在地图上。从南京插到镇江、丹阳、常州、无锡,沿沪宁铁路一线,都标志驻有敌人重兵;江北,从扬州、泰州、泰兴、靖江,直至南通,都是敌人的桥头堡垒。红旗标志我军的阵地,形成两军对垒,旗帜鲜明。
陈俊杰面对当前这种形势,指着泰兴城说:
“从整个形势来看,夺取这个据点,就象砍断敌人伸到江北来的一只脚,的确具有战略意义。”
“事实是这样,”饶勇接着说,“泰兴这个据点就象一把尖刀插在我们的咽喉上,拔掉它,既使敌人失去前进的立脚点,同时,我们把泰兴、泰州、直到扬州,联成一片,战场扩大,更有利于我们大踏步前进,大踏步后退。”
“我认为夺取泰兴城,不仅军事上对我们有利,”陈俊杰强调说,“还可以振奋人心,激励士气,提高胜利信心;对全国也将发生重大的政治影响。”
“就我们的实际利益来说,”高崇明半开玩笑地说,“还可以发一笔洋财,装备我们的部队。”
“那究竟有限。”陈俊杰说。
“也不要小看,”饶勇认真地说,“美国佬给蒋介石的补充,可不少。”
“蒋介石这个有名的运输队长,迟早会给我们输送过来。”陈俊杰充满着自信地说。
“关键在争取首战胜利,”饶勇说,“这真是举一发,牵动全局的大事。”
“我们需要认真对待。”陈俊杰提议道,“明天,我们开个团的党委会,仔细研究一下,统一认识以后,再作具体部署。你们以为怎样?”
饶勇立即表示同意。
他回到自己住地,警卫员早已把房间打扫干净,布置得整整齐齐。整个屋子非常讲究:白墙,红漆地板,门窗都装的彩色玻璃,一式新红木家具,好象刚娶过媳妇的新房。本来,长时间没有人住,有一股霉味。警卫员自作主张,从花台上搬来一盆正在盛开的茉莉花,放在窗台上,满房子香气袭人。他闻着这股香味,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家乡放牛的情景。他经常闻着野花的香味,躺在草地上,做着朱洪武当年放牛的幻梦。没有料到红军在他家乡创立根据地以后,他真的参加武装斗争了。
警卫员就在这时跑来请他吃晚饭。
桌上摆的菜极为丰盛:有色有肉,还有香菌做的蛋汤,俨然把他当作一位大客人。他大为吃惊地问道:
“小胖子,你这是搞的什么鬼?把管理员叫来!”
“报告首长,这不是厨房里烧的。”警卫员说,“房东太太烧来请首长的客。”
“谁叫你收下来的?”
警卫员知道事情做得不对,站在旁边象木鸡一样,闷声不响。
“立刻把它送回去,说我已经吃过晚饭,谢谢他们。”饶勇命令道,“你可记住,下次不得到我的许可,不准随便收老百姓的东西。”
警卫员没有话说,只得用盘子把桌上的菜一起端走。
其实,饶勇早已饿得肚子咕咕叫,但他认为住地主的房子,生活上不能和他们混在一起,思想上应当划清界限。不然,政治上将发生不良的影响。作为一个军事负责人,又是共产党员,应当有这种警觉。
随后,他叫警卫员在街上买了几个包子,简单地吃了一点,就把泰兴的城厢图取出来,进行认真的研究。泰兴是一个古老的县城,既有城墙,又有城河,地形颇为复杂。去年夏天,我们在浙西攻新登,遇到敌人密集如林的碉堡,可没有城河,而且城墙很矮,象一个土圩子,很快就攻下了。日本鬼子投降后,我们攻金坛,虽遇到高大的城墙,可是城河没有水,又没有碉堡,也很快就攻下了。当前泰兴的情况,完全两样:既靠近长江,敌人又有坚固的设防,过去的一套打法,就得重新考虑。他想,应当把一营营长找来,听听他的意见。
他把地图往旁边一摊,拿起电话筒给一营摇了一个电话,然后点起一支飞马牌香烟,向外边院子里走去。月亮斜照着花台,满院清香,空气格外清新。他一手拿着烟,一手插在裤袋里,在院子里踱着方步。
一营营长王忠,湖南茶陵人。个子很高,满脸大麻子。他从小就在这个营当司号员,以后由战士、班长、排长、连长,直至营长,一直和饶团长在一起。他们在三年游击战争和八年抗日战争中,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因此,他一接到电话,就估计有战斗任务,很快就跑来了。他走到院子门口,用手电一照,看到团长一个人在踱方步,喊了一声“报告”,就进来了。
他跟着团长走进内房,迎面雕花床上的一面大圆镜,直照着他的半身。他不由地一惊,停在门口说:
“首长的房间,多香!”
“怎么样!你怕首长经不起香花的诱惑?”饶勇笑着回答。
“人家说你悠闲,的确不错。”王忠说。
“生活有紧张,也应当有空闲,”饶勇说,“如果一天到晚,象弓弦那样绷得紧紧的,还不绷断了。”
“你不看现在是什么时候?”王忠说。
“照你说,要到什么时候才有空?”饶勇问。
“起码,打到南京以后。”
“你以为进了大城市,就会没有事,”饶勇说,“那个时候,只会更忙。你现在就应当有这种思想准备。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要进城。”
“是不是要去打泰兴?”王忠敏感地问。
“你倒会猜,”饶勇说,“不过不要乐观,这是一块硬骨头。”
“不管它软骨头还是硬骨头,到了我们老虎团嘴里,总把它吞下去!”王忠兴奋地说,“难道一个小小泰兴城就能把我们吓唬住吗!”
饶勇把桌上一张泰兴城厢图打开来,摊在王忠面前。他说:
“你瞧瞧吧。”
王忠望着那宽阔的城河和高大的城墙,还有密密麻麻的碉堡,立刻意识到一个重大的责任落在自己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