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来自北方的眺望
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春天,北方草原上,还是一片萧瑟。上天似乎并没有因辽国前一年打了胜仗,而对它格外青睐。
但天气再怎么寒冷,依然冷却不了契丹人火热的心。打了胜仗的辽国,举国沉浸在一片欢愉中,即使此时正值隆冬,部众们的喜悦依然溢于言表。
这个时令,中原王朝讲究过年,契丹人早先没有过春节的习俗。每年到了这个季节,他们除了偶尔外出打猎,便只待在家里避寒。后来,那些到了辽国的汉人,每年这时候都开始过年,举行一些庆祝活动。慢慢地,辽国也受到了影响,便有人效仿汉人,营造起了过年的氛围。
辽国统治者没有过分干预这些事。辽景宗时代,对汉人的很多生活方式也极为推崇。
这就形成了一种趋势:汉文化不断地渗透到辽国人的生活生产中。
当然,尽管受到汉文化影响,但契丹人还是坚持着他们原先的很多习俗。春天,等到暖和了,按照四时捺钵(1)的制度,皇帝还是会去炭山进行春捺钵。
只是这段时间,天气冷,很多人都在家里避寒,享受一年来难得的安静生活。相信过不了多久,辽国还会向外发动战争,到时家人就会分离,出去征战。
但对契丹人来说,长期在家里闲居,也非长久之计。毕竟契丹人本身就是马上的民族,彪悍好战、粗放豪迈是他们的本性。
即使是皇帝辽圣宗,受汉文化影响较深,也有些待不住了。虽然他也读书、处理政务,可走动的地方仅限于斡鲁朵(2)。
整个冬天,辽圣宗除了给萧太后请安,接受身边诸如女真、室韦等部落的朝贡,也就是处理一些力所能及的政事,再无事可干。
其实,此时的辽圣宗已三十二岁,自幼饱读诗书,是个手段高明的国君,完全有能力执掌国家,但因为这些年来,国家大事一直由长于行政的萧太后摄政,辽圣宗也就成了清闲君主。
不过,辽圣宗愿意让萧太后把控朝政,也愿意听从萧太后教导。他们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将契丹人带上富裕的道路。他们之间不存在利益相冲的关系。辽圣宗越来越见识到萧太后处理事情的高明手段,他只能暗暗学习。
这一点与中原大为不同。中原王朝的年幼男性统治者长大后,对于太后垂帘听政之事多有反感,以后宋朝的仁宗、英宗、哲宗都是这类人。
就这样,一个冬天,辽圣宗都窝在斡鲁朵中,思考着辽国的国运。其间,萧太后曾询问过他对辽宋关系的看法。辽圣宗觉得,辽宋关系不可能长期悬而未决,最终必然会有一种解决的方式。只是目前,他还难以想象出一个两全其美之法。
萧太后听了辽圣宗的话,并未表态,也看不出她到底是赞同还是否定。
如此,时间便从公元1003年转到了1004年。但这个春天,因为寒冷的无休无止而显得相当漫长。
某一天,中原的宋朝还沉浸在过年的氛围中时,辽圣宗决定到鸳鸯泺(3)打猎。这是辽国皇帝每年都要做的事情,只是每年的时间不同。
当然,这次辽圣宗对外界宣称是打猎,其实是关注宋朝边境动静。史籍记载:“丁亥,辽主如鸳鸯泺。”(4)
有些需要秘密进行的事情,就需要保密。即使外界明知此事,也得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拒不承认。
萧太后赞成辽圣宗这么做。这江山社稷,迟早有一天需要他来继承。到那时,她将毫无保留地还政给儿子。
辽圣宗邀请母亲一起狩猎,也可散心,但萧太后拒绝了。萧太后感叹自己老了,身子骨已多有不便,打猎这种事,是年轻人的专长。
辽圣宗也不勉强,在萧太后面前,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不久,辽圣宗便带领着随从去了鸳鸯泺。这里有辽国前几代祖先的足迹,有阿保机在此产盐的历史。(5)辽圣宗欲在此寻觅祖先的足迹,也想叩问自己的心灵。
看着儿子消失在大路口,萧太后叹息了一声。她刚刚说的话,绝非应付儿子,而是的的确确感觉到自己老了。衰老正如草原上的风,不断钻进身体的每个毛孔里。
这几年来,她感觉很多事情开始变得力不从心。有时候,回想起年轻时扶持丈夫耶律贤(6)的岁月,简直不敢相信,那时候自己竟能那样吃苦受累。那段筚路蓝缕的创业过程,让她无暇顾及身体是否舒适。
如今的萧太后,已五十有一。还有几个月,就到了她五十一岁寿诞之时。这在契丹人的平均寿命里,已经算是“高龄”了。
中原文化里,将五十岁称为“知天命”。萧太后尽管风姿不减当年,但岁月在她俊俏的脸上也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原来漂亮的脸庞,也嵌入了一层暗暗的色斑。尽管这些色斑会被胭脂遮挡,但每天卸妆之后,面对着铜镜里真实的自己,萧太后还是感觉到了岁月悄无声息的更替。
往事不堪回首,一波三折的政治生涯,让萧太后不敢再追思往事。若不是现实所逼,哪个女人愿意抛头露面,故作强大?
那些和她一起打天下的人,一个个陆续离她而去。先是丈夫耶律贤,到后来,耶律休哥、耶律斜轸也相继而亡。现在,身边只有韩德让一个人陪伴。但她和韩德让已过了儿女情长的年纪,剩下的更多是对现实的理解和接受。
寂寥,空旷,孤独,这六个字最能反映萧太后的心情。而到了公元1004年二月,这种心情尤甚。当时,辽南院枢密使邢抱朴(7)病逝,进一步加深了萧太后的失落心理。这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却走在了她的前面。
身边的这些人不断消亡,也预示着她创立的那一套政权体系正在坍塌。身边那些新面孔,一时半刻还看不出能力是否出众。但这些人,总归与自己有种天然的隔阂。萧太后不反对辽圣宗起用新人,毕竟这大辽的天下将来终究会要由他们来管理的。只是,这种岁月催人老的感觉,着实让人心生悲凉。
萧太后常常扪心自问: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大势已去?她甚至会想到死亡。然而,这种死亡之感,也仅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稍纵即逝。
萧太后不放心,因为最重大的问题没有解决。
在萧太后波澜壮阔的一生中,丈夫死的时候,她没有害怕,因为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儿子耶律隆绪刚刚继承皇位时,她也没害怕,因为那时候身边有耶律休哥、耶律斜轸和韩德让等人。
在萧太后这一生中,让她最放心不下,也视为最大的问题,那便是辽宋关系问题。这个问题,几乎困扰了她的一生。
截至这个春天,辽宋已经打了二十五年仗。这二十五年里,辽宋边境问题依然悬而未决。
这个问题不能再拖了。若再拖下去,必会生乱。尤其这一年年的时光流逝,不断提醒着萧太后,她已然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说不定哪一天,她就要撒手人寰。
她暗下决心,必须在自己去世之前,将宋辽的问题彻底解决,这样她才能放心。否则,等她一死,辽国皇室那些旧势力就会死灰复燃。到时,国内各种势力也会趁机作乱,再加上强敌宋朝一直对边境虎视眈眈,急不可耐地想要夺回幽云十六州,这诸多因素,都会让辽圣宗面临内忧外患。
若真是这样,她便没法给已经死去的辽景宗交代,更有愧于辽国列祖列宗。
可如何才能解决掉这个问题呢?她思来想去,都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战争很显然解决不了问题,如果能解决辽宋边境问题,辽宋也不用打二十五年仗。
萧太后想到了和。是的,以辽宋如今的局面,谁也吞并不了谁。用中原人的话说,就是不分伯仲。这种情况下,长期战斗下去徒劳无益,只会让两国人民陷入无休无止的战争旋涡里,国家也得不到兴盛。辽国需要的是长治久安,是人民的安居乐业。
和是最好的方式,可是要和就需要谈判,而谈判就需要有谈判筹码。这便如赌博一般,手中必须有赌注。
可怎样才能得到谈判的筹码呢?这个疑问,难住了萧太后。然而,这种事,只能自己思考,别人帮不了忙。即使是韩德让,也无法替她解决这个问题。
思来想去,一筹莫展。最终,萧太后觉得,以战促和是最好的办法。先发动几场战争,夺取宋朝几座城池,然后坐下来谈,就有筹码了。在战斗中获得主动权,最终逼迫宋朝和谈。时刻都得牢记:弱国无外交。
战一定要战,和也一定要和。可这个尺度太难把握了。
这样的想法,一直在萧太后的脑海盘旋着,挥之不去。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萧太后听说李继迁被潘罗支射死,整个西北也出现了短时间不稳定。这时候,党项人与辽宋的关系就有点儿暧昧了。尽管李德明已经向契丹通报了李继迁的死讯,契丹也册封了李德明,可萧太后还听说李德明已经派人到宋朝主动请降。似乎,战争的天平开始偏向了宋朝。而要扭转天平,必须发动战争。
如此看来,辽宋之间的战争已经无可避免了。天下都在看着辽宋关系的最终走向,进而影响整个中国版图上大大小小国家的命运。
随即,萧太后命军中几个重要将领操练士兵,准备打仗。大家对萧太后的安排,似乎心领神会,便带着人开始执行命令。
契丹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开始外出活动筋骨。训练场里,呐喊声不绝于耳。
这一练兵就是几个月。萧太后命人不断打听着宋朝境内的消息,不断对眼前的时局做出判断。
每天站在斡鲁朵外,听着士兵们的呐喊声,萧太后总是良久不语。她等待的那个结果,会顺利吗?
草原已经有了一丝丝透绿,夏天的脚步已经踏上了草原,节令到了膘肥马壮之际,战马已养足,士兵已操练好。
下一步,就是大军出动,冲向关南那片地方。
这段时间,萧太后总是向南观望。她常常在想:南方的宋朝,在干什么呢?
(1) 《辽史·营卫志》:“辽国尽有大漠,浸包长城之境,因宜为治。秋冬违寒,春夏避暑,随水草就畋渔,岁以为常。四时各有行在之所,谓之‘捺钵’。”
(2) 又称斡里朵、兀鲁朵、窝里陀、斡尔朵、鄂尔多等,意为宫帐或宫殿,是突厥、蒙古、契丹等游牧民族的皇家住所和后宫管理、继承单位。
(3) 位于今河北省张北县西北境内。辽金之世,历为帝王狩猎之所。
(4) 《续资治通鉴·卷二十四》。
(5) 《新五代史·四夷附录第一》。
(6) 契丹名耶律明扆,辽世宗耶律阮次子,辽朝第五位皇帝。公元969年,辽穆宗被侍从杀死,耶律贤被推举为帝,尊号天赞皇帝,改元保宁,庙号景宗。
(7) 根据《辽史·列传第十》等整理而成。邢抱朴,生卒年不详,辽国西京道应州(今山西应县)人,刑部郎中邢简之子。其人生性聪慧好学,博古通今,主要活动于辽朝景宗耶律贤和圣宗耶律隆绪时期,是辽圣宗时期的重要辅臣,于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