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八观(选三首)
《风翔八观》诗,记可观者八也。昔司马子长登会稽,探禹穴,不远千里,而李太白亦以七泽之观至荆州。二子盖悲世悼俗,自伤不见古人,而欲一观其遗迹,故其勤如此。凤翔当秦、蜀之交,士大夫之所朝夕往来,此八观者,又皆跬步可至,而好事者有不能遍观焉。故作诗以告欲观而不知者。
石鼓歌
冬十二月岁辛丑,我初从政见鲁叟。
旧闻石鼓今见之,文字郁律蛟蛇走。
细观初以指画肚,欲读嗟如钳在口。
韩公好古生已迟,我今况又百年后。
强寻偏旁推点画,时得一二遗八九。
我车既攻马亦同,其鱼维贯之柳。
自注:其词云:“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又云:“其鱼维何,维维鲤。何以贯之,维杨与柳。”惟此六句可读,余多不可通。
古器纵横犹识鼎,众星错落仅名斗。
模糊半已隐瘢胝,诘曲犹能辨跟肘。
娟娟缺月隐云雾,濯濯嘉禾秀稂莠。
漂流百战偶然存,独立千载谁与友。
上追轩颉相唯诺,下揖冰斯同㝅。
忆昔周宣歌《鸿雁》,当时籀史变蝌蚪。
厌乱人方思圣贤,中兴天为生耆耇。
东征徐虏阚虓虎,北伏犬戎随指嗾。
象胥杂沓贡狼鹿,方召联翩赐圭卣。
遂因鼓鼙思将帅,岂为考击烦蒙瞍。
何人作颂比《嵩高》,万古斯文齐岣嵝。
勋劳至大不矜伐,文武未远犹忠厚。
欲寻年岁无甲乙,岂有名字记谁某。
自从周衰更七国,竟使秦人有九有。
扫除诗书诵法律,投弃俎豆陈鞭杻。
当年何人佐祖龙,上蔡公子牵黄狗。
登山刻石颂功烈,后者无继前无偶。
皆云皇帝巡四国,烹灭强暴救黔首。
六经既已委灰尘,此鼓亦当遭击掊。
传闻九鼎沦泗上,欲使万夫沉水取。
暴君纵欲穷人力,神物义不污秦垢。
是时石鼓何处避,无乃天工令鬼守。
兴亡百变物自闲,富贵一朝名不朽。
细思物理坐叹息,人生安得如汝寿?
集评:
李治《敬斋古今黈》卷二:东坡先生,神仙中人也。其篇什歌咏,冲融浩翰,庸何敢议为。然其才大气壮,语太峻快,故中间时时有少陧杌者。如牏厕、厕牏之倒,滹沱河、芜蒌亭之误皆是也。今聊疏其一二,可以为峻健者之戒。(略)《石鼓歌》云:“上蔡公子牵黄狗。”本誉李斯善作篆,而复引黄犬事,殆似勉强。
袁宏道评阅谭元春选《东坡诗选》卷一袁宏道评:道古不减昌黎。
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二:《笔墨闲录》云:“退之《石鼓歌》全学子美《李潮八分小篆歌》。”此论非是。杜此歌尚有败笔,韩《石鼓》诗雄奇怪伟,不啻倍蓰过之,岂可谓后人不及前人也?后子瞻作《凤翔八观诗》,中《石鼓》一篇别自出奇,乃是韩公勍敌。
乔亿《剑溪说诗》卷上:诗与题称乃佳。如《石鼓歌》三篇,韩、苏为合作,韦左司殊未尽致。
姚范《援鹑堂笔记》卷四〇:韩昌黎《石鼓歌》,阮亭尝云:“杜《李潮八分歌》不及韩,苏《石鼓歌》壮伟可喜。”余谓少陵此诗不及二百字,而往复顿挫,一出一入,竟抵烟波老境,岂他人所易到。(方)东树按:往时海峰先生言:“东坡《石鼓诗》如不能胜韩,必不作。”今观之,但奇恣使才为佳耳,胜韩,未也。以校杜《八分歌》,则益为冗长。阮亭乃谓杜不及之,岂知言乎?
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一:雄文健笔,句奇语重,气魄与韩退之作相埒而研练过之。细玩通篇,以“冬十二月”四句起,以“兴亡百变”四句结。起仿《北征》诗体,庄重有法,结亦悠然不尽。若韩诗起四句未免平率,结云“呜呼吾意其蹉跎”,又何衰飒也。中间分三大段。第一段自“细观初以指画肚”至“下揖冰斯同鷇㝅”,铺叙石鼓之文词字迹,实景实事。所与韩公不同者在此,故详述于前,且正是初见时情状也。“古器纵横”六句,其赞叹鼓与文处,文辞秀丽而详尽。石鼓之奇古,固非“文字郁律蛟蛇走”一句所能尽。“缺月”“嘉禾”,视韩诗“鸾翔凤翥”“珊瑚碧树”之词又出一奇也。“漂流百战”四句作转轴,起下二段意。“忆昔周宣歌《鸿雁》”至“岂有名字记谁某”,推原溯委,铺述典重。“自从周衰更七国”至“无乃天工令鬼守”,凭吊古今,却以六经、九鼎作陪衬,澜翻无竭,笔力驰骤,而章法乃极谨严,自是少陵嗣响。
纪昀评《苏文忠公诗集》卷四:精悍之气,殆驾昌黎而上之。摹写入微。“歌《鸿雁》”与石鼓无涉,只图与蝌蚪作对,未免凑泊。(“自从周衰更七国”以下数句)看似顺次写下,却是随手生出波澜,展开境界,文情如风水之相遭。(“登山刻石颂功烈”以下数句)妙以刻石与石鼓相关照,不是强生事端,泛作感慨。陡合捷便。(“传闻九鼎沦泗上”)“传闻”数语又起一波,更为满足深厚。前路犀利之极,真有千尺建瓴之势。非如此层层起伏潆洄,则收束不住矣。
赵翼批沈德潜《宋金三家诗选·苏东坡诗选》上卷:形容处沉著有力。
又:拍到“鼓”字(“遂因鼓鼙思将帅”)。铺叙秦皇一段,虽以其刻石颂德为衬,但太冗长,气便不捷。
又:(结处)气竭。
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三:苏《石鼓歌》,《凤翔八观》之一也。凤翔,汉右扶风,周、秦遗迹皆在焉。昔刘原父出守长安,尝集古簋、敦、镜、甗、尊、彝之属,著《先秦古器记》一编。是则其地秦迹尤多,所以此篇后段,忽从嬴氏刻石颂功发出感慨。不特就地生发,兼复包括无数古迹矣。非随手泛泛作《过秦论》也。苏诗此歌,魄力雄大,不让韩公,然至描写正面处,以“古器”“众星”“缺月”“嘉禾”错列于后,以“郁律”“蛟蛇”“指肚”“钳口”浑举于前,尤较韩为斟酌动宕矣。而韩则“快剑斫蛟”一连五句,撑空而出,其气魄横绝万古,固非苏所能及。方信铺张实际,非易事也。
又:苏公《石鼓歌》末一段,用秦事,亦本韦左司诗,而魄力雄大,胜之远矣。且从凤翔览古意,包括秦迹,则较诸左司为尤切实也。
又《七言诗三昧举隅》:以东坡才力之富健,于《石鼓》中间用力摹写,亦何难直造昌黎堂室。然亦只得“勋劳至大不矜伐,文武未远犹忠厚”为昌黎未道,而已著议论矣,焉能有“快剑蛟鼍”“鸾翔凤翥”一段光芒乎?此画家所谓笔虚笔实二义,皆一毫勉强不得也。
郭麐《灵芬馆诗话》卷二:姬传先生言:文章之事,后出者胜,如东坡《石鼓歌》实过昌黎。盖同此一诗,同此一体,自度力不能敌,断不复出此,所谓于艰难中特出奇丽也。
曾国藩《曾文正公全集·读书录》:“下揖冰斯同鷇㝅”以上,推寻字体。“岂有名字记谁某”以上,叙石鼓为周宣王时作。以下至末,论鼓不为秦所掊击。
《唐宋诗本》戴第元评:“遂因鼓鼙思将帅”等语,至为典切。
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编年古今体诗》卷三:自起至此(下揖冰斯同鷇㝅”)为第一段,叙所见之石鼓,乃抚摩其傍之词也。(“忆昔周宣歌《鸿雁》”)(纪昀)所论非是,此句特出周宣,乃捷笔也。使他人为之,必要将当时劳来还定无不得所之意承明,此则得过便过,其捷如风。公此类大篇,大率用单行法,读者惟当以气胜求之。如或截出一句,求其一二字疵累,此非知诗者也。李太白不怕疵累,而杜子美最忌疵累,此天工人巧,势不能合一者。朱彝尊七古以杜法行李笔,前人未尝无此志,而始终不能者,正以逐句撮出似杜,而一串读下,不似李也。公诗未尝无李、杜,而妙在下笔不必定似李、杜。(“欲寻年岁无甲乙”二句)此二句收到见鼓,作一顿。自“忆昔周宣歌《鸿雁》”句至此,为第二段,叙鼓之出于周宣也。自“自从周衰更七国”句至此(“无乃天工令鬼守”),为第三段,叙鼓之至今犹存也。虽四句煞尾,而“兴亡”分结中二段。“物闲”收起一段,只七字了当,故其余意无穷。诗完而气犹未尽,此其才局天成,不可以力争也。起叙见鼓,极力铺排,仍不犯实。忽用“上追”“下揖”二句一束,乃开拓周、秦二段之根,其必用周、秦分段者,不但鼓之盛衰得失可兴可感,本意以秦之暴虐形周之忠厚。秦固有诗书之毁,而文字石刻独盛于秦,明取此巧,以周、秦串作,一反一正之间,处处皆《石鼓文》地位矣。“歌《鸿雁》”句开拓中兴全段,紧接史籀,其法至密。此系大篇,断无逐句皆石鼓之理,且此句借点歌字,顺手又开发作歌,并非闲笔,故通篇歌字不再见也。
又《苏海识余》卷一:本集引用《左传》至多,岂不知成有岐阳之蒐乎?其作《石鼓歌》独不引用者,盖有故焉。昌黎作此诗,主诗序,不主传,极是特识,非漫为宣王之说也。如韩案可翻,公必翻作,其不为者,正以传虚序实故耳。且《左传》引诗甚多,独无《车攻》,亦是一病。凡此皆在昌黎意中,亦在公之意中。公不能翻案,始极力经营其诗以争胜之。查注不察,犹以成王为论,此非进一解也,乃智出韩、苏下也。
又:到凤翔首作《石鼓歌》,已出昌黎之上,不可压也。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韩、苏《石鼓》,自然奇伟。
又:东坡《石鼓》,飞动奇纵,有不可一世之概,故自佳。然似有意使才,又贪使事,不及韩气体肃穆沉重。海峰谓苏胜韩,非笃论也。以余较之,坡《石鼓》不如韩,韩《石鼓》又不如杜《李潮八分小篆歌》文法纵横,高古奇妙。要之此三诗更古今天壤,如华岳三峰矣。
又卷一二:浑转溜亮,酣恣淋漓。坡此首暨《王维吴道子画》《龙兴寺》《武昌剑》《虢国夜游》《雪浪石》,杜《李潮八分》,韩《赠簟》《赤藤杖》,李《韩碑》,欧《古瓦》《菱溪》,黄《磨崖碑》,皆可为典制之式。起三句叙,四句写。“细观”句棱。以下夹叙夹议。“古器”六句起棱。“漂流”二句伏收处。“上追”二句束。以上实叙。“忆昔”以下,追叙本事原委。“何人”四句,大笔。“欲寻”二句入妙,起棱,事外远致。“六经”句又一衬。“传闻”句起棱,“是时”句收转。
梁章钜《退庵随笔》:七古有仄韵到底者,则不妨以律句参错其间,以用仄韵,已别于近体,故间用律句,不至落调。如昌黎《寒食日出游》诗,凡二十韵,而律句十四见;东坡《石鼓歌》,凡三十韵,而律句十五见。(略)此皆唐宋大家,可据为典要者。
施山《望云诗话》卷一:《石洲诗话》谓东坡《石鼓》不如昌黎。愚案:昌黎作于强盛之年,东坡作《石鼓》时,年仅逾冠,何可较量?况诗中亦惟“牵黄狗”三字率凑,“富贵”二字尚未精,“时得一二遗八九”之下,未免多说数句,其余足以相埒。至云“勋劳至大不矜伐,文武未远犹忠厚”“暴君纵欲穷人力,神物义不污秦垢”,且犹过之。
施补华《岘佣说诗》:《石鼓歌》,退之一副笔墨,东坡一副笔墨,古之名大家必自具面目如此。
香岩批《纪评苏诗》卷四:(“忆昔周宣歌《鸿雁》”二句)(纪昀)此论太苛,吾不谓然。
赵克宜《角山楼苏诗评注汇钞》卷二:通篇无一笔与昌黎相犯,凡题有古人传作在前,必须别寻出路,此可例推。(“冬十二月岁辛丑”)直叙起。(“文字郁律蛟蛇走”数句)形容字体难识光景,造句最为奇警。(“韩公好古生已迟”)借韩公垫一笔。极力写出有“一二”可识,正见其余之难识也。“我车”一联即所谓“一二”可识者,下文“犹识鼎”“仅名斗”,亦为此联作比例。(“模糊半已隐瘢胝”数句)刻画剥蚀之状又妙。(“飘流百战偶然存”数句)极赞其古,顿束有力。(“忆昔周宣歌《鸿雁》”)追叙题原。(“厌乱人方思圣贤”)卓练语。此指中兴可见之一端,语固无穷。(“何人作颂比《嵩高》”二句)折入本题,语意精浑。为石刻之文寻衬笔,其前惟有禹碑耳。(“勋劳至大不矜伐”二句)檃括石鼓文大意。(“欲寻年岁无甲乙”)又束住,总是极言其古。(“竟使秦人有九有”)借秦作波。“六经”二语是篇中波澜,前文叙秦君臣不道,皆为此二句起议也。“传闻”以下不用转笔,借九鼎衬出石鼓,语脉自转。以九鼎之亡衬石鼓之存,是反衬,同于不受秦垢,又是正衬也。纪氏谓(略)其说未尽。(“细思物理坐叹息”二句)结有别趣。
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三引吴汝纶评:此苏诗之极整练者,句句排偶,而俊逸之气自不可掩,所以为难。
王维吴道子画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
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
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
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
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
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暾。
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
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
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
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
祇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
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
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
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
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
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集评:
苏辙《王维吴道子画》:吾观天地间,万事同一理。扁也工斫轮,乃知读文字。我非画中师,偶亦识画旨。勇怯不必同,要以各善耳。壮马脱衔放平陆,步骤风雨百夫靡。美人婉娩守闲独,不出庭户修容止。女能嫣然笑倾国,马能一踧致千里。优柔自好勇自强,各自胜绝无彼此。谁言王摩诘,乃过吴道子?试谓道子来置女,所挟从软美。道子掉头不肯应,刚杰我已足自恃。雄奔不失驰,精妙实无比。老僧寂灭生虑微,侍女闲洁非复婢。丁宁勿相违,幸使二子齿。二子遗迹今岂多,岐阳可贵能独备。但使古壁常坚完,尘土虽积光艳长不毁。
许顗《彦周诗话》:老杜作《曹将军丹青引》云:“一洗万古凡马空。”东坡《观吴道子画壁诗》云:“笔所未到气已吞。”吾不得见其画矣,此两句,二公之诗,各可以当之。
邓椿《画继》卷一〇:(“当其下手风雨快”)非前身顾、陆,安能道此等语耶?
袁宏道评阅谭元春选《东坡诗选》卷一谭元春评:摩诘诗字字清,却字字厚,我辈评诗如此。今先生称右丞画“亦若其诗清且敦”,敦即厚之说也。仰证左契,我心洒然。
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卷中:(“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子由诗云:“谁言王摩诘,乃过吴道子?”与东坡结意正相反。
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一:以史迁合传论赞之体作诗,开合离奇,音节疏古。道子下笔如神,篇中摹写亦不遗余力。将言吴不如王,乃先于道子极意形容,正是尊题法也。后称王维只云画如其诗,而所以誉其画笔者甚淡。顾其妙在笔墨之外者,自能使人于言下领悟,更不必如《画断》凿凿指为神品妙品矣。若将“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二句,置之于“道子实雄放”之前,则语无分寸,并后幅之精采亦不复有。诗惟下笔郑重,乃由有此变化跌宕。至末始以数语划明等次,虽意言已尽,而流韵正复无穷。
纪昀评《苏文忠公诗集》卷四:(起处)奇气纵横,而句句浑成深稳。(“亦若其诗清且敦”)“敦”字义非不通,而终有嵌押之痕。凡诗有义可通,而语不佳者,落笔时不得自恕。“交柯”二句妙契微茫。凡古人文字,皆如是观。(“吴生虽妙绝”以下)双收侧注,寓整齐于变化之中。摩诘、道子画品,未易低昂。作诗若不如此,则节节板对,不见变化之妙耳。
赵翼《瓯北诗话》卷五《苏东坡诗》:坡诗不尚雄杰一派,其绝人处在乎议论英爽,笔锋精锐,举重若轻,读之似不甚用力而力已透十分,此天才也。试即其诗,略为举似。(略)七古如:“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题王维吴道子画》)(略)此皆坡诗中最上乘,读者可见其才分之高,不在功力之苦也。
赵翼批沈德潜《宋金三家诗选·苏东坡诗选》上卷:(“何处访吴画”六句)双起。(“当其下手风雨快”二句)笔力与杜少陵“一洗万古凡马空”同一轩挺。(“祇园弟子尽鹤骨”二句)刻画入微。(“吴生虽妙绝”六句)双结。
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三:《王维吴道子画》一篇,亦是描写实际,且又是两人笔墨,而浩瀚淋漓,生气迥出。前篇尚有韩歌在前,此篇则古所未有,实苏公独立千古之作。即如“亭亭双林间”直到“头如鼋”一气六句,方是个“笔所未到气已吞”也。其神彩,固非一字一句之所能尽。而后人但举其总挈一句,以为得神,以下则以平叙视之,此固是作时文语,然亦不知其所谓得神者安在矣。看其王维一段,又是何等神理!有此锻冶之功,所以贵乎学苏诗也。若只取其排场开阔,以为嗣响杜、韩,则蒙吏所诃“贻五石之瓠”者耳。
又《七言诗三昧举隅》:必合读其全篇,而后“笔所未到气已吞”一句之妙乃见也。若但举此一句,似尚非知言者。
又:此篇(按:指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间一段是断不能仿者,则或如东坡《凤翔八观》内《王维吴道子画》一篇,略可仿佛乎。此亦不求合而自合之一验也。
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编年古今体诗》卷三:(“门前两丛竹”四句)本集独不传画法,以上四句即公之画法也。(“犹以画工论”)此句非薄道玄也,吴、王之学实自此分支。其后荆、关、董、巨,皆宗王不宗吴也。晓岚眼下苛深,乃轻易放过此句,殊属疏忽。诰谓道玄虽画圣,与文人气息不通;摩诘非画圣,与文人气息通,此中极有区别。自宋、元以来,为士大夫画者,瓣香摩诘则有之,而传道玄衣钵者则绝无其人也。公画竹实始于摩诘。今读此诗,知其不但咏之论之,并已摹之绘之矣。非久,与文同遇于岐下,自此画日益进,而发源则此诗也。晓岚未尝于画道翻过筋斗,故其说隔膜,而失作者之意。此诗乃画家一本清帐,使以文人之擅长绘事者,如米黻、吴镇、黄公望、董其昌、王时敏之流读之,即无不了然胸中矣。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二:古人得意语,皆是自道所得处,所以冲口即妙,千古不磨。今人但学人说话,所以不动人,此诚之不可掩也。以此观大家无不然,而陶、杜、韩、苏、黄尤妙。神品妙品,笔势奇纵。神变气变,浑脱溜亮。一气奔赴中,又顿挫沉郁。所谓“海波翻”“气已吞”“一一可寻源”“仙翮谢笼樊”等语,皆可状此诗,真无间言。
赵克宜《角山楼苏诗评注汇钞》卷二:(“彩晕扶桑暾”)言佛之圆光。(“相排竞进头如鼋”)句粗犷。
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二:大凡名大家古诗,每篇必有一二惊人名句,全篇方镇压得住。其麟爪之间,亦不处处用全力也。
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三:(“莫如二子尊”)以上叙吴、王二子画。(“相排竞进头如鼋”)以上论吴画。(“一一皆可寻其源”)以上论王画。(“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以上品第二家之画。
又引吴汝纶评:诗格亦超妙不群。
真兴寺阁
山川与城郭,漠漠同一形。
市人与鸦鹊,浩浩同一声。
此阁几何高,何人之所营。
侧身送落日,引手攀飞星。
当年王中令,斫木南山赪。
写真留阁下,铁面眼有棱。
身长八九尺,与阁两峥嵘。
古人虽暴恣,作事今世惊。
登者尚呀喘,作者何以胜?
曷不观此阁,其人勇且英。
集评:
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人才各有分限,尺寸不可强。同一物也,而咏物之工有远近;皆此意也,而用意之工有浅深。(略)东坡《真兴寺阁》云:“山川与城郭(略)。”意虽有佳处,而语不甚工,盖失之易也。
袁宏道评阅谭元春选《东坡诗选》卷一袁宏道评:(“山川与城郭”四句)意外意,象外象,子美不能道也。(“侧身送落日”)二语反平。
又谭元春评:子美“间见同一声”“齐鲁青未了”“万古青濛濛”等语,是此诗所自出。
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一:苍苍莽莽,意到笔随。中间“侧身送落日,引手攀飞星”十字,奇警夺目,可与老杜“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相匹敌。赵尧卿曰:“此诗用古人意(按:指杜甫《登慈恩寺塔》)而不取其字。”
纪昀评《苏文忠公诗集》卷四:奇恣纵横,(起处)不可控制。他手即有此摹写,亦必有数句装头。(结处)势须此奇论作收,否则不称。
赵翼《瓯北诗话》卷五:坡诗放笔快意,一泻千里,不甚锻练。如少陵《登慈恩寺塔》云:“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以十字写塔之高,而气象万千。东坡《真兴寺阁》云:“山川与城郭,漠漠同一形。市人与鸦鹊,浩浩同一声。”以二十字写阁之高,尚不如少陵之包举,此练与不练之异也。
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编年古今体诗》卷三:通幅一派蠢气,是此题本旨,俗谚所谓扣头作帽子也。(“山川与城郭”四句)纪昀谓与《怀贤阁》诗“南望斜谷口”四句同一起法,则谬。此四句为一节,彼八句为一节也。且此四句有魄无魂,所谓王中令者,不足称道,故诗意但言尘市中一杰阁而已。若《怀贤》起四句,则展开斜谷之路,下四句乃孔明从此路出师。此则有不敷般演之患,彼则有约繁就简之难。二诗各有斟酌,未可轻议也。
赵克宜《角山楼苏诗评注汇钞》卷二:一气坌涌而出,顺逆往来,笔笔英毅,真绝作也。(“此阁几何高”)倒点。(“当年王中令”)追叙。(“身长八九尺”二句)绾合极峭。
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二:此坡公五古之以健胜者。
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一引吴汝纶评:起四语奇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