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偏离时代却走入历史文化深处的个人实践
张新颖:我觉得沈从文这个人有一种能力,一种绝处再生的能力,这种能力,当然是综合因素形成的。一九四九年他精神“失常”以致崩溃,有时候我甚至这么想,他幸亏精神崩溃了,如果他没有崩溃,像我们普通人一样,他一九四九年以后就不会有这么大的成就,他做文物不会做得这么坚定。这个也说不清,就类似凤凰涅槃啊。一定要死过一次,然后再活过来,才是真的活过来了,否则就是半死不活的。很多人在那个特殊时代里就是半死不活的。我觉得他就是死过一次再活过来的,不可能再把他打倒了。我在看他下放时的书信时,感觉特别强烈。下放的时候他的文物研究不能进行了,连一本参考书也没有,可是他还是凭着记忆写了那么多东西。本来人家是不要你做任何事情的,他本身又老又病,血压平常就是两百二,可他一定要做个什么。他下放的时候写了很多旧体诗,为什么要写这么多诗呢?一点也不是文人的风雅,而是那时候觉得文物研究没法进行了,就要做一件能够做的事,所以他说他写旧体诗是酝酿再一次改业。他是把这个当成事业去做的。他的精神里有非常强的生命力,非常强的再生能力。他自己说是乡下人的生命力……这个一般是很难,要是一朵花,这么折腾,很快就死了。
刘志荣:为什么他会这么样?抽象一点讲,你可以说他生命力强,跟野草一样,野草是不容易死的,一朵花很容易就死了。但这个还是太抽象。
张新颖:具体地谈,不过具体地谈还是抽象。我觉得有一个观念很重要,就是“有情”,这个“有情”是支撑他生命实践的一个不可或缺的东西。你看他做文物研究,他对文物是“有情”的;你看他的文学,他老是写家乡的那条河,因为他太爱它了。他为什么那么困难的情境下还要去做文物呢?因为文物一件一件的在他看来是活的东西,而这一件一件的文物,这些一个一个活的东西,在他那里可以连成一条河的,是人的创造、人的智慧、人的文化的一条河,他可以连成这么一条河。他对这条历史文化的长河爱得深沉。
刘志荣:你讲过他的文物研究和文学是相通的……
张新颖:对,我觉得它就是一回事情。
刘志荣:说到“有情”,其实也是他和人家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说到四川参加土改,他在晚上读《史记》,颇有会心之处,写给张兆和的信中,独到之处,是把“事功”和“有情”对照起来,“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有情”是很难觉察的,在历史下面,但少了这个,历史就少了很重要的部分。从这里去讲,他的文学和他的文物研究都不过是他的“有情”的表现,但这里还有可讲的,就是他的文学和文物研究,都是对别人忽略了的普通人的“有情”的关注:他的文物研究做的都是人家不要的,衣服啊,绸缎花纹啊,各种小的东西,“花花朵朵、坛坛罐罐”,是很普通的文化产品,不是精英的东西;他的文学也是这样,写的不是什么“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就是很普通的、人家忽视的、遗忘的人和事,但这些东西就是历史深处的、有情的。这个东西我们过去认为不重要,顶多说他写的是牧歌,或者说他写的是偏僻边地的东西——似乎是仅供人猎奇的,但实际上并不是偏僻的东西,就是普通人的东西,至关重要,但一般人不注意的东西。沈从文为什么会对这种东西“有情”?确实是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张新颖:他的文物研究关注的是那些普通的东西,他从这些普通的东西上能够看到普通人的生活,体会到普通人的情感。他对这个是一往情深的。他看到银锁银鱼,会想象到小银匠一面因事流泪,一面用小钢模敲击花纹;看到小木匠和小媳妇做手艺,能发现做手艺人的情绪和手艺之间的紧贴或者游离。他用心于工艺美术,用心于物质文化史,对普通人的哀乐和智慧“有情”,和一般的关注文人字画什么的有很大距离。根本上看,这个文物研究的着眼点,其实也是他的文学的着眼点。
说到“有情”,我们会发现现代教育是有些问题的。沈从文在四十年代也反省了这个现代教育,它有一个缺失:情感教育,没有情感教育。情感教育不是教你谈恋爱,而是养成你对历史文化和万事万物的情感。在我们的教育当中,是把这个给排斥掉的,这是不符合现代规划的一个东西。现代规划不需要这个,我们在现代教育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人,对万事万物是没有感情的;我们只对现代教育培养出来的,它要我们有感情的东西才产生感情。比如说,我们对现代的国家有感情,我们对现代化的想象有感情,对光辉灿烂的人类未来有感情,或者对什么什么有感情。我们有感情的东西都是理论允许我们对它有感情的,而这个理论,它是不会让你对千百年来没有被记载的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有感情,这个本来就是被现代划出去的东西。
刘志荣:我们为什么对现代的建制那么有感情呢?我觉得穆旦有段诗说得很好:
这段诗我觉得我们现在比较容易明白,中国现代史上那些大的规划,乃是因为有迫在眉睫的民族危亡的危险,我们才对它们滋生感情。而那种本来的、自然的生命里面生长出来的东西,对普通的万事万物的感情,或者用沈从文的话来说就是朴素的“爱”,却被忽视、被磨平了。但实际上这是缺少不了的。而各种现代规划产生出来的东西,事实上你是没法对它有自然生发的、不可须臾离之的那种感情的。沈从文刚好是在这个方面感受比较深,这其实是很了不起的,就是他所说的:“有情”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甚至好像是很软弱的,可以忽略的,但真的少了这个,历史就少了非常重要的部分,就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
讲到这里,我觉得沈从文在一九四九年以后所写的未完稿的《抽象的抒情》非常重要,这篇文章有点像为某个大会准备的发言稿,有点提意见性质,又有点防卫性质,好像是故意把自己的理论淡化了一点,但有一个地方他是非常清楚的:他讲伟大的文学艺术,是可以让人类的感情互相流通灌注的,所以几千年前的东西到现在还能感动人……还是把艺术看作生命流通灌注的体现。他的文物研究,还有文学写作,相通之处,我觉得正是在这一点上有所体会。
张新颖:《抽象的抒情》还谈到,在那个时代,文学艺术中千百年来的创造热情、动力和理想都被摧毁了,在这种情境下,一个作家,不外两种出路:他不写,他胡写。不管是不写,还是胡写,他都“完了”。沈从文自己选择的是不写,这个不写是对不胡写的坚持,但他不写为什么就没“完了”呢?因为他重新找到了一个知识分子创造事业的方式,找到了实现生命意义的有效方式。表面看起来他从事文物研究是避世的、消极的,实质是另一个层次上的积极。
具体到他的研究,表面上他关注的多是不起眼的东西,做琐细的工作,好像没有太大的价值,而等到时间长了,慢慢就显出价值来。
刘志荣:说到这里,我就想到,他对细小的、普通的、我们很容易模糊过去的人、事、物的关注,其意义也许正在于一点一点的“积渐”方面:比如,当我们要追逐一个外边的、“伟大”的目标时,我们会觉得这种东西太小,不重要,先放到一边去;那种感情太普通,不重要,也把它放到一边去……但慢慢放了很多很多之后,回头一看,我们成了“非人”了。但沈从文一直是对这些细微的、根本的东西有感情:文学方面一点一点写了那么多,文物研究方面又一点一点做了那么多,现在看,他在这两方面的成就都是很了不起的,但这都是很细小的工作积累的,这种细小的工作,我觉得,夸大一点说吧,就是在一点一点积累我们这个民族的元气。对自然、对人、对周围万事万物的感情,一旦没有了,或者一点一点把它损失了,这是很大的损失;但一点一点积累了,即使是在很糟糕的一个环境里吧,它也未必不会产生出好的东西来。
张新颖:对沈从文的文物研究,从学术本身的角度来看,我们毕竟是外行,还是让专家们去评价;但沈从文在一九四九年以后从事文物研究,不仅需要从学术角度评价,你把他的文物研究作为一个行为来看,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在一个动荡的时代进行实践的方式来看,他这样的选择是非常值得探讨的。
刘志荣:有一点很有意思:他在四十年代,是一个很糟糕的环境,他会那么紧张,会思考那么多的问题;五十年代环境更加糟糕,他反而比较平静。
张新颖:他精神崩溃以后,慢慢恢复好了;然后这个心情就逐渐平静下来了。当然了,他也在不断地发牢骚,但基本上主要的心态是平静下来了,我觉得这个是一个奇迹。这个平静的原因,根本上是他重新找到了自己创造事业的方式。
刘志荣:四五十年代转折关头,他写了很多“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夙命”啊之类的东西,可能正是在这个时候,从极度精神紧张导致的绝望中清醒过来后,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一旦真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他就不会再像前一个时期,想不通也硬是要想,做不到还是要努力去做。在这之后,他也许会是这么一种心态:一点一点去做吧,能做多少是多少,天地运行,生生不息,人类干过那么多蠢事,但你要他一下子消灭,也没那么容易。好多东西貌似弱小,还是有力量的。
张新颖:他决定到历史博物馆研究文物,家里两个读中学的孩子跟他闹,觉得社会在这么向前发展,你却到古旧的东西里打转转,很落后,跟不上时代。其实一百多年来,我们中国人一直都很担心自己跟不上时代。而这一百年来的中国社会历史,几乎就可以说是时代挟裹一切的历史。从伟人豪杰到凡夫俗子,几乎都有一种唯恐被时代抛弃的无意识恐惧,大家自觉地追赶时代,自觉地投入到时代的洪流中去,尽管心里都清楚没有几个人能呼风唤雨,引领时代,可是至少也要做到与时俱进,随波逐流。有普遍的不自觉恐惧,也有普遍的自觉追求,有这样的思想意识做基础,时代对人的影响、改造就容易进行,而且进行得完全彻底,势不可挡。社会和时代的角落是被人鄙视和摈弃的。
沈从文恰恰找到了一个角落的位置,而且并不是在这个角落里苟延残喘,是安身立命。处于时代的洪流之外的人也并非绝无仅有,可是其中多数是逃避了时代洪流,自己也无所作为的。沈从文却是要在滔滔的洪流外做出实在的事业。
我把沈从文的选择称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实践,但毋庸讳言,沈从文是有些瞧不上一般所谓的知识阶级的,对比于他这个“乡下人”,知识阶级似乎本能地就具有得风气之先、闻风而动的本领,灵巧应变,适应趋时;而他几乎一贯地固执己见,晚年一篇未写完的自述题为“无从驯服的斑马”。多少具有反讽意味的是,恰恰是知识分子,多少年来一直强调独立性、自主选择、自我坚守等等。因此就尤其值得反省:以往知识分子所强调的独立性,对于个人与时代之间的关系的选择,对于自我在时代中的位置的确立,是不是进行过质询和探问?一九四九年以后,沈从文的角落位置和在角落里的作为,应该能够为我们提供一些启示;否则的话,我们就只能停留在对他工作成就的赞叹和对他命运的感慨上。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还意犹未尽,还有许多地方没有说到,说到的地方也有很多的意见没有确切的定论,还有很多意思没有说清楚却召唤着我们去尽量弄清楚,去获得更多更深的理解——我想,重读沈从文之所以有价值,有吸引力,也正在于此吧。
二〇〇五年四月,复旦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