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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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耀夜之关

细草柔荇在脚下被小心分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肖南回压根也不确定这个方法是否可行,只能尽力分辨着黑暗中的光亮。

越来越密集的萤火像是一条天然的屏障,将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隔了出来,她与钟离竟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条泥路上前行,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觉视野渐渐开阔,脚下的土地也开始多了些碎石,变得坚硬起来。

绕过最后一片湿地,一个巨大的山洞口出现在前方,它似乎是开在一处白石堆成的土坡上,洞是向地下延伸的,黑漆漆的,望不到尽头,宛如一张巨兽的嘴。

”这是......“肖南回仔细分辨着洞口石碑上的古体字。

”白耀关。“

钟离竟看着石碑,淡淡开口道:”这便是已经荒废了数百年的白耀关。“

火星随着灼热的空气飘向半空,钟离竟与肖南回盘腿坐在山洞洞口的碎石滩上,背对黑漆漆的白耀关,面向空无一物、夜幕低垂的沼泽大地。

肖南回将湿掉的靴子放在火旁烘烤,鼻间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清苦气味,冲淡了沼泽吹来的潮湿味道,竟然有种令人心安的感觉。

肖南回回头,盯着几步外坐着的男人看了许久,心中有点好奇。什么熏香能这么持久,外衣都没了味道还在。

”喂,你身上到底是什么味道?不管走到哪都能闻到。“

夜色下,钟离竟一动不动的侧脸像是神庙里供奉的神像,沼泽地里带来的点点污泥还未来得及拭去,散落的发丝也无暇整理,却也终于让这尊神像有了几分人气。

“死人骨头的味道。”

“死人骨头?”

吓唬谁呢?肖南回四处张望着,钟离竟把左手袖子提起来些,露出手腕的佛珠。

肖南回见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难道说,拿给郝白做药引的佛骨舍利,其实是这佛珠?可佛骨舍利一枚已是难得,这人怎么有这么多?这算什么?炫富?

像是知道肖南回在想什么,钟离竟理所当然地看向她:“我是个有佛缘的人,你莫嫉妒,也别把我想俗了。”

什么?她看着像是个俗人吗?

好吧,确实挺俗的。可你又高级到哪里去吗?

温暖的篝火照亮了这座已经数百年未闻人语的石碑,将上面的字照的纤毫毕现。

肖南回抬头看着碑上的字,有心刁难:“这上面写的什么?”

钟离竟就靠在火堆旁的石头上,老僧入定一般,听到声音才缓缓睁开眼,瞥一眼石碑的方向。

“晴晚不过白耀关,破晓走黑不走白。”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真的认识,还是随口胡说的,肖南回还是小小惊讶了一下。

赤州各地都有各自方言,但据说上古时文字与语言都是统一的,待到如今古音已经因为无从考究而失传,但古体文字还尚有人可识得,只是能够通晓的人实在不多了,而这其中大都是年过半百的学者或昔日贵族,年轻人甚是少见。

如果有,这样的人在赤州绝不会籍籍无名。

“我在永业寺见过你,你是阙城人?”肖南回终于问出心底的疑问,她隐约觉得,这人的身份并不简单。

但她没想到钟离竟会真的回答她:“算是吧,我只是丞相府的门客而已。”

丞相府?那不是就在昱坤街隔壁的斜对面?

肖南回起疑道:“可为何我之前从来没在丞相府附近见过你?”

“我身体不好,出门都是坐车,你平日在侯府的时间也不长,自然没见过。”

肖南回觉得这话缺乏说服力,但却也一时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话,但随即才想起来,对方早已知道自己是青怀侯府的人了。

一定是那次她在永业寺祈福时候说的话让对方听了去。

拜他所赐,肖南回得了人生中第一支下下签。

“你冒充寺庙僧人,还偷听别人祈福。”

钟离竟对这控诉仿若未闻,再次闭上眼。

肖南回最恨别人装傻充愣,若是放在以前,她说不定会跳起来狠狠踹这人一脚,但一想到不久之前对方刚刚救了自己一命,便又作罢,低头专心烤起火来。

时间静静地流走,这一夜却似乎格外漫长。

除了风声,这里什么也听不到。

时间久了,如果没人说话,你会以为自己已经聋了,分不清那是外界的风声还是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

而空气从沼泽的方向涌向山洞,带来的都是荒凉的味道。那是千万年间草木腐朽的气息,夹杂着水的腥气,充盈着鼻腔和每个毛孔。

肖南回不喜欢这种感觉,那些水草中飞舞的小虫,挣扎着破茧而出,然后争抢食物,雄虫精疲力尽地寻找雌虫,拼尽全力繁育着下一代,最后迎接死亡,朝生暮死日日轮回,平白无故地让人想到生命的短暂和早衰。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将已经干透的靴子穿上,边穿边哼起一首小曲,试图冲淡这令人颓丧的氛围。

那是她几年前在玄门岭一带驻兵时,听当地山民唱过的调子。原本是很长的一首歌,如今她只记得其中一小段,便反复哼着。

一直沉默不语的钟离竟突然开口问道:“唱的是什么?”

“这是山民歌颂山神的歌。他们信奉永恒的山神,传说如果山神被歌唱者婉转的歌声打动,便会将祝福降临在这个人身上,让他享有同自己一样的永生。”

说完,肖南回便发觉那人万年不变的脸上竟多出些情绪,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眼睫在他漆黑的瞳仁上投下一层阴影。

“世人追求永恒二字实为愚蠢,他们不晓得只有初始没有终结的可怕之处,岁岁年年于永恒而言也同一瞬一息没有区别,那感觉就像是掉入虚无之中,而这虚无永远没有尽头。”

自初识到现在,肖南回甚少在钟离竟的脸上看到表情,然而他刚刚在说那番话时的神情是前所未有、毫不掩饰的厌恶,那是一种从心底涌出的情绪,令没经历过的人都感到害怕。

肖南回有些愣怔,她一直以为,眼前的人是千岁的高山、是万年的湖泊,难以撼动、不起波澜,可如今她却隐约有种感觉:他的情绪只是深藏在山脉湖底,多数时候无人能见无人能晓,可终有一日会洪水滔天、地动山摇。

她斟酌了一会,才慢慢开口道:“世人追求永恒,大概是因为永恒并不存在吧。”

钟离竟却笑了:“你说的没错,所以死亡有时也不全是坏事。世间欢愉总是短暂的,如果不能停留在喜乐的瞬间,人便总是要面对悲苦的来临。悲苦过后又是喜乐,周而复始,只有死亡才能让这一切停止。”

“可是如果没有痛苦,哪里能衬出快乐的可贵?”肖南回一脸真诚地说道:“永业寺的一空法师曾经说过,生而为人,总是要吃苦受罪的。既然避免不了,不如坦然面对。”

言罢,她才发现钟离竟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直将她看的有几分发毛。

“你盯着我做什么?”

钟离竟又沉默了片刻才面无表情地说道:“一空没说过这话。”

肖南回面上一窘,随后有些心虚地狡辩道:“一空法师最爱说话了,他每天说那么多句话,你怎知他没说过?”

钟离竟微微侧了侧头,端坐的姿势变得有几分慵懒,语气也带了些戏谑:“我与一空乃是多年好友,他每日除了念经几乎不开口说话,他一个西海外来的人,赤州音韵都还没学利落,哪来那么多话。”

肖南回被怼的哑口无言、无名火起,要怪就怪就怪这无趣的夜晚和无趣的地方,她一定是刚刚脑袋进了泥水才会想要和这人坐在这里聊天。

她刷地站起身来,活动着手腕踢着腿向洞口走去:“火不够旺了,我去捡些干柴。”

钟离竟瞧着那气鼓鼓的背影,对着火堆突然就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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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肖南回感觉到脸上多了点温度。

她睁开眼就看到金色的朝阳在沼泽上缓缓升起,炙热的光在地平线上翻滚而出,刺透了沼泽上终年不散的雾气,反射出一片片明晃晃的光,像是有人在这片荒凉之中摔碎了一片巨大的镜子,镜子的碎片如今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出耀眼的白光,亦真亦幻。

原来这才是白耀关取名为白耀的原因。

萤火虫又名耀夜,夜晚的时候,大批萤火虫从白耀关入口的地方钻出,在有水的沼泽地上觅食,只要避开有萤火虫的地方,就能避免陷入沼泽之中。但萤火之光十分微弱,只有在月色不甚明亮的夜晚才能看得清,因此才有“晴晚不过白耀关”。

而到了白天,萤火虫便都蛰伏起来,隐没于沼泽中的路又消失不见了,此时只有日出前后的一个时辰可以出关,且只能出关不能入关,因为白耀关出关洞口朝向正东,太阳刚刚升起时会照亮沼泽上有水光的地方,将可以走人的路显露出来,只要避开反光的地方,就能顺利走出沼泽。因此才有“破晓走黑不走白”。

肖南回怔怔看着这天地间最平常、却也最神奇的一刻,一时忘了言语。

她突然想起那个传说中只身对抗一支军队、最后尸沉沼泽深处的亡国公主,她会不会也看到过这样的日出呢?或者她走进了那个废弃的关口,一路向下去到了地心深处?

“走吧。”

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钟离竟站起来,转身看向肖南回,晨起的朝阳将他的脸镀上一层如火般的颜色,他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清晨,他们正要出门去一个普通的、没有危险的地方。

肖南回迎着朝阳露出笑容,突然觉得有这样一个波澜不惊的同行者也不算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