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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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一九三七年,闽中的局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闽中地区是国民党在福建的统治核心,蒋介石把闽、赣两省划分为十二个“绥靖区”,由中央军分兵把守。闽中地区属“第十一绥靖区”,由第九师第二十五旅旅长张琼率部驻守。但国民党的主要力量被调往第十一次“围剿”的前线,后方相对空虚。何况这时的闽中已经建立了相对稳固的游击根据地,并成立了闽中特委,原先的福清和闽中两支游击队分别被整编为闽中工农游击队第一支队和第二支队,周映丁出任第二支队支队长,李铁任政委。在中共闽中特委的领导下,红第一支队和红第二支队以各自根据地为依托,采用灵活机动的游击战斗,互相策应,四处游击。他们在当地动员群众,成立农会,发动农民开展抗捐、抗税、抗租、抗粮斗争。为了保证“四抗”运动顺利开展,红第二支队首先打击那些欺压群众、民愤较大的地主、土豪、劣绅,使农民得到了实际利益,更加拥护共产党和红军游击队,纷纷加入贫农团、少年儿童团和民族自卫团等革命群众团体,从而把闽中游击战争推向了高潮。

陈池龙就是在这种形势下参加红军游击队,成为红军游击队里的一名战士的。

实际上,陈池龙在参加红军游击队前曾有过犹豫。和他的木匠手艺比起来,他想不出参加红军游击队有什么好。恰恰这时,他的父亲陈觉苍因得了一场暴病撒手归西,这对陈池龙来说实在打击太大了,从此他对木匠手艺就再也提不起劲儿来。相反,他整天要面对的除了媳妇九红,还是九红,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陈池龙参加红军游击队的动机其实非常明确,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向土匪王世吾报仇。

陈池龙参加革命的介绍人恰恰是红第二支队支队长周映丁。说起来周映丁跟陈池龙还是半个老乡,周映丁的妻子陈秀珍跟陈池龙是同乡,都是龙潭村人。正因为是老乡,陈池龙便没有完全把周映丁当红军游击队的领导看,有一大半,他把周映丁当成了乡里人。他把周映丁拉到一边问:“老周,咱们也算是同乡了,咱们也不说客套话,有件事你得实话告诉我,你说,革命还管不管像王世吾那样的土匪?”

对陈池龙的情况,周映丁多少也知道一些。周映丁便说:“当然管,为什么不管?”

陈池龙问:“怎么管?”

周映丁说:“改造他们!消灭他们!”

陈池龙说:“你说的都是实话?”

周映丁说:“当然是实话。”

陈池龙一听笑了,说:“老周,你这话我信了!这个革命我参加定了!从今往后,你让我往东,我不往西,我生是革命的人,死是革命的鬼!但有一点你得答应我,有一天,我一定要亲手干掉王世吾。不报此仇,我陈池龙誓不为人!”

周映丁却觉得陈池龙的世界观有问题,立足点太低,胸怀太狭隘了。像许多喜欢说大道理的那类干部一样,他忙说:“不对!不对!参加红军游击队不单单是为了报个人的恩怨私仇,而是要解放全人类。知道吗?”

“解放全人类!”陈池龙说,“先干掉他娘的王世吾,再解放全人类。”

参加了红军游击队,陈池龙果然作战非常勇猛。陈池龙被编在红第二支队二团六营三连,枪支不够,有相当一部分战士只发给一把大砍刀。陈池龙刚来队上,自然只能分给大砍刀,但他已经很知足了。他把大砍刀磨了又磨,刀片磨得很亮,刀刃锋利得只轻轻一抹脖子,脑袋就可跟身子分家了。

平时没有仗打,陈池龙就拿大刀砍树脖子。山上有的是树,都碗口般粗,陈池龙挥起大刀,一刀一棵树,有时一口气能连着放倒十几棵树,一茬茬碗口般粗大的树木就像人脖子一样在陈池龙的刀下纷纷滚落到地上。断口处流出来的汁液,在陈池龙的眼里,分明就是王世吾断脖子流出来的血,散发出醉人的腥气。

有了这身本事,陈池龙愁的就是没仗打,一天不打仗,就觉得生活非常没趣。那时候,他就会跑去找周映丁,缠着周映丁给下战斗任务。周映丁却总是说:“不急不急,你还怕没仗打呀?”

陈池龙说:“就是没仗打呀,还能不急?”

周映丁笑了,说:“别到时真的来仗打了,你又怕了。”

陈池龙火了起来:“谁怕了?怕死还来当什么鸟兵?”

让陈池龙不能理解的是,既然没仗打,为什么不把部队拉去剿匪,把王世吾打他个稀巴烂!

五月份,部队接到命令,准备参加对国民党中央军的运粮伏击战,然后把粮食送往根据地,接济各游击部队。根据上级命令,团参谋长马超负责指挥这场战斗。伏击小组由二十名精英组成,可这二十人里却没有陈池龙。陈池龙不服气,立马跑去找马超,吵着问为什么不让他去,马超说:“这次战斗事关重大,你刚来部队,没有什么作战经验,以后再说吧。”

马超原先不是没有考虑过陈池龙,陈池龙作战勇敢,一点儿也不怕死的精神早已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问题是陈池龙勇敢有余,理智不足,不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优秀士兵。况且这种战斗需要的是巧取,而不是强攻,稍有不慎,就可能给战斗带来失败。马超不考虑让陈池龙参加伏击自然有他的道理。

陈池龙更加不服气起来,说:“打仗还要什么经验?打仗先要勇敢,然后再说经验。你经验再丰富,胆小怕死,不敢跟敌人交战,仗还能打赢吗?”

接下去不管马超如何解释,陈池龙就是听不进去。马超被他纠缠不过,只好让他参加伏击战。

战斗是在翌日上午九点整打响的,结果在那之前部队出了一件事。当敌人的车队才刚刚进入伏击圈,参谋长马超还没发出战斗命令,一个战士因为紧张已经先搂动扳机走了火。霎时敌军已经发现碰上伏击,赶紧调过火力向伏击部队发起猛攻。双方于是开始激烈交火。

敌军事先已经意识到在运粮途中可能会遭游击队伏击,五辆运粮车他们派了整整一个排的兵力负责押车,用的又都是一些精良的武器。而游击队里除了参谋长马超和几个骨干游击队员手里有几支枪外,大多数战士的手里都和陈池龙一样拿的是大砍刀。双方一交战,游击队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一阵强火力过后,游击队这边几乎就哑了,听不到枪声响了。

所幸的是,第一辆运粮车的一个车轱辘在第一轮交火中就已经被参谋长马超射中,车一下子就栽在那里,把后面车子的路都给堵死了,前进不得,后退不能。恼羞成怒的敌人便都跳下车以运粮车当掩体跟游击队进行对峙。估计他们已经发现游击队的力量逐渐削弱了,于是大胆地向游击队发起了攻击。

形势已经到了非常危急的关头,参谋长马超正考虑等待时机发起反攻,却见陈池龙已经挥起大刀,大喊道:不怕死的跟我冲呀!

马超想不到陈池龙会突然有这种举动,等他意识到眼下陈池龙的举动实际上就是他正在考虑的进攻方案时,陈池龙已经跃过壕沟,像一头野牛一样疯狂地冲入敌阵,举刀朝敌人乱砍。马超不敢迟疑,举枪喊道:同志们跟我冲呀!战士们在马超的带领下,纷纷举着大刀、端着刺刀冲向敌人,和敌人展开白刃格斗。

陈池龙一连砍死了四个敌人,其他战士也砍倒了几个敌人。敌人在无畏的游击队勇士们面前害怕了,纷纷丢下枪举手投降。在这场战斗中,游击队虽然牺牲了两名战士,却缴获粮车五辆,长、短枪三十支。陈池龙虽然也挂了彩,胳膊被子弹削去了一块肉,但一个人缴获了四支长枪、一支短枪。他挑了一支冲锋枪斜挎在肩上,笑呵呵地对马超说:“参谋长,这支枪归我了!”

陈池龙说这句话的时候,参谋长马超还在想着这场战斗胜利来得有点儿稀里糊涂。他注意到,陈池龙的莽撞和勇敢恰恰对这场战斗的胜利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样,马超连本来想批评陈池龙的话也咽回肚里去了,他赞赏地看着陈池龙,笑眯眯地说:“行,枪归你了!”才说完,又觉得如果不批评几句,以后陈池龙更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莽撞的事情来,便说:“陈池龙,以后战斗要服从命令听指挥,让你冲你就冲,没让你冲,你就老老实实地待着,不可胡来!”

陈池龙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这话哪里听得进去,嘴里说,知道了!知道了!心思却已经放在了新缴获的冲锋枪上,端起枪对着一个俘虏瞄着,吓得那俘虏嗷嗷直叫。

支队进行这次战斗总结表彰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搞的,陈池龙在没接到冲锋命令前就冲入敌阵的事让支队领导知道了,支队长周映丁说:“这还了得!这哪里还像一个红军战士,现在还好,瞎猫碰上死耗子,仗给打赢了。要是仗打败了,这个责任要由谁来承担?”

周映丁让人找来陈池龙,当面大声批评他从来就不懂得守纪律,稀稀拉拉的,现在都已经是红军战士了,还当是在家当老百姓,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对周映丁的严厉批评,陈池龙只嘻嘻地傻笑,也不争辩。他越是这样,周映丁就越是拿他没办法。其实,周映丁拿陈池龙没办法是假的,关键是陈池龙这回真的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这场战斗让他打赢了,周映丁也就把陈池龙违反纪律问题的严重性看淡了几分,加上马超在一边说情,周映丁也就不再追究陈池龙的过错了。

陈池龙仗越打越勇,要是一天没仗打,他简直就像要疯了一样,浑身都觉得烦躁不安,非常不适。他求战心切,天天盼着有仗打,盼着能听到冲锋的号声。周映丁在分析陈池龙那种求战心切的深层原因时说:“你呀,你的整个心思就是想跟王世吾干上一仗,你瞒不过我。”

陈池龙也不否认,说:“那龟孙王八蛋,我早晚要把他给收拾了!”

周映丁立即批评说:“又犯世界观毛病了,你的这个老毛病一定得好好改改。”

周映丁说归说,但从心里仍然觉得陈池龙不愧为一名优秀的红军战士。这年年底,部队又发展了一批新党员,在这批新党员里,也有陈池龙。陈池龙对入党不入党一点儿也不当回事,入党到底要干什么他更是搞不清楚,心想:战士的天职不就是打仗吗?还入那个党干什么?

事实上,在陈池龙入党这个问题上,部队支部内也有争论。一些同志认为陈池龙固然作战勇敢,但就是老违反纪律,离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还有一定的差距;另一些同志却认为陈池龙虽然经常违反纪律,却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毛病,特别是像陈池龙这种人,你总不可能一下子就要求让他变得怎么样了,得有一个漫长的改进的过程。

入党后不久,陈池龙又被任命为二连三排排长。

2

陈池龙始终也弄不明白,他跟九红仅仅在结婚的那个晚上同住了一宿,自此后就没有再动过九红,九红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怀上了他的孩子呢?这个问题着实让陈池龙想了好一阵子,要不是战事紧张,他一定会一头扎在那个问题上,九头牛也拉不回头。在那个处处闻得到硝烟火药味的游击区战场上,陈池龙的脑袋里整日里装的、想的除了打仗还是打仗,他几乎完全把九红给忘了。

而九红在产期临近的几个月里,她确实非常想念陈池龙,并盼望陈池龙能够守候在自己的身边,陪自己说几句舒心的话——她太需要陈池龙的关心和爱护了。

九红知道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对不起陈池龙的事,可那并不是她的错。后来,她看陈池龙把那件事看得相当重,而且是一件不可饶恕的罪过时,她就沉默了。她只知道干活,陈家所有的家务活,她一个人都包了。她一个人在心里品尝着自己生吞下的苦果,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已经怀上孩子,而且这个孩子确切无误就是陈池龙的骨血时,她激动地哭了。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她觉得自己对于陈池龙除了付出,已经没有任何的企求可言了。她不在乎陈池龙怎样看待自己,不在乎回报,不在乎任何结果,只要认认真真地付出,只要全心全意地付出,她就足够了。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构成了她生命的全部内容。

陈池龙离开家里上山参加红军游击队时,她并不知道。她只知道丈夫出远门走了,只知道丈夫的离去跟她有着直接的关系,其余的事她一概不知。因此,当产期一天天地临近,她的身体犹如发酵的面团在一天天涨大时,她虽然已经不敢奢望陈池龙能够牵挂着自己或者回来看她,但到了这种时候,要让她不想陈池龙那是假的。

陈池龙毕竟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即使在陈池龙的心中早已经没有了她这个妻子,但孩子是陈池龙的至亲骨血,这一点是跑不掉的。九红一边挺着大肚子为就要出生的孩子缝制着衣服,一边在心里盼望着这时候陈池龙能从天而降,意外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九红几乎每天都在做着同样的一个梦,然而每一天又不得不面对希望落空的无情现实给她带来的沉重打击和身心的折磨。

九红的这种心情自然被九红的姑妈、陈池龙的母亲李氏看出来了。姑妈除了表示同情外,实际上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她所要做的事就是平时尽量多陪九红说说话,以减少九红内心的痛苦和寂寞。这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九红对此感激不尽。她从姑妈的话语中感受到姑妈与自己一样的无奈以及对自己的怜爱和体贴,光这些,她就很知足了。

年底,九红生了一个女儿,取名陈小小。

对此,已经做了父亲的陈池龙却一无所知。

要说陈池龙一点儿也没有想起九红那也是不现实的。结婚那晚发生的事情已经永远地给陈池龙留下了痛苦和难堪的回忆。他在为那件事耿耿于怀,时刻挂在心上。他当然永远不可能忘掉那件事,就像九红永远不可能忘掉王世吾曾经给她带来的耻辱和伤害一样。每当在战斗的空闲,陈池龙对那件事的在乎程度就更加强烈。他会因想起那件事变得心情异常的暴躁和不安,恨不得跟谁痛痛快快地干上一架,要不就埋头喝酒,不喝醉不罢休。

陈池龙的酒量并不好,一喝就喝个酩酊大醉,一醉就没法儿管住自己,什么话都敢讲,什么事都敢做。那天部队派陈池龙下山办事,陈池龙便趁机在老乡家里弄了些酒菜带到了山上,一个人大喝起来。一边喝一边还在想九红的事,越想心里就越来气,越来气就越大碗大碗喝酒。

陈池龙觉得自己活得太窝囊了,好好地娶来一个妻子,却是吃了人家的残羹剩饭。这一点让他死也想不通。他不在乎老婆长得如何,却非常在乎她的童贞。失去了童贞,一切也就无从谈起。

陈池龙非常清楚,他和九红之间,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事情发生了。他和九红之间的婚姻关系已经只剩下一层纸了,早晚都要挑明、要解除的,说白了不过是时间问题。当然,那样一来不管对自己、对九红,抑或对双方家庭来说,都是一件极其尴尬的事,但陈池龙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九红的失贞就像是卡在他喉咙里的一块鱼骨,他要么忍辱负重把它吞下去,要么把他噎死。他已经别无选择。

陈池龙恰恰就是在这个时候意外收到了母亲李氏托人带来的口信,并得知九红已经为他生了一个女儿。母亲李氏当然希望儿子能回家一趟,以恪守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陈池龙在接到口信的时候,甚至突然开始怀疑刚出生的孩子是土匪王世吾的种,那正是他所仇视的和最不愿意看到的难堪结局。

陈池龙的心情又一次受到了重创,他感伤到了极点。他昏天黑地不顾一切地喝酒,一边喝酒一边又哭又闹。他一反常态的行为让排里的战士莫名其妙却又束手无策,终于有一个班长把这事向连长做了汇报。连长多少知道一点儿陈池龙的性格,以为他是没仗打在闹情绪,但赶到排里一看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劝也劝不住,索性就把这事告诉给了营里。一级告一级,最后闹到了支队长周映丁那里。

周映丁一听,骂道:“岂有此理!这是部队,又不是地方老百姓,又是喝酒又是哭哭闹闹,还成什么体统?”便立马赶到三排要拿陈池龙问罪。

周映丁去的时候,陈池龙还在闹着,又是酒劲儿正上的时候,眼睛里哪里还有什么周映丁,周映丁再说些什么,他硬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周映丁火了,让人把酒碗、酒坛给砸了,并强行把陈池龙关进一间被当地老百姓废弃的羊舍里,又在门外落了一把锁,下命令说谁也不许开门,等明天陈池龙酒醒了,自个儿带一份检讨到支队找他。

陈池龙到第二天下午才醒过酒来,他立即闻到了一股羊臊味。直到这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因为什么被关在羊舍里,便拼命地敲门板,大声喊是哪个浑蛋搞的鬼,把他关进羊舍里来了。

部队的战士们其实就在附近,听到陈池龙把门板擂得山响,就过来替他开了锁。陈池龙气不打一处来,揪住开门的战士大骂浑蛋,质问为什么要把他关进羊舍里。开门的战士不敢撒谎,说他喝多了闯下祸了,是支队长下令把他关进羊舍里的。陈池龙愣了愣,这才隐隐约约想起些什么,知道自己真的闯下祸了,心里顿时懊悔不已。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缘于母亲的那个口信,一想起那件事,他就满腔怒火,内心充满了耻辱。

陈池龙表面上不敢违抗周映丁的命令,他带着非常不情愿的心情写了一份检讨书去见周映丁。由于在思想上还没有对自己的错误行为有足够的认识,陈池龙的这份检讨书写得一点儿也不深刻,甚至说根本就不像是什么检讨书。陈池龙只是简单地从客观上找了一些原因,说他这段时间情绪不稳定,想打仗又没的打,使他变得心情极其暴躁,没想酒喝着喝着就喝醉了,闹出了一些事情来。他在检讨书里一点儿也不提关于母亲托人捎的口信和九红生了一个女孩儿的事。周映丁看过检讨后说:“陈池龙,照你这样说,你好像一点儿责任也没有了?”

陈池龙说:“可以这样讲嘛!”

陈池龙的拒不承认错误让周映丁大动肝火,他骂道:“陈池龙你胡说!难道就单单因为没仗打就把你急成那个样子,非得大碗大碗喝酒,闹事了?你骗不过我。要我讲,一定还是那件事在你的头脑里作怪。”

陈池龙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周映丁说:“我是这样猜的,没想就给猜对了。”

周映丁的话又一次触痛了陈池龙心头那道愤怒和耻辱的伤疤,那也正是陈池龙身上最敏感的一根神经。他不得不沮丧地向周映丁承认自己当然还在为那件事痛苦和愤怒。

在这个世界上,今生今世,他恐怕再也找不到比那件事更让他愤怒和耻辱的了,他不可能容忍一个失去童贞的女人跟自己生活一辈子。陈池龙并且非常痛苦地告诉周映丁说九红已经生下了一个女儿,但女孩儿身上流淌的难说就是他陈池龙的血脉,而不是那个土匪的,那是多么荒唐和让他难堪的一件事。作为一个男人,他即使想对那件事表现出极高的姿态和极其良好的修养,但残酷的现实时时刻刻在提醒他、折磨他,使他不可能彻底忘掉那件事。

陈池龙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公狮,在轻轻地舔吻着自己受伤的身体。他说得很伤感很伤感,这是他参加红军游击队以来,第一次跟周映丁说了那么多的心里话,他第一次把自己的内心世界暴露得那样彻底和充分。他说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所作所为与一个红军游击队员,特别是一个共产党员的要求相去甚远,甚至是那样的格格不入,但他已没法儿控制自己了:他要是不把它们说出来,他就有可能犯更大、更致命的错误。

陈池龙的真情流露并不能打动周映丁。对陈池龙的所作所为,周映丁提出了非常严厉的批评,并警告陈池龙,他的一些想法非常怪诞。一个红军游击队员,特别是一个共产党员怎么可以对一个女人的贞操问题耿耿于怀?那不是一个革命者的思想境界,陈池龙是在往一个非常可怕的深渊滑去,他无论如何也要挽救他。

周映丁让陈池龙继续回去关禁闭,并决定让全支队的同志共同来帮助陈池龙。

短短几天时间,在那个小小的羊舍里,支队领导从大到小,几乎个个都找陈池龙谈过话,帮助他认真树立正确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大家都觉得陈池龙的那些想法很危险,不配做一个红军游击队员,特别是不配做一个共产党员。

对大家轰炸式的轮番批评,陈池龙心里很不服气,虽然按照组织原则,他已经不知多少次在党内会上做了自我批评,并表示要彻底改正自己的思想,但从心里,他怎么也想不通。共产党员难道就不要贞操啦?共产党员就应该心甘情愿当王八了?那是怎样荒唐的理论!这一点,陈池龙就是到死也想不通。

在领导面前,陈池龙还能保持克制,但领导一走,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破口骂道:什么狗屁人生观、世界观,老婆让人家睡了,还跟人家交朋友,人生观、世界观就端正了?那是王八蛋!那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他骂那些人太虚伪了,明明心里不是那样想的,却偏偏要那样说。陈池龙骂得声音很大,排里的战士们都替他紧张着急,劝他小点儿声,要是让部队领导听到了可了不得!陈池龙发脾气说:“偷偷摸摸的事情我干不来。我就最讨厌那些言行不一致的小人!”

3

周映丁终于下命令将陈池龙关禁闭的那间羊舍的门锁撤了下来,但有一个前提,陈池龙还得住在那儿写检讨,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才能离开那间羊舍。

就在陈池龙被部队领导的轮番批评和周映丁的决定搞得大为恼火的时候,部队派三名战士下山执行任务,在半路上遭到了王世吾匪帮的袭击。

王世吾是一个相当精明的匪首。他当初归隐山林当土匪纯粹是出于自己干的坏事太多、民愤太大,在村里已经站不住脚的缘故。后来则发现当前天下大乱,英雄四起,有枪就是草头王,管他什么共产党、国民党,不如占山为王,自己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于是他拼命招募匪徒,扩充实力,短短几个月时间,匪部已扩展到五十余人,有长、短枪三十支,大砍刀二十来把。王世吾并且着手对匪部进行了首次整编,自任司令,下设三个中队,中队长全部由王世吾的几个亲信担任。

王世吾因为不属于任何派别,平时作恶乡里也就随心所欲无所顾忌,无所谓什么共产党、国民党。只要他认定能够吃掉对方,他就敢下手。

三月的一天,王世吾接到坐探的报告,说是红军游击队有几个战士下山买药,晌午时会回到山上,而回山的必经之路刚好就在王世吾匪部所在的山头附近。这个消息对王世吾来说,实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到就像家里养的老母鸡下了一个蛋一样。因为这类事情是经常发生的。王世吾本来是不打算去理会的,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这回他突然认真了起来。他让一中队长刘光耀带领一队人前往伏击,并郑重交代,务必做得干净利落。

红军游击队的三名战士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遭到了袭击,三名战士当场壮烈牺牲,所有药品均被王世吾的匪帮所劫掠。

下山采购药物的三名战士遭到伏击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山上。首先被这件事激怒的人是陈池龙,他也顾不得什么禁闭不禁闭了,气得当下就带领自己排里的战士直奔被王世吾占据的山头,下决心要把王世吾的匪窝端掉。

陈池龙自认这次行动不带任何个人色彩。他相信,换成别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也会跟他一样去做的。排里的战士担心陈池龙太莽撞又要犯错误,就劝他慎重行事,等待部队领导下命令,陈池龙却大怒起来,他冲着那名战士吼道:“到底你是排长还是我是排长?是我领导你还是你领导我?我老实告诉你,我的排长还没被撤掉呢!”

陈池龙粗声大嗓,声音震得羊舍棚顶的灰尘像雪花般纷纷散落下来。那个战士吓坏了,想不到自己的一句话会使陈池龙发那样大的脾气,吓得站在一边连连向陈池龙赔不是。陈池龙并不打算理睬他,悄悄带部队出发了。

那天下午,陈池龙和他率领的三排简直就像一群饿虎,直扑王世吾匪部而去,王匪部被打得落花流水,仓皇逃窜。被劫走的药物也悉数追回,还缴获长、短枪五支,小口径土炮一门和一些粮食。唯一让陈池龙失望的是,这场战斗,他没能亲手捉到王世吾,他想不出王世吾会跑到哪儿去。但很快,陈池龙就接到消息,王世吾在伏击三名游击队战士成功后,就已悄悄溜回梅岭村家里跟老婆过夜去了。陈池龙火从心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率排里战士又向梅岭村扑去。在梅岭村,陈池龙这些日子来所有的委屈以及所有的旧仇宿怨就像火山一样喷发而出。

向来霸气十足的王世吾一看游击队这种阵势,哪里还敢招架,慌忙一个人翻墙逃往山里去了,留下老婆马素芬和女儿王梅成了陈池龙的俘虏。

陈池龙怎么也没想到王世吾会有一个貌若天仙的十八岁的女儿——王梅。在见到王梅的那一刻,陈池龙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必须报复一下王世吾。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他想不出自己怎么会往那方面去想。

陈池龙把马素芬母女带到了山上,把她们关进了支队领导曾经关他禁闭的羊舍里。马素芬和王梅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她们表现出极度的恐慌,并在恐慌中等待着所有灾难的降临。

陈池龙告诉马素芬和王梅,在他满心欢喜准备迎娶娇妻的时候,王世吾却对他的女人进行了一次让他一辈子也无法从记忆中抹掉的侮辱,那是他永远无法原谅的。他曾经甚至想过许多实施报复的办法,包括在王家府院门口被王太太碰到的那一次,却都没有成功。想不到现在机会终于来了,这是上苍的安排。

听陈池龙这样说,马素芬和王梅更是吓得浑身直打哆嗦。面对丈夫和父亲的仇人,她们明白眼前的陈池龙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马素芬边哭边求着陈池龙说:“我丈夫欠你的账你不应该记在我们的身上,那样就太不公平了。”又说,“如果你实在要拿一个人出气的话,就冲我一个人来吧。你放过我女儿吧,我求求你了。”

陈池龙注意到,眼前的马素芬的确哭得很让人不忍,他的心有点儿软了下来。说实在话,在他的心中,他对马素芬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他想起上次去王家被王世吾痛打一顿,后来多亏马素芬在一边替自己开脱的情形。虽然他也清楚眼前的两个女人一点儿错也没有,所有的错都是王世吾一个人的,但他不可能因此将她们给放走了,那样就太让王世吾捡了便宜。

陈池龙毕竟和王世吾不一样,他毕竟是红军的一名排长。红军游击队里铁的纪律不可能允许他像王世吾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一点在他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了。陈池龙打算把这件事向组织上汇报,并取得组织上的理解和支持,从而休掉九红,明媒正娶王梅。他的这个决定纯粹是出于对王世吾的报复,他不可能对王梅一见钟情。

陈池龙并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怎样的荒唐可笑。支队领导怎么可能去支持他干这种事呢?支队领导周映丁对这件事非常恼火。如果说过去周映丁对陈池龙的种种错误作为多少给予容忍、迁就和理解的话,这回作为支队领导的他已经再也无法容忍陈池龙接二连三的寻衅闹事了。他下命令立即放了马素芬和王梅,并对陈池龙的行为大加指责。他严厉批评陈池龙简直是在胡闹,没有一点儿组织纪律性,在没有得到上级领导任何命令的情况下,擅自带领部队讨伐王世吾。陈池龙的行为已经实在太出格、太离谱了。这还不算,他居然还要休掉自己的妻子,娶一个土匪的女儿做老婆。可见陈池龙的思想境界是怎样的低级趣味,他的想法已经可怕到让人吃惊的地步。周映丁进一步告诉陈池龙,既然把女人看得比阶级立场还重要,那他就完全不配当一个红军战士,他就将被从红军队伍里清除出去。陈池龙已经自己把自己给毁了。

周映丁越说越激动,连平时从来不骂出口的粗话、脏话都骂出来了。但对陈池龙,骂得再严厉也是白骂。在有关女人的问题上,他已经变得不可救药。他从来就把它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好像没了女人,他就没法儿活了。面对周映丁的指责,陈池龙只觉得心里非常委屈,他甚至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想法一点儿也没有错。当然,从这件事中,陈池龙也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特别是在革命战争形势如此严峻危急的关头,他不该把个人的事看得那样重,他实在是给部队招来了不少的麻烦。

但不管怎么说,从这件事上,陈池龙终于也悟出了一个道理。他在想,不管将来他要娶什么样的人当妻子,但前提是他必须先休掉九红,否则,一切都将成为一句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