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九河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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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关帝劈刀

楔子

九河津门,深秋里,细雨纷纷,云天一色。

入夜,秋风卷地,天津城东北方向有一渔村,名唤大神堂;村子西边,有古寺关帝庙一座,荒废已久,残垣败瓦,门堂倾颓。庙内神龛上有一泥塑造像,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左手擎青龙偃月刀,右手托春秋古卷,双目半闭半睁,虽饱经风霜,漆色斑驳,却仍旧威风凛凛,令人不敢仰视。造像之下,有木牌位一尊,上书“奉敕封忠义神武关圣大帝”十一个隶书大字。

“吱呀——”

破庙的大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道门缝,一个高瘦的男子披着一身麻布大氅,带着漫天的风雨钻了进来,他的手中提着一只灯笼,明暗不定的灯火映出了他脸上的猴脸面具。灯笼里摇曳不定的光亮,将他的身影投在了庙内的四壁之上,墙上那斑驳的壁画被光影一晃,仿佛活过来了一样,里面的人物个个摇头晃脑,瞪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庙内的高瘦男子。

“呼——”高瘦男子长嘘了一口气,反手从门外拖进来一只硕大的布袋,解开袋子上的绳子后,拖出了一个一身考究西服、一字胡、四方脸、烂醉如泥的中年人。高瘦男子朝着神龛上的关帝拜了一拜,喃喃自语道:“关老爷在上,弟子斗胆,借刀一用……”

就在高瘦男子跪在神像前祷祝的当口儿,一股冷风顺着门缝钻了过来,布袋里烂醉如泥的中年人打了个激灵,皱了皱眉头,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下意识地喊道:“谦德庄还没到吗?怎么不见迎客的?那个姑娘呢?”

话刚出口,那中年人瞬间就觉察出了不对,只见他睁开眼睛,四下一扫,猛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这里是?”

“你醒了!”高瘦男子一扭头,中年人一抬眼,正看到那张诡异的猴脸面具。

“啊——鬼啊!你是鬼啊!”

中年人发出了一阵瘆人的惨叫。

高瘦男子咧嘴一笑,幽幽念道:“今有蔡振义、崔三海、郑青仝三人,拜关老爷,结兄弟义,死生相托,患难相扶,天地为证,肝胆为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若有不肖,有违此誓者,神鬼共诛之。”

“不……不……你听我说,当年我也是逼不得已,我是有苦衷的——”中年人撑起上身,想要爬起,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和脚腕早已被浸了水的牛筋捆了个结结实实,刚站起来,随即又跌倒在地。

“砰——”高瘦男子飞起一脚,将中年人蹬翻在地,揪着他的领口将他按在了关帝像的石头香案之上。两手一举,将一柄青龙偃月大刀举过头顶。

中年人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放声大喊:“饶我一命!我什么都给你……我……饶我一命!”

“唰——”

“啊——”

青龙偃月大刀带足了风声,抡劈而下,中年男子身首立分。

关帝像上,灯火摇曳,鲜血浸染下的关老爷仿佛张开了双眼……

翌日清晨,大雨初停。

天津警察局接到渔民报案,说村外的关帝庙出了人命,刚刚到任三天的新警长潘虎臣带着人马顶风冒雨直奔大神堂。

这新警长潘虎臣和上一任警长曹敏德的作风截然不同,曹敏德是读书人出身,办事讲究个四平八稳;而潘虎臣是当兵出身,乃是从军伍上过来的汉子,嗓门大、脾气暴,一身的兵痞气,做事风风火火。刚来三天,潘虎臣就连摆了四场酒席,喝得一众警员迎风摇摆,两股战战,在推杯换盏中,这位潘警长很快和局里的各色人马打成了一片,无论是经年的老油条,还是刚入职的生瓜蛋子,都对这位潘警长心生好感。

正午时分,潘警长带着一众人马来到了关帝庙,已经正式入职警局的宋翊,手套、口罩穿戴整齐,整理好了验尸的器具,和潘虎臣一起推开了关帝庙的大门。

大门刚开,好几个警员就干呕不止,把早上吃的早餐哗啦啦吐了个干净。泥塑的关帝像上喷了大半边的鲜血,关老爷手中的青龙偃月刀的刀口乌黑一片,显然是鲜血经过一夜的风吹,形成了乌黑的血痂。一个身着西装的中年人身首异处,鲜血顺着腔子淌了一地,弯弯曲曲一大摊,人头就摆在关老爷的香案上,面目狰狞而扭曲。

宋翊做了几个深呼吸,先是勘验了地上的尸体,而后从香案上取下了那中年人的头颅,掰开他的口鼻,轻轻地嗅了嗅,随即将尸体翻转,使其平躺在地上。宋翊先是检查了尸体的手腕和脚踝,并用手术刀挑开了他的衣袖和裤腿,用手指沿着心口缓缓向下按压至小腹,并架起尸体的小臂做上下弯曲的动作。

“真晦气,刚上任就闹命案,别让老子知道是谁干的,要是落在老子手里,非扒了他的皮不可!”潘虎臣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啐了一口唾沫,摘下了头上的帽子,露出了锃光瓦亮的头顶。

“咋样?验出啥没?”潘虎臣摩挲着自己的光头问。

宋翊放下手里的工具,掏出了随身的小本子,一边写一边说:“通常情况下,人死后全身肌肉很快会变松软,此时各关节能被任意屈曲,此种情况称为‘肌肉松弛’。在肌肉松弛过后,就会出现肌肉收缩、变硬,各关节僵直固定,不能被任意屈曲,此时称为‘尸僵’。一般情况下,尸僵会在死后1~3小时内开始出现,表现为咬肌、颈肌、颜面部肌肉僵硬,下颌关节固定;在经过4~6小时,尸僵会蔓延到全身。在12~24小时这个区间内发展到顶峰,随后24~48小时开使缓解,并在3~7天后完全缓解。当然这是一般情况下,因为许多因素都可以对尸僵情况产生影响。比如健壮的成年人比年老体弱者尸僵出现得晚,且持续时间更长;暴力作用造成的突然死亡,比慢性疾病患者的尸体尸僵出现得晚,并且持续时间更长;窒息尤其是缢死、大量出血等死亡时,尸僵出现较晚,程度也较轻。环境温度对尸僵发生也有影响,温度较高,则尸僵发生早,消失也快;温度较低,则刚好相反……眼下这具尸体手脚有捆绑痕迹,膝盖、手肘等部位有皮肤破损,说明死者生前曾进行过激烈的反抗……”

“好了!好了!好了!不要说了,你直接告诉我结果就好了。”潘虎臣听得晕头转向,打断了宋翊的话。

“死亡时间是今天深夜1~3点之间。”宋翊的口气非常笃定。

潘虎臣一拍大腿,大声喊道:“魏虾米——”

喊声未落,门外的巡警堆里挤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巡警。他身子瘦小,偏偏生了一个圆鼓鼓的酒肚儿,背一驼、腿一弓,活像一只虾米。这人是潘警长带来的亲信,专门给潘虎臣跑腿,绰号魏虾米,叫得久了,倒也无人问他本名。

“头儿,您叫我?”魏虾米捂着口鼻,梗着脖子,故意不去瞧地上的死尸和血迹。

“两件事。第一件,给那人头拍个照片,核查死者身份;第二件事,在村里挨家挨户走一遍,问问村民在凌晨1~3点之间有没有瞧见有人进了关帝庙。”

“明白!”魏虾米敬了个礼,转身去办差。

魏虾米前脚刚走,在现场勘验的宋翊猛地喊了一嗓子:“潘警长,您看这里!”

潘虎臣扭过头来,顺着宋翊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关帝庙东边的土壁上有十个血字——有违此誓者,神鬼共诛之!

“杀人还留字,这是学武松血溅鸳鸯楼吗?”潘虎臣搓着下巴上的胡楂儿骂道。

突然,一阵香烛气儿从门外飘来,村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潘虎臣皱了皱眉头,向门外看去。只见关帝庙门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搭起了一座简陋的法台,台上一人二十岁左右,小脸大眼,上身裹着一件对襟的白麻棉褂,下身穿着一条灯笼裤,一手持着符纸,一手挥舞着一把桃木剑,脚踩七星步,口念真武诀,摇头晃脑,眼白上翻,活脱脱一副跳大神的模样。此人正是龙王庙老仵作的亲传弟子,号称有“审尸招魂,入梦寻冤”之能的白九是也!

只见白九左手并指如剑,在桃木剑上一划,而后持剑在风中一劈,桃木剑无火自燃,火苗一起,白九摇头晃脑一阵战抖,宛若羊角风一般,翻着白眼喊道:“吾乃佑圣真君玄天上帝金阙化身九天荡魔祖师,镇位北极六天荡魔灭邪摄伏妖精,急急如律令——”

台下围观的渔民被白九这一手唬得一愣一愣的,交头接耳议论道:“这白先生是高人,高人啊!这是真武大帝上身了。”

宋翊和白九因过龙灯一案相识,也算是老熟人了。白九这人,剥去装神弄鬼的外衣,确实有几分手段,再加上白九对江湖掌故、三教九流了如指掌,破案之事,若能得他相助,必能事半功倍。

心念至此,宋翊站起身来,跑出关帝庙,拨开了村口的人堆,站在那简陋的法台底下,指着白九喊道:“白九!下来!”

白九此刻正扮着真武大帝,在台上又唱又跳,耍得正热闹,突然听见台下有个熟悉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于是下意识地低头一瞥,正看见宋翊叉着腰,指着自己。

宋翊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围观的渔民一跳,众人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台上的白九,又看了看台下的宋翊。

“叫你呢!下来!”宋翊不耐烦地又喊了一嗓子。

白九脑门上都见汗了,舔了舔嘴唇,在半空中挥舞了两下桃木剑,硬着头皮往下演。他操着一口京剧的念白腔,指着宋翊说道:“兀那小女子,吾乃真武元圣仁威玄天上帝,降下凡间除妖降魔,闲杂人等速速退却,待吾事毕再来!哇呀呀呀——呀呀呀呀——”

宋翊哪有耐心听白九扯皮,她一撩衣摆跨上了法台,一把揪住了白九的耳朵,将他往下扯,白九急中生智,掐了一个法诀大声念道:“哎呀呀呀呀,好刁蛮的女子,本大帝先去了,稍后再来,稍后再来呀!啊呀呀呀呀——”

宋翊拽着白九,从法台上一路提溜到关帝庙,白九大声呼着痛,好一顿挣扎才抢回自己的耳朵。

“姑奶奶,这是人啊!这是肉体啊!”白九说。

“哟!降妖除魔的真武大帝还怕揪耳朵?”宋翊抱着胳膊说。

白九嘬着牙花子,一边揉着耳朵一边小声嘀咕:“这不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嘛,你不能砸我的饭碗啊……”

“关帝庙的案子你知道吗?”宋翊开门见山地问道。

“听说了。好家伙,一地血啊!脑袋都砍下来了。吓人得很,要不老百姓也不能连夜把我拽过来做法事。这村里都传,说是关帝爷显灵,劈刀杀人了!”白九瞪着眼睛,拍着心口,摆出一副怕得要死的模样。

“你也以为,是鬼神所为?”宋翊看着白九问道。

白九一缩脖子,摇着脑袋说道:“爱谁谁,和我有什么关系,那是你们衙门的事,我就是个小老百姓,我……”

白九话还没说完,宋翊一摸兜,掏出了两枚银圆,捻着手指一磨,轻轻一吹,放在耳边听响儿。

白九瞧见银圆,话锋猛地一转:“虽说这缉捕凶徒的事和我们小老百姓不沾边儿,但是我辈热血男儿岂容恶贼逍遥法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官家,也是义不容辞的嘛!”

“帮我看看现场,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掉的线索。”宋翊一弹手指,两枚银圆抛着弧线飞在了半空,被白九伸手一捞,抓在了掌中。

“好嘞!”白九收好银圆,跟着宋翊进了关帝庙。

瞧见白九进屋,潘虎臣眉头一皱,向宋翊问道:“这谁啊?”

“潘局长,这是白九,验尸探秘颇有一套。”宋翊在潘虎臣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嗯——”潘虎臣这个局长最大的好处,就是自己不懂的从来不问,也不插手,只要你能给他把差事办成了就行,至于你是怎么办的,他才懒得管。

白九进了关帝庙,收起了那副嘻嘻哈哈、玩世不恭的模样。他面色一沉,双眼一凛,细细地检查场内的每一处细节。

“尸体我验过了,这是结论,你看看。”宋翊掏出自己的笔记本递给了白九。白九对照着尸体验看了一番,点头说道:“基本没什么问题,对于死亡时间的判断,我和你大体是一致的。只不过墙上的这行字,我倒是有些不一样的看法。”

“哦?说来听听。”宋翊来了精神。

“来一碗热水。”白九挽起袖子,撕下了一块衣襟的下摆,卷在了手指上,在宋翊递过来的碗里沾了些热水,走到那片土墙边上,轻轻地在那行血字的笔锋处点了一点,随后一翻手上的布,指着上面几点细小的灰白色皮屑,低声说道,“你看,这是皮肉的碎屑,写这行血书的人,当时必然是神情激荡、愤恨难当,以至于因用力过猛而导致手指在土墙上划破也浑然不觉。所以,我大胆猜测,凶手犯案,乃是——仇杀!”

“仇杀?”宋翊惊声呼道。

“没错,你再看这具尸体,怀里的金表、钱袋里的银圆分毫不少,可见这并非是劫财;颈部的断茬干脆利落,一看就是用锋利大力所致,轻薄的刀刃是砍不出这种效果的,唯有刀长、背厚、刃重的长柄大刀才有这种威力。这尸体的断口恰好在第一节和第二节颈椎之间,这个位置有个名头,唤作‘断口’,只有砍对了地方,才能手起刀落,令人身首立分。前清的刽子手为了练这一刀,需先拿冬瓜练习,在冬瓜上画条横线,需得练到随手劈下,便能将冬瓜斩为两半,下刀处与横线不差丝毫才算小成。在此基础上,再拿香头练习,能一刀砍下香火炭头而香杆不断才能出师。所以我基本可以断定,杀人凶手有两个特征:一是壮年男人,能抡得动长柄大刀;二是会武功的刽子手,出手稳、准、狠!”

潘虎臣站在一边,听着白九的分析,暗暗点了点头,冲着宋翊挑了挑大拇指,示意她找的人果然靠谱。

宋翊一边在本子上飞速记下白九的分析,一边问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你可有想法?”

“两条路,第一条查死者的身份,从与死者有关系的人入手,找有嫌疑的仇家;第二条路,把土墙上有字的这一小块拆下来,找范瞎子掌掌眼。”

“范瞎子?谁是范瞎子?”宋翊急忙追问。

白九刚要张嘴,突然眼珠滴溜溜地一转,捂着肚子哀声道:“可怜啊!可怜!我这一大早饿着肚子出来给人做法事,本想赚两个冷窝头,祭一祭我这空空荡荡的五脏庙,奈何偏遇上了个煞星,搅了买卖不说,还逼着我给她干活。我也想干啊!可是这肚子不争气,我这一饿脑袋里就嗡嗡乱响——哎呀呀,这范瞎子是谁?是谁来着?我不吃一顿旺福来的涮羊肉,怕是想不起来啊!”

瞧见白九滑稽又无赖的模样,宋翊又气又急,一抬脚狠狠跺在了白九的脚背上,白九猛地发出一声惨号,顺势栽倒在地,抱着宋翊的大腿喊道:“哎呀呀,警察打人,活不了了。”

潘虎臣瞧着这一幕,也不生气,命人拆下那块写着血字的土墙,包在布里裹好,扔在了马车上,并收拾好现场的尸体。

“宋翊,我们先回去查一查死者的身份,给你留了一辆马车,你和你这位朋友自便吧!”

说完这话,潘虎臣一摆手,带着一大堆巡警离开了大神堂。潘虎臣前脚刚走,白九后脚就爬了起来,冲着宋翊一挑拇指,指着潘虎臣远去的方向笑道:“你这新上司,真是个明白人。”

“什么意思?”宋翊一脸问号。

“你刚刚说要我带你去找范瞎子,我就跟你胡搅蛮缠,对范瞎子的其他信息一概不提。你这上司是个明眼人,知道这范瞎子是个不能见光的人,于是果断回避,带人离开,一来方便你我找范瞎子;二来撇开了自己,让我放下戒心。有收有放,你这上司看着粗枝大条,心可细得很呢!”

宋翊涉世不深,哪里比得上在江湖上厮混多年的老油条。听着白九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宋翊也没搞明白这里面的猫腻。

“你不是要吃涮羊肉吗?走啊!”宋翊一扯白九。

白九笑着跟上宋翊,幽幽说道:“咱俩什么关系,我能那么不开眼,大早上就讹你涮羊肉吃?这涮羊肉不是用来请我的,而是用来搞定范瞎子的……”

天津城,海河边,旺福来的馆子,酒旗迎着北风飘荡。

宋翊包下了二楼的一间单间,白九在门口找了个小乞丐,给了小乞丐一块大洋,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让小乞丐去鼓楼老巷带句话。

小乞丐刚走不久,雅间里八仙桌上的铜锅就滚开了水。

这涮羊肉,又称羊肉火锅,始于元代,兴于清代;起于宫中,传至市肆。《旧都百话》云:“羊肉锅子,为岁寒时最普通之美味,须与羊肉馆食之。”天津卫好吃之名,冠居大江南北。天津位处九河下梢,自古便是鱼龙混杂之地,贵胄富商、三教九流都在此云集;东西南北、大小风味,都在此荟萃。养得天津人的嘴是个儿顶个儿的挑剔。

就说这涮羊肉吧,选肉要首选精细鲜嫩的绵羊肉,最好是选在两岁左右就被阉割了的公羊,是为“羯羊”。为啥要吃羯羊呢?因为这羯羊被阉割后就没有了发情期,只会低头吃草长肉,抬头奔跑活动,羊不发情交配这膻味就不会那么重。这羯羊也不是全身都适合涮,讲究的馆子,一整只羯羊,只选八块肉!

分别是:后腿内、羊里脊、羊上脑、羊筋肉、羊磨裆、羊三叉、一头沉、羊腱子。去骨去皮,剔除肉头、边角、脆骨、云皮、筋膜,切出的肉片要薄如纸、匀如晶、齐如线、美如花,铺展开来,贴在青花瓷盘上,透过肉片,要能清晰地看到青花瓷盘的花纹。炭火的铜炉加水煮沸,配上“辛、辣、卤、糟、鲜”五味俱全的蘸料,夹上一片羊肉,在水里一过,捞出来在料汁儿上一点,放在嘴里肥而不油、瘦而不柴、不膻不腻、鲜美滑舌。在天津的众多涮羊肉馆子里,旺福来绝对是首屈一指。

话说白九和宋翊守着雅间,铜锅里的水刚开,还没来得及下羊肉,门缝里就钻进来一个体胖如球,穿着一身黑麻布大褂,脸上留着两撮鼠须的男人。

“嘶——呼——”那男人轻轻抽动了一下鼻翼,无比迷醉地发出了一声呻吟。

“九哥,再不下肉,汤汁儿就滚老了!”

这人闻到香味,直接跨到了凳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抄起筷子就要夹羊肉。

“啪嗒——”白九后发先至,用自己的筷子按住了那男人的筷子。

那男人一愣,随即一扭头,看了看白九旁边的宋翊。

“咳——”白九瞪了那男人一眼。

那男人会意,放下筷子,一拍脑门儿站起身来,朝着宋翊一拱手,赔笑道:“是嫂夫人啊!”

白九很满意,一抬屁股底下的凳子,故意往宋翊边上靠了靠,宋翊的手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一把白九的大腿,疼得白九直打哆嗦。

这时只听那男人接着说道:“小弟眼拙,还以为是九哥带的姑娘呢,失礼了!”

宋翊闻言,柳眉倒竖,手上猝然加力,痛得白九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把屁股底下的凳子又挪了回去。

“九哥,你不舒服吗?你脸好红啊!”那男人指着白九的脸问道。

白九一边搓着腿,一边咬着牙骂道:“范瞎子,你他娘的吃不吃,不吃就滚出去!”

“吃!肯定得吃啊!九哥这么抠的人,能请一回客不容易!”

“这是我朋友,范瞎子。”白九向宋翊介绍眼前的男子。

宋翊伸出手,在范瞎子眼前晃了晃。

白九将宋翊的手拽了回来,一伸筷子,把范瞎子鼻梁上的墨镜往下一扒,轻声说道:“叫瞎子不假,不过不是两只都瞎,仅是瞎了一只左眼。”

白九指了指范瞎子的左眼,宋翊定睛一看,范瞎子的左眼眶里是没有眼球的。

“啊——”宋翊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范瞎子蘸了一口芝麻酱,自顾自地推上了墨镜,笑着说道:“年轻时不懂事,财迷心窍,收了两个土爬子(盗墓贼)从官家祖坟里刨出来的物件儿,被人家雇的高手围捕,左眼中了吹箭,箭上有剧毒,多亏九哥赶来相救——虽然一只眼睛没保住,但是好歹留了一条命,打这以后,我这范瞎子的诨号,算是落下了。”

白九呷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对宋翊说道:“我这兄弟,拜了个前清的老太监为师,那老太监早年间是在宫里专门伺候皇上把玩金石玉瓷、书画文玩的,一双眼睛看遍古今中外的宝贝,眼力绝对是一等一的高绝。后来八国联军进了北京城,这老太监便裹在流民里,跑到了天津,隐姓埋名,在鼓楼老巷里专门干些制假贩假、买卖古董的生意。这范瞎子师从老太监学艺十年,一身鉴别古董字画的本事青出于蓝,在天津地下的鬼市里也是挂了字号的人物。”

转眼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范瞎子吃了个酒足饭饱,白九上前一把揽住范瞎子的脖子,笑着说道:“兄弟,哥哥今儿可是放了血了,带着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可还满意?”

范瞎子咧咧嘴,冲着白九拱手道:“江湖上谁人不知九哥您是出了名的铁公鸡,您能从肋条上拽钱请客,必然是有大事。我跟你说,也就是咱哥儿俩交情过硬我才敢来,一般人听说您要请客,那都吓尿了。”

范瞎子这一席话搞得白九尴尬无比,脸都红到了脖子根上。宋翊憋着笑,满眼嘲讽地看着白九。白九一着急,恼羞成怒,拍着桌子站起身,拖着范瞎子就往外走。出了雅间,到了酒楼后院,白九指着马车上那块带字的土墙,揪着范瞎子的脑袋骂道:“他娘的,赶紧看,看出什么就告诉我,然后痛快地滚蛋!”范瞎子原本正在和白九胡闹,然而,在他的目光扫到那行血字的时候,整个人瞬间安静了下来,只见他将墨镜向下扒拉了一点儿,右眼向上一瞟,目光透过墨镜的上沿,投在了那行字上。范瞎子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虚画着那行字的笔画走势。

宋翊此时也跟了出来,看他俩有何高明之处。

就在此时,沉默许久的范瞎子开了腔:“九哥,这块土墙是从多高的地方拆下来的?”

这个问题宋翊早有准备,只见她从兜里掏出了一卷裁缝用的软尺,走到后院的一棵树边,拉开软尺,一端贴紧地面,另一端向上伸展,然后他掏出一根粉笔,在软尺上有标注的两个位置,画上了两道横线,标出了这块土墙拆下来之前的高度。

范瞎子看后沉声说道:“九哥,一般人在立起的墙壁上写字时,会下意识写在和视线平行的地方,据此我大概可以推断,写这字的人身高在六尺左右。你看这行字,虽然笔法拙劣,但是运劲古朴,一气呵成,转折间毫无停顿,可见此人正当壮年,腕力足、指力强,不是练过字,就是练过武。不过瞧他的字态毫无章法,应该是后者多一些,他练过武!再看这几处顿笔和笔锋,左实右虚,这人应该是个左撇子!对了九哥,这个人右腿有残疾,是个跛子!”

“什么,是不是跛子你都能看出来?”宋翊整个人都愣住了。

“嫂夫人,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汉字一道,神妙非常。传说仓颉造字,大成之时,天雨粟,鬼夜哭。无他,唯字能通神尔。我认为,这个通神,并非通鬼神,乃是能通写字之人的精气神,也就是所谓的‘字如其人’。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正常人站立写字,两腿站定,沉肩坠肘,指实掌虚,若人的中心在百会穴到下腹丹田这一条中线上,则写出来的字无论美丑,都会四平八稳,重心不乱,倘若是写字的姿势不对,缩腰塌背,耸肩偏头,那么写出来的字也会歪歪扭扭,如同大风刮过一般。你看这行血字,左低右高,重心不直。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人两脚站立的时候,一直是左脚实,右脚虚,整个人的重心都落在了左边,所以写出来的字便不是四平八稳,虽然在普通人看来不甚明显,但在我们这些终年与书画打交道的行家看来,简直是天大的反常。因此我推断,这个人右脚有残疾,是个跛子!”范瞎子轻轻用手指滑过血字,将自己的推断徐徐道来。

宋翊一边拿着本子记录,一边说道:“六尺高、男子、练过武、左撇子、右腿有残疾、正当壮年……还有别的吗?”

范瞎子摇了摇头,看着白九一摊手,结束了他的分析。

“好兄弟,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今儿涮羊肉没白请!”白九拍了拍范瞎子的肩膀,将他拉到一边,小声说道,“兄弟,此事事关一桩人命血案,切莫声张。”

“九哥放心,我自然晓得,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去吧。”白九推了一把范瞎子,范瞎子一路小跑,到了门口猛地一回头,朝着白九和宋翊摆了摆手,张口呼道:“九哥,嫂子,我走了!”

白九看了一眼范瞎子,又看了看宋翊,显然很是受用,左手假装和范瞎子挥手道别,然后趁机绕过宋翊后背,想去搭她的肩膀,却被宋翊一抬肘,顶在了肋尖上,疼得白九龇牙咧嘴。

“不要脸!”宋翊脸上一红,啐了白九一口,扭头就走。

“喂喂喂,卸磨杀驴也没有这么快的吧……”白九捂着肚子大声哀号。

宋翊这边,前脚刚离开旺福来,后脚就回到警察局。出去打探死者身份的魏虾米也回来了。

死者的身份已经查证清楚,这个脑袋被砍的倒霉蛋名叫郑青仝,是天津城内青蚨马场的幕后东家,社会关系那叫一个盘根错节,复杂得好像一张网。潘虎臣原本想从仇杀这个角度入手,圈定一下郑青仝的仇家挨个儿过堂,但是后来一摸底,发现这郑青仝干的是开跑马场、支盘做赌、放印子钱的买卖,仇家海了去了,没有八十,也有一百,要是挨个儿盘查,搞到明年也破不了案。

好在宋翊这边收获颇丰,潘虎臣按照宋翊的线索,暗中加派人手,在天津城内搜寻六尺高、练过武、左撇子、右腿有残疾、正当壮年的男人。

潘虎臣刚发出搜查的指令,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潘虎臣一听电话,脑门上瞬间冒了汗,扔了听筒,抄起手枪就往外跑。魏虾米吓了一跳,赶紧吹哨子集合警局里的人马,跟着潘虎臣跑了出去。

在路上,魏虾米一问才知道,潘虎臣如此心急,乃是因为海河边上聚了两帮人马,凑在一起不下四五百人,个个操着长刀斧头,啸聚成堆,眼看一场大火并就在眼前!

潘虎臣一路疯跑,不到一刻钟就跑到了海河边上,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潘虎臣分开人群,挤上前去,大踏步迈上了河堤,向左一看,河堤东头两百多汉子,清一色的白棉褂、黑裤子,腰缠白布、黑纱裹肘,簇拥着一具桐木棺材。领头的两个人,潘虎臣是认得的,一个叫郭通,一个叫陆黄牙,都是在天津“三不管”的地头上开黑拳场子的门面人物,也都是崔老大的手下。这天津的三不管早年起于侯家后一带,把着日租界的边儿上,不少街面上卖大力丸的、卖折罗(饭馆剩菜剩饭)的、剃头打辫子的、拉洋片的、卖药糖的、卖布头的、摆茶摊的都上这儿撂档子,随着摊贩们在租界边占地越来越大,日本人眼红,就想把这块地方划到自己的租界内。但是对这地儿眼红的,可不只有日本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都裹了进来,打得是头破血流,谁也没能得逞,偏偏官府也软弱得紧,不敢得罪洋人,这片地就这样彻底成了谁也不敢插手的地界。渐渐地,这地儿越来越乱,帮会横行,犯案不断,是谓“乱葬死人没人管、打架斗殴没人管、坑蒙拐骗没人管”,故名“三不管”。

在“三不管”有个打黑拳的场子,这打黑拳是南方的叫法,在天津叫“撂生死跤”。所谓“撂生死跤”,就是一种决生死的肉搏,将场内两方的跤手关进一个大铁笼子里,没有规则,没有防护,生的赢,死的输。笼子外面的看客轮番下注,赌博钱财。这些跤手要么是牢里的死囚,要么是被通缉的悍匪,抑或是拿钱杀人的亡命徒,还有不少是打闷棍绑来的镖师高手。总之,打得越刺激,下注的人就越多。而崔三海正是这个场子的支盘人。提起“三不管”的崔老大,整个天津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潘虎臣看完了左手边再看右手边,不由得眼皮一跳。

右边这伙人清一水儿的蓝皮布坎肩,头戴一顶草帽,脖子上搭着一条汗巾,每人腰间别着两把斧头。领头的人,潘虎臣也认识。这人名叫霍奔,是胶皮会大当家秦柏儒的手下。在天津,“胶皮”指的就是人力车,在北京叫洋车,在上海叫黄包车。因为这人力车的车轮是钢圈包胶皮的,天津人说话好省事,管人力车叫胶皮车,给拉人力车的车夫取了个外号,就叫拉胶皮的。顺口溜里说的“拉胶皮的讲卫生,不拉老头儿拉摩登,给一块,给两块,就是不拉老太太”,说的就是胶皮车。在老天津卫,想拉胶皮车,可不是光有两膀子力气就行的,除了给车厂掌柜每天上“车份儿”之外,还得贡“八道捐”,不为别的,就因为天津卫有九国租界,你不交钱,谁能让你白跑?于是,车夫行会应运而生,在天津城垄断了拉胶皮行当,这个行会就是胶皮会,胶皮会的大当家就是秦柏儒。

秦柏儒这人手腕高、交情广、讲义气、重情分,创立了胶皮会,专门替会里的苦哈哈出头,在海河两岸素有威名。手下的胶皮生意规模极盛,有车行五所,胶皮车八千辆,在天津城一家独大。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秦柏儒的买卖做得大,就难免有人眼红,眼红的人里,又属崔三海最甚。这崔三海看着秦柏儒不费吹灰之力日进斗金,自己这打黑拳的生意是又脏又累,还招仇家。于是,这崔三海就起了要分秦柏儒一杯羹的心思。

去年年底,崔三海砸了一笔钱,也办了个车厂,在江湖上,崔三海这个行为无异于虎口拔牙。秦柏儒纵是脾气再好,也忍不了这个呀!登时就带着五十多人把崔三海的车厂给砸了个稀巴烂。可那崔三海也不是省油的灯,为报此仇,他特地从陕西找了一帮刀手,在秦柏儒常去的舞厅门口打埋伏,要砍死秦柏儒。多亏秦柏儒手下人忠心,扔下了十几条性命,才护得秦柏儒死里逃生。两方人马经过这两场摩擦,早就互相起了杀心,秦柏儒更是在江湖上放出风去,悬赏大洋三千块,必杀崔三海!

此刻,海河大堤上,两帮人马狭路相逢,互相瞪直了眼,拔出砍刀,攥紧斧头,冲着对方,大踏步迎了上去。眼看两帮人马就要撞在一起,潘虎臣手忙脚乱地拔出了腰里的手枪,枪口朝天,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潘虎臣连开三枪,镇住了人群。他三步并作两步插到了两伙人中间。

“你们要干什么?当街玩刀斧,当老子是死人吗?”潘虎臣右手攥着手枪,左手抹了一把自己锃光瓦亮的脑袋。

潘虎臣上任之初,崔三海和秦柏儒按规矩都来拜过码头,手底下的主要干将也是认识这位新局长的。

只见郭通和陆黄牙一抬手,“三不管”这头的人马收住了脚步,陆黄牙将手里的刀收了起来,走到潘虎臣面前拱了拱手:“潘局长,您的面子按理来说我不能不顾,但是胶皮会的人,杀了我们崔老大,这笔血仇,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不报!”

陆黄牙的话还没说完,胶皮会那边的霍奔便一声大喝,指着陆黄牙的鼻子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我们胶皮会做事向来光明磊落,是我们杀的人,我们肯定认!但要不是我们杀的人,别人也休想往我们脑袋上扣屎盆子!狗娘养的陆黄牙,我们是想着杀崔三海,可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姓崔的就被关老爷先行砍了头,与我们何干?”

霍奔的话还没说完,潘虎臣猛地浓眉一竖,一把抓住了霍奔的肩膀,冷声喝道:“你说什么?关老爷!”

霍奔被潘虎臣的模样惊住了,下意识地一愣,指着陆黄牙身后的棺材说道:“对啊!您不知道吗?昨天晚上,崔三海死在了自己家盖的关帝祠里,被关老爷砍了脑袋,身首异处。”

潘虎臣一回头,看向了陆黄牙,陆黄牙嗫嚅了一下嘴唇,突然大叫一声:“弟兄们,少听胶皮会的杂碎在这儿放屁!直接砍他娘的!”

陆黄牙振臂一呼,他身后一众“三不管”的刀手,齐齐抽出了砍刀就往上涌。潘虎臣骂了一句娘,举起手枪直接顶在了陆黄牙的脑门上,扯着脖子喊道:“退后!”

与此同时,魏虾米带着大队巡警背着枪吹着哨涌上了河堤,将潘虎臣围在了当中。

陆黄牙扫了一眼场内,抽了抽鼻子,斜眼儿看着潘虎臣问道:“潘长官,警察局的弟兄可是要向着胶皮会吗?”

潘虎臣端起枪管,狠狠地戳了一下陆黄牙的脑门:“老子怎么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

陆黄牙也是混惯了江湖的亡命徒,别看脑袋上顶着手枪,但是胆气上可是丝毫都不含糊,只见这厮一挺腰,迎上了潘虎臣的枪口,梗着脖子放声大喊:“警察局这是铁了心要拉偏架咯?”

话音未落,对面的霍奔早就按捺不住火气,一掂手里的斧子,大声骂道:“胶皮会的汉子想杀你们这帮杂碎,哪还需要什么帮手?”

说完霍奔便大踏步地带着人马往上冲,潘虎臣啐了一口浓痰,转过枪口,一连发了两枪。

“砰——砰——”两颗子弹打在霍奔脚下的青石板上,迸出了一串儿火星。

霍奔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两边的人马此刻相距不到五步,将警察厅的几十名巡警夹在了当中。

潘虎臣举着手枪,指了指霍奔,又指了指陆黄牙,一脸严肃地喝道:“要是搁在往日,你们这群狗日的怎么死老子都不管。死一个少一个,老子乐得巴不得。但是今儿个不行,光天化日,几百人在海河边上聚众火并,你们这是给老子上眼药!”

陆黄牙提起砍刀指着霍奔的脑门子,冲着潘虎臣喊道:“潘局长,你护得住这帮臭胶皮一时,护不住这帮人一世,今儿个砍不死他们,明儿个爷们儿还得来!对不对!”

陆黄牙振臂一呼,身后齐声响应:“对!”

霍奔也不是省油的灯,抡起斧头直接就来追砍,两个巡警死死地用警棍架住了霍奔,潘虎臣咬着牙,憋了半天的劲儿,猛地推开众人,伸出三根手指,朝天一举,咬牙喝道:“三天!三天内我一定查清崔三海的命案!”

“您要是查不出呢?”陆黄牙喊道。

“我要是查不出来,满天津城里你们两家要掐架随便找地儿,砍生砍死,警察局一概不管!”潘虎臣一字一顿地喊道。

陆黄牙看了看潘虎臣,又看了看霍奔,思量了一会儿,沉声说道:“行!今儿个我们就卖潘局长一个面子,三天就三天!”陆黄牙扔下了这句话,刚要走,潘局长一个箭步,分开人群,伸手按在了棺材上。

“潘局长你这是?”

“查案得验尸!你们老大的棺木得留下,我验完了尸,晚上给你送过去,顺便看看现场。”

陆黄牙抬眼迎上了潘虎臣的目光,最终还是点了头,随即带着“三不管”的人马撤下了河堤。

“他都走了,你还站在这儿干嘛?”潘虎臣扭过头,看着霍奔说道。

“潘局长,不是我们怕了他们,而是这崔三海真不是我们杀的。”

“我知道不是你们干的,因为在崔三海前面,还有一个倒霉蛋也是这么个死法!”

“您说什么?”霍奔愣了一下。

“什么个屁!能不能找到凶手就看命了,反正这案子要是三天没进展,你就等着拼命吧!”潘虎臣没好气地白了霍奔一眼,指挥巡警拖着棺材下了河堤,只留下一脸茫然的胶皮会迎着河上的冷风。

警察局,停尸间。

魏虾米给宋翊打了个下手,推开了棺材盖子。宋翊刚戴上手套,潘虎臣就拎着白九的后脖领子从外面走了进来,白九一身的酒气,醉眼蒙眬,脖子上还带着口红印子。

“啪——”潘虎臣反手抽了白九一个嘴巴子,然后飞快地搓了搓他的脸。

“小子,醒醒!”潘虎臣说。

白九正在半梦半醒之间,被潘虎臣那满是老茧的大粗手一搓,整个人打了个激灵,眼睛一翻,立马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到了眼前的宋翊和脚下的棺材。

“这是哪儿啊?”白九问。

“警察局,停尸间!”潘虎臣五指按着白九的天灵盖,把他的脑袋转了过来。

白九看了一眼潘虎臣,又看了看宋翊,正要说话,潘虎臣猛地一拍白九的后背,对着宋翊说道:“那天我在关帝庙看这小子颇有一套,我给你拎来了,没准儿能派上用场!”

潘虎臣说完这话,带着魏虾米一扭头出了停尸间,还顺手带上了门。潘虎臣刚才那一巴掌手劲儿不小,震得白九胃里的酒气一阵翻涌,好半天才压下去。

“那个……我……”白九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搓了搓脖子上的口红印。

“别解释,我也懒得问!”宋翊白了一眼白九,戴上了口罩。

白九讪讪地笑了笑,挽起袖子,去边上洗手,准备过来帮忙。

棺材里躺着的是崔三海的尸体,和郑青仝一样,崔三海也是被人一刀砍了脖子,身首异处,脊椎断裂的位置和郑青仝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同一个人的手法。

和郑青仝不一样,崔三海的口内没有苦腥味,也没有酒肉气,说明崔三海在死前没有中毒,也没有饮酒,人是清醒的。颈部的刀口右高左低,说明是从上而下的斜劈导致。

宋翊拿起一把小剪刀,剪开了崔三海的上衣,仔细验看了崔三海的上身,发现并无击打殴斗留下的红紫青瘀,说明崔三海死前没有与人搏斗或是遭人捆绑的情形。宋翊在验尸之前,特意了解过崔三海这个人,这崔三海可不是脑满肠肥、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十几年江湖拼杀,他也是刀光剑影里蹚过来的人物,手底下的功夫不弱,对敌的经验也足,按理来说,不该这么干脆就被人砍了脑袋。

宋翊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白九突然打了一个响指,把宋翊拉到了桌子边上。白九轻轻扒开了崔三海的眼皮,指着崔三海的瞳孔对宋翊说:“你看,崔三海的面目,瞳孔扩张、咬肌外张、下颚外凸、面颊发青,说明崔三海在死前受到了剧烈的惊吓和刺激。”

说到这儿,白九一伸手,从宋翊的手里接过了解剖尸体的柳叶刀,把手伸到棺材里,轻轻一划,打开了崔三海的胸腔,一步一步依血流方向剖开心脏。他先剪开上下腔静脉,然后自右心后外侧缘分别剪开右心房,沿左心室左缘从里向外切开,然后沿室间隔前缘向上剪到主动脉口以至主动脉根部……其解剖心脏手法之专业,竟让宋翊叹为观止。

“你这是从哪里学的?”宋翊看傻了眼。

白九扭头一笑,轻声说道:“庖丁解牛,唯手熟尔!”

突然,白九眼睛一亮,指着崔三海心脉中的一片红玫瑰色血斑小声说道:“活人突然遭受外界惊吓,心跳会突然加快,血压升高,心脉代谢急剧增加。过快的血液循环如洪水决堤一般冲击心脏,使心脉撕裂,心脏出血,就会形成这种玫瑰色的血斑。”

“你说崔三海在死前到底看到什么了呢?”宋翊轻轻敲着棺材帮儿,陷入了沉思。

白九叹了一口气,放下手术刀,拿起针线,开始缝合崔三海的尸体,一边缝一边念叨:“腿一蹬,布一盖,亲戚朋友等上菜。鞭炮响,唢呐吹,前面抬着后面追。棺一抬,土一埋,兄弟姐妹哭起来。冤有头,债有主,黄泉一过就是望乡台。”

傍晚,白九和宋翊有条不紊地处理好崔三海的尸首,然后匆匆吃了一碗馄饨面。没过多久,潘虎臣招来魏虾米,又带了八个巡警过来,抬着棺材和白九、宋翊一起直奔“三不管”。

黄昏时分,西边落日照楼头,东边月上柳梢头,“三不管”的街面儿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些牛鬼蛇神,有蒙着脸卖堕胎药的草婆子,有顺着墙根游荡倒卖贼赃的青皮,有喷火吞剑练夜摊儿的杂耍艺人,还有那窗边倚着鬓角插花儿的暗娼、门边守着伺候烟土的伙计……林林总总,让人眼花缭乱。

宋翊没见过这场面,低着头不敢乱看,没走几步就碰上了一个双腿齐断、趴在地上行乞的老头儿。那老头儿在地上打了个滚,一把拽住了宋翊的裤脚,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指着自己空荡荡的裤筒哭道:“大小姐行行好,可怜可怜我……”

老头儿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墙角里又钻出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她身上的衣裳破烂不堪,头上插了一根草棍,这小姑娘跑到宋翊身边,“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抱着宋翊的大腿哭道:“姐姐行行好,你把我买了吧,我很便宜的,我不要钱,只求你给我爷爷一口吃的。”

宋翊这人本就心软,看了看那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涕泪交流,又一瞧那老头儿残疾可怜,心里一酸,就要掏钱。

突然,白九猛地一脚踢开了那老头儿的手,脚跟儿一落,“啪”的一声跺在了那老头儿的五指上,随后旋踵一蹍。

“啊——”那老头儿发出了一声惨号,有道是“十指连心”,那老头儿痛得浑身发抖,汗毛都立了起来。

“你干什么啊?”宋翊吓了一跳,就来拉白九,白九一声冷哼,脚下又是狠命地踩,那老头儿疼得脸上青筋暴起,竟然“呼啦”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捂着手指,落荒而逃。

就在这一瞬间,宋翊才看清,那老头儿的裤管底下不是没有腿,而是他这人压根儿就是盘膝而坐,将双腿藏在厚厚的长衣下面,用膝盖走路,空荡荡的裤子乃是两截布筒,绑在膝盖上装样子的。刚才白九猛踩他手指,老头儿一来忍不住痛,二来知道被人看破了手段,索性打开盘上的双腿,一溜烟儿跑了。

“这……”宋翊还没反应过来,白九突然猛地一个箭步,绕过宋翊,长臂一舒,弯腰一抓,揪住了那个刚要逃跑的小姑娘,拽着她的腰带给她拎了起来,伸手在她袖子里一捞,拽出了一个精巧的钱夹子。

“这不是我的钱夹子吗?”宋翊下意识地往腰间一捂,发现原本放钱夹子的口袋空空荡荡。

“是什么时候?这孩子抱我是为了……”

白九一声冷笑,将那小姑娘扔在了地上,指着自己的眼睛说道:“哼,遮星盖斗!这种小把戏也敢在你家白爷面前现眼?”

那小姑娘站在地上,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抬起头来,两手一拱,脸上不见一点儿稚嫩。

“敢问兄台是哪个白爷,报个名儿吧?”

“龙王庙,白九!”白九扶着膝盖蹲下身,拧了一把小姑娘的鼻子。

“原来是做死人买卖的,晦气!”小姑娘甩了一把鼻涕,背着两手,转身就走。

魏虾米一瞪眼,拽出铐子,抖出了警察老爷的威风,正要上前拿问,却被白九一把拽住了胳膊,按着魏虾米的后脑勺,让他向四周看去。

“这儿是‘三不管’,没人会买警察的面子。”白九在魏虾米耳旁笑道。

魏虾米一挤眼,只见四周的黑暗之中,十几个汉子缩在暗处,眯着两眼打量着这边,肘下掌间,隐隐有寒光闪现。一看便是那老头儿和小姑娘的同伙,专门为他们行窃保驾护航的打手。

“嚯——”魏虾米吃了一惊,赶紧把铐子揣了回去。

那小姑娘脚步一顿,用余光瞟了一眼拦住魏虾米的白九,伸出小手,一指白九,微微笑道:“你倒是个明白人!”话音未落,小姑娘已然消失在了黑夜深处。

“这‘三不管’也忒邪乎了,怎么……”魏虾米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冲着白九问道。

白九翻了一个白眼,拍着魏虾米的胸口揶揄道:“你是官、我是民,抓贼安民是你的事,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魏虾米一时语塞,不禁恼羞成怒,指着白九喊道:“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白九懒得理他,将钱夹子扔给了宋翊,抱着两手迈步而去。

魏虾米正要发作,却被潘虎臣一把拽住。

“魏局长他……”

“有本事的人,大多脾气不好,只要他能帮咱查清凶手是谁,些许口角有什么不能忍的呢?你说是吧?”

“是是是!”魏虾米连连应声,催促着后面的巡警跟上白九的脚步,直奔三不管的深处。

崔三海的黑拳场子,开在一处四合院内,门脸儿上挂着个酒幌。进了大门,影壁上挂着药王孙思邈的画像,影壁后面是一片大院,大院中间竖着打拳的铁笼子,周边摆满了长桌马凳,一圈套一圈,将笼子围得密不透风。院子的前后左右各有一间屋子,前屋是崔三海起居的地方,后屋是心腹手下吃住的通铺;左屋是逼债绑人的牢房,右屋是供奉关二爷的祠堂。

崔三海是标准的江湖人,对关二爷那是晨昏定省,早晚三炷香,长年不断。凡有新人入伙、执行家法、出门与人争斗砍杀抢地盘等事件,崔三海必拜关公。祠堂门常年不开,非崔三海有命,旁人不得入内。

可是崔三海万万没想到,自己拜了一辈子关公,却死在了关公像的脚底下。

潘虎臣一行人推着棺材到了四合院门外,将崔三海的尸首还给了陆黄牙,直接停进了巷子口的灵堂里。来不及寒暄,潘虎臣便带着白九和宋翊进了院内的关帝祠。

祠堂里四面无窗,颇为昏暗。祠堂正中,立着一尊石刻的关帝坐像。关帝像四周全是鲜红的幔帐,祠堂的梁柱上,一行血字还没有抹去,字迹和大神堂土墙上的出自一人之手,内容也完全一致,还是那十个大字:有违此誓者,神鬼共诛之!

这里的布置几乎保持了崔三海死前的原貌,白九站在祠堂正中,微微闭上了眼睛,在脑海中还原着崔三海死前的情形。

通过验尸,白九可以判定崔三海的死亡时间是在晚上八点钟左右,那个时间院子里围满了赤着膀子、呼喝下注的赌客,铁笼里的两个跤手满身鲜血裹缠在一起,爆发着野兽一般的低吼,崔三海迈着方步,绕过院子里的赌客,抬腿迈进了这间祠堂。

混江湖的拜关帝,不敢不心诚。崔三海进了屋,点了三根香后跪在了香案前的蒲团上,这从明黄色的蒲团上沾的香灰粉末儿可以看出。风吹幔帐,崔三海一抬头,正要插香,红色的幔帐逆风飞起,崔三海看到了一幅让他恐惧至极的画面,以至于心神失守之下,手里的三根香掐碎了一地。

白九蹲下身,在蒲团四周捡起了一根断掉的线香,看着断口附近淡淡的指痕,验证了自己的推论。随即白九屈膝一跪,效仿着崔三海的姿势抬起头来。

“是了!就是这个角度,一柄大刀从上头斜劈,将崔三海的脑袋砍了下来!这祠堂从地下到香案,再到关老爷的石像,全是喷射而出的血迹,可见崔三海绝非死后分尸,而是被活生生一刀断头。那么崔三海到底看到了什么呢?”白九自言自语道。

白九一眯眼,看向了香案上方的关帝坐像,思量了一阵,然后双手合十,冲着关帝老爷拜了一拜,心中默念:“为追索凶徒,怕是要冒犯了,关二爷莫怪!”

心念至此,白九振衣而起,蹿上了香案,蹦到了石台上,把着关老爷的肩膀一弯腰,顺着烛光一看,只见关老爷的甲袍后面有两块若有若无的泥痕,石台上还有两只足印,一块大一块小。白九对比了一下,瞬间明了。凶手藏在了关老爷像的身后,两脚并立,一只全脚着地,一只踮着脚尖儿,鞋帮上有泥,蹭在了石像脚边的垂地甲袍上,鞋底有水,在落满了香灰石粉的台子上留下了印痕。

这两只足印一大一小、一虚一实,也正好印证了魏瞎子的判断——凶手是一个跛子。

白九伸出手指,在泥痕处抹了一把,随后捻了捻指尖,轻轻一嗅,自言自语道:“好奇怪的味道……”

“你发现什么了?”宋翊探着头问道。

白九拍了拍手上的灰,从关帝像后面跳了出来,对宋翊说:“凶手就藏在关老爷的石像后头守株待兔,崔三海跪下上香,凶手绕到了石像前面,崔三海看到凶手面目,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叫喊,凶手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劈出一刀,瞬间砍断了崔三海的脖子。”

“崔三海倒地,凶手把他的脑袋提起来,放在了香案上,你看这案上的血迹,应该就是脑袋里淌出来的。”

“随后,凶手蘸着崔三海的血,在梁柱上留了血字,走出了祠堂,混进了赌场中然后逃走。”

潘虎臣听了白九的推论,随即拉着陆黄牙问道:“发现尸体的是谁?”

陆黄牙说:“是我!那天晚上,崔老大去谦德庄找姑娘,我提前雇好了烟花轿子,就等在门口。当时,烟花轿子就停在院门口。正要走时,崔老大看到有两个欠了我们赌债的人借着酒劲儿耍横不还钱,崔老大大怒,带着我们几个把那俩小子捆在西屋里好一顿打,临了还剁他们一人一根手指头!后来,老大说晚上还没给关老爷上香,得上了香才能走。‘三不管’的人都知道,我们老大侍候关二爷最是虔诚。我们也没在意,当时光顾着赌局的买卖了。我可是亲眼看见崔老大进了祠堂的……后来人来人往的,我就没再留心。直到小半个时辰以后,赶轿子的车夫来催,说崔爷怎么还不出来。我这才敲了敲祠堂的门,发现里面没人应声,我一推门,才发现我们老大已经被人给害了!”

宋翊听完了陆黄牙的话,扭头推了一把魏虾米,小声问道:“什么是烟花轿子?”

魏虾米咧嘴一笑,神秘兮兮地凑到宋翊耳边,小声说道:“这烟花轿子啊,就是娼寮妓院养的马车,专门接送嫖客的,只要你有钱,今晚想去哪儿找姑娘,只要提前知会一声,到了晚上约好的时间,那姑娘准会洗漱停当,遣一辆马车来接你。要是你在姑娘那里喝多了,走的时候,你这脚都不用落地,香软的马车抬轿子一般还给你送回来!”

宋翊听着魏虾米的话,脸上一红,狠狠地啐了一口:“下流!”

魏虾米一缩脖子,躲回到潘虎臣的身后不再言语。

白九歪着脖子,反反复复琢磨着“烟花轿子”和陆黄牙说的“谦德庄”。谦德庄白九是知道的,清末民初,谦德庄还是一片不毛之地,沟渠纵横,芦苇丛生。民国六年,直隶闹洪水,一帮灾民涌进了天津城,在谦德庄自搭了一片“滚地龙”栖身,所谓“滚地龙”,就是拿破芦席卷成半圆形,用旧毛竹扣上个茅草盖子搭出一个简单的窝棚,就算在这里安家落户了。八国联军入侵后,西楼村的大混混儿李珍、李玉兄弟相中了这块地,并且纠集了一伙地痞、青皮把持了此地,专做旁门买卖。舞厅、赌坊、烟馆、妓院一排接着一排地盖,不到三年,就形成了一片天津城里挂着字号的蚀骨销金窟。

“崔三海那天要去的是谦德庄的哪家妓院?”白九摸着下巴上的胡楂儿问道。

“百花乡!我们崔老大是那儿的熟客。”陆黄牙不假思索地说。

白九看了一眼宋翊,低声说道:“咱们可以走了。”

潘虎臣和宋翊对视了一眼,和陆黄牙拱手告别,转身出了四合院。四合院门口,是崔三海的灵堂。潘虎臣叹了口气,礼节性地给崔三海上了一炷香。崔三海的老婆带着四个小妾正跪在火盆边上,瞧见潘虎臣来上香,赶紧起身还礼。

突然,火盆边上一个奇怪的东西,引起了白九的注意,那是一个白色的猴脸儿面具,白九走上前去,轻轻地捡起了那个面具,放在光下仔细瞧了一瞧。

这面具是竹根雕成的,外面刷了漆,描了线,看老旧程度,怕是得有十几年时间了。

“这是崔老大的东西吗?”白九向崔三海的老婆问道。

“是。这面具他宝贝得紧,平时都秘不示人,隔三岔五就拿出来擦一擦。现在他死了,就把他喜欢的衣服物件儿给他都捎过去……”崔三海的老婆越说越激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夫人!这东西对破案也许有帮助,我想暂时借用一下!”

“好,你拿去吧!”

“多谢夫人。”

白九将面具用布包好,揣在了腰间,大踏步地出了巷子,潘虎臣给了宋翊一个眼神,示意她追上去。宋翊一点头,小跑着跟上了白九的步子,两人一路无话,直至走到海河边,宋翊才拍了拍沉思的白九。

“这面具可是有什么线索?”宋翊试探着问道。

白九扫了扫河坝上的土,坐在地上,掏出了那只面具,徐徐说道:“这面具的样式,让我想起了早年间我师父和我讲过的一桩津门公案。”

“什么公案?”

白九道:“此公案发生在光绪三十四年,有个掌故,唤作‘关帝庙江湖兄弟三结义,三岔河飞天大盗劫贡粮’……”

光绪三十四年,大旱。

山西、河南、陕西、直隶、山东五省颗粒无收,一千多万人活活被饿死,饥民们先是吃草根、树皮;吃完了草根、树皮,就开始吃观音土,使得腹胀如鼓,无法排便,活活憋死之人不计其数。观音土吃光后,各地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情况。

然而,当直隶地区的老百姓没饭吃活不下去的时候,宫里的老佛爷还在过着无比奢靡的生活,光伺候她一个人的御厨就有一百多个,每顿饭必吃一百零八道菜,大多数菜老佛爷压根儿尝都不尝,碰到喜欢的也就是吃个两三口。一顿饭下来,百来个菜基本“原封不动”,光倒掉的酒肉饭菜,就值千两银子。这还只是吃,据说老佛爷衣食住行全算上,一天下来,大致是纹银四万两。老佛爷吃米,得吃湖北京山孙桥镇的贡米,这种京山桥米青梗如玉,腹白极小,或蒸米饭,或煮稠粥,雪白一片、喷香馋人,食之似糯不腻口,如粳不稀软,最合乎老佛爷的胃口。

虽然大江南北的老百姓一片片饿死,可老佛爷的吃食一点儿不将就。说吃贡米,就得往宫里运。有一次,押解贡粮的官兵从湖北出发走漕运古道入海河,准备再通过运河运入北京。然而,运粮的官兵们不知道,这批粮食已经被天津卫境内的一伙飞天大盗给盯上了。这伙大盗来去无踪,共有兄弟三人,在关帝庙拜了关二爷,义结金兰。

话说那晚,兄弟三人头上清一水儿地戴着白漆猴脸儿面具,在三岔河口上风处点了毒烟,迷倒了四艘船上的大半兵丁,嘴里衔着刀刃从水里爬上船来,对着手脚酸软的护粮兵就是一顿乱砍!五十几个护粮兵无一活口。这三个大盗将粮食带船直接运到了芦苇荡里,把五十担贡米当场就分给了四五百号饥民,随后一把大火将芦苇荡、官船还有官兵尸体全给烧了。

这案子直接惊动了宫里的那位老佛爷。老佛爷大怒,派了瘦马营从京城跨马直抵天津卫查办此案。说起这瘦马营,堪称整个大清朝最神秘的组织,出入宫闱,却不遵皇命,只听帘子后面那位太后老佛爷的懿旨。他们着官服,却不从朝廷领俸禄,全凭老佛爷的脂粉钱当赏头,明面上是伺候老佛爷听戏游园的奴才,暗地里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说白了,瘦马营就是专门给老佛爷干脏活儿的一个组织。

瘦马营一次性出动了三十二人,连夜赶到天津卫,领头的叫骆悲。

说起这骆悲可真是个狠角色,为了查这三个飞天大盗,在天津卫广搜饥民,只要发现家里有藏米的,就地格杀。杀完一批后,又抓了一批,强迫饥民揭发还有谁的家里有藏米,谁不揭发,就杀谁。骆悲这招看似简单粗暴,效果却相当显著,不到八天,骆悲就摸到了飞天大盗的行踪。

传说那是一个雨夜,骆悲带着瘦马营的三十二名好手直奔海河渡口,一夜厮杀,惨烈无比。虽然飞天大盗蔡振义被捕,押往京城,但骆悲的人马全军覆没,骆悲本人也身受重伤。

然而,骆悲回到京城,刚把蔡振义塞进死牢,还没来得及入宫向老佛爷禀报,宫里就传来了一个惊雷一般的消息——老佛爷一命归西了!

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未正三刻,老佛爷于中南海仪鸾殿病逝,享年七十四岁,谥号孝钦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配天兴圣显皇后。老佛爷一死,那些苦老佛爷久矣的王公贵族、文臣武将开始对老佛爷的嫡系人马疯狂地打击报复。瘦马营首当其冲,杀的杀,剐的剐,几乎都被抄家灭族。

骆悲连收拾行李都顾不上,一掉马头,撒丫子就跑,连夜出了北京城不知去向。天津城里新鲜事儿又多又密,没过两年,飞天大盗这案子就过了新鲜劲儿,再也没人扫听了。

白九讲到这里,宋翊一摇头,沉声说道:

“你这故事讲得不全,有头无尾,共有三处疑点。第一处,为何抢劫贡粮的飞天大盗是兄弟三人,而骆悲只擒住了蔡振义,其余二人到哪儿去了?第二处,骆逃离京师后,被押进死牢的蔡振义结局如何?第三处,老佛爷为了这三个飞天大盗,下这么大的力气,还派了瘦马营出手,老佛爷真的就是为了吃一口米饭?”

宋翊的话还没说完,白九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宋翊突然眼前一亮,大声说道:“你是说杀人的是蔡振义?他从死牢逃出来了!他要报仇!当年飞天大盗兄弟三人,拜关二爷,结兄弟义,很可能……很可能这兄弟三人就是蔡振义、郑青仝和崔三海!当年,郑青仝和崔三海出卖了蔡振义,蔡振义逃出死牢后,一直在找他们,伺机报仇!这也就是为什么郑青仝和崔三海都是死在关二爷的神像前面。还有那行血字——有违此誓者,神鬼共诛之!他在复仇,他在执行当年结义时的誓言!”

宋翊越说越兴奋,猛地站了起来,在河坝上来回走动,白九一翻白眼,一张口就给宋翊泼上了一盆冷水:“这些都是推论,算不得证据!你跟谁说,谁都不会信服的。三天后,陆黄牙和胶皮会还会带上斧头,砍个昏天黑地,不知道这一架打下来,街头巷尾又得死上多少人。”

宋翊扭头看了一眼白九,只见白九说这话的时候,与他往日的嬉皮笑脸大不相同。宋翊忍不住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悲天悯人的,我还以为你这人除了吃喝嫖赌,再无别的念想了。”

白九闻言,一抹脸,又换回了那副浑不吝的模样,指着自己,歪着嘴说道:“开什么玩笑!恻隐之心?屁!我是干什么活计的?死人买卖!人死得越多,老子生意越旺!我只盼着这帮泼皮混混多砍上一天,死得满街都是,好让老子发家暴富,穿金戴银!”

白九鼻孔一哼,转身便走。宋翊跟了上去,问道:“好了好了,你最厉害!你跟我说说,下一步怎么个查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

“系铃人?谁是系铃人?”

“骆悲!如若凶手真是蔡振义,下一个目标就是骆悲!”

“可是咱们去哪儿找骆悲啊?”

“去三笑茶楼,找花二爷!”

天津的茶楼,自清道光年兴起,和别地儿的茶楼不一样,天津茶楼的茶水只送不卖,来茶楼的茶客不是来品茶,而是为了来看戏,要想把茶楼开起来,你必须得有过硬的戏班子撑台,反过来大茶楼也能“捧角儿”,无论你是京剧、评剧、河北梆子还是南北曲艺,在天津你都能找到对应戏码的茶楼。

然而,这行买卖可不是那么好做的,茶楼之地,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处,做这一行必须手眼通天、黑白通吃,做人更得八面玲珑。在天津城的大小茶楼里,三笑茶楼绝对是排得上号的。茶楼的掌柜花二爷,长袖善舞,无论是江湖上的豪强,还是官面上的贵胄,花二爷都有往来。据白九了解,这花二爷除了经营茶楼,暗地里还做着倒卖情报的买卖,若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失踪多年的骆悲,花二爷这条路子绝对是首选。花二爷这人有个规矩,买卖消息明码标价,十根小黄鱼起,上不封顶。

熬了一夜,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宋翊听了花二爷这档子事,转身就要回家拿钱去,多亏白九手快,一把拉住了宋翊:“宋大小姐,知道你家有钱,可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啊!花二爷见你是给官家办事,出手又阔、办案又急,不坐地起价才怪!”

“那你说怎么办?还有两天,咱要是破不了案,陆黄牙和霍奔就会掀起腥风血雨,到时候天津城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宋翊急得直跺脚。

“给我一天时间,准保把消息弄来!”白九一拍胸膛,显然是胸有成竹。

“你又打的什么鬼算盘?”

白九一抽鼻子,来了一嗓子念白:“山人我!哐叮叮哐……自有妙计——”

一天后,白九带着宋翊吃过晌饭,穿街过巷来到了桃花堤。老天津卫有“七十二沽”之说,城内二十一,城外五十一。桃花堤就在西沽的北面,堤上种着桃树,间插垂柳。有诗云:寻芳步步踏青来,柳外何人筑钓台?七十二沽春水活,午景声里野桃开。桃花堤上风景宜人,堤下是两排三层砖木混合结构的西式小洋楼,顶部碧瓦坡顶,立面清水砖墙,多为达官贵人养金丝雀的去处,里面住的不是戏班子里的头牌就是艳名远播的交际花,每个小院儿进出的都是有身份的人物,个个穿金戴银、鲜衣怒马。

白九领着宋翊,在小洋楼堆里一阵穿梭,选定了一处院墙,然后手脚一翻,跃上了墙头。两人跳下院墙,在假山里一阵转悠,才摸到了小楼底下。两人轻手轻脚地往二楼卧室的窗户底下一蹲,耳朵一歪,便听到那卧室里传来阵阵响声。

“哟!花二爷!您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看我了呀?”屋里传来娇媚入骨的声音。

“小金花,我的宝贝,二爷想你啊!奈何家里那母老虎又凶又猾还多疑,二爷我实在是脱不开身——来,让爷香一个!”

白九在窗户底下掩嘴一笑,凑到宋翊耳边道:“别看花二爷现在威风,早年发迹却是借了老丈人叶大财主的光,想当年这花二爷风流倜傥,是有名的京戏小生,后来被他现在的夫人看上,抢回家中做了个上门女婿!好家伙,他那夫人可真是了得……”

白九还没说完,只听院外一声闷响。

“砰——”院外的大铁门被人撞开,一个壮妇人带着十几个凶神恶煞般的打手闯了进来。

只见那壮妇人生得铁塔一般,豹头环眼、腰阔十围、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肤色黝黑,怒发浑如铁刷钢线,却偏偏烫了个时下流行的摩登波浪卷儿,一身墨绿色的旗袍穿在身上,勒得好像随时会崩裂,衬得身材分外威武,当真是一条“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站人”的女中豪杰。此人正是花二爷的原配夫人,闺名唤作“叶芙蕖”。

“姓花的!”叶芙蕖站在院内,两手叉腰,直如舌尖里绽出了一声闷雷,吓得宋翊下意识地打了一个激灵。

白九道:“放心,一切尽在掌握中,这叶芙蕖就是我招来的,是我差了个小乞丐往花二爷府上送的口信,把今儿个花二爷密会小情人的时间、地点透给了他夫人,哈哈哈哈,你就瞧好吧!”

说到这儿,白九纵身一跃,爬上了二楼,顺着窗子钻进了卧室,藏在了窗帘后头。

卧室里,花二爷光着雪白的屁股,正满地乱转。

“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那婆娘来了,我命休矣!我命休矣!”

小金花吓了一跳,连忙从床上跳下来,披着棉被就往衣柜里钻,花二爷刚穿上褂子,在屋里到处找裤子,刚转到窗帘边上,只见窗帘“哗啦”一下,从中分开,白九手里提着花二爷的裤子递了过来。

“花二爷,您是找这个吗?”

“谢了啊……”花二爷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接过裤子。刚套上一条腿,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抬头,正看到一脸坏笑的白九!

“你是谁啊?”花二爷吓得一激灵,回头就要去拿桌子上的手枪,刚退了半步,就被白九一把拉住。

“二爷!我还能是谁?我是来帮你的大救星啊!”白九说。

“什么星?”花二爷眼睛一亮。

“大——救——星!”白九拍了拍花二爷的手背,一字一顿地说道。

与此同时,只听小洋楼底下传来了叶芙蕖的声音:“你们几个,把门给我堵住了!那几个,跟老娘走,今天非扒了兔崽子的皮!”

花二爷闻声,吓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一把甩开了白九,向窗户下面看了一眼。

“我的娘,这也太高了!”花二爷哆嗦了一下,小脸儿白得像纸一样。

“二爷莫慌,小人白九有一计,可以助您渡过此劫。”白九说。

“什么计?”花二爷一把抓住了白九。

“只是有一件事……”白九一嘬牙花子,神色里满是为难。

“只要你能救我性命!莫说一件,便是千百件我都依你!”

“空口无凭……”

“凭个屁!就凭‘花二爷’这三个字,就是江湖上的金字招牌!不信你打听打听……”听到叶芙蕖“噔噔”地上楼梯的脚步声,花二爷的尿都快吓出来了。

“也罢!我白九是信得过花二爷的为人的,您在床下委屈一会儿,且看白某的手段。”

花二爷抱着衣服跟鞋,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床底下。

白九趴在门上听了听叶芙蕖的脚步,将花二爷的情人小金花从衣柜里拽了出来,让她躺回到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自己从桌子上拎起了酒瓶子,往胸口上倒了些酒,又小呷了一口,坐在床边,脱下了外衣外裤,点了根烟。刚嘬了两口,卧室的门“砰”的一下,被叶芙蕖一脚踹开。

“姓花的——”叶芙蕖一声怒吼,冲进屋来。

“谁?!”白九故作惊惧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裤子。

叶芙蕖看见白九,一时间愣住了,懵了好一阵子,才说道:“姓花……姓花的呢?”

“花你大爷啊!你是哪儿来的泼妇?”白九蹦起来,指着叶芙蕖大骂。

此时,小金花也极为配合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又是委屈又是娇嗔地扶着床边问道:“白爷,这女人是谁?”

小金花是天津卫当红的歌女,叶芙蕖是知道的,此刻见小金花和白九这般情景,叶芙蕖心里也犯了含糊。

白九掐了嘴里的烟,扭头柔声说道:“好宝贝,白爷也不知道这是哪儿来的野女人。”

叶芙蕖眼睛四处扫了扫,没有发现花二爷的踪影,又抽动着鼻子闻了闻,果然,白九身上一身酒气,看样子,这两人应该是在此私会了很久。

“你他娘的到底是谁啊?再不走,我打电话叫巡警了!”白九猛地一拍桌子,吓了叶芙蕖一跳,跟着叶芙蕖的打手们一瞪眼,挽着袖子就要动手,却被叶芙蕖伸手拦住。

“老娘受小人算计,误闯了白爷的院子,得罪了。”叶芙蕖甩了一下头上的波浪卷儿,朝着白九拱了拱手,做了个江湖礼,而后一摆手,带着一众打手,风风火火地下了楼。

叶芙蕖刚走,白九连忙蹲下身,将花二爷从床底拽了出来,急声说道:“花二爷,事出紧急,对小嫂子多有冒犯,还请海涵。”

“客气了!”花二爷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说道。

“楼后街口处,小弟已经给二爷备了一辆胶皮车,拉车的脚力冠绝津门,相信您一定能在尊夫人之前,赶到您该去的地方。我就不送了,这张纸条您收好,上面是我求您查的事儿!得罪得罪!”

白九将一张纸条,塞进了花二爷的口袋里。

花二爷提上皮鞋,冲着白九骂道:“我他娘的在床底下才想明白,今天这事八成就是你小子给我下的仙人跳,好骗我帮你查消息,但是二爷我现在手里没证据,拿你没辙。行,你厉害,二爷认栽了,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花二爷啐了一口痰,小跑着蹿出了门。

白九穿好了衣裳,和小金花道了个别,顺手揣了一包桌子上的茶叶,仍旧从窗户翻了出去。

黄昏时分,龙王庙内,白九在土灶上烧着泡茶的水,宋翊在一旁说道:“你怎么知道花二爷会把消息送到这儿?”

“你就放心吧,我已经跟他自报了名姓,凭他花二爷的手段,怎么可能找不到龙王庙。”

白九的话还没说完,龙王庙突然传来了一声弓弦响。一支羽箭电射而来,直接揳进了龙王庙的匾额上。

“好大的火气!”白九笑了一声,搬来一架竹梯,从匾额上拔下了那只羽箭。白九拆开箭杆上绑着的书信,一字一句念给了宋翊听。

“白九你个不要脸的王八蛋,敢下套坑你花爷。虽然咱俩的账早晚得算,但是你家花爷混江湖,讲的就是个‘信’字,你让我查的那个叫骆悲的人,我查到了,他现在改了名姓,叫作‘段西峰’,在保定开了一家小镖局。五天前,段西峰接了一笔生意,说是一个河北的富商在天津谦德庄里看上了一个窑姐,着段西峰给那窑姐送一笔钱,让她赎身,再把她带回河北送到富商家里做姨太太。按照段西峰的脚程,今天傍晚,就该到天津了。我跟你说白九,这消息可金贵得很,年初的时候,有人花了十五根金条,也打听过这骆悲的下落,天津城里的命案,我也有所耳闻,你胡乱掺和这事,最好小心点儿,别弄到最后,你花爷我还没动手收拾你,你自己先翘辫子了!”

念完了花二爷的信,白九从梯子上一跃而下,从桌子上拿起了那具从崔三海手中得到的猴脸儿面具,看着远处的落日,喃喃自语道:“且容咱们会会这位前瘦马营的统带。”

保定之地,号称“北控三关,南达九省,畿辅重地,都南屏翰”。此等交通枢纽、人流聚散之地,自古便是镖行林立。骆悲当年离了瘦马营,改名换姓,躲藏于此,除了一身武功,别无谋生之长,凭着多年的积蓄,开了一家小镖局。奈何近年来,洋枪洋炮等火器开始普及,武功再高,一枪撂倒,很多靠着刀枪棍棒、内外拳掌立门押镖的老镖局黄的黄、倒的倒,大门大户尚且如此,骆悲这种小镖局更是不能幸免,招来的镖师、账房、趟子手,没到两年就跑了个精光。骆悲无奈,只能自己亲自走镖,恰好这一趟有雇主托牙行的中人上门,让他往天津押送一个贴着封条的匣子,说是匣子里有金条十根,乃是给天津谦德庄里的一个窑姐赎身用的。镖行有规矩,有道是“镖单如铁”。接了镖,就得走到底,这匣子里的东西是雇主贴了封条的,镖局无权拆开。不过骆悲倒是掂了掂分量,说是十根金条,倒也相差无几。

话说,这骆悲化名段西峰,从保定出发,白天赶路,晚上休息,数日后,于日落时分到了天津城。镖局押镖号称“三不住”,一不住新店,二不住易主之店,三不住娼店,为的都是减少押镖的风险。骆悲来过天津多次,每次都住在城南的老店——泰安客栈。

眼看乌金西坠,玉兔东升,骆悲在泰安客栈门前下了马,向伙计买了草料、清水。伺候好了马匹,骆悲进了二楼客房,往桌子边上一坐,掏出怀里的干饼,就着水壶里的凉水就往嘴里填。

“哗啦啦——哗啦啦——”

骆悲头上的瓦片发出了一阵密集的响动,骆悲一眯眼,吹熄了桌上的灯,反手解开背上的包裹,轻轻一抽,拔出了一把秋水长刀。

“嘶——”骆悲深吸了一口气,缩在了窗户后头。

“啪嗒——”窗缝里伸出了一把短刀,挑开了窗闩。

“呼——”一声风声响起,一道人影破窗而出,骆悲一眯眼,腾空而起,双臂高举,“唰”的一道,将那人影斩成两段。月光穿窗而入,照在地下,骆悲定睛一看,刚才一刀斩断的哪里是什么人影,分明是一截裹着衣裳的烂木头。

窗户外面一阵风响,屋檐尽头,缓缓出现了一个蹲坐在房脊上的人影,那人戴着一张白漆的猴脸儿面具,两眼看着骆悲,发出一阵怪笑。

骆悲看到那白漆猴脸儿面具,整个人瞬间僵住了,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那人影缓缓起身,走到了骆悲的窗前,朝着他一拱手,尖声笑道:“瘦马营骆统带,久违了。”

“你……你是谁?”骆悲攥紧了手里的刀,两眼直直地看向了那具白漆猴脸儿面具。

明月之下,那人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本来面目。

“我是龙王庙的白九,我是来救你性命的!”白九看着骆悲,幽幽笑道。

半个小时后,泰安客栈内,一灯如豆。

白九给骆悲从头到尾讲了发生在天津城里的两起命案,并给他说了自己的推论,直讲得嗓子冒火,满舌头起白沫。

“来口水!”白九一把拽过了骆悲的水壶,往嘴里倒了一口凉水,坐在桌子上,看着骆悲说道:“我需要知道当年那段公案具体的细节,否则,我抓不到蔡振义,天津城就是你的死地!”

“什么意思?”骆悲反问道。

“你押的这趟镖,就是一个局,一个把你骗到天津的局!我从花二爷那儿得到消息,十五天前,有人买了你的身份和下落。”

“什么?”

“什么个屁!骆统带,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骆悲的表情冷得吓人,只见他踌躇了一阵,伸手在怀里一摸,掏出了那个雇主委托押运的匣子。

骆悲撕开了上面的封条,掀开盖子一看,只见匣子里装着的哪儿是金条,分明是几十块石头!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你想知道什么?”骆悲叹了口气。

“细节!”

“什么细节?”

“‘关帝庙江湖兄弟三结义,三岔河飞天大盗劫贡粮’的细节!”白九一拍桌面,抬头看向了骆悲的眼睛。

骆悲回忆了一阵,轻声说道:“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光绪三十四年……”

光绪三十四年,湖北总督差遣了一拨官兵押解着给老佛爷的东西,从湖北出发走漕运古道入海河,再经北运河运入北京。这五船东西,名义上是贡粮京山桥米,实则是三箱金银珠宝。这三箱金银珠宝是孝敬老佛爷的,而京山桥米只是扯的幌子。湖北到京畿,路远水深,派大军押运势必引起贼人注意。所以这湖北总督就想了个法子,谎称给老佛爷运米,派了几十个官兵低调上路。湖北总督深知,势力庞大的大贼根本看不上这几袋大米;而一般的小贼,也不敢打贡品的主意,况且这运送的路线走的都是官道,料来也不会有什么风险。

可是湖北总督万万没想到,眼看就要到京城了,偏偏在天津的三岔河口遇上了一帮亡命徒。他们趁着夜黑,在上风口直接点了毒烟,迷倒了船上的官兵,三个凶徒泅水爬船,将船上的几十名官兵全部杀了,然后他们将五艘小船划到了芦苇荡里,把米分给了接应的饥民。

然而,这三个飞天大盗万万没想到,派完了米正要准备烧船的时候,突然从船板的夹层里,发现了三个大箱子,里面全是珠宝。这三个大盗傻了眼,连夜将三箱金银珠宝运走,藏了起来。

贡米被劫的事,老佛爷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别人不知道米船里藏的是什么,可老佛爷却一清二楚,那可是她老人家修园子的钱。于是乎,老佛爷勃然大怒,派了瘦马营最得力的骆悲,星夜兼程,直奔天津卫追查。骆悲到了天津,第一件事,就是抓了数百家中有藏米的饥民,严刑拷打,追问盗贼下落,然而收效甚微。眼看老佛爷给的破案期限就要到了,骆悲急得满嘴起火疮。正焦头烂额之际,骆悲却突然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说飞天大盗蔡振义此刻就藏身海河渡口!

骆悲来不及验证这消息是真是假,连夜带人直奔海河渡口,在渡口的破茅屋内,刚好将蔡振义堵住,于是引发了一场血战,这蔡振义武功之高、出手之狠,远远超过了骆悲的意料,堪称骆悲平生所遇第一大敌。

好一场厮杀,从三更天一直鏖战到了天明时分,骆悲手下三十二人尽数身亡,骆悲自己也中刀二十七处,刀刀见骨。拼着性命不要,骆悲挑了他一条腿筋,用铁钩穿了他的琵琶骨才将他制伏。

“好走狗,若非老子遭人算计,中了酸筋软骨的毒,怕是你也赢不了我!”蔡振义浑身是血,乱发之下,一双血瞳,冷冷地瞪着骆悲。

骆悲将长刀一挥,架在了蔡振义的脖子上,冷声说道:“本官懒得和你绕圈子,说!那三箱东西,藏在哪儿了?还有,另外两个贼人去哪儿了?”

蔡振义一声狞笑,看着天外的雷鸣大雨,吼道:“狗官!老子纵使化为厉鬼,也必报今日之仇!”

“也罢!等到了京城的死牢,三百六十般刑具轮番招呼你,看你还能否如今日这般嘴硬!”骆悲拎着铁链提起蔡振义,向屋外走去。

骆悲说到这儿,突然停止了讲述。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白九急忙追问。

“后来我到了京城,把蔡振义押进了死牢。刚要进宫,我就得知了老佛爷归西的消息,你也知道,我们瘦马营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脏活儿,仇敌无数,平日里与朝中文武相安无事,乃是仗着老佛爷撑腰;老佛爷一死,想杀我们的人可太多了,我知道大事不好,直接掉转马头,跑回了保定府。蔡振义后来怎么样,我就不清楚了。那三箱金银珠宝的去向,也没人再去追查。”

白九听完了骆悲的话,缓缓站起了身子,一边踱步一边说:“飞天大盗是三个人,都戴着这种面具对不对?”

骆悲看了一眼白九手里的白漆猴脸儿面具,轻轻地点了点头。

“当年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蔡振义的两个兄弟出卖了他,这两个人很可能就是郑青仝和崔三海,蔡振义如今回到天津大开杀戒,就是为了报仇。”

想到这儿,白九向外一看,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不好!三天的约定时间到了!今天就是三不管和胶皮会一决生死的日子!”

旭日初升,海河大堤上刚见第一缕晨光。

南北两边,黑压压的人群涌了上来,南边是“三不管”的陆黄牙,带着三百多号手操砍刀的汉子;北边是胶皮会的霍奔,也带着三百多号汉子,清一色的草帽斧头。人群之中,还有一顶黄包车,里面坐着一个长衫马褂的中年汉子,身长八尺四,生着一副虎须髯,面黄肌瘦,额下目若朗星,正是胶皮会的大当家——秦柏儒。

陆黄牙瞧见秦柏儒的身影,振臂一呼,大声骂道:“秦柏儒!好狗贼,你还敢来?”

秦柏儒下了黄包车,分开人群,轻轻解开了衣领,摸着自己的脖子说道:“秦某大好头颅在此,不知你陆黄牙有没有本事来拿!”

“砍死他!”陆黄牙振臂一呼,手下众人齐刷刷抽出了砍刀,和胶皮会的人马撞在了一起,刀斧乱抡,血流满地。

正厮杀间,潘虎臣也带着人赶到了,几十号警察朝天鸣枪,硬生生冲进了两拨人中间,将混战到一块儿的两方人马分开。

“你们在干嘛?当老子这个警察局长是个摆设吗?”潘虎臣举着手枪,指了指陆黄牙,又指了指亲自上阵、一身是血的秦柏儒大声骂道。

秦柏儒见了潘虎臣,将手里的斧子扔给了霍奔,在长衫的下摆上擦了擦手,上前冲着潘虎臣拱了拱手,说道:“潘局长,不是我秦某人不给您面子,而是‘三不管’的人欺人太甚,非要砍我的脑袋,我们胶皮会以命相搏,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潘虎臣歪着脑袋,向左一瞟,陆黄牙也分开人群,走了过来,手里的砍刀一举,指着秦柏儒骂道:“你杀了我们老大,血债血偿,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秦柏儒一声嗤笑,指着陆黄牙,看着潘虎臣说道:“您看,不是我要动手,实在是他们欺人太甚!”

潘虎臣一摆手,沉声喝道:“崔三海的死因,我们警察局正在查……”

“潘局长,我们给了您时间的,您答应过的,三天一过,我们两家打生打死,您都绝不插手!”陆黄牙打断了潘虎臣的话。

潘虎臣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手表,大声喊道:

“还有三十分钟才到三天前我和你约定的时间,现在还在我的调查期内,失约的是你不是我!”

陆黄牙咧嘴一笑,看了一眼日头,将手里的砍刀“当”的一声插进了土里,指着砍刀的影子说道:

“好!潘局长,我就给您这个面子,再等三十分钟——”

“谢了!”潘虎臣拱了拱手,让两伙人带着各自的伤员和尸体退下了大堤。

“宋翊哪儿去了?”潘虎臣抓着魏虾米,急得直磨牙。

魏虾米抱着帽子,小声说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就知道她跟着那白九走了两天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案子有啥进展不?”

“小的我不知道啊!”魏虾米苦着脸答道。

“你知道啥?你就知道吃!”潘虎臣揪着魏虾米的脖领子,推了他一个趔趄。

与此同时,谦德庄街口处,白九管宋翊要了一根金条外带二十块现大洋,对宋翊说道:“咱们分头行事。记住,一定要按咱俩的约定准时赶到大神堂,否则我命休矣!”

宋翊重重地点头,转身消失在了街口,白九叹了口气,搓了搓脑袋,大踏步进了巷子,直奔谦德庄里最大的娼寮——百花乡。

进了百花乡的院子,白九甩手就是一根金条扔给了老妈子,找来了五六个姑娘,摆上了一桌酒席,听着吹拉弹唱,看着莺歌燕舞,上来就是一顿胡吃海喝。不一会儿就喝得五迷三道,昏昏沉沉。

“走!抬辆轿子,送送爷!”白九搂着个姑娘,掏出一把现大洋,往桌子上一拍,示意老妈子给自己派一辆马车送自己回家。

老妈子将现大洋收进袖子里,正要出去备车,却被白九一把抓住了胳膊。

“爷这是……”老妈子傻了眼。

“白爷我有个毛病,坐轿子[1]头晕,所以爷我讲究这个,马要壮,车要结实,车夫的手艺也得好,赶得快还得赶得稳。你这里有几辆马车啊?”白九满身的酒气,絮絮叨叨。

“回白爷的话,咱家一共十一台烟花轿子,都是好马好车,车里还铺了软帐子,包您……”

老妈子话还没说完,白九又掏出了一把大洋,回身一捞,搂住了一个姑娘,笑着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翠儿!翠儿,白爷问你话呢,你倒是吭个声儿啊!”老妈子脸上笑开了一朵花。

“翠儿,好名字!”白九赞了一声,将手里的大洋放到了老妈子的手里,一指后院,摇头晃脑地说道:“所有的都在吗?”

“十一辆都在!”老妈子笑着答道。

“爷亲自挑一辆,要大,要舒适,爷要带着我的翠儿……”白九一声坏笑,搂紧了翠儿,大踏步地向后院走去。

后院当中,十一辆马车规规矩矩地一字排开,车上的马夫全都恭恭敬敬地站在车边等着白九挑选。

白九揉了揉眼睛,看似醉眼蒙眬,实则大脑在飞速运转。

凶手杀崔三海的时候,藏在了祠堂石像的后面,鞋帮上有泥蹭在了石像边角,那泥里有草梗,嗅之有一股马粪的臭味,再加上崔三海当晚真是要坐着烟花轿子来百花乡过夜……郑青仝死前喝了大量的酒,而且他身上浓重的脂粉气,说明他在死前也是到过妓院的,通过郑青仝嘴里的酒气可以判断出他喝的绝对不是一般的劣酒,而是上等的佳酿,得是城里高档的娼寮才有卖,从城里的妓院到偏远的渔村大神堂,几十里路的距离,是什么人才能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恰到好处地将郑青仝运到那么远的地方呢?

烟花轿子!这是白九能想到的最合适的方法!白九向陆黄牙询问过那晚去接崔三海的马夫长什么模样。陆黄牙这个人一来脑子本就不好,再加上黑灯瞎火没注意,只知道马车上有百花乡的字号,但是赶车的马夫什么样,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没有办法,白九只好亲自来找。

“哟呵!站得怪齐整的。不错,白爷看着高兴——来啊,赏酒——”

白九一声吆喝,将酒壶给了翠儿,翠儿一手拿壶,一手端杯,一个人赏了一杯酒,白九嘬着牙花子一瞥,十一个人里,四个是左撇子。范瞎子说过,那凶手身高在六尺左右,仅此一条,又排除了两个人。

“白爷虽然今儿个只坐一辆车,但是你们个个都有赏!”白九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袖子里抓上十几块大洋,往地上一撒,所有车夫瞬间蹲下身来,去捡落在地上的大洋,唯有一人,略一迟疑,才蹲身向前,去捡地上的大洋,下蹲之时,双脚下意识地换了一下前后,将僵直的右腿,挪到了后面。

跛足!就是他了!

白九眼睛一亮,伸手一指,笑着喊道:“你,就你了!那个老头儿,哈哈哈,白爷今儿坐你的车,去大神堂。去寻我一个寡妇相好的,再带上翠儿,哈哈哈哈!”

说完这话,白九头也不回地搂着翠儿钻进了马车,那老头儿愣了一下,赶紧拽下了腰后的马鞭子,拽着马车,出了院子。

没走多久,眼看到了城边上,白九甩了甩晕沉沉的脑袋,从怀里掏出了两块大洋塞进了翠儿的手里,摸着她的脸蛋笑道:“翠儿啊!白爷刚才喝得多,差点儿忘了,我那相好的醋劲儿最是了得,带着你多有不便,你叫个胶皮车,先回吧。”

翠儿接了大洋,乐呵呵地下了车,嘱咐车夫一定要对大金主白爷好生伺候。

就这样,车夫老头儿和白九一路无话,直奔大神堂。没过多久,白九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此时,日头高升,眨眼就到正午时分,陆黄牙走到空地上,一把拔出插在地上的砍刀,朝着潘虎臣一拱手,冷声喝道:“潘局长,该给的面子,我已经给足您了!我们吃江湖饭的讲究恩怨分明,血债血偿,接下来的事,还请您不要怪罪!”

“这……”潘虎臣话还没说出口,那边的秦柏儒也从树影底下走了出来,指着陆黄牙笑道:“陆黄牙!你要是个带把儿的,就少跟爷们儿打嘴仗!”

陆黄牙舔了舔嘴唇,一举手,大声喊道:“杀——”

“杀——”秦柏儒也是一声喊。

两拨人马拔腿对冲,眼看就要撞在一起!

忽然,河面上传来了一声喊:“且慢,杀人凶手现在就在大神堂!”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海河之上,一叶扁舟随波而来,摇桨的艄公将船划得飞快,船头上站着一个女子,赫然正是宋翊!

“姑奶奶!你总算来了!”潘虎臣一声大喊,喜不自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河边,将宋翊拉到了堤上。

宋翊喘匀了气,朝众人说道:“杀害郑青仝、崔三海的凶手名唤蔡振义,乃是光绪三十四年在三岔河口劫贡粮的飞天大盗,此人现在就在大神堂!”

潘虎臣一拱手,冲着陆黄牙和秦柏儒大声喊道:“二位再信我一次!现在赶紧和我赶去大神堂,若是有假,你们在大神堂再砍上一阵也无妨!”

陆黄牙和秦柏儒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一脸诚挚的潘虎臣,索性一咬牙,应了下来。三方人马,各出五十名好手,骑上快马直接出城,火速赶往大神堂。

两个时辰后,车夫老头儿将马车赶到了大神堂的村口边上,轻轻敲了敲车架子,低声说道:“白爷,大神堂到了,不知道您的相好是住在村里哪一间?”

白九翻了个身,轻声一笑,徐徐说道:“关帝庙!”

车夫老头儿一愣,随即答道:“白爷说笑了,哪有人是住关帝庙的!”

白九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幽幽说道:“我想知道,光绪三十四年,郑青仝和崔三海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让你时隔多年,仍旧恨意难泯,非杀之而后快!”

车夫老头儿两眼一眯,故作镇定地答道:“白爷!小人听不懂您的意思!”

“你早就知道郑青仝和崔三海二人酒色成瘾,经常光顾花街柳巷,你藏身百花乡,为的就是这个烟花轿子的差事。当晚,是你借着送郑青仝的名义,把郑青仝带到了这间关帝庙,砍下了他的脑袋,也正是你在三不管的关帝祠堂里借着接崔三海的名义,混进了三不管,杀了崔三海。你两次作案都是杀人砍头,并留下‘神鬼共诛之’的字样,不就是为了践行兄弟三人当年在关二爷面前发下的誓言吗?你就是——蔡振义!”

车夫老头儿的脸上时阴时阳,一阵红一阵白地变幻了好一阵,突然发出了一声瘆人的狞笑,只见他一摇头,缓缓直起了腰背,两手一边挽着袖子,一边问道:

“你又是什么人?”

“龙王庙——白九!”

“聪明人都不长命,你不晓得吗?”

“我不是聪明人,只是个好奇的人!”

“也罢,在你死前,我就满足你的好奇心。”

光绪三十四年,海河渡口。草屋内,蔡振义、郑青仝和崔三海三人正围坐在一起,桌上有青鱼一条、窝头若干。

郑青仝和崔三海偷偷对视了一眼,随即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酒坛子,给蔡振义倒了一碗酒,又给自己和崔三海各倒上了一杯。

“哟!二弟,哪儿来的酒啊!”蔡振义见了酒很是欣喜。

“知道大哥好酒,我们兄弟特地从城里的大官家里偷来的!”郑青仝赶紧答了一句。

“二位弟弟真是有心了!”蔡振义喜笑颜开。

“大哥,小弟有一事。”崔三海看了看蔡振义,欲言又止。

“你我是结义兄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蔡振义拍了拍崔三海的肩膀。

崔三海嗫嚅了一下嘴唇,小声说道:“大哥,那贡粮里的三箱金银,足够咱们兄弟逍遥快活下半生的了……”

蔡振义闻言,脸色瞬间一沉,伸手在桌上一拍,站起身,大声喝骂道:“老三!这件事我说了多少次了,咱们兄弟都是苦出身,做人最怕忘本。咱们劫朝廷的粮,为了啥?为的就是让咱们这样的穷苦人吃上一口饱饭。我告诉你,那三箱金银谁都别想动,我还要用它去买粮,给饥民分米呢!”

“可是大哥,人家的死活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崔三海刚说了半句,就被蔡振义一把揪住了领子,大声喝道:“放屁!老三你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若不是你嘴里的这些所谓的‘人家’,你能长这么大吗?咱们兄弟自小相识,你十二岁那年冬天,要不是打铁的孙二叔把你从窝棚里拽出来,放在炕头上捂着,你他娘的就冻硬了!你小子这才吃了几天饱饭,就忘了自己的本吗?”

蔡振义性如烈火,越说越急,幸亏郑青仝上前抱住了蔡振义的胳膊,让他松开了崔三海。只见郑青仝拉着蔡振义回到了桌子前面,端起了酒碗递到了蔡振义手里,笑着说道:“大哥!老三年纪小,不懂事,您莫要和他一般见识——老三!还不快过来给大哥赔罪!”

郑青仝狠狠地挤了挤眼睛,崔三海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端起了酒碗,走到了蔡振义面前,捧着碗说道:“大哥教训得是,都是小弟不懂事!”

蔡振义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瞧见崔三海认错,也不好再发作,只能端起酒碗,和崔三海一碰杯,仰头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酒。

“不是大哥心狠,只是此事关乎为人道义,大哥也是怕你们行差踏错——咦?你们怎么不喝啊?”

崔三海和郑青仝一抬手,将碗里的酒泼掉,看着蔡振义,冷声笑道:“对不住了大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挡兄弟们的财路,就别怪我们兄弟心狠了……大哥你放心,三节两寿,少不了你的香火。”

“你……你说什么?”蔡振义拍案而起。突然,一阵无力的晕眩感传来,蔡振义只觉得翻江倒海般眩晕,整个人“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官府的人收到我的消息,很快就到了。咱们赶紧走!”郑青仝拉上崔三海,将草屋里的三口箱子装到马车上,转身就走。

崔三海一眯眼,拽出了腰间的刀,对郑青仝说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咔……”

郑青仝一把拦住了崔三海,急声说道:“咔个屁!蔡振义必须落在朝廷手里,否则没了替罪羊,朝廷还得查下去。你我兄弟且先改名换姓,往山东躲藏,待到风声过去,再回天津!”

就这样,郑青仝、崔三海二人用酸筋软骨的药酒,麻翻了蔡振义,带着三箱金银远遁山东。没过多久,待到蔡振义转醒过来,海河渡口的草屋,已经被骆悲给围住了。

就这样,蔡振义进了死牢,郑青仝和崔三海躲到了山东。偏巧正赶上老佛爷驾崩,瘦马营也跟着消亡,三岔口劫贡粮这事一下子变成了无头公案,无人再来追查。

不久后,连着大清朝都没了,蔡振义被稀里糊涂地从死牢里放了出来。与此同时,躲在山东乡下的郑青仝和崔三海知道风声已经过去,各自带着平分的金银珠宝回到了天津,一个在“三不管”开了赌场,一个开了马车行,过上了穿金戴银、酒色富贵的日子。

蔡振义断了一条腿,又被穿了琵琶骨,在死牢里蹲了多年。虽然功夫废了大半,但是仇恨却越烧越旺,为了杀掉背信弃义的郑青仝和崔三海,蔡振义也悄悄潜回了天津城。在了解了郑青仝和崔三海的行踪之后,蔡振义在谦德庄百花乡里当了个马车夫,借着接送郑青仝和崔三海的当口,将二人按在了关二爷像前,郑青仝死前苦求过蔡振义,奈何蔡振义早已下了杀心,求也是白求;而崔三海在拜关老爷时,抬头一看,直接看到了蔡振义举着大刀立在石台之上,当时就吓傻了!就这样,蔡振义一刀一个,将这二人砍了脑袋,并留下血书——有违此誓者,神鬼共诛之!在这一过程中,蔡振义还从花二爷那里买来了消息,知道了骆悲的下落,于是蔡振义找了个牙行的中人,给骆悲派了一趟镖,将他骗来天津城,准备设局杀之。

此时,大神堂村外,扮作车夫的蔡振义三言两语便将案件中白九存疑的空白填补上了。

“哗啦——”蔡振义轻轻一摸车辕,从底下抽出了一把朴刀,长刀直刃,短刀头、长刀把,刀身无鞘。

白九蹲在马车的车厢内,听见外面有金铁破风声响,连忙纵深一跃向后滚去。

“唰——”蔡振义双手握刀,迎风一劈,半面车厢一抖,被刀刃劈得粉碎,白九后背着地,撑臂一滚,闪到一边。

一刀在手,迎风而立,蔡振义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两个瞳孔里神光四射。

白九咽了一口唾沫,撒腿便跑,蔡振义切断了白九的后路,白九只能往村里跑,却没想到蔡振义虽然跛了一条腿,但是跑得却不比白九慢多少。白九没窜出去百十米远,就被蔡振义堵在了村口的关帝庙前。

“呼——”一阵刀风从白九脑门刮过,白九一个前扑,躲过了蔡振义的刀。白九只觉头皮一凉,往后脑勺一摸,才知道刚才那一刀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脑后的半边头发被削去了一层。

“我的娘啊!”白九一声惨号,抱头钻到了香案底下,蔡振义一刀竖劈,将香案断为两截。香炉翻滚在地,白九一手挡住眼睛,一手抓起一把香灰,向蔡振义脸上扬去,蔡振义一扭身,避过了这把香灰,白九趁机绕柱而跑,蔡振义抱臂一刀,横切白九咽喉,却被柱子挡住,刀身入木三分。

“哼——”蔡振义一声闷哼,拔出了朴刀,拦腰一刀,砍向了白九,白九俯身蹲下,虽然躲过了刀锋,却被蔡振义飞起一脚踹在了肋下,瞬间踹断了白九两根肋骨。

“啊——”白九发出一声惨叫。他顾不上疼痛,在地上爬起来,向前一扑,从窗户一跃而出,落在地上。

“啊——我的娘——”白九一起一落,牵动了肋骨断处,疼得他脸色青得直发黑,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

蔡振义撞碎了窗棂也跃了出来,追着白九便砍。白九连滚带爬逃跑。突然,村口传来一阵马蹄声,潘虎臣一马当先,带着一百多号人冲了过来。

“救命!我后面——”白九发出一声大喊。

“唰——”蔡振义一刀砍来,刀刃上挑,贴着白九的大腿略过,飙出了一大片血花,白九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在尘土里一阵翻滚,滚到了庙外。宋翊滚鞍下马,快步跑来,将白九架住,潘虎臣一摆手,一百多名汉子将关帝庙围了个风雨不透。

“姑奶奶,你再来晚一会儿,这刀就砍我脖子上了……”白九躺在地上,冲着宋翊好一阵诉苦。

潘虎臣看了一眼陆黄牙和秦柏儒,上前一步,指着蔡振义喝道:“崔三海和郑青仝是你杀的?”

蔡振义一声冷笑,一转腕,将朴刀抱在怀里,幽幽说道:“此二贼,背信弃义,全然不顾当年结义时在关二爷面前发下的誓言,当斩!”

陆黄牙一听崔三海是被蔡振义杀的,一摆手,带着几十名三不管的刀手就冲了上去,谁知蔡振义虽然只有一人一刀,但是却勇烈无比,三步一挥刀,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不多时,蔡振义便砍翻了十几名刀手。

潘虎臣看准机会,抬手一枪。

砰——

蔡振义左臂中弹,血流如注。

只见蔡振义一声狞笑,从衣摆上撕下了一块布,将刀柄绑在了右手上,朝着潘虎臣骂道:“呸!用火器的不是好汉!”

言罢,蔡振义一咬牙,抡起大刀,高进低出,直奔潘虎臣杀来。

“砰——砰——砰——”魏虾米瞧见蔡振义越杀越近,吓得手一抖,直接扣了扳机。三声枪响后,蔡振义胸口一片殷红,只见他摇晃了几下,“铿”的一声,用朴刀做拐杖,支住了自己的上身,冲着白九咧嘴一乐:“你以为……困住我,就能保骆悲不死吗……”

白九听了这话,直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

“你说什么?”白九一声大喊。

蔡振义没有回答白九的话,只是仰头一笑,大声喊道:“今有蔡振义、崔三海、郑青仝三人,拜关老爷,结兄弟义,死生相托,患难相扶,天地为证,肝胆为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若有不肖,有违此誓者,神鬼共诛之……啊——”

蔡振义一声大吼,反手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蔡振义仰面栽倒,一命归西。

白九咽了一口唾沫,拽着宋翊的肩膀,爬起身来,急忙喊道:“上马!快!他有同伙在泰安客栈!”

尾声

晓月如钩,泰安客栈二楼,骆悲就坐在桌子边上,手边还放着他的干饼和酒壶,还有——他的脑袋。

“砰——”白九一脚踹开了房门,一眼就看到了骆悲的尸体。

“他娘的!”白九一拳锤在了门框上,震得指骨一阵刺痛。

白九深吸了一口气,一瘸一拐地走到骆悲面前,只见那张桌子上,被人蘸着血写了九个大字:你叫白九!我记住你了!

透过泰安客栈的窗户,一眼就能望到海河水,清冷的月光下,白九仿佛看到了一只巨兽潜伏在水下,它在河面上甩了一下庞大的尾鳍,随后又潜入了海河深处,用一双冷漠的瞳孔,注视着一切……

注释

[1]天津人管马车叫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