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树巅之杈
一
当一朵朵蘑菇云在那颗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上腾起时,整个流放者兄弟会一片哗然。兄弟会的首领韩烈将军出现在电视上,发表慷慨激昂的讲话,大致是说人类不应该困死在小小的一颗星球上,一颗星球耕耘得再好,最终也不过是重演地球联邦的故事,建立一支庞大的流浪舰队才是人类未来应该走的方向。
“这货的演讲煽动力很强,昨天还群情激昂的民意,今天就平息了大半。”简陋的实验室里,电视机前,叶卡捷琳娜说。
韩丹说:“他不厉害也就当不上兄弟会的首领了。”
叶卡捷琳娜说:“但我还是觉得找颗星球定居才是最稳妥的生存之道,我听说绝大多数的人都要求在星球上定居呢!”
韩丹把一沓调查报告放在叶卡捷琳娜面前,说:“这是那颗星球的调查报告,我们是学者,一切以科研结果为准,韩烈是看了这份报告才决定动手的。”
叶卡捷琳娜随手翻了翻调查报告,报告显示那是一颗非常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环境跟地球故乡相差无几,但最大的问题是它围绕的恒星是一颗极不稳定的衰老恒星,随时会迅速走向死亡,变成一颗中子星,而死亡瞬间爆发的超新星爆炸会把它周围的行星摧毁殆尽,然而有一个很大的不确定因素是:谁都不知道那颗恒星会在什么时候死亡,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一千年后。
叶卡捷琳娜说:“我觉得韩烈就是在赌,如果这颗恒星在近期内爆炸了,那他就是敏锐地预见未来的圣人,挽救了数以千万计执意要在行星上定居的人的生命;如果恒星没有爆炸,那他就是刚愎自用的暴君。但太空流浪不也是一场豪赌吗?我们的飞船那么破旧了,建造星舰又是遥遥无期的事情,谁知道流放者兄弟会能不能再活上一百年?”
韩丹看着打字机打出最后一行数据,拿起资料走出门,说:“姐姐,我这几天身体有点不舒服,你有空的话,帮我再调整一下身体底层的结构数据。”
“好的!我待会儿就过去。”叶卡捷琳娜满口答应。
在最高科学院的生物研究所里,叶卡捷琳娜是所长,韩丹是副所长,两人又是学姐和学妹的关系。叶卡捷琳娜的父亲就是韩丹的导师,她本人是按部就班地接受教育成长起来的学者,自幼就在象牙塔中;韩丹原本是科学院端茶倒水的扫地小妹,学历不高,自学成才后得到教授器重,破格收为学生。所以,叶卡捷琳娜对韩烈那种无视普通百姓呼声的做派很不满。
“韩丹天资平平,唯一的优点就是肯吃苦,好好培养个几十年几百年,总能成长为最优秀的科学家。”当年,导师就这样评价说。
生物研究所的飞船是一艘用小行星改造成的飞船,它非常特殊地拥有一个放射性元素的超重内核,内核外头是数十公里厚的金属层,吸收了核辐射,却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核衰变形成的地热,让它能在冰冷的太空中维持着近乎室温的表面温度;它的引力强度接近地球,唯一的遗憾是没有阳光,几座地热电站为悬挂在小行星表面的防护罩上的太阳灯提供电力,模拟出二十多公里见方的实验型人造生物圈。这个生物圈非常脆弱,每次辛辛苦苦地把地球上的一些物种克隆出来放进去,没过多久就会因为降雨偏少、昆虫过度繁衍或别的什么问题,导致苦心营造的生态系统彻底崩溃,变成一片死寂霉烂的不毛之地,看来鬼斧神工的地球生物圈至少在目前还是只属于上帝的杰作,兄弟会最优秀的科学家仍然没办法重建起类似地球的生态环境。
韩丹和叶卡捷琳娜的专攻方向是相反的,韩丹专攻生物圈的建造,研究在太空中营造出适合人类生存的生态环境;而叶卡捷琳娜则专攻人体强化,研究怎样改造人类的身体以更加适应太空流浪生活。
腐烂的生物圈散发出细菌分解动植物尸体时形成的硫化物毒气,所有的氧气都已消耗殆尽,只有二氧化碳充斥其中。叶卡捷琳娜穿着防护服走过这片腐烂之地,进入韩丹的实验室,摘下防毒面具,看着实验室里那一排沉睡着克隆人的培养罐,里面都是韩丹的克隆体,这涉及另一个实验——不死学者培养计划。
当祖先们被流放出地球,在太空中挣扎求生时,就已经发现想要钻研出更高的科技在太空中生存,就必须先读懂前人留下的科技巨著,比如相对论、量子力学什么的,才可能去研究更深奥的科学秘密,但人的寿命是有限的,很多学者还没完全弄懂这两部巨著就已经撒手人寰。一个显而易见的解决方法是让学者拥有无尽的寿命,叶卡捷琳娜的父亲就专攻这个方向,他发现在一个人死之前,给他克隆一副更年轻的躯体,把两个躯体的大脑连接起来,在同一个意识的控制下共同思考、共同记忆,当老的躯体死亡后,新的躯体仍然能继承他先前的一切记忆、意识和思维。只要一副副克隆体接力传承下去,这名科学家也就相当于拥有了无限长的生命。
韩丹——当年的扫地小妹,就是这个不死实验的志愿者之一,很多志愿者因为实验失败而死去,韩丹当时是唯一的存活者。实际上她的实验也不算完全成功,她的本体早已死去,每一副克隆体都活不过二十岁,只是她有足够多的克隆体可以及时接替,才勉强实现了不死。
叶卡捷琳娜看着仪器上韩丹的身体数据信息,每次看时都感叹造物主的神奇。人类的基因组实在是太神秘了,在长长的DNA链中,哪怕只有一个碱基出错,最终的结果都会面目全非,而DNA只是人类身体的基石,构筑在它之上的肽链、蛋白质和各种更大的分子结构,就像一张一眼望不到边的巨网,互相交织、互相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想原原本本地克隆出一副躯体都已经很不容易,想要在这基础上更进一步地把人类改造成更适应新环境的超级人类,那非得有非常超群的才华不可。
偏偏叶卡捷琳娜就是这样的天才,不管什么生物的DNA到她手里,都能被她随心所欲地改造成她想要的样子。在第二次的不死学者实验中,她也作为志愿者,成了不死者之一。
韩丹的每一个克隆体大脑内都植入有一个小巧的质子缠绕通信器,用来同步大脑的所有意识,但人体对植入的通信器是有排异反应的,这一直是困扰叶卡捷琳娜的问题,直到她找到方法改写人体DNA,让附近的细胞分泌出特殊的胶体包裹起通信器。
二
人,做事太狠是会付出代价的,当韩烈将军遇刺身亡的消息传到最高科学院时,没有人觉得意外。当叶卡捷琳娜赶到生物圈实验室时,只看到韩丹站在一棵枯树下,面无表情,生物圈正在进行“清洗试管”工作,空气过滤机呼呼地抽走有毒气体,放出氧气和氮气,空气流动形成的风吹起韩丹的长发。
“韩烈死了?”韩丹第一句话就这么问。
叶卡捷琳娜点头,说:“我以为你会哭。”
韩丹抬头看着防护罩外漆黑的星空,夜空中最亮的是那颗不知何时会发生超新星爆发的恒星,她平静地说:“花开花落,树荣树枯,就连恒星都有死亡的一天,韩烈是迟早都会死的,我有什么好哭的?”
叶卡捷琳娜问:“你这次生物圈实验,是微弱的平衡失去控制而毁灭?还是被你摧毁的?”
韩丹说:“大多数是它自己失去平衡,也有被我主动摧毁的,毕竟我需要测试生物圈的抗毁能力,过于脆弱的生物圈是不适合人类生存的。”
叶卡捷琳娜看着枯叶被风卷起后露出的森森枯骨,其中不乏大型动物的骨骸,感叹说:“你变了,记得你第一次进实验室时,就连解剖青蛙都会哭到手发抖。”
韩丹微笑,说:“这世上谁没在变?韩烈小时候还是连蟑螂都不敢踩死的胆小鬼呢!”
叶卡捷琳娜说:“你说,韩烈的道路一定是正确的吗?咱们能制造出跟地球一样大小、带巨型飞船引擎、有大气层和跟地球生物圈一样的星舰,在这宇宙中自由自在地生活吗?万一他是错的,那我们兄弟会的未来怎么办?”
韩丹说:“这种事,谁知道?我只知道现在大家不管情不情愿,都只能走星舰路线,毕竟那颗星球已经被炸翻了,但我想,你一定有别的想法吧?”
叶卡捷琳娜抬头看着韩丹背后的枯树,说:“记得我们还是学生时,老师经常把动物的进化画成一棵树,离树根越近的动物越低等,离树梢越近的动物越高等。当一个物种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分道扬镳地进化出不同的后代,树就会分杈,每一个分杈就是一种新的物种,而树的最高点就是我们人类。我一直在想啊,如果这棵树不是枯树,当我们人类进入了太空这个新环境后,树的最高点也应该会分杈吧?”
“你……有把握让树分杈吗?”韩丹已经隐约猜到了叶卡捷琳娜即将要做的事。
叶卡捷琳娜拿出一个被生物组织包裹着的圆球,说:“猜猜这是什么?”
韩丹的眼睛睁大了,她们同为教授仅有的两名活到今天的学生、同为顶尖的生物学家、同为最早的两名不死的学者,她们互相依靠、互相扶持,这世上没有人比她们更亲,韩丹太熟悉她的性格,知道她会做出怎样的事。
那是一颗放射性元素球体,被奇特的生物组织包裹着,那些生物组织含有类似叶绿素的细胞器,但工作的波段却不是可见光波段,而是更加富含能量的核辐射波段,它们会像植物的叶子一样吸收核辐射,转变成能量推动生物体的三羧酸循环,为人体提供维持生命所需能源,它是如此绵密,使得核辐射几乎无法透过生物组织,伤及其他器官。
“教我……教我做这样的东西。”韩丹的眼眶湿润了,连声音都在颤抖。
叶卡捷琳娜说:“这当然,我会把我所有的知识都传输给你,但我也要带走你手上的地球生物基因库。还有,替我做一个手术。”
那是一个非常疯狂的手术。生命研究所的手术室里,韩丹亲自为叶卡捷琳娜主刀,强忍着泪水,植入叶卡捷琳娜体内的人造器官不止放射性元素球一个,还有一颗嵌入了地球生物基因库的人造器官。数不清的生物基因组像病毒一样以细胞质粒的形式存在于那颗器官的细胞质中,把细胞撑得肉眼可见。几根神经从人造器官中延伸出来,被韩丹小心地跟脊索神经连在一起,让她的大脑可以直接指挥这颗人造器官的活动,甚至就连皮肤也整体更换了一遍,密密麻麻的几丁质网覆盖在她的真皮组织下,整个人看起来虽然没什么异样,但皮肤之下已经面目全非。
韩丹知道,最担忧的日子正在慢慢到来。当韩丹发现她正在整理行装时,终于忍不住问她:“姐姐,有多少人愿意跟你走?”
叶卡捷琳娜说:“三千人,大家都是铁杆的定居派,就算行星被核弹炸得不再适合人类生存,我们也铁了心要到行星上去。”
一个军政府,其实就是一个军事强人撑起的世界,韩烈倒下了,它也不过只是个孱弱的空壳子。民众由于没有别的路可走而无奈地支持星舰建造计划,整个兄弟会连空气中都透着绝望,就像叶卡捷琳娜离开之后的生命研究所那样,只剩韩丹独撑大局。
韩烈已经倒下,就不会再有谁敢拂逆民意重提在星球上定居的事情,但也没多少人敢响应叶卡捷琳娜同样疯狂的定居计划。毕竟跟太空流浪相比,在自己身上动刀子,把自己改造成不依赖空气生存的怪物是更加骇人听闻的事情。叶卡捷琳娜带走了三千名跟她一样固执的极端定居派,落在被核弹摧毁得面目全非的大地上。飞船里,她给三千名支持者做了同样的手术,不再依赖空气和食物生存,这片被核冬天遮盖的世界是他们的新家园。
韩丹甚至没有勇气去送她,独自缩在实验室里垂泪,手里紧紧握着叶卡捷琳娜送给她的临别礼物——一块最高科学院的身份牌,上面刻着她的名字,伊莉雅·叶卡捷琳娜,还有一行用签字笔写下的临别赠言:我不成材的妹妹,你一定要撑起流放者兄弟会的科学巨柱。
三
光阴荏苒,一千年后,那颗定居的行星在超新星爆发中化为灰烬,然后又再过四千年,当年图纸上遥不可及的星舰建造计划已经化为漫天巨舰,游弋在茫茫星海中。巨大的戴森球体笼罩着这些行星级的巨舰,随着巨舰移动,阻隔了人造星体散发的光芒,让星舰联盟隐藏在黑暗的太空中,宛若幽灵般无声无息。当大家再一次发现适合人类定居的星球时,流放者兄弟会早已改组为星舰联盟,一艘艘宛若行星的星舰近距离地从行星边掠过,每一艘都拥有着跟地球类似的生物圈,区区一颗行星已经无法再入大家的法眼。
对任何一颗星球而言,摸清周边的环境都是很重要的事,对星舰联盟来说也不例外,庞大的舰队不停地游弋在星海中,摸清自己所能到达的每一颗陌生星球的情况,才能保障联盟的安全。
星舰联盟为了安全而扎紧了自己的篱笆,在一些外星文明中,来自星舰联盟的商品就成了紧俏货,走私和缉私就像猫抓老鼠般一直持续不断。
一支走私舰队被缉私警务船押送回星舰联盟,却发生了一件不怎么好的事情:走私船不敢走正规航线,它穿越了一条陌生的星际尘埃带,数十名走私者连同押解他们的警察都被不明病原体感染,被紧急送往“斯堪迪”星舰的医院救治。那些病原体传染性极强,短短两天时间,整个医院的工作人员都被感染,医院所在城市的居民被紧急疏散,所有的街道都被身穿防护服的士兵封锁,避免病原体扩散到别的城市去。
疫情的恶化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最高执政官召集最优秀的传染病专家对病情进行研究,同时火速赶往发生疫情的城市,他知道进入疫区是非常危险的事,稍有不慎,他自己也会被感染,但他既然是最高执政官,那就必须站在最危险的地方,稳定整个星舰联盟的民心。
“情况怎样?”医院里,执政官隔着厚厚的玻璃墙,向一名非常优秀的传染病专家问道。
专家说:“我见过很多外星病原体,由于生命形态的差异,很多外星病毒无法对地球人的身体产生危害,但这种病原体不是单一的病毒,而是多种特殊病毒和病菌的复合体,它们专门攻击人类的DNA链,并且非常精确地对特定基因进行改写,让人体发生某种特定的变异……”
那是非常可怕的变异,专家已经被感染了,执政官看着玻璃墙后他的皮肤已经长出数不清的褐色斑点,慢慢形成坚硬的骨质外壳,他的眼角膜也产生异化,形成类似昆虫复眼的结构,指甲变成坚硬的骨板,无意识地在玻璃墙上挠。他的症状还算轻微的,很多感染者已经在利用新获得的尖牙利爪破坏医院的墙壁,逼得防化兵紧急地给医院外墙安装了钢板。
执政官问专家:“你现在感觉怎样?”
专家说:“非常糟,我知道有些病毒会影响人类大脑,比如狂犬病毒,它会让人充满攻击性,疯狂撕咬自己的同胞,好让病毒进一步扩散到健康的人体中去,这种病毒有类似的作用,它让我感觉到非常饥渴,想吃一些根本不算是食物的东西……”
执政官看了一眼专家手上被啃了半截的金属物体,问:“你吃的是什么?”
专家费了很大的意志力,才强忍住不去啃手上的东西,说:“这是DNA测序仪,它含有一个放射源,现在已经被我吃掉了,这些病毒在改写我的大脑,让我们拼命去寻找各种含有放射性的物质,吃进肚子里去。病毒改变了我们的消化系统,让我们可以吸收这些剧毒的放射性物质,并在体内好几个新生成的器官中富集,整个医院所有带放射源的东西,CT机、X光机,甚至烟雾探测器,都被我们吃光了。我曾经试过去找治疗方法,但这些病毒跟人体的免疫系统、蛋白质编译系统、DNA复制系统等几乎所有的人体系统都结合得非常紧密,好像专门针对人体而设计的,我无法消灭它们,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执政官问:“我们该怎么办?”
专家说:“现在只有两个办法可以选择,在高强度的核爆炸当中,任何病毒都无法幸存,要么你核平这座城市,牺牲我们这些人和这座城市,确保病毒不会在星舰联盟中扩散;要么你去找最高科学院的超级科学家们,他们一定有办法救我们。”
留给大家处理这次灾难的时间并不多,执政官意识到这不会是普通的疫情,他匆匆离去,赶往星舰联盟与其他人商议对策。
“欧罗巴”星舰,沐浴在人造太阳的光芒之下的首都有着绿树成荫的城市森林保护区,从传染病专家们提交的报告来看,那些病毒是根据人类的生命形态特点,由某种未知的智慧生物设计的。
地球人的生命形态是星舰联盟的机密,谁都害怕外星人对地球人发动生物袭击。由于生命形态的不同,哪怕是外星盟友,也不一定见过登陆其星球的地球人坚硬的动力铠甲里面脆弱的血肉之躯,星舰联盟甚至会因为某个外星文明非法窃取地球人的真实资料而开战,哪怕那份资料只是地球人的一张照片。议员们得知这个消息时,以压倒性的票数要求政府出兵消灭那些危险的未知智慧生物,只有少数拒绝出兵并认为这是一场普通的瘟疫。
“你们疯了?我们连敌人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要跟他们开战?”执政官大声反驳。
一名议员愤怒地说:“不然还能怎样?他们都有预谋地设计针对人类的病毒了!”
星舰联盟上一次打败仗已经是两三千年前的事了,好了伤疤忘了疼,现在的它过于迷信自己的强大,往往会不假思索地动用武力。
执政官气馁地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半晌才说:“至少,我们得去征求一下最高科学院那些‘老人’的意见。”
四
人类历史上似乎任何一个政府多少都有些不能公开的秘密,最高科学院就是星舰联盟的秘密,外人只知道它是一个科研部门,它的总部位于冰冷的“阿斯特瑞亚”星舰,巨大的建筑群矗立在永夜的冰山之巅,冰山之大,宛若一片小型大陆,这是星舰联盟唯一一艘没有人造太阳的星舰,荒凉的冰原、漆黑的夜空让人想起自然法则的冷酷无情。一座围绕着科学院而建的城市生活着数百万的人口,全都是为科学院服务的雇员,占地甚广的科学院位于城市中心,高耸的大门让人心生敬畏,在这座科学神殿面前,再高的官员也只是渺小的蝼蚁。这个时代的科学就像一种宗教,普通人无法读懂那些高深到宛若天书的科学理论,却又在先进科学撑起的星舰联盟的震撼下,又敬又畏地膜拜无所不能而又冰冷无情的科学。
执政官走进这座冰冷的神殿,被零下数十摄氏度的低温冻得瑟瑟发抖,在一名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走过一个个大厅,来到一座存放着数不清的不死科学家的克隆体的大厅中。科学家们把总部选在这里并不是想给高官们一个下马威,而是因为这里足够冷,可以简化不少保存克隆体的制冷设备。没人清楚那些科学家钻研出来的超级科技先进到了怎样的地步,他只知道那些沉溺于科研的超级学者们已经钻研到了更高维度的宇宙空间中了,那里的一切物理定律都跟人们熟知的完全不同,他们的意识通过某种非常先进的科技被送了过去,身体无法带到那个世界去,就留在了这座科学院的休眠厅里。
这事情要向哪位科学家汇报,是很有讲究的,要是选错了科学家,不但因为专业不对口,问题得不到解决,往往还会被训斥一顿。在普通人眼中你是最高执政官,在这些超级科学家眼里你只是愚昧的猴子首领,星舰联盟的大事就跟猴群里的那些破事一样没啥好理会的。
执政官权衡再三,问工作人员:“请问,韩丹教授现在方便打扰吗?”
韩丹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她负责的是生命科学领域,专业对口,并且负责维护整个联盟生物圈的稳定运行,但她的“容易相处”也只是相对而言,她终究也是超级科学家的一员,也有对人类铁面无情的时候。
工作人员说:“教授在另一个物理法则全然不同的宇宙研究负引力波生命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时间回应你的请求。”
执政官嘀咕着:“负引力波生命体是啥东西……算了,反正我们这些智商有限的普通人永远弄不懂那些玩意儿,我还是找别人吧。”他又找了几位超级科学家,但无一例外都在忙各种他听不懂的科学研究。是啊,别人都是活了数百年上千年的长者,看腻了人世间的万般变幻,谁有时间理会凡尘俗世的琐事?
看见执政官气馁的样子,工作人员说:“我们投票选你当执政官,是希望你作为星舰联盟的首领主持大局,他们是科学家,不是政治家,有些事情你得自己拿主意。”
政治家?执政官自嘲地苦笑。星舰联盟已经几百年没发生过大事,就算执政官是头猪都能有条不紊地运转下去,不像地球时代那样有数百个国家和民族天天在明争暗斗,能力不行的甚至活不到工业时代就会消失在历史的硝烟里。古人的卓越政治才能他是远远比不上的,所以今天,他只能自己拿主意了。
执政官回去时,走过科学院的一个庭院,一棵笼罩在百米高的温室中的大树让人只能仰望,他想起了那个流传已久的“树巅之杈”的故事:在遥远的地球时代,人类是生物进化树上最顶尖的生物,但只要人类不亡,这棵高耸的大树就会继续生长,人类会为了适应更艰难的太空环境而缓慢进化,甚至是分化成两杈、多杈,走着不同的进化方向。然而这种事情现在已经不是可能了,它早已成为现实。星舰联盟的芸芸众生被留在了比较矮的那一杈,至于比较高的那一杈,正是他身后的那些拥有超级智慧的不死科学家们的所在。
为什么我们这种凡人不敢往更高的那一杈去爬?在返回的飞船上,执政官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飞船舷窗外是穿流如织的飞船群,构成星舰联盟的繁华世界,更外围则是保卫家园的联盟舰队,那些巨大到近似月球的巨舰从未遇到过可以匹敌的对手,但这无敌只限于最高科学院为凡人撑起的巨大到触摸不到边的襁褓中。
当“欧罗巴”星舰的轮廓出现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时,执政官终于想明白了,普通人是难以忍受钻研科学的孤寂的。一个科研项目的研究时间有时候会长达百年甚至千年,除了那些以此为乐的学者们,谁能忍受得到成果、蓦然回首时,亲朋好友俱已作古,仅留自己孑然一身的孤苦?普通人都觉得只要有学者们忍受着苦心孤诣地钻研学术问题的永生孤寂,撑起星舰联盟的一片天,让大家在蓝天下及时行乐就好,奈何人性总是自私的,自私到把自己留在了进化树中比较低矮的枝上。
但这也是一个不能公开的秘密,人类的自大众所周知,自诩为万物之灵的地球人从来不愿被一个超越自己的超级智慧生物所统治。
最高科学院的真相原本并不是秘密,只是被伤及自尊的凡人一代代地刻意地选择遗忘,直至遗忘成为只有少数人知道的最高机密。
当执政官踏上大地时,看着满目的蓝天绿水,只觉得苍茫的太空远得好像幻觉,韩丹教授经历了无数次失败为大家打造的生物圈,成了人类自我麻醉的最好的美酒,让人觉得大地牢不可破地结实,天空亘古不变地蔚蓝。
这时,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出兵!
五
“斯堪迪”星舰被隔离了,所有来往于“斯堪迪”和其他数百艘星舰之间的飞船全部停运,病毒在“斯堪迪”的城市失控般扩散,现在只剩下星舰大气层外黑暗的太空是病毒无法扩散的天堑。
第九舰队的将军临危受命,率领舰队前往发现不明生命活动的地点,那是五千年前祖先们发现的第一颗适合人类定居的行星所在地,但它已经因为四千年前的超新星爆发而被炸为灰烬,只剩下一颗明亮的中子星在飞速旋转,超新星爆炸时抛撒到太空去的物质围绕着中子星,形成一道广袤的尘埃带。
星舰联盟的领土横亘太空两个多光年,人类飞船的活动范围有它的上万倍之大,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星舰联盟和外星文明之间的点对点交流。在熟悉的航线之外,特别是那些既远离航线,又远离恒星宜居带的广袤空间,实在是有太多被人类忽略,也无足够精力去研究监控的未知空间了,就好像人们对自己经常来往的两座城市很熟悉,但对两座城市之间高速公路之外的世界却往往非常陌生。
四千年了,那道广袤的尘埃带一直在缓慢向外扩散,如今已经成为一道横亘好几颗恒星的辽阔疆域,它距离星舰联盟并没有很远,可以说就位于星舰联盟的后院。由于它远离恒星的宜居带,千百年来,人们都先入为主地认为那里不可能有生命存在,正常的飞船航线也是绕开这条星际物质又多又杂乱的尘埃带,避免飞船被磕伤碰伤,后来空间跳跃型飞船逐渐普及了,大家干脆直接跳过这一片星区。
将军看着手头古老的星图,心想:真没想到星舰联盟竟然会忽略这片近在咫尺的尘埃带,人们总觉得它就像自家院子后面的小山坡一样熟悉,直接就把它给忽略过去了,却没想到竟然会隐藏着危险。
出兵的决定是草率的,草率到将军望着那些冰凉到没有任何特点的小行星群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入手,毕竟大家都过惯了太平日子,太久没打仗,他虽然身为将军,却没有过半点战功,这时的他想起了童年时心中崇拜的军事天才郑维韩将军。那时他七岁,看着电视直播的地球战役,数不清的航天陆战队员坐在登陆舱里,流星雨般闯进地球故乡的大气层,那位年逾百岁的将军躺在病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屏幕上蔚蓝的地球,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胜利收复地球只是区区几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他却没能坚持到那一刻。
直到进入军事院校,读过无数古人的战争故事,他才知道郑维韩将军是和平年代的顶尖军事人才,但要是跟战争不断的地球时代那些久经沙场的将领们相比,郑将军也只有“普通”二字可以形容。
面对这些完全陌生的对手,我该从哪里入手?将军思考了很久,决定派出一队舰载机攻击一颗小行星先试探一下。
一队飞行员接到命令,飞奔到机库,登上舰载机,在地勤人员的指挥下慢慢移向发射口。航天母舰的机库位于这艘巨舰的无重力区域,它是一个巨大的空腔,里面停满了从拳头大小的无人机到数百米长的巡天驱逐舰等不能自行进行空间跳跃的中小型军舰。人们只不过是习惯性地把长度在五十米以下的攻击性军用飞船称为舰载机罢了,只要稍有不慎,大大小小的飞船就会互相碰撞到一起造成事故。
没有重力的世界无所谓上方下方,飞行员稳稳地控制着舰载机,把机头对准幽暗的舰载机发射口,慢慢启动引擎,舰载机轻轻震动一下,被深渊般的发射井的人造引力场牵引着,像电磁炮一样迅速加速,刹那间,舰载机已穿过发射井进入太空。每艘舰载机都带着十几艘无人机作为僚机,区区十几名飞行员就形成了上百艘舰载机的庞大机群,巨大的航天母舰只剩下飞行员身后那邮票大小的身影,小行星的轮廓慢慢出现在视野中。对这些训练有素的飞行员来说,攻击一颗小行星比打固定靶还简单,但他们还是如临大敌,一名飞行员报告了小行星表面普通得再寻常不过的情况,慎重地按下导弹发射按钮,舰载机的弹舱弹出一枚导弹,笔直地朝小行星飞去。
这枚装载着热核弹头的导弹如果在拥有大气层的行星表面爆炸,一定会腾起覆盖整个城市的蘑菇云,但在没有空气的太空中,它只是一闪而逝的刺目光球,直径五百多公里的小行星被炸成几块巨大的碎块,数不清的碎屑像炮弹一样四处乱飞,一些小碎块能达到高于音速一百多倍的速度,在没有空气阻力的太空中即使飞非常远也不会减速,碎片打在军舰上是常有的事,但飞行员只顾得上惊讶地看着那碎裂的小行星上暴露出来的地下城市。
飞行员好半晌才想起来要向上头汇报他发现的情况,说:“3729号机呼叫‘刑天号’航天母舰,小行星内部竟然隐藏着一个地下城市,这里生存着不明种类的智慧生物,舰载机雷达检测到明显的热源,看来这些智慧生物在用自己建造的核反应堆代替太阳,提供生命所需的能源。”
马蜂窝被捅翻了,数不清的怪物蜂拥而至,它们体表覆盖着极厚的甲壳,像巨大的昆虫,像人类一样有四肢的分化,四肢又细又长,但手指、脚趾的末端异化为锋利的倒钩。它们还有非常大的膜状翅膀,翅膀根部有会发出高能粒子射线的奇特器官,在没有空气阻力的太空中能以极高的速度飞行,很快就冲破了舰载机组成的防线,落在航天母舰上,用锋利的牙齿和爪子撕咬飞船外壳。激光炮的扫射很快在母舰表面堆起小山般的尸体,但潮水般的冲击还是迅速撕碎了航天母舰上最薄弱的飞船发射井,怪物从缺口涌入母舰内部。
灾难发生了,英勇的航天陆战队员在狭小的航天母舰内部走廊开火,试图压制怪物,一道道防爆门被紧急降下,暂时阻挡怪物的进攻。航天母舰的舰载机仓库暴发了瘟疫,几乎所有地勤人员都在更换被小行星碎屑打坏的舰载机装甲时,被黏附在装甲上几乎没人注意到的病原体入侵了他们的神经系统。病原体像狂犬病毒一样疯狂复制,释放出来的激素让大脑发狂,逮谁咬谁,它还顺着通风设施穿过每一个船舱,整艘飞船都陷入了混乱。
瘟疫无可挽救地蔓延着,将军看到一名士兵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报信,他的皮肤长出了大量骨板似的赘生物。别的航天母舰注意到了“刑天号”航天母舰上发生的灾难,正准备派出医疗队,将军当机立断下令:“所有的军舰立即退后!谁都不许靠近‘刑天号’航天母舰!不要让瘟疫进一步扩散到别的军舰上去!”
下完命令后,将军跌坐在椅子里,他看见自己的手掌也开始变异,指甲慢慢骨质化,这些病毒对人体遗传密码的修改速度之快让人瞠目结舌,几乎到达了病毒复制的理论极限值,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遭遇汇报给联盟政府,由同样一筹莫展的最高执政官定夺。结束了简短的汇报之后,他翻阅着外星盟友们千百年来偶尔穿越这条偏僻的小行星带的航天记录,那少得可怜的航天记录显示,任何靠近这些小行星的外星人都很容易被不明病毒感染,痛苦地死去,但关于变异的记载却少之又少,外星人把这归咎于那颗被摧毁的行星残留下来的烈性病毒的作用。
不同的生物体,对同一种物质的反应大相径庭,人类喜欢喝酒、酸奶之类的发酵食品,食品中的酵母菌对人体没有任何危害,但对某些外星人来说却是穿肠毒药;一些特殊的低温碳氨基外星人连水都碰不得,对人类来说是生命之源的液态水凭着它极强的溶解力,可以轻易破坏他们的细胞结构,液态水就是能让他们尸骨无存的化尸水。
为什么这种病原体只是让人类发生可怕的变异而不致命?将军看着眼前变异的士兵,每一名士兵的变异情况都是相同的——皮肤骨质化、体内在相同的地方长出相同的奇特肿瘤、身体激素水平发生相同的转变,每一个人都饥渴地寻找重元素来满足病毒在大脑内释放出来的异食癖信号,甚至有士兵忍不住去偷窃裂变—聚变联动反应堆中生成的剧毒核废料,一点点地敲碎吞下肚。
剧毒?或许吧,变异后的身体不知为什么,竟然不再惧怕放射性元素的毒性,反而是非常饥渴地想把它作为食物吞下。
将军看着屏幕上宽广的小行星带,那些平静的小行星已经像破壳的鸡蛋般逐一裂开,幽深的岩石裂缝下有非常强烈的生命活动信号,只是平时被厚厚的岩层阻挡,无法发现罢了。
“将军!我们遭到不明生物攻击!”附近好几支母舰战斗群都发来了同样的信号。
他们已经无法再等最高科学院的学者归来了,将军当机立断,大声下达作战命令。
六
作战地图上,巨大的生物体从小行星中钻出,将军看着那些庞然大物,倒吸一口凉气,这哪里是人类认知中的生物啊?巨大的小行星早已被它在漫长的岁月中侵蚀一空,蛋壳般碎裂的空腔中满是生物质,那些像飞船和昆虫的杂交体拱破地壳,向舰队扑来。它们的体长都在一百米以上,大的甚至七八百米,一头巨型怪物就是一座寄生着无数人形怪物的城市,傻子都知道这么大的动物不可能是天然进化的结果,毕竟远离恒星的外太空很少有足够多的生物质来形成这么大的动物,而靠近恒星的行星通常又有很强的重力场,体积过大的动物很容易被它自身的重量压垮,根本不可能长这么大,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必然是某种智慧生物制造出来的人造生物。
巨大的生物体内的人形怪物们凭着不依赖空气生存的特性,跃进太空,短兵相接地跟航母舰载机搏斗。舰载机上的武器虽多,但每一种武器都是为远距离作战而设计的,只要怪物爬到舰载机的外壳上,除了利用急速机动把他们甩下来之外,完全没有别的办法可施。更要命的是这些怪物能承受的加速度远强于人类,舰载机的急速机动还没甩开他们,飞机驾驶员就先受不了,过大的机动经常甩得驾驶员眼前发黑,嘴角渗出血丝,一身先进的武器却遇上这些怪物极度适应太空环境的主场优势,半点作用都发挥不出来。
一个错误的命令足以葬送强大的联盟舰队,看见舰队在尘埃带中被怪物们包围,每一艘军舰都无可避免地被病原体感染,将军瘫在指挥室里,觉得自己就像罗马帝国志大才疏的统帅瓦卢斯,带着强大的罗马军团草率闯进黑森林,却被森林中鬼魅般蜂拥而来的高卢原始人层层包围,葬送了罗马帝国七分之一的精锐,而他自己也身败名裂。
这并不是普通的小行星带!它是一个复杂如白蚁巢穴的太空世界!数不清的星际物质竟然每一颗都是活的生物,它们或是汲取星光进行光合作用,或是利用核衰变的热量提供能源,营造起自己独有的生命体系。跟星舰联盟制造各种高科技产物支撑起先进的世界不同,这种智慧生物选择了一条截然相反的科技路线:他们可以控制自己的变异,通过自身的不断进化来适应新的环境,巨大的思维洪流通过密集的生物型质子缠绕通信网在这个尘埃带中飞速流动,把整个尘埃带紧密联成一个横亘几个光年的复合型生物体。
这个庞大的生物体在太空中慢慢扩大,每隔几千年大概只能扩大一两个光年。人们一直以为附近恒星的光芒由于尘埃带的扩大而被遮挡,实际上却是被他们隐蔽而又谨慎地截流利用起来,他们如此谨慎地严守“黑暗森林”的法则,以至于那么长时间都没被人们发现过。
航天母舰内,舱段一个接一个地失守,将军面如死灰。他知道飞船内部的激战是联盟军队的弱点,没有了远程火力的援助,光凭血肉之躯的搏斗,孱弱的人类躯体连一头狼都对付不了。
“将军,我们监测到来自高维度宇宙的信号……”一名通信员只来得及说这句话,通信就中断了,将军心知这只怕是最高科学院的超级科学家回来了,赶紧指挥残存的航天陆战队员退守医务舱,无论如何不能让怪物们攻破。
航天母舰的士气非常低落,有些士兵已经变异得跟那些怪物没什么两样了,逐渐巨大化的身体再也穿不进作战服,他们把军服撕开,留下铭牌和军衔贴在身上,以便区分敌我。医务舱已经在交火中多次易手,一片狼藉,好几座培养罐都被怪物破坏了。
轰隆,医务舱的外墙被怪物从外面击穿一个洞,空气流失形成的大旋涡把几名士兵卷进太空,将军条件反射地想逃离这个致命的舱段,却发现气密门由于舱内施压被自动关闭,墙壁上的气压表读数迅速降低,那跳动的数字就像死神的脚步,步步逼近,最终掉进“0”刻度。
为什么我还活着?将军睁开已经异化为透明角质层的眼睛,他觉察不到自己的呼吸,但身体仍然充满活力,一定是体内的奇怪器官让他摆脱了对空气的依赖。他怔怔地看着破洞外漫天飞翔的怪物,只觉得他们跟人类一定有某种特殊的关系。
工程兵迅速赶来,手忙脚乱地堵上舱壁的破洞,重新给舱室补充空气。医务舱里仅剩的一个完好无损的培养罐突然在来自高维宇宙的信号指挥下运转起来,喷射出大量的碳、氮、氧、磷等原子,极为精准地拼接成核苷酸、串成长长的DNA链然后扭曲成复杂的双螺旋结构,被碳、氮、氢、氧等分子织成的固醇类物质和蛋白质膜包裹,飞快地组建成细胞结构,各种细胞分门别类,迅速组成骨骼、肌肉和各种器官,最后一个个细胞黏附在肌肉上,形成皮肤和头发,一个女孩就这样出现在培养罐中。
这必然是最高科学院的超级科学家,将军以前见过医务人员用它克隆士兵的器官和肢体,给伤残士兵做手术,但像这样凭空制造整个身体的却很少见。培养罐上的数据灯飞速闪烁,海量的数据正在写入女孩的大脑,这一定是哪位超级科学家的意识正通过高维度空间写入这副躯体,将军心想她一定就是执政官提到过的韩丹教授。
但韩丹教授不是那种对人体“原始结构的修改要慎之又慎”的普通医学专家,她敢于大胆地踩过生物自然进化过程中无法逾越的沟沟坎坎,人体神经纤维受限于细胞结构的神经冲动传输效率让她不满,她干脆抛弃神经轴突,用更先进的导线代替,外表上她跟普通人无异,但皮肤下的身体结构却大刀阔斧地进行了改造。
咣当一声,韩丹直接踹倒培养罐的门走了出来,看样子心情很差。将军也早有心理准备,毕竟星舰联盟在瘟疫的压力下放弃了一艘星舰,他这里也葬送了整个联盟七分之一的军事力量,任谁都无法交代,但没想到韩丹见了将军变异的模样之后,什么怒气都消了。
“这的确不是你们这些小娃娃能摆平的事。”韩丹对年过六旬的将军说。
在韩丹的要求下,军舰慢慢驶入变异者的世界深处,那些毫无特别之处的小行星在近距离内都检测到了非常繁忙的生命活动迹象。每一名变异者都是以适应太空的血肉之躯来活动的,虽然远不如星舰联盟般繁荣,却不依赖太空服和飞船,有些小行星表面已经长出了奇怪的生物组织,像黏性极强的触须一样俘获周围的星际物质和陨石碎片,慢慢地变成更大的星球,但想重新拼凑回超新星爆发前那颗行星的体积,仍然需要非常漫长的时间。
将军忐忑不安地问:“教授,你看这些是……”
“他们是我姐姐伊莉雅·叶卡捷琳娜的后裔。”韩丹说,“几千年来,我们都以为他们随着超新星的爆发而灰飞烟灭了,没想到竟然都还顽强地活着。”
“他们是自己人?”将军打了个冷战,这世上,谁能背得起同室操戈的罪名?
韩丹说:“这事不怪你们,连我们最高科学院都没想到他们还活着啊……”
尾声·变异者
在变异者的世界,伊莉雅·叶卡捷琳娜是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名字,哪怕她已经逝去数千年,但这种通过改变自己的遗传密码,让人体发生可控变异来适应新环境的做法却在她的时代成为变异者们的普遍生存模式。
当变异者的世界向星舰联盟打开大门时,人们才蓦然发觉竟然有如此之多的同胞以这种陌生的生命形态生存着。最早的定居者早已随着超新星爆炸而灰飞烟灭,即使是叶卡捷琳娜也无法在身体被烧为灰烬之后重生,但他们把自己的染色体组写入生命力细菌般顽强的低等动物体内,连同手中全部的科学知识都被编译成核苷酸代码,一起嵌入其中。整颗行星密密麻麻地埋满了这样的生命种子,哪怕行星被超新星爆炸摧毁,种子洒落太空,只要有百亿分之一的生命种子幸存,就能在合适的环境下复苏、重建文明,而那合适的环境比传统地球生物所需的环境宽松很多,只需要一点点的放射性物质提供生命所需的能量,甚至是少量的宇宙辐射都可以。
这些新一代的孩子不再依赖星球环境生存,但他们仍然需要一颗足够大的星球来搜集作为食物的放射性元素,建造工厂、重建文明。他们同样需要在恒星周围的宜居带生活,但他们的宜居带跟传统地球人所需的宜居带相比距离恒星更远、更冰冷黑暗、更隐蔽,遥远到几乎不适合任何生命存在。
星舰联盟的出现打断了变异者们在恒星周围建造适合他们生存行星的计划,他们几乎是拿着地球的图纸在设计一颗星球,梦想着能像祖先们那样生活在那种名为“阳光”的充沛恒星辐射的世界中,但联盟同样也为他们带来一步登天般重回祖先们生存环境的机会。
星舰联盟在小行星带建立了航天港,变异者们迟疑地看着早已陌生的同胞,不敢轻易接近,星舰联盟那头也同样如此,只有最勇敢的人才敢互相跨出那重新交往的第一步。
治疗变异的疫苗很快研发出来了,它不但能治愈被感染的人,也能让变异者重新变回人类的形态。有些地球人怜悯地看着变异者,试图把他们重新变回人类,得到的却是变异者的怒斥;而有些变异者也想着让地球人拥抱这种适合太空生存的新生命形态,得到的自然也是地球人的抗拒。谁都认为自己的生命形态是正确而又先进的,双方僵持不下。
这事情直到最高科学院站出来各打他们五十大板才算平息:反正药是做出来了,想当变异者还是当传统的地球人,你自己选,谁也别强迫谁,反正选了不满意再变回来就是了,犯不着大动干戈。
韩丹在“欧罗巴”星舰见到了变异者们派出的使团,他们很不适应各路记者的闪光灯,也不适应那早已陌生的类地行星重力环境,显得步履蹒跚。韩丹总是与媒体保持距离,坐在广场边缘的一棵大树上,远远地看着变异者向最高执政官伸出覆盖着骨甲的粗糙大手。这些天来,媒体不厌其烦的反复报道已经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五千年前的那些事,原本早已平息数千年的定居派和流浪派之争又起了小小的波澜,但只是池塘里的小涟漪,不再像韩烈时代那样是攸关生死的滔天巨浪。
永远不停地流浪?这颠沛流离的苦日子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答案是建造起跟地球故乡环境相同的超级巨舰的时候。在那颗危险的行星上定居?它毁灭了怎么办?五千年后人们也知道了答案:想办法活下去,再造一颗星球作为家园。
这世上,没有哪一条路是绝对错误,而另一条路是绝对正确的,只要走得通,就都算是大体上正确,但很多事情的是非功过只能留给后人评价。
韩丹抬头看着高高的树冠,枝杈层层叠叠,如果只有光秃秃的一根树干,那是成不了参天大树的,这场阔别千年的重逢大概也是好事吧?她的手机也在这时来了短信,是最高科学院的同事们叫她返回高维宇宙,有一种挺奇怪的生物等着她研究。
韩丹离开了,抛弃了这副没法带去高维宇宙的肉体。她所走的终究也是一条跟变异者和传统人类都不同的路,那是生物进化树上另一个更高的分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