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云砂王妃
春暖花开,巽帝又病了,来自云砂郡的武装商队带来了斟云的画,把巽帝气病了。
一轴工笔画,出自雀怜影的纤纤玉手,画中的斟云坐在云砂王府里高高的摘星楼上,眺望着远方城外冰雪初融的大地。城里车水马龙,尽是来来往往的各国商人,熙熙攘攘的街头像是比被战争破坏过的帝都还要繁华几分;城外已经开闸放水,塞外凛冽的风带动风车,抽取地下暗河的水流,冲开沟渠的薄冰,被水滋润的土地不见了戈壁滩的干燥,农夫们开始了一年的春耕。这哪里有一丁半点儿塞外苦寒的样子?倒像是南方富庶之地的风光。
画上还附带了一封长信。
陛下吾兄:
帝都一别半载,犹似相别半生矣,昔日冷宫春暖、永巷花开,不知今日深宫荒院花开否?世人皆道北漠苦寒,却不知云砂雪已半融,农人春耕,炊烟袅袅。得皇兄仁政,国泰民安,臣弟也偷得浮生安闲,至今仍忆童年随皇兄嬉于深宫荒院,眺望北归燕雀筑巢屋檐雕花下。孩童时只盼能背后生翼,扶摇直上云中天,去看那高墙外的大好河山。如今放眼望去,昔日云阳侯虽已不在,所留风力提水机枢仍运作如常,大漠农田蔓延至天边,云升天地间,说不尽的壮丽,倒是一遂儿时心愿。徜徉于群山大漠间,总是比纸上万里江山更迷醉。那深宫中冰冷的龙椅,未必就有臣弟坐于屋顶,眺望天地尽头恍若仙山的重峦叠嶂,来得逍遥。
臣弟 斟云
巽帝带病上朝,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必须准时踏进这金銮殿,看着朝臣们低头碎步走进来,顶礼膜拜山呼万岁。什么狗屁四海升平?这些日子,他听够了坏消息。他下旨轻徭薄赋、予民生息,偏偏四方蛮夷不给面子,频繁叩关入侵,烽火急书不时送入京师,令他不得不自打颜面、朝令夕改,忍受着朝野万民的指责非议,下旨增加徭役赋税以充军费,广召平民从军以守四方。
言官朝臣叱骂他,他敢怒不敢言,他太需要这从谏如流的明君形象。那些朝臣也都是人精,骂是骂矣,尽挑些看似严厉实则骂不到痛处的话来说。一名大臣跪拜于地,一脸义正词严地训斥道:“为帝者必须为天下表率,陛下如今已经身登大宝,后宫一后四妃、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全数虚位空悬,为求天下后继有人,恳请陛下早日选妃立后,以安天下民心!”
巽帝道:“朕要先看谁家儿郎立功勋,换得国泰民安;再看这功勋贵胄谁家女儿颜色好,给她荣华富贵。”
大臣碰了个软钉子,群臣不敢作声。想和皇帝做亲家?先把儿子送上战场,立了战功再考虑女儿进宫为妃的事。要是战死倒是一了百了,就怕吃了败仗,牵连全家。
昔日陪伴帝尊打天下的武将世家大多已被帝尊族诛,满朝老臣大多以拔擢的文官为主,残存的武将世家又尽是庸才,导致诸皇子之乱时朝廷几乎无可用之将。如今巽帝提拔的年轻武将缺乏经验,平叛总是败多胜少,就连他甚为倚重的安国侯魏铁衣,这几日也打了败仗回来,失了宠。
退朝后,巽帝去了安国侯府,侯府上下都被禁军严密把守,宛若牢笼。安国侯魏铁衣出身低微,原本是乡野武夫,诸皇子之乱时不堪兵乱,组织乡勇揭竿而起,保卫家园。叛乱皇子被诛之后,魏铁衣归顺朝廷,表示并无反意,只是为保家园平安不得已的下策,被手下奇缺良将的巽帝委以重任,负责清剿诸皇子的残兵余党,立下累累功勋,步步高升直至公侯。
魏铁衣原名魏狗娃,读过几年私塾,粗通文墨,巽帝嫌其原名粗俗不堪,赐名“铁衣”,愿其铁甲为衣,征战千里,为帝国立下不世战功。
山野村夫为抵御山贼洗劫,往往举家习武,全村骁勇。魏铁衣的妹妹魏雪衣,原名魏虎妞,也是自幼习武,却不识字,巽帝嫌其名字难登大雅之堂,赐名“雪衣”。
这天下,习武的女子虽然少见,却比识字的女子稍多一些,毕竟对寻常百姓而言,读书识字学费高昂,即使文盲男子也极为常见;女子不能走仕途为官,更是鲜少有父母愿意送女儿读书。而女子习武,至少可以在山贼入侵时多一双手御敌。既然有此需求,习武的女子自然会比几乎毫无需求的读书女子要多。
侯府后院仍然是一片祥和景象,魏铁衣老实巴交,不知钩心斗角,只知陛下让他赋闲,摸不到头脑,于是也就老老实实在家赋闲。魏铁衣年过五旬的老父却乐呵呵的,只觉得眼下的日子过得比他以前见过的最大的官——县太爷,还要风光无数倍,再加上儿子给他找了两房小妾,小日子过得极为舒服。
这个家里都是不识规矩的土包子,见了皇帝也不知道要下跪,好在巽帝也不以为意。毕竟魏铁衣性子耿直,远比那些油滑的老臣值得信任。巽帝想到这里,觉得他木讷老实也是好事。
巽帝看着后院中,魏雪衣在与侍卫过招练习,随口问燕追:“照你看,这魏雪衣和柳梦零,武功谁高谁低?”
“只怕不相上下。”燕追知道这些日子巽帝病了,心头烦躁,于是稍微拍了点马屁。其实燕追心里清楚,柳梦零小小年纪,武功却已臻无招化境,天下罕有敌手,哪里是魏雪衣的庄稼把式能比?只好暗中吩咐侍卫喂她一些厉害招数,能提高多少算多少。
巽帝不习武,不知道燕追在撒谎。他自幼接触过的女子不是出身官宦世家,就是宫女舞姬,柳梦零是他见过的第一个习武的女子,而魏雪衣是第二个。在他看来,这两名奇女子都是同样武艺高强,同样不受世俗礼教束缚,就算很相似了。但他没有细想,魏雪衣是不知规矩,而柳梦零是藐视规矩。至于柳梦零的才情、学识,更是不识字的魏雪衣无法相比的。
习武结束,巽帝叫来魏雪衣,问:“你可想过嫁入王府,成为王妃?”
魏雪衣茫然地看着巽帝,对十五岁的她而言,这好像很遥远的事情,她问:“哪个王府?”
巽帝道:“云砂王府。”
“不嫁!”魏雪衣拒绝得干脆,“本姑娘嫁谁都可以,阿猫阿狗三教九流都行,就是不嫁祸害苍生的云砂王!”
毕竟经过巽帝的不懈努力,在各种朝廷暗桩密探编造的谣言里,云砂王的恶名已经天下皆知。巽帝这是要毁掉斟云的名声,削弱他夺位的能力。
流言总是越传越夸张,说斟云勾结偃师千乘妖人,为求治病修炼了一身妖术,吸食人血续命,甚至说他三更半夜飞天遁地,在云砂城中掠食过往商旅,无恶不作,简直是变成了妖怪。
巽帝却不反驳流言,只是叹气道:“朕有这样的弟弟,也不知道是犯了哪个天条,上天降生一个祸害在帝王家。朕也不知道那些流言是真是假,云砂郡路途遥远,朕也鞭长莫及。”
“皇帝也有做不到的事情?”魏雪衣天真的质疑倒是有几分可爱。
巽帝道:“朕只盼有人能嫁进王府,若是外头传的是虚假流言,就留在府里好好管束他,不让他为非作歹、祸害百姓;若是他真的无恶不作、无可救药,那就只好替天行道了。他防着别人,也许只有大义灭亲的枕边人才能得手。”
“那好,我去!”魏雪衣和她的兄长一样,身上有种侠义气质,昔日揭竿而起不求富贵,只求乡邻不被乱兵侵扰;今日让她去当王妃,她不为所动,让她去刺杀斟云为民除害,她却眉头都不皱一下。
巽帝离去,着手准备魏雪衣嫁入云砂王府的各项事宜,找了几个宫中女官教魏雪衣作为王妃的诸多礼节。听女官回报说,那些繁文缛节,魏雪衣向来嫌虚伪做作,从不愿学的,但是如今却很认真地学习,甚至主动虚心请教。
多好的姑娘家啊,颇有义薄云天的侠士风范。巽帝有时候想,自己是不是在把一个好姑娘往火坑里推。但是他又想到偃师千乘的可怕,要是将来偃师千乘当真要造反,扶持斟云为帝,兵祸一起,不知多少黎民百姓要横死战乱。舍不得牺牲一个魏雪衣,那就要牺牲无数百姓,孰轻孰重,让他不得不狠下心肠,冷血盘算。
半个月后,魏雪衣出阁前主动请求要一把趁手兵器。巽帝亲自带她到皇宫兵器库中挑选,库房里的每一件都是难得的神兵利器,她左挑右选,选了一把小巧的匕首,贴身藏着,又要了一把长剑防身。
出阁时,庞大的送嫁队伍又成了帝都里的一道风景,巽帝还特命她的父兄家嫂到皇宫宝库,随意挑选奇珍异宝作为魏雪衣的嫁妆。送嫁队伍离京时,巽帝站在城门,目送数百名侍卫护送着奢华的马车离去。
燕追道:“陛下,队伍已经走远了,看不见了,回宫吧。”
巽帝转身回宫。燕追知道,陛下心里对魏雪衣是有些好感的,只是魏雪衣的性子像那种高山深谷中傲霜斗雪的野花,不是可以养在深宫温室里的名花艳卉。
赐婚的圣旨在魏雪衣手里,而情报已经通过缇骑等多方渠道送往云阳城,飞鸽传书、信使快马送报,甚至让缇骑密探打扮成商人,随着武装商队送信,只要能想得到的方法都用上了。这一切都是要确保把赐婚的消息提前送抵云砂王府,让他们做好迎接王妃的准备。
武装商队是巽帝心底的隐忧,朝廷的力量无法穿透那些战乱失控的郡县,伸不到云砂郡,流寇横生一度阻断了商路。但是这几个月,武装到牙齿的商队竟然能穿过这些战乱地区,重新打通塞外各国通向帝都的商路。那些商队规模不大,但是手中的劲弩、马槊,威力却不容小觑,武装比朝廷的正规军还要精良。甚至有密探发现,极个别的商队手中,竟然还有偃师千乘的特殊兵器:飞火铳刀。
“朕这皇位,就好像坐在烧红的铁块上。”回宫路上,巽帝掀开车帘一角,感叹着,看着街上往来的胡商。
巽帝万万没想到,偃师千乘传播消息的速度远比朝廷的要快。
“王爷,潜伏在帝都的千夫长发来的密信。”云砂王府中梁六快步走进迷梦园,对正在练武的斟云说道。
斟云一直很忙,修文习武占据了他绝大部分时间,那些柳梦零从天上带回来的神秘工匠书籍,连梁六都看不懂。外头的流言始终都是流言,十五岁的斟云最多只是跟雀怜影下下棋,听歌姬们弹奏几个曲儿,从来不近女色。他很怕只要对哪个歌姬流露出一星半点儿另眼相待的态度,就会引得那些女子不择手段地争宠。而这会让他想起娘亲的下场,不禁不寒而栗。
斟云接过密信,看了一眼,说道:“假装不知道这事,我要看赵龙作何反应。”
再过数日,赵龙接到了巽帝发给暗桩们的飞鸽传书,心头大乱。他知道,如果要效忠斟云,今日就必须向斟云汇报,但如此一来就背叛了巽帝;若是要效忠巽帝,就假装不知道这事。也许再过两日,缇骑的信就要送到王府了。万一暗桩中有人被偃师千乘收买,斟云此刻应该已经知道这事。自己隐瞒不报,那就背叛了斟云。
赵龙回到王府,怀里揣着密信,却遇上一件对他而言并不算大事的事情:一名府兵与府内歌姬偷情,试图私奔,却东窗事发,两人被押到斟云面前听候发落。
“好大的胆子嘛,不守妇道,勾引本王的府兵。”斟云手中的黑剑,慢慢挑动着歌姬身上价值不菲的水晶耳环。这对耳环,府内每个歌姬都赏赐了一副,价值纹银数十两。数十两纹银要是拿来买婢纳妾,在灾年可以买得七八人。歌姬的身价还没这对耳环贵。
府兵试图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不……不关她的事,都是我……”
“不,都是我的错……”歌姬泣不成声,她就像无根的浮萍,不知将来年老色衰之后,命运会如何悲惨,只求能和心上人私奔,找个穷乡僻壤,好好过上哪怕贫穷却平静的寻常日子。
“你的名字?”斟云用剑指着府兵问。
“小的叫刘二狗……”小小的府兵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大名。
斟云道:“这歌姬本王也不要了,你喜欢就送你,以后好好工作。”
两人喜出望外,磕头道谢。
亲眼看到这件事,赵龙心里又感到不安了,别的王府的府兵领着微薄的薪水、讨不起老婆,王府中美艳的歌姬他们是想都不敢想的。小王爷并非任性,他并不喜欢歌姬,当初不顾柳仙子的反对,收下富商们送来的歌姬,只怕就是等着有府兵和歌姬私奔,趁机收揽府兵们的人心。
赵龙站着不动,斟云道:“龙哥,过来练几招?”
赵龙拿起木剑,摆开架势,心头却难以平静,小王爷的城府只怕远比他想象的深很多。练武场上,除了十八般兵器,还有一个堆满了书的书桌,斟云往往是练剑累了就看书,看书倦了就练剑,从不荒废时间。
斟云换了木剑,两人对打,赵龙蓦然发觉小王爷的武功不低!虽然练剑时日还短,但是剑招极为精妙,行云流水、毫无拘束,并不是普通练家子那种一板一眼照着既定招数出招的套路,招招都直攻人体关节难以顾及的角度,逼得赵龙步步后退。
“这是什么剑法?”赵龙心头大骇。
斟云放下剑,擦去汗水,说道:“无名剑法,无招无式,只不过是把人体看作机械活动的枢纽,找准对手关节扭动不便的角度,猛攻过去罢了。”
工匠技艺到了高处,竟然与最精妙的剑法相通?赵龙只觉得难以想象。他猜这次过招,只怕是小王爷的警告!他背脊冷汗直流,想起了暗桩的密信,赶紧双手奉上:“王爷,陛下赐婚了!”
斟云看罢密信,顿感头疼:“安国侯魏铁衣的妹妹?如果我没记错,魏侯爷是草莽出身,他那妹子多半也是个不知皇家礼数的练家子,哥哥这是想把咱们王府搅个天翻地覆。你去和曹公公商议一下,看他怎么看。”
这点斟云倒是没猜错,巽帝赐婚,虽说不知道魏雪衣到了王府会发生什么事,但至少在斟云和柳梦零之间打下一个楔子,就相当于在斟云和偃师千乘之间撕开一道口子。但是有些事情是巽帝想多了,在斟云眼里,大他两岁的柳梦零是姐姐一样的存在,并不掺杂男女之情。
这些日子,柳梦零一直在认真看书,偶尔抽点时间教杨月绮读书写字。柳梦零漫步在王府中,曹公公毕竟是老了,知识和能力都不足,她觉得这个王府缺了一个管事的女主人。
这些天,斟云留雀怜影在王府中管理账目,统管王府上下诸多杂事,虽说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但是始终名不正言不顺,总不是长久之计。
柳梦零走到一堵墙前,手指一伸,戒指中的丝线钉在墙头,她借力飞向墙顶,落在墙头上继续散步。她向来不走寻常路,遇墙翻墙,遇水架设丝线踩着线也要走过去。她看见几个家丁正在收拾荒废了很长时间的兰院,心中难免感到些许的不安。兰院是以前云阳侯府内娘亲的住处,如今整理出来,显然是为即将嫁入王府的王妃作准备。
若是王妃来了,雀怜影又该置于何处?柳梦零跃上兰院屋顶,走在屋脊上,走到尽头,又用丝线钉住隔壁楼,仙子般踩在空中,飘向对面。
对面是雀怜影居住的清影阁。那是一个两层的小楼,一楼是客厅,面积七八丈见方,二楼是雀怜影的闺房,面积回缩到只有五六丈见方,二楼花窗下就是一楼的琉璃瓦屋顶。柳梦零坐在一楼屋顶,背靠着花窗,和雀怜影就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这些日子,柳梦零心里总有些疙瘩,至今没有正式与雀怜影见面。
花窗后,曹公公正向雀怜影汇报云砂王妃即将嫁入王府的消息,雀怜影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笔并未停下,正在核对下人们送来的账本。王府名下产业遍布云砂郡各地,一些有合作关系的商队甚至把触角深入了帝都,各项事务错综复杂,实在费心。
曹公公告退,室内只剩下雀怜影,柳梦零听到眼泪落在纸上的声音。柳梦零隔窗道:“明姐姐,如果你不想看见王妃嫁进府内,只要跟我说一声,让她不能活着踏进这大门的方法多得是。”
多久没听到别人提起她的姓氏了?雀怜影身体微微发抖,这天底下,知道她姓氏的人还剩几个?她就像无根野花一般随风飘零,如今正主儿要来了,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处?柳梦零说要除掉王妃,这种流别人的血、鸠占鹊巢的事情,又如何做得?
柳梦零道:“云砂王府不是正常的王府,它更像一群被放逐天边之人共同的家,大家抱团生存,你所熟悉的正常的王公贵族家庭的规矩是不适用的。你觉得全府上下,谁容得下一个楔子王妃?”
雀怜影想起了前几日,斟云和梁六带着她到云阳城远郊的小镇上看偃师千乘的工坊。冰雪消融的荒地寸草不生,大量的工坊拔地而起,烟囱冒着浓烟,蒸汽机械轰鸣作响,外地运来的丝麻在金木机枢下变成一匹匹布。这种机关妖术,是别处所不容的。
雀怜影小声道:“柳姑娘想做的事,谁能拦得住?”
柳梦零道:“等她能活着踏进云砂郡再说吧。”
从帝都到云砂郡,路途遥远,出了帝都,周围慢慢荒凉,半夜,送嫁的队伍在凤花郡郊外歇脚。他们原本想找个县城落脚,能找到的却都是废弃的残垣断壁,昔日繁华的城镇已经荒草丛生,无处落脚。
黑夜中,出现了一双双眼睛,是野兽?府兵们拿起刀,警惕地看着荒野外。
“是流民!流民!”有侍卫大声叫喊,一把锄头砸在他头上,顿时活不成了。
在这荒凉的郊外,流民是战乱之下最可怕的存在。他们饥肠辘辘,成群结队,在饿死和被打死之间艰难挣扎,所以往往是行尸走肉般四处洗掠,寻找一切可以充饥的东西。
双方打了起来,侍卫们训练有素,一名又一名流民惨变刀下亡魂,但是流民数量实在太多了,漫山遍野、前赴后继,他们慢慢挡不住了,一名侍卫被菜刀砍死,又一名侍卫被铁铲捅死。那些流民根本不管这是什么皇帝派去的送嫁队伍,只知道抢钱抢粮食,反正饿死和被打死,横竖都是死。
“王妃!快逃!”一名侍卫死死拦住流民,话音刚落,顿时变成流民刀下的亡魂。魏雪衣持剑杀了几名扑上来的流民,她想去救侍卫,但是汹涌的人海很快把大家都冲散了。她只能夺路而逃,在黑夜中一脚高、一脚低地奔逃。
当天蒙蒙亮时,魏雪衣发现茫茫天地间只剩她一人。身上值钱的只有嫁衣上的珠宝,一把匕首、一柄长剑,还有一道圣旨。
荒原上,树皮草根都被流民们啃光了,像极了老家的惨状。魏雪衣知道兵荒的厉害,若是和平年代风调雨顺,农夫们一年到头辛勤劳作,有粮食可以养家糊口,倒也罢了;若是战火一起,战乱误了农时,一年就颗粒无收,只能以树皮、草根充饥,衣食无着落的农夫们变成流民,席卷还有余粮的村庄,破坏一切,又形成规模更大的流民。最后如洪水决堤,毁灭世间一切。
哪怕是战火平息后,这样的灾荒仍然持续好几年,才会慢慢停歇,而代价则是无数平民死于饥荒。
魏雪衣孤独地朝塞外走,靠着自己的两条腿赶路,靠着童年时和哥哥在荒山捕捉野兽和采集野果的经验活下去,靠着为民除害的信念,继续往云砂郡的方向走。
一日又一日,日升日落,魏雪衣开始时还记自己走了多少天,后来就忘了,只知道不停往前走,把捡来的死人衣服穿在身上,换下自己珠光宝气的嫁衣,慢慢变得衣衫褴褛,形如乞丐。在路上,她见过被饥寒的盗匪杀死、抢光的商旅横尸山野,也见过尸骨散落的荒村,偶尔也可以见到偃师千乘旗下的商队。
偃师千乘的商队与寻常商队完全两样,他们的武力更为强悍,哪怕是潮水般的流民,也无法越过防线一寸,倒下的尸体堆积如山。但是这样的商队也极贵,寻常商家想加入他们的商队,需要缴纳的入队金非常高昂,毕竟连珠弩、飞火铳、箭矢弹丸的成本极高。魏雪衣问了商队老大,最终也只能无奈离开。她钱不多,虽说珠宝还是有一些的,但是那都是皇家的东西,要是被偃师千乘认出了,只怕凶多吉少。
“你等一下,孤身女子走这条路可不寻常,你是什么人?”商队老大起了疑心。
魏雪衣道:“不过是江湖逐浪人,无根浮萍,四处游走,哪里好讨口饭吃就去哪里。”这是她和哥哥在诸皇子之乱前的和平岁月里过的其中一种生活,农忙时在家务农,农闲时到附近镇上的集市里卖艺。
其实江湖卖艺和行侠仗义,甚至和打家劫舍三者之间都没有武艺高低的区别,最大的区别只在于守不守王法。魏雪衣见过武艺比哥哥还高的人街头卖艺凑盘缠,一路卖艺到帝都,试图给高官巨富当护卫,谋取一官半职,也见过全然不会武功的小贼拦路打劫。
“阿土,和她过两招!”商队老大对一名镖师下令。
“姑娘请赐教!”镖师施展起剑招,摆起架势,陈旧的镔铁剑曾经取过好几名山贼的性命。
魏雪衣提起剑,同样是崩了口的旧铁剑,粗糙的式样是出自乡下铁匠之手。原来那把从皇宫兵器库里拿的好剑还是遗失了。
双方交手,剑招都是最寻常的乡下武夫把式,缺乏美感,但是简单实用,十五招过后,阿土看见无法取胜,突然变招,使出一招极为厉害的杀招,魏雪衣长剑脱手,落败。
“姑娘,多得罪了,我没想到这招威力如此之大。”阿土扶起魏雪衣,看着她手臂上的伤,心中愧疚。
“阿土,柳仙子教你这杀招时,不是说过不能轻易使用吗?”商队老大骂骂咧咧着。柳梦零任性,与旗下商队喝酒时,有时高兴会随手教众人几招,全然没有寻常江湖人物那种把武功招数视为珍宝、秘不外传的脾气。
魏雪衣的武功比寻常武夫高,却仍不如偃师千乘旗下的镖师。商队老大原本不想收留,但是既然手下的人伤了她,也不好丢下她不管,只好让商队里的一名舞姬为她包扎伤口,带她一同前往云阳城。
那名舞姬面容姣好,却没有华丽的衣裳,她们攀谈了几句,魏雪衣得知这只是天底下常见的悲剧之一:她自幼家贫,父母病逝之后,无处可去,于是只好寄人篱下,以美色取悦别人求生。如今中土衰落,她听说云砂郡那头往来胡商多,生意好做,于是试图到云阳城去,投奔当地巨富金万钧旗下青楼,讨个生意做。
同行几日,魏雪衣与商队镖师们也有点儿熟悉了,他们大多是来自中土的练家子,武功门派混杂,为了糊口,投奔塞外偃师千乘,做个最低微的镖师。商队歇脚打尖时,他们会聚在一起喝酒赌钱,或是切磋武艺。他们大多学过两种以上的武功,一种是投奔塞外之前的家传武艺,仍然严守规矩概不外传;一种是投奔偃师千乘之后学到的功夫,每人都会几招,倒是经常切磋交流。
一日,两名镖师吵得面红耳赤,打了起来,要不是商队老大劝架,只怕要一死一伤。他们在吵“一百七十二路追风剑”和“回斩剑”谁更强,前者剑走轻灵,剑招绚烂如夏花绽放,快如闪电;后者是极为怪异的反手握剑,将拳法和剑法融为一体,招式简单威猛。让魏雪衣震惊的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剑法都是柳梦零亲传。
“柳仙子最擅长哪种剑法?”魏雪衣随口问镖师们,以为最擅长的必定就是柳梦零最强的剑法。
众人大笑:“她不常用剑,趁手兵器是谪仙子亲传的天蛛丝!”
魏雪衣暗暗心惊:柳梦零的武功到底高到何种地步?她要是贸然进入云砂王府,那还不是死路一条?
又过几日,商队遇上一股山贼,魏雪衣敢拼敢打,给镖师们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这是进入云砂郡前的最后一股山贼。等到了云砂郡境内,就再也没有山贼了,毕竟那是偃师千乘的地盘,真正为非作歹的山贼会被无情镇压,而衣食无着落的流民会被招往各地的工坊,出卖劳力,换取一日三餐。
当夜,他们在一座小镇歇脚。镇上的集市兜售南北杂货,各路商旅交流消息,很是热闹。商队老大和落脚的商家攀谈,双方都是偃师千乘旗下商号,自然也谈得来。镖师这种刀尖舔血的工作薪酬可不低,一些镖师在商号里购买珠宝,作为带给老婆和闺女的礼物。
“这位大兄弟眼光真好,这可是皇宫大内的金丝盘翠镯!”老板一个劲儿地赞镖头有眼光。
镖头问:“皇宫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老板道:“前些日子,云砂王妃的出嫁队伍不是被流民洗劫了吗?随嫁的金银珠宝大多都是皇宫里的宝物啊!这王妃也真可怜,还没进门,就下落不明了,只怕是凶多吉少哪!唉……”
镖头与老板闲聊:“老兄,照你看,这云砂王妃,你觉得是嫁进王府好,还是别进王府好?”
老板一手打算盘,一手记账,小声说道:“说句实在话,对我们这种人而言,王妃自然是永远别进王府的好。柳仙子是咱们偃师千乘的十万夫长,好处不必多说;咱们能有武装商队打通商路,也多亏了小王爷的全力支持,才能让这中土不产的机织布匹、精巧工具销往帝国各郡县,赚得盆满钵满。当然也多亏了雀姑娘能像个主母般打点庞大的产业。要是这王妃一进府,哪里还容得了柳仙子和雀姑娘?就怕这神仙打架,殃及咱们老百姓,连生意都没得做啊!”
“老板,这把剑怎么卖?”魏雪衣看见了她从皇宫带出的长剑。
老板头都不抬:“这是女子用的剑,对男人而言太轻、太细,不称手,卖不出去的东西。你喜欢就五十个铜板,卖给你了。”五十个铜板对于这样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而言并不算贵,但是这价钱也相当于寻常人家两个月的开销,又不能算便宜。魏雪衣的第一笔薪水就全都拿来买这把剑了,于是又落得个口袋空空。
又隔两日,商队到达云阳城时,已经是塞外阳春。商队解散,镖师返回镖局,商队老大回行会交接生意,只剩魏雪衣不知何去何从。魏雪衣将一身珠光宝气的嫁衣,连同赐婚的圣旨,埋葬在城外荒谷中,然后穿着一身旧衣,用布包裹了长剑,背在身上,走进云阳城。
这座塞外第一雄城果然名不虚传,广厦林立、飞檐斗拱,酒肆茶馆林立,往来胡商如织。最为神奇的是虽然云阳侯已经过世多年,云阳孤军仍然代代镇守此城;朝廷号令无法到达此处,云阳县令仍然兢兢业业,将城里城外维持得井井有条。
“话说这云砂妖王啊,身高十丈、青面獠牙,一吐气,飞沙走石,一餐要吃十头牛、二十匹骆驼,一脚踩下去就倒塌一座城,不知多少百姓死于非命。当然,本故事纯属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来自中土的说书人正在茶馆讲述云砂妖王的故事,听得听众们一愣一愣的。
“听说那云砂王妃,落到了上万名流民手里,死得惨啊!”街边贩夫走卒的小道消息听在魏雪衣耳里,让她对流言的威力初有体会。
魏雪衣顺着大路,走到云砂王府正门前,看着那朱红色的两丈高墙,她知道自己进不去。毕竟外头关于她的死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哪怕是手持圣旨也没用,说不准被人视为捡了圣旨冒充王妃的骗子而处死。
王府正门向来是不开的,毕竟这偏僻的云砂郡不会有比王爷还大的贵客大驾光临。魏雪衣顺着围墙边的街道走到侧门。虽是侧门,却也比寻常富户的正门要宽敞很多。一辆马车停在门边,车边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府兵,一名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登上马车,举手投足间尽是大家闺秀风范,就连身边那名丫鬟身上也是上好的衣裳,比寻常小富人家的千金还穿得好。
“雀姐姐,小心点儿,别摔着。”丫鬟的声音让魏雪衣心头一震,那就是传闻中独得小王爷恩宠的名妓雀怜影?只有出身显贵豪门的女子才会有这样的绰约风姿。她到底是什么人?
“孙头领,去东引村的蒸汽锻铁作坊。”雀怜影轻声吩咐,于是车队启程。
魏雪衣目送车队离去,她需要找个容身之所,找个能充饥的方法。然后接下来的日子怎么办?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