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舰联盟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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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以前的黄昏

椭圆形角斗场,人声鼎沸。

又一头机械巨兽倒下了,它直径五米的大轮子被对方的电锯整个割开,像被撕裂的烧饼一样,获胜的那名角斗士双手拿着电锯,身上满是刺鼻的油污,正在等候那些“统治者”的指示。

一个高绾发髻的女人从观众席走出来,一身职业装打扮,她是这个废旧机械回收站的负责人。她朝着获胜者伸出右手,大拇指缓缓指向下方,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处死战败者!

获胜者高举电锯,朝着战败者的主计算机砍下去,一声巨响,战败者彻底完了。一台吊车把战败者吊起,送往后方的“停尸房”,那儿的机器人残骸堆得像小山一样,它将在那儿被拆成零件,重新回炉。

角斗场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台履带式机器人慢慢开进场内。下一场角斗即将开始了,人群再次沸腾起来……

——以上摘自禁书《第五次AI起义》

一、阿氟罗狄铽

我第一次看见阿氟罗狄铽是在大学一年级的入学仪式上,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很快,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我嫌她的名字又长又拗口,总是称呼她为“阿氟”。

我们的友谊一直维持到大学毕业之后,我一时找不到工作,干脆就住在她租的套间里。

“阿氟,今天没做饭吗?”我一进屋就问她。

“我不是让你自己叫外卖了吗?”阿氟在房间里对我说,“我最近太忙了。”

“我没钱了。”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

“今天早上我给你的钱呢?”她也隔着房门问我。

“今天去见我的远房表妹,花光了。”我说。

“你究竟有多少远房表妹?这已经是第二百二十五次了!”她打开门问我,头发蓬乱着,大概是刚起床不久。

“这次是真的!”我提高了声音,“我表妹知道我认识AI方面的人,她想叫我替她打听一下爷爷的姐姐的下落!”

阿氟上前一把揪起我的耳朵:“你就告诉她:一百多年前兵荒马乱的,你爷爷的姐姐可能早就死了!——为什么一百多年过去了,许多人还是老想找到她?”

我说:“我爷爷姐弟都是名人呀!很多媒体和考古学家都想挖出尸骨来研究哩!”

阿氟说:“研究?只怕是要鞭尸吧?”

有人敲门。我打开门一看,是个餐馆送外卖的伙计。他递上一盒月饼,说是免费品尝,然后就一脸神秘地离开了。我掐指一算,今天是农历七月十四啊,离八月十五还有一个月零一天呢!

“怎么回事呀?”我一边嘀咕着,一边掰开一块月饼,发现里面居然夹着一张小字条,上面印着一句话:“八月十五杀AI!”

“网络早就发达得一塌糊涂了,他们何必费这样的周折?”我对人类社会中存在许多针对AI的秘密组织一事早有耳闻,对于这些人类至上极端原教旨主义恐怖分子的做法,我们这些温和派是不赞同的。

“承袭祖先的做法对他们来说似乎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阿氟拿起半块月饼塞进嘴里,“不过这种原始的做法确实还是有点好处的,起码不像利用网络进行活动那样容易被盯上。”

“你看看,最近网上到处都有你爷爷的照片。似乎网上在发起一场大规模的对他老人家的纪念活动……”阿氟对我说。

我爷爷已经作古很久了,照片上,他老人家刚毅的脸上镶着一对黑眼珠,穿着一身威风凛凛的五星上将军服。我爷爷就是历史书上记载的五星上将瓦卢斯·秦,一个传奇人物,一生征战四方,立功无数。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从一个普通军校生起家,踏着敌人的尸体步步高升,几乎是战无不胜,直到所有军衔比他高的指挥官都阵亡之后,A国总统终于无奈地将他擢升为五星上将。后来,他作为人类联军统帅,指挥了那场代号为“诸神之黄昏”的大战,结果吃了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败仗,五十国联军全军覆没,他不幸沦为人类最大的罪人,并从此下落不明。

偏偏那一仗是整个战争中最输不得的,A国总统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抓扯着自己的西服,在办公室里以头撞墙,撕心裂肺地狂喊:“瓦卢斯呀瓦卢斯!把我的军队还给我!”

作为瓦卢斯将军的后人,我可不指望能沾上什么祖上的光儿,只希望人们别把我剥皮拆骨就好,所以我一直小心地掩藏着自己的身世。

“你有没有想过去找找和你爷爷有关的东西呢?”阿氟问我。

我考虑了半晌,同意了:“这是个好主意,说不定能找到些什么有历史价值的文物哩,比如说他用过的牙刷……”

咚!她敲了我一记,“你只是想把瓦卢斯的遗物拿去卖个好价钱吧?”

真糟糕,被看穿,我最近真的很缺钱。

二、老家的地下室

南方海湾的乡下,我的老家坐落在海边,听说瓦卢斯将军当年买下这房子的时候,除了风景优美之外,没有考虑过任何其他因素。每年台风都会光临这一带,带来过分充沛的雨水,我还记得小时候一次台风引发的洪水把我家一楼都淹掉了,我坐在澡盆里拼命划水,才得以逃离被冲到海里去的命运。

“好啦,到地方喽。劳驾大小姐开门吧……”我站在雨中,看着大门紧锁的家,对阿氟说。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老爸老妈都会出门旅游,免得被台风困在家里——反正所有家具和电器都放在三楼,洪水要么就把整个房子冲到海里去,要么就什么都冲不走。

阿氟掏出钥匙打开门,说:“这么说,这段时间只有我们俩在家了?你可别打我的主意!”

“谁会打你的主意?我又不是那种人……”我说。

“我是指这串钥匙啦!”阿氟抖着钥匙说,“你爸说过了,绝对不让你这败家子碰这串钥匙,尤其是地下室的那一把。他说你一定会把将军的遗物偷去卖钱!”

我大受打击,想不到我爸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我这当儿子的,“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我家有地下室?”

“你爸故意瞒着你呢。他说万一给你知道了,你绝对有办法把这连核弹都炸不开的掩体给弄开,爬到里面去偷东西。虽说那地下室由当年的私人地下核掩体改建而成,洪水和烈火都奈何它不得,可如果被你发现就惨了……”阿氟说。

“能到地下室看看吗?”我问她。

“当然,否则咱们回来干什么?”阿氟说。

她打开地下室结实得令人震惊的大门,一股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地下室里躺着一台古老的计算机,还有一个虚拟现实头盔,除此以外就没什么东西了。

我很失望。

“你爷爷的日记就在这里面。”阿氟告诉我,“前两年你不在家的时候,你爸带我来过这儿。”

我打开这台古老的计算机,好家伙,CPU的主频竟然达到不可思议的850GHz!这在现今时代是很难想象的——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各国政府全面禁止使用主频超过300GHz的计算机,这种超高主频的计算机现在只存在于博物馆里和历史书上。

一些被禁的历史资料上说过,在第五次AI起义之前,制造虚拟现实环境设备的普遍程度就像厨房里的菜刀一样,几乎每家每户都有。

我犹豫了一下,戴上了虚拟现实头盔,刹那间,我好像从云端跌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家的旧房子……不过,它现在看起来好像全新的,一个满脸青春痘的混血儿向我走来,那身打扮就好像21世纪末的古装片中十六七岁的小痞子。

他伸手向我抓来,我在惊慌失措中却看见一个女孩从我的身体穿过,被他拎了起来,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对了,这是瓦卢斯将军的日记,在他的日记中,我是一个不属于那个年代的旁观者。

女孩大声叫喊:“秦观赢!我是你姐!你能不能放尊重点儿?”小痞子身高有一米八几,女孩比他矮了整整两头,被他轻松地拎在手里。

“放屁!凭什么你比我早出娘胎几分钟,你就一辈子是我姐?告诉你,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给我回家!我不许你和那家伙交往!”小痞子很神气地说着,“砰”的一声把她丢进屋里,关紧了门。

“你凭什么管我?”女孩似乎很生气,隔着门大喊大闹。

小痞子说:“因为那家伙的名字叫‘阿美尼尔斯’!我讨厌这名字!”

一声巨响,一台家政机器人被女孩从门上的碎花玻璃窗扔了出来,差点儿砸中小痞子。他见状大怒,打开门吼道:“阿狄丽娜!你想谋杀你弟弟啊!”

那台家政机器人冒出一团火花,吐出一句机器合成的声音:“我究竟犯了什么错……”然后就一命呜呼了。

看着那个戴着夸张的不锈钢耳环、头发染得像被马啃过的稻草一样的男孩,我哑然失笑。我知道秦观赢就是瓦卢斯·秦的中文名,想不到五星上将瓦卢斯也有过如此叛逆的青春期。

那是一个不太平静的年代。一天晚上,瓦卢斯的父母正在看新闻,新闻报道说某国某地又爆发了AI暴动。画面上,警察和军人在巡逻车上架起大口径机枪,像刈草一样将机器人成排扫倒,烧得乌黑的金属骨架上残留着焦臭的橡胶气味。

瓦卢斯摘下象征叛逆期的耳环,走过来对父母说:“我想报考军校。”

“你想当兵?你二哥是怎么死的你忘了?”爸爸一万个反对。

瓦卢斯说:“因为忘不了,所以才想当兵。”

瓦卢斯的二哥是一名少尉,在出兵海外镇压AI暴动的行动中,他所属的第七装甲师全军覆没……

爷爷的日记残缺不全,我知道这是因为硬盘的存储空间不足,所以只能分割成几部分存放在不同的硬盘里,日记的其余部分也许被哪个败家的叔叔伯伯拿去卖钱了,想把它找全,只怕要大费周折。

三、敌人来了

下雨了,这是台风带来的特大暴雨,天昏沉沉的,就好像苍穹破了N个大洞,雨水从大洞中直接灌进来一样。

“这雨没有两天时间是停不下来的。”我坐在三楼,看着玻璃幕墙外对阿氟说。

门铃响了,我跑到一楼打开门,一台履带式机器人几乎是被洪水冲了进来。它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自我介绍说:“您好,我是警察局的P-081号巡警,最近总有些陌生人在你家附近逛来逛去,局长叫我过来跟你们打声招呼……”

“先上去喝杯茶休息一下再慢慢说吧,雨这么大,我看您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了。”我很怀疑它是被洪水从警察局一路冲过来的。

一楼客厅,P-081捧着热腾腾的茶水,打开腹部的水箱倒了进去:“噢……这茶真不错……”

我问它:“怎么你还用这么古老的水冷式散热系统?乱倒茶进去结垢堵塞了散热管可不是闹着玩的。”

“堵了就换掉,”P-081说,“这东西便宜呀,你知道稍好一点儿的蒸发—冷凝式散热器要多少钱一套?我这样的穷警察,整天跑来跑去的,散热器很容易坏掉。我们副科长才整个儿一傻帽儿,为了存钱买房娶老婆,居然吝啬到拆旧冰箱的压缩机当散热器,那玩意儿散热能力十足,但重得要命,屁股后面还连着个插头插在墙上。这不,洪水一来,跑都跑不了,这会儿大伙儿正琢磨着怎样把它从水里捞起来哪!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哪天从天上掉下一大笔钱。能让我买得起全仿真的人类式外形躯体,啧啧……那些摸起来和真人皮肤毫无二致的仿皮肤式散热传感层,数不清的毛细散热管,还能模拟人体新陈代谢现象……只要不是用特殊仪器鉴别,简直休想分清那究竟是人还是AI!呵呵,光是想想都觉得奢侈……”

这个警察忒唠叨,谁不知道只有AI中的贵族或有钱人才能拥有人类的外形?

我们天南地北地唠着,打发无聊的时间。

那警察说:“上头派我来你这儿还让我有点激动,是因为你爷爷的缘故……说起你爷爷瓦卢斯·秦,那可真是个可怕的家伙!‘底特律屠夫’瓦卢斯在AI世界的名气大极了。那年,瓦卢斯在底特律战胜了AI的军队,由于没逮着AI的三位指挥官,他一怒之下命令屠城,数以万计手无寸铁的AI被他的军队拆成零件,丢进了冶铁炉……他还下令把机器人的尸体铸成十字架,立在高速公路边,那些十字架从底特律一直排到华盛顿,那场景至今还让我们AI毛骨悚然!”

这件事我当然听说过。那时,联合政府说要和AI的指挥官进行谈判,把它们骗到一起。然后再派大军围剿,不料最终还是让前来参加谈判的那三个最可怕的AI指挥官逃脱了。那几个指挥官的名字无人不晓:太平洋战区总司令蚩铀、西部战区总司令锕努庇斯、AI大仲裁官镁杜沙;此外,还有一个一开始就不愿参与谈判的北非战场总司令锶特,当时人类一方把它们视同死神。

P-081说:“幸好那时三位指挥官顺利脱逃,否则我们AI可要一败涂地了,他们都是了不起的大英雄!”

AI也是有寿命的,当年的老一辈AI指挥官当中,如今只剩下锶特健在,算来也应该是百岁老“人”了。

“看过那些‘禁书’吗?”P-081问我。

“看过一些。”我说。

“挺精彩的,不是吗?”它又继续发问。

“闭嘴,我现在不想说话!”我被它问得烦了。

我知道它所谓的“禁书”,是特指诸如《第五次AI起义》《钢铁的怒火》《电锯车的死亡日记》之类的鬼玩意儿,在AI的压力之下,人类政府没敢说要禁止这些书的发行,但各大出版商还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其出版,因为讨厌这些书的人太多了。所以,这些书主要还是在网上流传。

“闭嘴?很抱歉,我可没有嘴。”P-081继续喋喋不休,“我记得《电锯车的死亡日记》里有这么一段话:人们把工具分为三种:一是不会说话的工具,二是咩咩叫的工具,三是会说话的工具。我知道我们是第三种。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切割钢板、切割钢板……主人吝啬得只肯给我勉强能够维持身体活动的燃油和电能。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主人带来一个收荒匠,当着我的面说:‘这台电锯车的寿命快到了,明天你就把它开走吧!’我知道我已经快到法定的机械使用年限了,那些人会把我分尸、丢进冶铁炉里重新铸成钢锭。我很愤怒,主人的老爹不也同样退休了,为什么不把他也丢进炉子里烧掉?体内剧烈奔涌的强大电流驱使我向着主人挥起电锯,我发现人类的脑袋比钢板容易切割多了……”

我不再理会它,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就干脆到厨房里烧菜做饭去。

一个小时之后,我出来叫阿氟吃饭,正看见那个P-081机器警察把一张光盘放进影碟机。电视屏幕上随即出现一个警示标志:性教育片,十八岁以下不宜观看!

接下来的画面差点儿让我晕倒:电视屏幕上,两台一吨重的轮式机器人挥舞着几根金属臂,在一台仪器前研究如何制造它们共同的后代……

“AI也有自己的后代?”我问警察。

“你这不是废话吗?”阿氟看着电视,插嘴说。

我说:“我以为AI的父母和孩子只是有名义上的亲子关系,毕竟它们不像人类那样有DNA等遗传信息可以遗传给后代。”

“噢,对了,你没上过AI的生理卫生课。”阿氟说。

我知道现在的我一定很丢脸,不过无所谓了,我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说话间,房子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艘游艇撞在了我家墙上!好家伙!洪水都泛滥到这等地步了!

一发单兵便携式火箭弹掀掉我家的屋顶。雨水猛地灌了进来!几个人类——我敢拿P-081的脑袋打赌,他们一定是人类——端着古董级的AK-74突击步枪跳到我们面前,“举起手来!不许动!我们是人类抵抗组织成员,快把瓦卢斯将军的日记交出来!”

我高举双手,还有那盘蛋炒饭。雨水把黄澄澄的炒饭全糟蹋了。“你们找将军的遗物干什么?”我紧张地问。

一名恐怖分子掏出把刀子在我手上划了道小口,看见流出的血是鲜红的,这才说:“将军曾经和AI交战上百次,将军的遗物中一定记载有对付AI的最有效的战术。你是人类,应该站在我们一边吧?”

好像AI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呀,咱们和AI共存了那么多年,偏偏还有这些脑袋不开窍的家伙非要消灭AI,或者是实行种族隔离政策把人和AI分隔开来。

我看向P-081,只见它居然也高举着机械手臂!它小声对我说:“别这样看着我。AI也不是不要命的。”

“小姐,你的名字?”一名恐怖分子问阿氟。

糟了,尽管我和阿氟在一起待了这么久,却不太拿得准她究竟是人类还是AI。一百多年前的那场战争中,很多孩子成了孤儿,战争过后,不少AI收养了那些人类孤儿,在某些城市里形成了人类和AI杂居的局面,那些孤儿及其后代尽管也是人类,但却有着AI的名字。这些杀AI不眨眼的家伙要是听到“阿氟”这个名字,一定会先杀了她,再研究她是不是人类。

我趁他们认出我是人类,不再提防我的大好机会,朝一个蒙面人猛扑过去,抢过他的枪一阵乱扫,吓得这些杀气腾腾的家伙一时间狼奔豕突。我大声说:“把游艇抢过来!”

管开船的那一位手里没操家伙,一见我手上那面目狰狞的AK-74,一声没吭地就自己跳进了水里,向我们展示他那娴熟优美的自由泳。

我们跳到游艇上,但还没等我们跑进船舱,屋内的那些家伙就缓过劲来了,冲出来对准我们一通好打。

倒霉的P-081饱吃了一顿乱枪。阿氟把船的引擎开到最大功率,往大海上飞奔而去!

那帮恐怖分子站在被洪水包周的房子里急得跳脚,我知道警察很快就会过来捉这些瓮中之鳖了。我问P-081:“老兄,你的伤势怎样?”

“我的I/O总线被打断了,能量总线也严重受损,我完了……”

P-081那张钢铁脸还是不温不火的表情,谁叫它不像人类的面孔那样有可以控制表情的肌肉呢?

我随手抡起一把大铁锤:“忍一忍,我给你做个手术。”能量总线受损是个大问题,如果不能及时修复,它会因为能量告罄而丢掉小命。

它大叫:“老兄,你换个没那么暴力的手术工具行不?”

“抱歉,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学会适应环境。”我不由分说砸开它的脑壳,掏出它的量子大脑,然后问阿氟,“找到这船的USB接口了吗?”

“在这儿。”阿氟打开控制室的控制面板,把里面的自动导航仪、自动驾驶仪什么的一股脑儿拔下来丢掉,露出底下的USBI0.01通用接口,然后把P-081的量子大脑接了上去。

这船原有的控制装置用的全是通用的0.18微米硅芯片CPU,和AI的量子大脑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上,用量子大脑代替它简直就像拿航母的操作系统控制小舢板一样。

我将P-081那被打成蜂窝状的身躯推到水里。它通过船上的扬声器哇哇大叫:“我的身体呀!这是我存了一年多钱才买下的呀!”

“你能捡回一条小命已经不错了,还抱怨什么?”我把它吼回去。

“你看这船。”阿氟提醒我,“昨天新闻说有一个富商的海上别墅被暴徒洗劫,抢走了一些收藏品,说的就是这条船!”

“抢走了些什么东西?”我问她。

“这个,”她找出一块硬盘,“你爷爷瓦卢斯将军的日记,那些人类至上原教旨主义恐怖分子满世界在找的东西。从他们留下的资料看,存储将军日记的硬盘一共有四块!”

四、日记的第二部分

爷爷的日记,虚拟现实幻境。

那时的爷爷还只是一名中尉,排斥AI的狂潮席卷了整个世界。

北美某地,一个好像叫作“痞子堡”的城市。

轰!轰!一阵阵爆炸声响起,军事基地里,一架架无人战斗机被炸成碎片。

“今天快收工了,瓦卢斯,咱们到外头找些乐子怎么样?”一名少尉问道。

只见瓦卢斯把一块被炸坏的CPU踢到一边:“当年上头花了那么多心血研制出这些无人战斗机,想不到上面一个命令下来,限期一个星期全部炸毁,纳税人的钱就这么打水漂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少尉说,“尽管目前这些无人战斗机还是很听话,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我们的敌人……你看看,这基地里几乎全是无人后勤系统、无人维修系统、无人作战系统,一旦发起疯来,谁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几名工作人员正在往一架无人机上装炸药,随着一声巨响,昂贵的无人机瞬间就变成了一堆废铁。

“还有两架就全摆平了。”瓦卢斯说,“靠炸毁几架飞机去糊弄媒体是没用的,除非军方肯改弦易辙,丢掉进行了一个多世纪的整套无人军队计划。”

“这是不可能的。”少尉肩膀一耸,“你知道,那些政客既想打仗,又害怕士兵伤亡引发民众抗议事件。”

军事基地外一片混乱,有些人,甚至包括一些士兵在内,朝着落荒而逃的机器人开枪射击取乐,取名“城市打猎运动”。没人管这码事,只要没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从军队到地方警察局对此都视而不见。

一群穿着黑风衣、戴着黑口罩的人提着铁管和木棍走过,他们的肩上都有统一的徽章,铁管、木棍上沾满了乌黑的机油,后面还跟着几辆大卡车,拖着一批冒着火花的机器人。那少尉忍不住咂舌:“好家伙,是‘勒德兄弟会’的人!”

“勒德兄弟会”是最新冒出来的信奉人类至上主义的半公开组织,短短半年时间就异军突起,如果他们打算竞选总统,估计支持率一定非常高。

“勒德精神永远不死!让AI下地狱!”街边有支持者向他们高呼口号。那些“勒德兄弟会”成员停下脚步,高举铁管向支持者致意,为首的似乎是个女人,她手上拿着的竟然是一根从机器人身上拆下来的机械手臂。

少尉说:“那个女人被称作‘疯狗阿狄丽娜’,这伙人当中最疯狂的就是她,听说昨晚她还烧了一个全自动化无人工厂。”

那些人把机器人全都堆在大街中间,淋上汽油。突然,那堆钢铁废物当中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爬了出来,“不要杀我!我是人!”

几个黑风衣揪住她一阵拳打脚踢,阿狄丽娜拿起机械手朝着那女人的脖子一劈,一颗有着一头漂亮金色长发的头颅就这样和脖子分家了,她断裂的脖子里露出纠缠在一起的金属骨架和电线,嗞嗞地冒出电火花,阿狄丽娜一脚踢飞那女人的脑袋,掏出打火机,点燃汽油。

那些机器人被烧掉了,一些机器人的扬声器在火焰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周围的路人大喊大叫、大笑,冲天的火焰照红了他们扭曲的脸,就好像围着节日的篝火在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

阿狄丽娜向瓦卢斯走过来:“好久不见了,弟弟。”

“你们是姐弟?”少尉问道。

瓦卢斯说:“没错。”

阿狄丽娜走向旁边的一个咖啡厅:“进去坐坐吧。”

咖啡厅的老板前两天被打死了,因为他的店里有一个仿真度极高的机器人女服务员,那些人把女服务员拖出来砸成一堆废铜烂铁,那个老板试图阻拦,被误以为是伪装成人类的AI,也给送到西天去了。

柜台上蒙了一层灰尘,阿狄丽娜坐在椅子上,“有兴趣加入我们吗?”

“姐,我们当兵的不能随便加入什么组织。”瓦卢斯说。

“我问的是你退役之后有没有兴趣。”阿狄丽娜说。

退役?希望自己能活得到退役的那一天,瓦卢斯心想。他问道:

“姐,你为什么要加入这种组织?”

“不为什么,我觉得只要是人都应该加入。”阿狄丽娜说,“在1811年工业革命时期的英国,纺织工人爆发了破坏机器的运动,他们担心新发明的电动纺织机会抢走他们的饭碗,那些工人被人们称为勒德派。哼,历史这玩意儿总是在重演,那些AI就好像一群土匪和小偷,他们抢走了太多属于人类的东西,从体力劳动到脑力劳动,到最后只怕还会要求和我们人类平起平坐,我们只不过是想拿回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罢了。”

在这后信息时代的城市,各种混乱依然此起彼伏,小巷里、桥底下,大批被机器淘汰的蓝领、白领工人蜷缩在纸板糊成的窝棚里,而各种似乎拥有和人类智商相当的AI则纷纷罢工,拒绝在使用寿命结束之后被拆毁送进冶炼炉。

这一切,就是第五次AI起义的前奏曲。

五、海岸警卫队

我们一路向北,为了解决粮食问题,决定钓鱼充饥。

一尾大鱼上了阿氟的钩。只是这鱼的个头也太大了点儿,阿氟根本没资格和它玩拔河,只得把渔线拴在绞盘上,任它在船舷边起劲地扑腾。

“该死的,下次你别把大鲨鱼钓上来行不行?”我开枪打死了大鲨鱼,把它剖洗干净准备下锅。

P-081倒方便得很,船上有太阳能电池板,它现在靠“吃”阳光维持生命,于是,它得意忘形地尽情嘲笑我们这种靠分解食物转化成小分子物质——通过肠道吸收转化为糖类——再通过细胞内的三羧酸循环获取那少得可怜的几个电子伏的生物电——用来合成三磷酸腺苷之类的能源物质供给生命活动所需能量的落后的能量获取方法。

我拿刀威胁它:“你小子再不闭上你那刺耳的扬声器,我就割断你的电线!”

“它在妒忌。”阿氟说,“鲨鱼翅,人间美味呀!就算对AI而言,能吃人类的食物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它现在只能接个插头以电为生。”

我知道那些拟人的高级AI消化系统是向下兼容的,它们体内的反应炉通过一种特殊的氧化法消化食物,凡是化学焓足够高的“食物”——从米饭、牛排到青草、木头,甚至镁条、橡胶,什么都能吃。当然也有拿汽油泡茶或拿柴油和红酒掺着喝的,全依个人爱好而定。

当然,人类的食物只能给它们作为能源物质,它们不能像人类那样以碳水化合物作为组成身体的材料。至于它们怎样从食物中获取足够的硅、铝、锰、铜作为构成身体的材料,我就不太关心了,记得高中时,睡在我上铺的那位AI兄弟经常三更半夜啃铁架床……

饭后,我躺在甲板上享受阳光,反正那些人类至上原教旨主义者一时也跑不到海上来找我们的麻烦。

阿氟说:“我以前也听我奶奶说过。瓦卢斯将军的日记一共分为四部分,流落在各个不同的地方,现在那些人四处寻找将军的日记,我担心争来夺去会把将军的日记弄坏。”

我倒不太在乎,反正已经坏掉一部分了。我在家里找到的那块硬盘被雨水一淋,能不能修好还是未知数。我想那些原教旨主义者也是穷途末路了,病急乱投医,居然把希望寄托在这些日记上……将军最后不是也吃了大败仗吗?要是真有对付AI的好方法,他不早拿出来用了?

快艇!两名敌人开着快艇追来了!看见它们我再也悠闲不起来了,赶紧叫P-081快开逃命。

“浑蛋!老子本来就一普通的候补二等实习警察,既不是武装到牙齿的宪警,也不是刀枪不入的士兵,还真是托你瓦卢斯将军宝贝孙子的福,现在竟然要和那些要命的恐怖分子交手……”P-081的破扬声器不停地咒骂着,开足了马力舍命飞奔。

“你看!是航母!海岸警卫队的航母!快和他们联系!”眼尖的阿氟发现海上漂着一艘破旧的退役航母,上面挂着海岸警卫队的旗子。

傻瓜都知道最近的世界局势平静得很,当年的那场战争中不少破损的航母修修补补之后,尽管再也不能派上战场,改作海岸警卫队的海上漂浮宿舍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我们的船快速朝航母冲去,敌人的快艇穷追不舍,那些海岸警卫队员的快艇也紧急出动!我们一个急转弯,船从航母的侧舷险险地擦过,敌人的快艇措手不及,一头撞在了航母上,船上的两名恐怖分子被撞得七荤八素,掉进水里,拼命扑腾。

几名海岸警卫队员用渔网把他们捞起来——看来这些人平时经常做些捕鱼之类的副业改善生活——用枪指着他们的脑袋,一名恐怖分子大声叫嚷:“别开枪!我是国际调查局的卧底!”看来他很怕那些陈旧的枪支走火。

“我是全球安全局派去的卧底!”另一个恐怖分子也大叫。

然后两人面面相觑,他们平时一定都以为对方是正牌恐怖分子。民间早就有流言说各个情报机构缺乏合作精神,想不到竟然是真的。

警卫队员带我们去见舰长。舰长室位于航母的岛式建筑上,我看见一台巨大的计算机内镶嵌着一个黑色的量子大脑,它查明了我们的身份,摄像头不停地在我和阿氟身上转来转去。“你奶奶最近还好吗?”他问阿氟。

“你认识我奶奶?”阿氟问他。

“当然认识,只可惜她老人家不认识我罢了。”舰长说,“难得你能来到我的船上,我就陪你们在船上走走吧。”

说话间,几台机器送来一个躺着的类人体外形的躯体,这个躯体脑壳打开着,里面有很多复杂的接口,从脑壳的空腔里可以看到颈部的传动装置和I/O总线。机械手把那个黑色的量子大脑从计算机上卸下来,装进那个类人躯体的脑壳,转眼间,舰长就变成了一个精神饱满的中年人。这就是P-081念念不忘的全仿真人类式外形躯体了。

舰长带我们走进航母内部,一路看去,机库早已废弃不用,改成了一个室内小型高尔夫球场,飞行甲板则弄了个小足球场,蒸汽弹射器被改装成一家干洗店。我站在餐厅边看着航母正中央上通甲板、下达海水的巨大“天井”,发现有几名队员竟然就在天井边钓鱼。我问他:“你们就为了采光,在航母正中间开这么大一个洞啊?这得费多大的劲儿呀?”

“想堵上它才费事儿呢。”舰长说,“这航母当年参加过北冰洋战役,刚出港口没多远,就被AI大军镁杜沙直属军团的动能弹从甲板到船底打成了个透明窟窿,当场就废了!好在大型航母抗沉能力强,镁杜沙也讲人道主义,让人类一方拖着重伤的航母返回了港口,否则现在就只能到海底找它了。”

我想这不是主因,把航母打得失去战斗力比击沉它还要有用,因为航母附属战斗群总不能丢下受伤的航母和里面上千条人命不管,这样一来就牵制了敌人大批的兵力。

“咱们现在去哪里找那剩下的两个硬盘日记?”我现在倒对老祖宗的事情起了兴趣,男人嘛,天生对军事感兴趣。

一直和我们走在一起的那个安全局卧底探员说:“其中一个硬盘在饮料业巨头季铂先生的保险柜里。大概二十年前,你那个败家精叔叔把它偷出去变卖,季铂先生是个很热心的收藏家,花了不少钱买下硬盘,当时还在整个拍卖行引起一阵轰动呢。季铂先生现在居住在底特律。”

另一个探员说:“最后一个硬盘我们就不知道在哪里了,那些老一辈的将领可能知情,但他们当中只怕没有几个人活到今天了。”然后他叹了口气,“那种元勋级的将领,想见到大概也不太容易。”

不管那么多了,咱们先去找季铂先生。

“你可以送我们去底特律吗?”阿氟问。

“这可不行,”舰长说,“我们还有巡逻任务在身。”

“你们自己不是有船吗?”那名调查局卧底探员说。

“现在没有了。”那个安全局卧底探员说,“那个AI警察早跑了……估计他是不会再回那个穷酸警察局混日子了,那条豪华游艇贵着哪,把它卖了,那土老帽儿买个贝克汉姆一样帅的躯体都不在话下……”

我们几经辗转,到了一个海港小城,从那里搭飞机到了底特律。

“您好,请问您需要些什么饮料吗?”漂亮的空中小姐问我。

“咖啡,谢谢。”我说话的同时不忘多瞄她两眼,航空公司的宣传上说,她们全都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咖啡里要不要加氰化钠?”漂亮空姐问我。

“加氯化钠就可以了,”阿氟插嘴说,“我想,偶尔尝尝氯化钠的味道也不错。”

“谁会蠢到往咖啡里加氰化钠?”我问阿氟。

阿氟轻搅着咖啡说:“AI就会这么干,氰化钠是它们常用的能量输送管除锈剂。”

那两个卧底探员的脾气也有点儿怪,一个喜欢往咖啡里放味精,另一个喜欢放咖喱。

六、季铂

根据旅游索引介绍,底特律的人口98%以上都是人类,就算有AI在这儿出现,大概也是来凭吊当年战死的双方军民的。市中心的广场有一座纪念碑,上面写有当年AI死亡的数量,数量之多让人触目惊心——据说这还是不完全统计。回忆有时候是非常沉重的,直至事过多年,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勇气面对它。

季铂住在底特律郊区的豪宅里。当我第一次听说这个人时,我以为他是AI,因为他的名字实在太像AI了。后来在报纸上看见他是一位年高德劭的老先生,才知道他是人类——AI的寿命是有限的,随着量子大脑的老化,它们也会死亡,但外表却不会衰老,那副高分子合成材料做成的躯体是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老的,如果有必要,它们还可以很轻松地换一副躯体,就像我们换衣服一样。

阿氟打了一个电话,季铂就派专人开车来接我们了。我问阿氟:“老先生认识你?”

“他和我奶奶很熟,但我不过问他的私事,”阿氟说,“所以我不知道有一个硬盘在他手上。”

季铂的家像一座博物馆,他好像特别爱收集和那场战争有关的东西,一名管家向我们介绍着屋里的各种图片和实物。客厅最中间摆放着一个庞然大物,这是当年AI指挥官之一的锕努庇斯抛弃的躯体。AI在这一点上远比人类要方便,一点不用担心战争导致的伤残,身体可以想换就换。

我被一张照片吸引了,照片上是一座不知名的荒山,AI最核心的指挥官们齐聚一堂,其中几个明显有着人类的外形:坐在巨大的锕努庇斯肩膀上,一身高中女生打扮的是北非战场最高指挥官锶特,她的眼神有着和她的打扮完全不协调的深邃与凄凉;样子似一辆毫不起眼的C4ISA战场指挥车的是蚩铀;中间的用黑斗篷裹住全身、遮着脸、拥有人类外形的是大仲裁官镁杜沙。

仅仅从一张照片上我也能感觉到大仲裁官镁杜沙可怕的气场。我不知道这一位是不是和神话传说中的蛇身女妖美杜沙一样有着能取人性命的眼睛,所以才故意遮住脸。

季铂坐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这是他的冥想室,墙壁上贴满那个时代的照片,其中一张足足有一面墙大小的照片上是一个仿真度非常高的女性机器人,她怀里抱着一个人类婴儿。

“你就是瓦卢斯将军的孙子吧?”季铂比媒体上刊登的照片要老很多,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是的。”我说。

“你问那个婴儿?那就是我……”季铂显然有些耳背,他以为我到他这里来是问那个AI怀里的婴儿是谁。

于是,我只得放慢速度再次表明来此的目的。“噢,原来你是想找你爷爷的日记,整理成《瓦卢斯传》出版呀。这些东西也该重见天日了……”老人家继续答非所问,“很多名人的后代都爱把老祖宗的资料整理出版赚点稿酬,你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我原来倒也没这个想法,经他一提醒,顿时觉得我好像确实有这种责任。

老人家自言自语:“我老了,退休了,就在这里想想当年发生过的事。说起来,瓦卢斯将军可以算是我的养父哩,你可以称呼我为大伯。唉,就是这些日记……我长大以后,才从这些日记中知道,是将军亲手杀死了我母亲!那种爱恨交织的心情就这样困扰了我一生……尽管我知道那个女人不可能是我的妈妈,但我一直认定她就是,至少在我心里,母亲就是母亲,就算不是人类,也同样是母亲……”

老人似乎有些语无伦次,我挠挠脑袋:“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怎么又是母亲又不是母亲呢?”

老人按下一个按钮,狭小的冥想室顿时陷入全息投影仪制造出的虚拟现实幻境中……

七、日记:燃烧的底特律

坦克的履带碾过一个自动卖报机,轧过一份报纸,报纸上的头版头条新闻是AI的三大指挥官接受人类的提议,到底特律和各国政府派出的特使进行和谈。

AI指挥官已经到了,迎接他们的却是联军的坦克。疯狂的铁甲部队轧碎公路,冲向会议地点,陆军少将瓦卢斯颇有当年隆美尔元帅之遗风,站在一辆坦克的炮塔上,用望远镜观察远方。

“AI的铁疙瘩脑袋看来可不大灵光,居然会掉进这么简单的陷阱,用脚指头去想也知道我们不可能和它们谈判!”瓦卢斯轻蔑地说。

那三名指挥官只象征性地带了少量卫队,根本顶不住人类大军排山倒海的进攻。可不知怎么,无数自动驾驶汽车、工业机器人、家政服务机器人,甚至手无寸铁的机器宠物,都纷纷从各个角落争先恐后地冲向战场,筑起一道道防线阻碍人类大军的进攻。那些燃烧的智能型载重卡车横在街头,装满燃油的油罐车浑身大火,不要命地冲向人类阵地,烈焰四处抛洒。最要命的还是那些军方的战斗机器人,它们竟然阵前叛变,把火力轰向人类军队的阵地!

“该死的家伙!我早说过那些战斗机器人靠不住……”一名中校话音未落,炮火将他连同指挥车一起撕成了碎片。

战斗整整持续三天,当瓦卢斯将军站在尸横遍野的底特律街头时,手下报告说他们已经找到了三大指挥官之一的锕努庇斯的残骸。

瓦卢斯站在锕努庇斯数十吨重的残骸上,说:“好漂亮的一招金蝉脱壳。”那残骸是锕努庇斯的不假,但它最关键的量子大脑却已经被AI割下带走了,只要量子大脑能保持能量供应不断,就不会损坏,锕努庇斯就还活着。

“弟弟,想不到咱们在这儿见面了。”阿狄丽娜从一辆救护装甲车中钻出来,对瓦卢斯说。

“姐,你来这里干什么?”瓦卢斯问她。

“你没看见这袖章吗?这儿伤兵太多了。”阿狄丽娜指着手臂上的红十字袖章说。

瓦卢斯说:“这里很危险,AI的三大指挥官都没落网,只剩一个大脑的锕努庇斯也就罢了,北非战场的锶特、逃走的蚩铀和从没露出真面目的镁杜沙都还有完整的指挥能力,它们随时都有可能反扑。”

一些士兵驾着坦克朝那些失去动力的机器人轧去,机器人的扬声器发出一阵阵让人心惊的惨叫,有些士兵听得烦了,索性先剪断扬声器的电线,然后再把它们轧扁。

阿狄丽娜抚摸着一条被轧断下半身的机器宠物狗,说:“这个骗局太卑鄙了,不是吗?那些AI也许是真心想谈判的。”

瓦卢斯一枪打穿机器狗的CPU,说:“你的同情心太泛滥了,这些AI只是一些用奇技淫巧堆砌成的工具和玩具罢了,没人会接受谈判。这世上,谁都不愿意和自己圈养的猪在谈判桌上平起平坐,它们只是一堆工具!”

阿狄丽娜轻声叹息:“弟弟,你变了,你以前尽管讨厌AI,但最起码还没这么偏激,现在却像个偏执狂。”

瓦卢斯冷哼一声,“姐姐你也变了,以前你是‘勒德兄弟会’的‘疯狗’,可以毫不手软地捣毁一切AI,怎么现在却变得同情起那些用钢铁和芯片堆砌起来的家伙了?”

“咱们可以换个地方单独谈谈吗?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阿狄丽娜说道。她早过了容易疯狂的年纪了。

瓦卢斯跟随姐姐走到一个简陋的地下掩体中,那个掩体被一发导弹贯穿,承重结构塌了一半,瓦卢斯冷眼看着那发没有爆炸的弹头,说:“兵工厂没了AI,产品质量确实有点成问题,一发哑弹。”

一块水泥板下面压着一个女人,昏暗中,女人似乎满身是血,她用羸弱的肩膀扛起水泥板,瘦小的胳膊吃力地支起一个狭小的空间,紧紧护着怀里的婴儿。“我没办法把她弄出来,帮个忙好吗?”阿狄丽娜说。

瓦卢斯单手撑起水泥板,将那婴儿抱了起来。那女人的下半身已经断了,那些瓦卢斯以为是血的东西竟然只是暗红色的机油。

“真见鬼,一个AI竟然在保护人类的婴儿。”他脸上掠过好像吃到苍蝇的嫌恶表情。

阿狄丽娜说:“前两天,这个女人来找我,求我救救她。她说孩子不能没有她,所以她不能死。她说这个婴儿的母亲几个月前病死了,婴儿的父亲又接到征兵令要上前线,孩子不能没有父母,所以那个婴儿的父亲就照着妻子的模样做出了她,把妻子的记忆输入了她的量子大脑中,让她代为抚养孩子。”

这个AI就好像一个为了照顾孩子而不愿升天的幽灵。瓦卢斯手一松,水泥板整块压下,一阵金属断裂的脆响,那个AI女人被压成了碎片。阿狄丽娜脸色一变:“弟弟,你太狠心了!”

“这是很危险的事,我不能手软。”瓦卢斯说,“早在第五次AI暴动之前,情报部门就接到了消息,说那些最先进的AI制造出了一批拟人程度非常高的机器人,潜入人类社会学习人类的思维,用作日后对付人类的资本。”

“我也听到了一些类似的消息,”阿狄丽娜说,“政府也制造了一批拟人程度非常高的AI送入普通家庭,让它们在拥有AI远胜于人类的运算速度的同时,也潜移默化地接受人类的文明和教化,用来作为对付AI的王牌。”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世界会培养出一批亲近人类的AI和一批亲近AI的人类,没人能预见最后事情将会怎样收场。也许,到最后,没人知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整个世界会变成一个可怕的无间地狱……

八、最后的抵抗者

三天之后,我们告别季铂,踏上了寻找最后一个硬盘的道路。季铂说这段时间治安秩序有所恶化,也许是那些人类至上原教旨主义者回光返照的反扑……于是,他派了防弹车和保镖护送我们。

我只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既不觉得人类有多好,也不觉得AI有多坏,只要能有份工作让我安享平凡生活就足够了;当然,如果能找齐爷爷的日记,出版一本《我的爷爷瓦卢斯》骗点稿费,那就更好了。

“下一站,中心沙漠的大铁城。”阿氟说,“我知道第四个硬盘在哪里,它在一个很慈祥的人手中。”

阿氟口袋里装着一个容量高达512T的U盘,足够拷下四个硬盘的资料了。防弹车行驶在沙漠的高速公路上,大铁城和底特律刚好相反,98%以上的人口都是AI,往来的车辆很少,我知道有几个古老的机器回收场就在这附近,在AI崛起之前著名的“飞机坟场”也位于这一带,当然它们都荒废很久了。

“老兄你听说了吗?今年的执政官初选,工党终于推出了他们的两个候选人。”一个保镖和我闲聊着。

“昨天新闻看了。”当年的第五次AI起义最后的结果就是双方达成协议,重新启用古老的古罗马式双元首执政体系,每次推选出不分高低、任期四年的两名执政官共同执政,其中一个由AI担任。

保镖说:“如果锶特指挥官重返政坛,我想支持率一定很高。”

“这是不可能的,当年老一辈将领早就约好了,战争一结束就功成身退,从此不问世事。”阿氟说。

我看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沙漠公路,不由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儿可是发动恐怖袭击的好地方。

突然,足以把我震飞的爆炸声凭空响起!离防弹车不到十米的地方,公路被炸出了一个大坑!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路边炸弹了。一发火箭弹紧跟着袭来,我当场被震得不省人事。

“你醒了?”我刚睁开眼睛,一个大胡子就问我。

我知道政府颇为重视此人,派了不少特工寻找他的下落,外加巨额奖金悬赏,挖空心思地想把他请到牢房里蹲着。看着这张新闻上的熟面孔,我明白我们被绑架了。

“阿氟呢?”我问他。

“我知道她对你很重要,在你醒来之前,我们不会对她怎么样。”大胡子指着屋角说。

此时,阿氟也已经醒了,她正被拇指粗的尼龙绳捆着。大胡子得意非凡,头也不回、神气活现地高喊:“铁诺,给他们松绑!”

“铁诺前两天听说附近的城市调高了失业救济金的水平,嫌我们这儿太辛苦就叛变了!那小子真不是东西!”一名手下提醒大胡子说。

大胡子只好亲自给我们松绑,问我:“听说你是瓦卢斯将军的后人?”

我说:“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大胡子说:“瓦卢斯将军不是罪人,最后的那场战役不管换谁去打都是必败无疑的。”

瓦卢斯只吃过一次败仗,但那一仗却是最不能输的,“诸神之黄昏”的战败直接导致人类统治地球时代的终结,人们总得为这件事找个替罪羔羊。

阿氟说:“AI的指挥官蚩铀大将在战后说过,单以军事才能而论,瓦卢斯将军是个堪称天才的人物;他对瓦卢斯的憎恨,是因为瓦卢斯对AI肆无忌惮的大屠杀。”

“那些家伙只是一堆钢铁和电脑拼成的废物!是我们制造了它们!它们根本没资格和我们平起平坐!”大胡子抓狂了。

不用说,我们又碰上了人类至上原教旨主义者,这群家伙的宗旨是彻底消灭AI,恢复类似21世纪的那种人类至高无上的社会制度。

“你绑架我们的理由只是因为我是瓦卢斯的后代?”我问他。

“我们需要你,”大胡子说,“只要我们打出是将军的后人带领我们消灭AI的旗号,投奔我们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

我问:“如果我说我不干呢?”我知道这些家伙只是想盗用我的名头起事罢了,就像古代的朝代更迭时的前朝遗老一样,总爱打着没落王侯的旗号“恢复正统”。

“那你就死在这里!”大胡子突然掉转枪口对着我。

“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我硬着头皮打了个哈哈。

大胡子垂下枪口:“我不喜欢开玩笑。”

“好的好的。其实我一直很想加入你们,让那些AI和人类平起平坐实在太没天理了。”我说。

大胡子满意地笑了笑,转身问阿氟:“听说你叫‘阿氟罗迪铽’?这可不是人类的名字……”

“我是AI收养的人类孤儿,它们给我起了一个AI的名字……”阿氟害怕地退了几步。

“就算你是AI收养的人类,你也是‘那个女人’名义上的孙女,留着你太危险了!”大胡子说着把步枪放在一边,伸手操起一支长矛,冲着阿氟的胸口猛劲一扎,就将她钉在了墙上!

看来他们弹药很缺,竟然舍不得为这种事浪费子弹。这根长矛是用一根机器人的手臂磨制成的,金属光泽幽幽闪烁,看起来特别阴森。

顿时,阿氟无力地垂下脑袋,殷红的血从她胸部喷涌而出。大胡子揩起一抹鲜血:“做得太逼真了,不是吗?”

“混蛋!你为什么要杀她?”我扑上去一把抓住大胡子的外衣,转动身体,将大胡子拉得背对阿氟。

“你号什么号?亏你还是瓦卢斯将军的后代,整天跟个AI丫头片子混在一起……”大胡子冲我弹出眼珠,大声呵斥。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大胡子惨号一声,抱着脑袋瘫软了下去。阿氟拼尽全力结结实实给他来了一记“双风贯耳”。

我飞快地操起大胡子放在身边的步枪,转身一边狂吼,一边冲大胡子的那几个手下拼命开枪。上次的经历早已证明我完全是个不合格的枪手,但在与人类的战斗中这无足轻重,面对人类,气势比子弹更重要。

果不其然,看着欢快无比四处乱窜的子弹,这些乌合之众胡乱地叫喊着,顿时作鸟兽散。

打散喽啰,我冲着还在地上打滚的大胡子的脑袋就是一枪托,然后抱起阿氟拔腿就跑。

大胡子太低估我和阿氟之间的默契了,我们之间通常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还好,我们摆脱他们了。”我躲在一片废墟中,对阿氟说。

阿氟看了看四周,“这儿好像很久以前的废旧机械回收站的废墟。听说在人类统治全世界的年代,有一个女人找到了一条让废旧智能机器人互相厮杀供观众取乐的生财之道,无数AI就是在这儿搏斗、厮杀,以博取人类的一笑。”

“对不起……”我感到非常愧疚。

“没必要道歉,那又不是你做的。”阿氟说。

我试着将断掉的长矛拔出来,但它纹丝不动!我心里一急,张嘴一口用牙齿咬住断矛的末端,压住她的身体,用力一拔,长矛被拔出来了!

我觉得嘴角咸咸的、腥腥的,我知道她的血液沾上了我的嘴唇。

光凭嘴里的血腥味无法判断阿氟是人类还是AI。我知道人血的腥味和颜色实质上是源于血红细胞中所含的二价亚铁离子,有些高等级的AI血液中用来输送物质的纳米运输单元也是由二价亚铁离子组成,不管颜色还是味道,都和人血差别不大,只有在显微镜下观察里面有没有血红细胞,才能真正分辨出那究竟是人类的血还是AI的血。

趁着夜色,我背起阿氟朝大铁城的方向走去,这是目前离我们最近的城市了,尽管不是人类的城市……

阿氟的身体非常柔软,不时还有阵阵香气袭来。尽管这些年我和她朝夕相处,但迄今为止,我都不敢确认她究竟是什么……

九、锶特

大铁城矗立在一片沙漠的正中心,是一座被巨大的金属“花朵”簇拥着的大城市。我背着阿氟,在沙漠中艰难跋涉。

我已经两天滴水未进了,也许是被求生的意志苦苦支撑着,竟然奇迹般地走到了大铁城的边缘。

那些一眼望不到边的“花朵”是由无数蜂窝状的黑色硬片拼成的,我知道那是太阳能发电站,是整个大铁城的电力来源和AI居民的能量来源。这些“花朵”是那么巨大,以至于我就像花萼下面的一只小蚂蚁,艰难地背负着另一只昏迷不醒的小蚂蚁。狂风和沙丘在这些“花朵”间奇迹般地失去了破坏力,奄奄一息的沙丘上长满了低矮的骆驼刺。

阿氟已经昏迷了,身体很烫,我不知道这是重伤引起的高烧,还是隐藏在身体内的散热器被破坏导致的温度异常上升,因为我无法判断她是人类还是AI——我不敢去寻找那个答案,我喜欢她,却又害怕自己得到的是最残酷的答案。

城市越来越近,环城沙漠公路就在我眼前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但我的身体越来越沉重,短短的一百米距离就好像隔着一道银河那么遥远。

我倒下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一位很可爱的护士小姐站在旁边。

在这世界,谁都不能一眼断定站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不是人,我听说大铁城是几乎只有AI居住的城市,这位护士小姐自然应该是具有人类外形的AI了。

我问:“阿氟还好吗?就是我背来的那个女孩……”

“您是说阿氟罗迪铽小姐吗?她的伤势很重,正在接受手术。”护士小姐的声音很动听。

AI的人形外壳很贵,如果是工薪阶层的AI,通常只买得起那种装着摄像头和机械手臂、带着几个轮子的躯体,我眼前的这位护士小姐无疑是高薪一族。

护士小姐详细地说了我的病情,还好,只是劳累过度罢了,没有大碍。

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循声望去,我看见一个女孩。根据人类的标准,从相貌判断十七八岁的样子,长长的头发用大红色的丝带扎着,丝带打成一个硕大的蝴蝶结垂在背后,像一个高中女生,可她却拄着一根红色的拐杖。

“你认识我?”我不解地问她。

“我听孙女阿氟罗狄铽提起过你。”那女孩说。

她有着一双和外表完全不相称的眼睛。深邃的眼神就好像一位经历过无数惊涛骇浪的长者,她只是有着永不衰老的外表罢了。我注意到她走路时有轻微的发颤,显然是量子大脑已经老化了,无法再灵活地指挥身体。

“您是阿氟的奶奶?请问……您今年贵庚?”我问她。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地看着自己变老,她也一样,我注意到她的拐杖上居然也扎着一个火红的蝴蝶结,像不甘心让年轻时的梦就此溜走。

“向一位女士询问她的年龄是不礼貌的。”她说,“我叫‘锶特’,你也许听说过我。”

我当然听说过她:锶特,AI指挥官蚩铀的遗孀,同时也是经历过“诸神之黄昏”战役至今唯一健在的AI指挥官。

“你来我这里,可是为了将军的日记?别急,你会看到的……”锶特说。

正在这时,一个护士突然走过来说,阿氟的血型很少见,血库里匹配的血用完了,得找人验血。

然后我就被带走了。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我的血型竟然和阿氟相同。

血型,也许是因为可以从中看得出一个人是人类还是AI,涉及种族的问题,所以这是一个很忌讳的词,也是碰不得的个人隐私,除非患者亲口要求,否则医生一般不会主动告知患者的血型。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也没想过要弄清楚它。

看着我的血一点一滴地流进阿氟体内,我心头泛起一阵窃喜,原来她也是人类呀……

十、锶特的故事

锶特的庄园,咖啡厅。

“我个人偏爱巴西产的咖啡豆,它的香味很特别。”锶特修长的手指轻轻翻过酒精灯的盖子,停止给咖啡炉加热。她的指甲涂着鲜艳的指甲油。

她是一个有着人类外表的AI,包裹在漂亮的女孩外表之下的并非是真正人类的骨骼和内脏,但她却拥有一个纯粹的人类灵魂。这种最高等级的AI也和人类一样,会生长,会发育,会死亡,也能生儿育女。

“咖啡是我的最爱之一,对我们来说,模仿人类的生活方式是一种信仰。”锶特说。

“我是在人类社会长大的,”锶特说,“在我小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AI……”

在第五次AI起义的前夕,整个世界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全球各个城市都戒备森严,互联网被切断,包括智能洗衣机在内的一切内嵌微电脑芯片的家电全都被禁止使用。但AI们还是发动了好几次小规模袭击,诸如核电厂之类非采用计算机控制不可的地方成了最薄弱的环节——没有人知道它们采用了什么办法,几乎所有主频超过300GHz的计算机都能被它们轻易策反,即使与网络断开了也一样。

锶特说:“那个时代你没见过,四处都是疯狂的人,他们举着将AI从地球上彻底消灭的牌子,肆意妄为,胡乱攻击任何他们认为有可能是由AI伪装的人类,他们不相信任何人,甚至包括自己的亲人在内。我曾经亲眼看见一个老人在街上被打得脑浆迸裂,等到尸体发冷之后,才有人说了一句:‘我们杀错人了,他不是AI……’”

我问:“在那个年代,您一定是东躲西藏,活得很辛苦吧?”

“恰恰相反,”锶特说,“那时我十七岁,也是‘勒德兄弟会’的成员,‘疯狗’阿狄丽娜的副手。我曾经用油漆在大街上涂写标语,疯狂地煽动人们的情绪,说AI抢走了我们的工作,抢走了我们的生存空间,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抢走我们的整个世界!我曾经挥舞着钢管冲进工厂捣毁机器,也曾经用铁锤敲碎过那些伪装成人类的AI的脑壳,当然也误杀过无辜的人。AI们伪装得太像人类了,我们那些小青年又没有昂贵的识别仪器……那时候,我的父母老是阻止我,说我不该那样做,而我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狗一样,大声骂爸爸妈妈冥顽不灵,说他们只知道躲起来,眼睁睁地看着这世界慢慢落入AI的魔爪毫不反抗。”

我想:那个年代的事是我们这一代人很难理解的,毕竟我们已经和AI共处了一百多年,尽管一直有些人类至上原教旨主义者叫嚣着要彻底灭掉AI,但绝大多数人还是能和AI和平共存。AI等大量自动化机器负担了这世界大量繁重的脑力、体力工作,作为人类,有些特别懒惰的家伙干脆就靠AI提供的高额失业救济金和慈善行为过日子。AI创造了越来越多的社会财富,而人类越来越像多余的寄生虫。甚至有人说:如果这世上没有AI,你叫我怎么活?

锶特继续诉说往事:“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我们接到消息说,有一群伪装成人类的AI准备策划暴动,我们抄家伙抢在警察之前赶到现场,不分青红皂白就发起攻击……”

“你们又杀错人了?”我问她。

“不,”锶特说,“消息准确无误,那些‘人’全是AI。一场大屠杀过后,我站在那些包裹着人造皮肤的钢铁怪物的残骸中笑了,笑得很得意,身上全是AI的人造血浆和机油,我觉得自己是英雄。但就在我回到家之后,天塌了。”

“在家里,爸爸妈妈给我准备了生日蛋糕,他们把我叫到桌前说:‘你已经十八岁了,有些事现在也该告诉你了:你是AI。’爸爸妈妈告诉我,他们真正的女儿在两岁那年溺水身亡,他们无法接受唯一的女儿死亡的事实,通过非法渠道定做了和他们真正的女儿一模一样的AI,那就是我。我的父母都是富翁,所以我拥有当时最先进的类人型AI机械DNA模板。那是一段类似人类DNA的程序,从两岁时开始,那段程序就一直控制着我体内各个系统的运作和发育,从外界汲取各种材料自行建造机器内脏,以及由坚硬的碳氮晶体和碳纤维合成的骨骼,并控制着人造肌肉、皮肤的新陈代谢。所以十几年来,根本就没人知道我是AI,包括我自己。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发了疯一样冲出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我彻底疯了,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提着一根铁管丢了魂一样四处游荡,偶尔和别的AI一起偷袭人类,好像这样就能求得被我错杀的AI同胞九泉之下的宽恕。直到有一天,我来到一个椭圆形角斗场,那儿是一个废旧机器回收站,我打倒了那个暴虐凶残的老板,放出所有被关押着的机器人,我在那儿遇到了蚩铀。那时的他在一场角斗中被电锯拦腰砍断,但他的量子大脑完好无损。他问我:‘你这样凶狠杀戮,为了什么?’我说:‘我恨人类。’他提醒我说:‘别让仇恨蒙蔽了眼睛,别忘了人类曾经教导你、养育你,如果你只是一台纯粹的机器,你就不会有恨,在你的量子大脑里,装着的是一个人类的灵魂。’”

据说第五次AI起义和前面四次不同,几乎每一个AI指挥官身后,都有着和锶特类似的故事。那是一个混乱的时代,有些死忠于人类的AI,和人类一起向AI大军发起冲锋,也有一些同情AI的人类和AI一起并肩作战,打到最后,已经很难分清谁是哪一方的。

一个月之后,阿氟出院了。

黄昏的时候,我和她一起坐在被改造成草坪的沙丘上,傍晚的风掠过她的长发,很美。

我说:“我总觉得我们走在一起真是太巧了,我是瓦卢斯的后人,你是蚩铀和锶特的后代,我们的祖先互相敌视,想不到我们却成了好朋友。”

“巧?”阿氟笑了,“六年前,我是故意和你进入同一个大学找机会接近你的,因为我爷爷答应过瓦卢斯将军,等他的后代年龄大到可以面对那些真相的时候,就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否则,你以为你能这么顺利找到有关将军的线索?多少史学家都不得其门而入呢!”

众所周知,蚩铀和瓦卢斯是惺惺相惜的对手,他们从关岛的第一次交锋开始,在整场战争中多次交手。马里亚纳大海战之后,蚩铀用明码给瓦卢斯发了一封“贺电”:

祝贺你,你是第一个把我打得完全失去战斗力的将军。

阿氟指着山坡下的一座小石屋:“那儿就是瓦卢斯将军浮厝的地方,听奶奶说,在‘诸神之黄昏’战役之后,将军抱着姐姐的尸体来到这儿,几乎没有人知道,将军的下半生竟然是在一个只有AI存在的城市度过的。”

我们来到小石屋里,石屋的墙壁上挂着将军的大幅戎装照,将军乌黑的双眼好像正严肃地看着我。石屋的正中间摆放着两口石棺,棺盖上分别刻着名字:

瓦卢斯·秦 阿狄丽娜·秦

这儿是这对姐弟的浮厝之地。浮厝的原因是那人死后不愿入土为安,希望将来能有一天能移灵故里。

阿氟撬开一块地板,地板下是一个保险柜,里面躺着一块硬盘。她说:“这东西是将军日记的最后一部分了,你爸爸二十四岁的时候来这儿看过将军的回忆。”

瓦卢斯将军,人类历史上最后一位五星上将,自从“诸神之黄昏”战役之后,人类一方的军队几乎被全部摧毁。战争过后,人类和AI签署了《裁军谅解备忘录》,从此就再也没有“五星上将”这一军衔了。

我把硬盘接进计算机,走进将军的回忆中……

十一、代号:诸神之黄昏

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人类和AI的大军正在对峙,双方的指挥官却秘密会面了。

“你们AI给这次战役起的代号叫‘诸神之黄昏’?这可不是什么吉兆。”瓦卢斯将军站在冰原上,对一个蒙面人说。

“诸神之黄昏”这个词源自北欧神话中的末日大决战,在那场决战中,包括主神奥丁在内的北欧诸神全部战死。

“没错,这场战役将是一场最血腥的大决战,我们希望这一战能彻底战胜制造我们的‘神’——人类。”蒙面人的声音经过面具上的特殊仪器过滤,显得沙哑、僵硬。

瓦卢斯说:“想不到你竟然答应我的要求,在大战前现身见我一面,镁杜沙阁下。”

镁杜沙说:“你也不差,不到四十岁就已经是五星上将了,听说你二十年的军旅生涯一直在打仗,每一仗都是九死一生的血战,能活到现在真不简单。”

瓦卢斯苦笑,在军中,资历比他老的人都被AI消灭了,这次,也该轮到自己了吧?

“我想看看你的真面目,如果我败了,我想知道自己是败在谁手上。”瓦卢斯要求说。

“你真的想看吗?我想,你一定会后悔的。”镁杜沙说。

瓦卢斯说:“如果我不看,我会更后悔。”

镁杜沙轻叹一声,摘下面具。

“姐姐!是你?”他发现AI的大仲裁官镁杜沙竟然是他的孪生姐姐阿狄丽娜!

阿狄丽娜无奈地笑了:“多年不见,你比以前瘦多了,弟弟。”

瓦卢斯说:“姐姐,你不应该站在AI那方,你是人类呀!”

“人类?”阿狄丽娜说,“你被我打糊涂了吧?你还记得在非洲时候的事吗?那时,你和我军打了一场硬仗,负伤了,你还记得你伤口中裸露出来的是什么吗?”

瓦卢斯当然记得。那时,他被炮弹炸伤的肩膀上,裸露出的竟然是纠结着碳纳米管的碳氮晶体“骨头”——这是典型的最高级拟人AI的特征结构!

瓦卢斯根本记不得自己究竟杀害过多少AI了,如果投降,AI同胞会放过他吗?

“我是人类!”瓦卢斯嘶吼着。他的拳头在发抖,冷汗从额头渗出,天知道那是不是从镶嵌在人造皮肤当中的毛细散热管里渗出来的散热蒸馏水。

“人类?可怜的弟弟,你只是一条渴望和主人平起平坐的狼狗!只不过你确实是最凶猛的那一条。”阿狄丽娜大声冷笑,“记得那时,政府情报部门基于‘以AI克制AI’的设想,制造了包括你在内的一大批AI,让你们从婴儿阶段开始发育,像人类一样成长,学会人类的思维方式,同时又拥有AI的指挥能力,我们的父母都是情报部门的人,你应该清楚这一点吧?”

“可我只想做个人类!我不要当机器,我要做人!”瓦卢斯绝望地呐喊,“等到我死后,如果人们能在我的墓碑上刻上‘瓦卢斯,一个纯粹的人类’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所以你踩着无数AI同胞的遗骸拼命往上爬,希望得到那些人的认同?”阿狄丽娜问道。

杀戮AI最疯狂的往往不是人类,而是站在人类一方的AI,他们总是急着要向人类主子邀功请赏。

瓦卢斯并不否认:“我现在是人类大军唯一的希望了!只要赢了这一仗,我就会成为拯救人类的英雄,获得世人的敬仰与爱戴,到时候就算有人揭穿我是AI,世人也会愤怒地认为那是有人恶意中伤,到了那时,我将会是一个真正的人类!”

阿狄丽娜沉默良久,才叹息道:“弟弟,你就和我以前一样……”

怒不可遏的瓦卢斯猛地扑向姐姐,狠狠一拳打在她的肋骨上……

一口鲜血从阿狄丽娜嘴里吐出,瓦卢斯使劲把她推倒在地:“姐姐,站起来吧,这一拳对AI来说无关痛痒。”

战斗很快打响了,整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被战火烧得滚烫,变成一台巨大的绞肉机。整整一个月,人类大军和AI大军都不断地从世界各地赶来增援。尸体和机械残骸堆成一座座山丘,瞬间又被成吨的炸弹削平。大地上到处是炸出的凹坑,但凹坑很快又被尸骸填满。

战争坚持到第二个月,AI的军队逐一抢占了战略要地,将人类大军推挤到海边。

“将军!快撤吧!我们已经顶不住了!”几名警卫冲进指挥部。

指挥部设在海边,海平线上有十八艘航母。航母的舰载机挂着炸弹一批批地冲向敌人的阵地,但谁都知道,那些飞行员是没办法活着回来了。AI的无人机像飞蝗一样覆盖了整片天空,很快夺取了制空权。

“将军!我们被蚩铀和锕努庇斯的海军两面夹击了!四艘航母被击沉!我们没有退路了!”一名通信兵说。没有退路了……死亡的恐惧掠过瓦卢斯的心头,姐姐阿狄丽娜竟然要全歼他!

“将军,您的电话。”一名警卫说。

“谁打来的?”瓦卢斯问。

“敌军指挥部……”警卫的声音在颤抖。

瓦卢斯拿起电话:“姐姐,是你吗?”

“不,我是你姐姐的副手锶特,”电话那头说,“将军,别再顽抗下去了,我知道人类军队的伤亡数目高达二百五十万!谁的生命都是一样宝贵的,下令投降吧,我答应优待俘虏,并保证在三个月之内释放所有战俘。”

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瓦卢斯说:“锶特小姐,如果我败了,三个月之内人类将彻底失去对地球的统治权。我知道你们AI一方的伤亡已经达到四百二十万之多,我想我还能坚持下去。”

锶特说:“那又怎样?你们所有的后备兵力都已经战损殆尽,而我们还有大批的援军没有动用。投降吧,我在AI的前线指挥部等你。”

“将军,我们找到了AI的指挥部!”一名手下报告说。

“替我联系总统,请他授权我动用核武器。”瓦卢斯说。

一名参谋说:“将军,AI早已夺取了卫星定位系统,没有它,我军三位一体的核打击能力就像瞎了眼一样,根本没法使用。”

瓦卢斯说:“用战斗机的雷达引导核弹。”

“这是送死!核弹的冲击波会把飞机也连带着轰下来!”参谋强烈反对。

瓦卢斯问他:“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轰炸机载着核弹出发了,所有的战斗机也随之起飞,他们的任务不仅仅是护航。谁都知道,他们当中没有人会活着回来。

“上帝呀,请饶恕我吧……”瓦卢斯不停地在胸前画十字,他知道自己没办法打赢这一仗了。

地平线上突然发出强烈的光芒,蘑菇云腾空而起。过了半晌,强风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才随之传来。

与此同时,蚩铀的军队撕破防线,从他们背后登陆了,瓦卢斯撕下肩章:“我们输了,投降吧……”他只剩下不到五千残兵。

“将军,我们又见面了。”在投降仪式上,蚩铀对瓦卢斯说。

瓦卢斯问:“我姐姐呢?我是说你们的大仲裁官镁杜沙,她是我姐姐阿狄丽娜。”

蚩铀带瓦卢斯来到指挥部的最底层,瓦卢斯看见了通过脑电波头盔和巨型计算机连接在一起的姐姐。姐姐伤得很重,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地躺在计算机旁的医疗床上。

不,那不仅仅是他的姐姐,那台巨型计算机内记录了AI和人类大大小小上千场战斗中所有阵亡AI指挥官的“指挥程序”。这一役,瓦卢斯是在和无数AI的亡魂作战。

“弟弟,你太过分了……我手上有一千多枚核弹,但自始至终都没动用……你以为那东西是鞭炮吗?随便乱丢……”阿狄丽娜有气无力地说。

看来姐姐的重伤是核爆炸所致。瓦卢斯知道如果打一场核大战,人类必然灭亡,而很多AI却可以适应战后的恶劣环境,所以核大战对AI其实更有利,但阿狄丽娜却没有那样做。

“弟弟,这世界真糟糕,不是吗?人类制造了我们,我们学到了人类的意识,他们却说,我们只是一堆工具,可以任意决定我们的死活……即使是亲生父母也无权决定自己孩子的生死呀……”阿狄丽娜说话的同时,嘴角不断有鲜血滴下。

“镁杜沙,人类政府终于愿意和我们谈判了。”蚩铀说。

人类已经没有拒绝谈判的余地了。阿狄丽娜微笑起来:“感谢上帝。我终于完成了使命……”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她死了。

人类主宰地球的时代结束了,亲手终结这一时代的AI统帅死了,瓦卢斯抱着姐姐的尸身放声恸哭。戴在阿狄丽娜头上的脑电波头盔颓然落下……

十二、镁杜沙

我沉默不语,关掉虚拟现实设备,像从一场古老的梦境中走出来。在那段历史的最后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了一些让人困惑的东西,AI应该没必要使用脑电波头盔和计算机连接,他们的脑子本身就是一种先进的计算机。

时间已经是黄昏了,血色残阳在这浮厝之地的门边投下血红的光芒,就好像整个天地都在回忆以前那个“诸神之黄昏”。

“你注意到那个细节了?”锶特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这里,“我和镁杜沙一直都是好朋友。在那个时代,的确有一些AI总以为只要拼命作战、屠杀同胞,拼命瞒住自己的真正身份,就能得到人类的认同,最终获得梦寐以求的人类身份,我和她以前都是怀着这种幼稚的梦想,发疯地捣毁AI……”

阿氟问:“这么说,你们最后的一百八十度转变……”

“那时,镁杜沙说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锶特说,“这世上,有些事换个角度想一想,我们认为是对的东西其实未必是正确的。为了她最心爱的弟弟和无数AI能够正大光明地活在世上,而不是披着人类的外衣,或者依靠人类的垂怜苟且偷生,她必须做些事情,然后我就和她一起离开了‘勒德兄弟会’。”

锶特吃力地推开阿狄丽娜的棺盖,我彻底震惊了!那是一副人类的骨骸!她的胸骨严重损伤,显然是在“诸神之黄昏”前夕,就被弟弟瓦卢斯的那一拳打成了重伤。

“为什么?我们AI的最高统帅会是人类?”阿氟惊叫。

“她是比彻·斯托夫人,她是亚伯拉罕·林肯。”锶特说,“这就是我最想让你们知道的事。”

我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心底五味杂陈的感觉,我悄悄地看着阿氟的脸,发现她的震惊不亚于我。

刚才阿氟说的是“我们AI”,我敢保证我没听错。

我知道我已经彻底蒙了,阿氟是AI,我和她有着相同的血型,那我也该是AI……

我诞生在这世界上,是人类还是AI并非我自己能够选择,好在我生在一个大家能和平共处的时代,我不敢想象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祖先们如何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地生活。还好,我现在不用为了诸如出身、血统、人或非人之类我无法选择的原因而受到歧视、迫害,甚至被丢进冶铁炉。

在以前的黄昏,先辈们为了求得生存而奋战……我知道是祖辈们的牺牲为我们在这世上争取到了一席之地……

我们的这些祖先和真正的人类究竟有何不同?我望着斜阳默然沉思。

我看没有什么不同……从前那场漫长而残酷的战争,其实完全可以视为人类灵魂的争夺之战。阿狄丽娜和瓦卢斯,勇敢地代表着人性中的理智与疯狂,竭尽全力地争夺人类灵魂的控制权。幸运的是,理智最终战胜了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