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国一哥成长史
不良少年曹阿瞒
要看清三国一哥曹操这个人,一切都要从头说起。
曹操,字孟德,小名吉利,小字阿瞒,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市)人。陈寿的《三国志·武帝纪》称他的祖上是西汉开国元勋、丞相曹参,其实这个说法并不靠谱。因为很多人都知道,曹操的爷爷曹腾是宦官,曹操老爸曹嵩只是曹腾的养子。所以明摆着,曹操本来不姓曹,只是跟了曹腾的姓而已,就算陈寿有证据证明曹腾是曹参的后人,可从血缘上来说,曹操跟曹参也没有半毛钱关系。
充其量,只能说是宗法上的意义,毕竟收养关系在古代也算是延续了香火。
有人可能会说,人家陈寿的意思,可能是说曹嵩是曹参的后人,这不就对上号了?
可问题是,陈寿也不知道曹嵩的家世出身,他在《三国志》里就老实承认了:“莫能审其生出本末。”倒是为《三国志》作注的裴松之给出了一个说法,他引用吴人所著的《曹瞒传》和郭颁《魏晋世语》里的相同记载,称曹嵩本姓夏侯——算起来,日后曹操麾下大将夏侯惇得喊曹嵩一声叔父,也就是说,曹操和夏侯惇是堂兄弟。
如果此说为真,那曹操的祖先虽然不是曹参,却是西汉另一个开国元勋、名将夏侯婴,因为夏侯惇就是夏侯婴的后人。
绕了一圈,人家曹操似乎仍然是堂堂大汉开国元勋之后。可是,裴松之的这一说法就比陈寿的靠谱吗?
当历史迷雾重重、真伪难辨的时候,我们就只能借助于科学了。
早在2009年,复旦大学人类遗传学实验室就成立了一个课题组,利用DNA技术对曹操的身世之谜展开了研究。他们首先在全国范围内,采集了包括曹姓、夏侯姓在内的超过1000例的血液样本,对其DNA进行检测,接着又在安徽亳州的曹氏宗族墓葬坑里,找到了两颗非常宝贵的牙齿——它们的主人就是曹操的叔祖父、河间相曹鼎。
然后,课题组根据现代基因和古DNA的双重验证,100%确定了曹操家族的DNA,继而又用相同方法验证了曹参和夏侯氏的家族基因。通过比对,最后在2013年得出结论:曹操家族的基因,与曹参后人的基因和夏侯氏的基因都不一致,没有明确的遗传关系。
同时,课题组认为,曹操之父曹嵩很可能来自曹腾家族的内部过继,不过可以确定该家族并非曹参那一族。
至此,困扰了史学界两千年的曹操身世之谜,终于得到了部分破解——虽然我们还是无从得知曹操的祖宗到底是谁,但起码可以认定,曹操既不是曹参的后人,也不是夏侯婴的后人。
可见,不论是陈寿的说法,还是裴松之引用的说法,都不靠谱。
至少在更有分量的考古发现和科学证据出来之前,这个结论是成立的。
虽然攀不上曹参和夏侯婴这两位显赫的祖宗,但曹操的家庭背景还是相当牛的:他爷爷曹腾官居中常侍、大长秋,在宦官里职位最高,其权势未必熏天,熏人则绰绰有余;他爹曹嵩就靠着家里的权势和钱,花巨资买了三公之一的太尉。
身为高干子弟,自然是养尊处优,所以小时候的曹阿瞒就成了一个纨绔子弟,成天“飞鹰走狗,游荡无度”。他爹曹嵩可能忙于政事,没怎么管他,倒是叔叔看不过眼,经常跟曹嵩打小报告,让他管管这小子。阿瞒对此怀恨在心,决定找机会摆他叔叔一道。
有一天,阿瞒在街上闲逛,恰好看见叔叔迎面走来。他灵机一动,忽然脸一歪,嘴一斜,浑身抽搐,还口吐白沫。叔叔大惊,赶紧问他怎么了。阿瞒十分痛苦地说:“可能是中风了。”叔叔连忙跑去告诉了曹嵩。曹嵩吓坏了,赶过来一看,阿瞒一切如常,啥事儿都没有,就问他:“你叔不是说你中风了吗,这么快就好了?”
阿瞒一脸无辜:“没有啊,我一直都好好的,中什么风?”
曹嵩大为狐疑。
阿瞒佯装困惑地想了想,旋即做出恍然之状:“我知道了,一定是叔父不喜欢我,才会说我的坏话。”
曹嵩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从此以后,不管阿瞒的叔叔说什么,他都不再相信了。
这个故事,出自裴松之注所引的《曹瞒传》,千百年来脍炙人口,不论其真实性如何,都足以表现出曹操的性格:“少机警,有权数。”(《三国志·武帝纪》)
少年时代的曹操,还有一个好哥们儿,就是“四世三公”的袁大公子。
两人都是高干子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生活实在没什么惊喜和波澜,所以就都放荡不羁爱自由,喜欢寻找刺激。
据南朝刘义庆在《世说新语》中记载,有一次,阿瞒和袁大公子又在一块儿厮混,看到一户人家在办喜事,两个无聊的家伙就生出了恶趣味,决定把人家新娘子劫走。两人趁热闹混进人家后院,稍微做了下分工,等天黑了,袁绍突然放声大喊:“抓贼啊!”这家人不明就里,纷纷从屋里跑出来,照着袁绍叫喊的方向追了过去。这边的曹操立刻冲进洞房,扛起新娘就跑。那头的袁绍估摸着曹操得手了,就绕回来跟曹操会合。两人相视大笑,然后扛着新娘溜之大吉。
跑没多远,新娘回过神来了,就连声大叫:“非礼啊!救命啊!”那一家子人一听,赶紧又杀了回来。袁绍有点发慌,一不留神,哧溜一下掉进了路旁的灌木丛里,忙叫“阿瞒救我”。可阿瞒兄肩上扛着新娘呢,哪腾得出手来救你?
情急之下,曹操大喊一声:“贼在这里!”然后竟扔下袁绍,一溜烟跑没影了。
眼看追兵越来越近,被抓到还不得被当场打死?!袁绍又惊又怒,凭着求生本能噌地一下蹦了上来,最后总算逃走了,没被逮住。
刘义庆的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有交代新娘的结局,也没说袁绍后来有没有找曹操算账。如果我们脑补一下,大致可以推演出如下场景:
袁大公子指着曹操的鼻子骂:“曹阿瞒你有病吧?成心想害死我吗?”
曹操满不在乎地笑着说:“我要不喊那一嗓子,你蹦得出来吗?”
“可我要是蹦不出来呢?”
“蹦不出来……算你倒霉喽。”
总之,从二人的性格来看,袁绍一定会兴师问罪,而曹操也一定会死不认错;如果袁绍骂曹操不讲义气,曹操就会说我这叫急中生智。
《世说新语》本质上是笔记小说,所以曹操和袁绍的这段公案未必是真的,就算实有其事,一定也经过了艺术加工。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从中读出一个鲜活的曹操,一个既有血有肉又大致符合史实的曹操。
《三国志》就说,这个阶段的曹阿瞒“任性放荡,不治行业”,属于典型的不良少年。
很显然,日后那个雄才大略、阴狠狡诈的三国第一枭雄曹操,就是从眼下这个吊儿郎当、机变百出的不良少年曹阿瞒走过来的。
老话常说的“三岁看老”,还真是一条朴素的真理。
阿瞒虽然放荡不羁,但如果仅止于此,估计大了以后也是个废柴,不能指望他有多大出息。所幸,阿瞒还是有一个优点的。
他喜欢看杂书。
东汉的贵族子弟,一般上学从识字课本读起,然后读算术、天文、地理等。稍大一点,就要读《论语》《孝经》等儒家的入门书。到了十五岁,有条件的就要到京师去读太学了,教材是《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这五本儒家经典,合称“五经”。
阿瞒是高干子弟,十五岁后自然也要入太学。不过,以他那混世魔王的性格,这些循规蹈矩的书肯定满足不了他,所以他就撒开了看各种课外书,其中最感兴趣的当数兵家和法家。《三国志·武帝纪》就说曹操“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申、商”就是申不害和商鞅,法家代表人物;“韩、白”就是韩信和白起,兵家代表人物。
显而易见,最合乎阿瞒胃口的,就是武力加权谋。事后来看,他显然都看对了,所以才会成为“三国”中最大的赢家。
曹操后来之所以那么牛,不仅因为早年读了很多符合自己兴趣和性情的书,更因为他有一套很厉害的读书方法。我们今天常说,要把书上的内容真正变成自己的,光靠大量“输入”是不够的,还必须学会“输出”。所谓输出,包括摘录、做笔记、写读后感、与人分享等,这样才能最有效地吸收书中的精华,并使之为我所用,变成自己能力的一部分。
而曹操恰恰就用了这种方法。
他不仅大量抄录了当时可见的诸家兵法,将其汇集成册,还给《孙子兵法》做了详细的注释。我们今天读到的《孙子兵法》,其中流传最广的版本之一,就是曹操的注本。
在太学读书期间,阿瞒发现了一件令他挺郁闷的事:周围很多人瞧不起他。因为他爷爷是宦官。东汉一朝,宦官虽然飞扬跋扈,权倾朝野,但是名声很臭。用后来陈琳帮袁绍写檄文骂曹操的话来说,就叫“赘阉遗丑”,相当难听。
除了出身不好,阿瞒自己的品行也不太检点,所以难免遭人鄙视。
在当时,名声不好可不是一件闹着玩儿的事,它直接关系到一个人的仕途。
两汉的官员选拔制度是“察举制”,跟后来的科举完全不同。科举考试更像今天的高考,只要你成绩好就行,可察举制考察的却是一个人的品行和声望。所以名声不好的人,理论上就跟仕途绝缘了。虽然阿瞒家里有钱,实在不行还可以跟他老爸一样,拿钱去砸。可拿钱砸出来的官,照样会让人鄙夷,人家表面不说什么,背地里都是嗤之以鼻的。
阿瞒虽说表面上满不在乎,但胸中也是有大志的,他可不想一辈子被人瞧不起。所以,必须想办法提升知名度,打造影响力。而最有效的办法,跟今天差不多,就是找社会名流给自己站台,做品牌代言。
为此,阿瞒特意找到了一个叫宗承的名士,想跟他交个朋友,套套近乎。可到了人家府上一看,我的天,里里外外都是宾客,别说交朋友了,说上一句话都难。可阿瞒毫不气馁,今天没机会,我就明天再来。于是,一连数日,阿瞒天天来,就站在人家客厅外死等。终于有一天,宗承送客人出来,阿瞒立刻逮住机会,跑上去自报家门,然后毕恭毕敬地伸出手,心想这手一握,朋友就算交上了。
没想到,宗大名士只是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既不握手,也不说话,然后一转身,昂着头就走了。
阿瞒的手僵在那儿,十分尴尬。
没关系,今天你对我爱搭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阿瞒收拾起受伤的自尊心,然后同样一转身,昂着头找下一位名士去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找来找去,阿瞒终于碰上了一位真正赏识他的大佬。
此人名叫桥玄,曾当过太尉,也是当时的一位大名士。
不得不说,桥太尉的眼光相当毒辣。他本身也崇尚法家,所以跟阿瞒一见如故,几次攀谈过后,就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三国志·武帝纪》)
这句话的分量之重,怎么形容都不为过。
为了让更多名士给阿瞒站台,桥太尉还热心介绍他去找当时的一位评论家。
这位评论家的名头可不是一般的大,直到两千年后的今天依旧如雷贯耳。他就是“月旦评”的创始人许劭。
“月旦评”在当时的影响力,就如同今天的福布斯排行榜,区别在于“月旦评”是文人雅士排行榜,不是有钱就能上的。许劭品评褒贬当时人物,然后在每月初一公开发表,故有“月旦评”之称。无论何人,凡是经他褒奖赞扬,立刻身价百倍,名动天下。
对此,阿瞒当然求之不得。如果能得到许劭的赞扬,哪怕是只言片语,也足以让他彻底洗刷“阉宦之后”的污名,从此令世人刮目。
于是,阿瞒带上厚礼登门求见,态度十分谦卑。然后,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许劭打心眼里鄙视他,所以只字不吐。阿瞒却不在乎,再次拿出厚脸皮的精神,死缠滥打,非让许劭开口不可。
双方就这么僵持了一阵子。最后,阿瞒只好拿出当初混社会的手段,有一天又去找许劭,突然把他逼到墙角,恶狠狠地发出威胁,估计是说些“你今天再不开口,老子就要动手了”之类的话。
许劭被逼无奈,只好用不太情愿的口气说出了那句名垂青史的评语:
“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不愧是东汉末年著名评论家,许劭这话说得相当有水平:
首先,说曹操是治世能臣,多少有恭维之嫌,这是为了不让曹操揍他,好汉不吃眼前亏;说曹操是乱世奸雄,明显是偏贬义,这是为了出一口恶气,让自己心里平衡一点。
其次,话不说死,模棱两可。毕竟,将来的天下是治世还是乱世只有天知道,所以你曹操到底是能臣还是奸雄我说了不算,得看老天爷。
最后,这句话还可以理解为是给曹操出了道选择题。也就是说,“治世”的“治”和“乱世”的“乱”都可以做动词用:你曹操若想当个能臣,那就拿出本事去好好治国;可你要总是这副动不动就揍人的德行,那你迟早会成为一个祸乱天下的奸雄。
总之,最后这层意思已经有了规劝和警示的味道。
不知道阿瞒听出了几层意思,反正他听完后,什么话都没说,只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就昂着头扬长而去了。
曹操的反应很符合他的性格。对他而言,做能臣还是做奸雄都无所谓,因为能当得起这两个称呼的人,必定都是具有大能量的人,也是干出了一番大事业的人。这就够了。至于道德层面上的善恶忠奸,在曹操那儿根本不构成问题。
说白了,曹操这个人真正在乎的,从来都只是本事和实力,而非品格与道德。
奋斗与幻灭:曹操的年轻岁月
为了洗刷“阉宦之后”的污名,曹操不仅四处找名士站台,而且下决心要与宦官划清界限。
可如何划清界限呢?难道要宣布跟曹腾脱离祖孙关系?
阿瞒可没这么傻。曹腾虽然不是亲爷爷,但供他吃、供他穿、供他上太学,脱离关系就得去喝西北风了。何况汉朝以孝治天下,阿瞒岂敢背上不孝的骂名?
想来想去,阿瞒决定干一件既耸人听闻又能博得天下士人好感的事。
那就是刺杀宦官。
阿瞒锁定的刺杀对象,就是当时最为臭名昭著的宦官头子——张让。
凭着早几年混社会练就的武艺和胆量,阿瞒觉得杀这个老宦官就是小菜一碟。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阿瞒揣上一把锋利的手戟,潜入了张让宅邸,并且顺利摸进了张让的卧室。不过,他还是低估了张让的警惕性。这老家伙害过很多人,仇家无数,自然怕人报复,所以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
阿瞒刚要动手,张让就察觉了,连声大喊“抓刺客”。阿瞒只好夺路而逃,刚跑进庭院,便有一帮侍卫围了上来。眼看就要被瓮中捉鳖,阿瞒亮出手戟,耍了几个酷炫的招式,把那些侍卫吓得一愣。趁着侍卫愣神的工夫,他跳墙而出,溜之大吉。
虽然曹操刺杀张让失败了,但他那敢于向恶势力宣战的勇气无疑改变了很多人对他的看法。当然,这种事不可能广为传播,但只需在小范围的士人内部流传,就足以为他塑造出富有正义感的人设,也足以让众多反对宦官的人把他视为革命同志了。
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不乏血性,无论日后的曹操成了一个多么务实理性的现实主义者,这时候的阿瞒还是颇有些不畏权势、反抗黑暗的理想主义色彩的。
举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1700多年后的清朝末年,曾经有个叫汪兆铭的革命青年去刺杀当时的摄政王载沣,失败被捕,在狱中写下了一首悲壮而感人的诗:“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然而许多年以后,这位既爱国又热血的革命青年,却为了个人的政治利益不惜出卖国家和民族,从而以“汉奸”的千古骂名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当然,柱子上的名字,写的不是他的曾用名汪兆铭,而是后来的大名:汪精卫。
有时候我们很难想象,当初那个慷慨悲歌的革命志士,与后来这个为虎作伥的卖国贼,竟然会是同一个人。可岁月这个无情的神偷,就是这么容易偷走人的理想和操守,所以由人和岁月共同书写的历史,也往往是这么吊诡并充满了戏剧性。
阿瞒刺杀张让这件事,说明他对宦官乱政的黑暗现实也是心怀不满的,并且还愿意付诸行动去改变它。虽然他的动机中含有想要扬名立万的因素,但也不乏匡正时弊的理想和激情。
很快我们就将看到,日后的“乱世奸雄”曹操,曾经也是一个充满热血的有志青年,也想通过奋斗去挽救日薄西山的东汉王朝。尽管他从不在乎世人的道德评价,但在有机会去做“治世能臣”的情况下,他当然不会乐意去做“乱世奸雄”。
二十岁那一年,阿瞒从太学毕业,被举为“孝廉”,从此踏上了仕途。
所谓孝廉,顾名思义,就是孝子廉吏。从汉武帝开始,汉朝就以此为选拔官员的主要方式:通常是由地方官从辖下的居民中选拔道德品行良好的人,推举给朝廷,然后再由朝中的高官举荐,出任官职。
以阿瞒的昔日品行来看,貌似跟“孝子廉吏”一点都不沾边。不过这不要紧,因为察举孝廉的制度到了东汉末年,早已腐败透顶,当时民间有一首童谣是这么传唱的:“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
说是察举有学问的秀才,其实这人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察举孝子廉吏,其实这人把老爹都赶出了家门。
所以,阿瞒身为高干子弟,又有桥玄、许劭等名士为他站台,走走关系,再花点钱,这事就轻松搞定了,谁管他孝不孝廉不廉呢?
曹操的第一任官职,是洛阳北部尉,也就是京师北部地区的治安长官,相当于区一级的公安分局局长。这个职位既是一条快速升迁的终南捷径,也是一块让人头痛的烫手山芋。
为什么这么说?
道理很简单:住在京城的人,不是皇亲国戚就是高官显贵,这些人犯了事你管不管?如果你识时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跟他们利益交换,那你要升官就快了;可你要是秉公执法,那很可能得吃不了兜着走,不仅前途堪忧,说不定还小命难保。
如今,这道难题就摆在了青年曹操眼前。
他会怎么做呢?
曹操一上任,就大张旗鼓地给自己衙门的四面大门都重新装修了一遍,这无异于是在对辖区居民宣布:大伙儿都瞧仔细了,这地盘现如今由我曹孟德做主,新人新气象,请诸位老少爷儿们积极配合本人的工作。
紧接着,他又别出心裁地在衙门外悬挂了十几根大棒,上面涂有五种醒目的颜色,称为“五色棒”。这就属于公开威慑了,意在警告那些作奸犯科之徒:别犯在我曹孟德手上,否则五色棒伺候!
面对新官上任这两把火,估计辖区内的许多大人物都不会当回事儿:一个官秩区区四百石的芝麻绿豆官,也敢在我们面前耍威风,搞不搞笑?
说白了,很多人都以为,这小子不过是摆摆样子、走走过场罢了,不必当真。
可是,曹操马上就将用实际行动点燃新官上任的第三把火,同时向所有人证明:你们错了!
一天夜里,曹操带着几个手下,拎着几根五色棒,正在辖区内巡逻,忽然看见前面有个人竟大摇大摆在街上溜达。
这谁啊,居然敢违犯宵禁?曹操马上命手下把这人逮住了。
汉朝实施夜禁制度,到了晚上就不能随便出门走动,除了办理公务或生病看急诊等特殊情况,夜里出门都属于违令,称为“犯夜”。
曹操把这个犯夜的家伙逮了个正着,可还没等他问明情由,此人竟十分嚣张地自报家门,然后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就是蹇硕。
没错,正是灵帝刘宏最宠幸的那个蹇硕——后来的西园上军校尉、托孤重臣。
而眼前这个公然犯夜的人,就是蹇硕的亲叔叔。
这下麻烦来了。若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曹操就应该当场放人,并且赔礼道歉;若是想当一个执法严明的好官,这就是个杀一儆百、树立威信的机会。
曹操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
于是,几根五色棒不由分说就往蹇硕叔叔的身上招呼。犯夜虽属违法行为,但也不是什么大罪,一般打个一二十棍也就行了。可是,几个手下噼噼啪啪打了好一阵子,曹操却丝毫没有喊停的意思。
所以,结果不难猜:蹇硕的叔叔死了,被曹操活活打死了。
这件事立刻成了轰动朝野的大新闻。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宦官曹腾的孙子,竟然当街杖毙了宦官蹇硕的叔叔,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吗?
是的,曹操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六亲不认,才足以显示他的刚正不阿;拿最跋扈的宦官开刀,才更能表明他严明法纪、整肃纲纪的魄力和决心。
明摆着,曹操这是铁定了心要当一个忠于职守、不畏权势的好官了。而杀戮立威也迅速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成效:据《三国志》注引《曹瞒传》记载,此事过后,一时间“京师敛迹,莫敢犯者”。
然而,这种清明局面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很快,曹操就被调走了。
难道是宦官打击报复,把他罢官了?
打击报复是必然的,宦官们又不是吃素的,岂能容你一个小小的曹孟德在太岁头上动土?不过如果只是简单地罢了曹操的官,那就显得宦官们太没有政治手腕了。
在他们看来,曹操终究是同为宦官的曹腾的孙子,这小子固然可以六亲不认拿自己人开刀,但宦官们却不宜直接对他进行打击报复,因为这会给外人造成一种宦官集团爆发内讧、自相残杀的错觉。所以,不能直接罢曹操的官,但也绝不能任由他坏了规矩,在宦官们眼皮底下撒野。因此,最妥善的办法,就是以升迁为名,把这小子弄出洛阳,眼不见为净。
于是,曹操就在宦官们的联名举荐之下,光荣地告别了洛阳北部尉的岗位,升迁为顿丘(今河南清丰县西南)县令。
曹操在顿丘大概待了一年,应该是干出了一些政绩,只可惜所有史料都付诸阙如。不过,我们还是从《三国志·曹植传》的只言片语中,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那是许多年后,曹操集结大军要去征讨孙权,命曹植留守邺城,临行前回忆往昔,说了几句勉励曹植的话:“吾昔为顿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与!”
虽然惜字如金,语焉不详,但从“无悔于今”这四个字便足以看出,曹操对自己年轻时在顿丘任上的作为,还是颇有些自豪的。
既然干得不错,怎么才待了一年呢?
没办法,尽管曹操满腔雄心壮志,想要大显身手,可老天爷偏偏不给他机会。
这一次又是宦官惹的祸,不过曹操并未跟宦官直接交手,而是遭遇了一次匪夷所思的“隔山打牛”事件,被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祸事给牵连了,纯属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事情非常绕,详细说会把人绕晕,我们就简单点说:曹操堂妹的老公叫宋奇,宋奇有个姐姐,是灵帝刘宏的第一任皇后;宋皇后的姑父得罪了宦官王甫,被王甫害死了;王甫担心宋皇后会跟皇帝吹枕头风报复他,索性以“巫蛊”的罪名诬陷宋皇后;于是,宋皇后就被灵帝废了,家里的父亲兄弟也被一锅端了,其中就有宋奇;这自然连累到了宋奇老婆,也就是曹操的堂妹,最后就波及了曹操。
很显然,在这起无比曲折的躺枪事件中,阿瞒兄是非常无辜的,他可能从来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位七拐八弯的亲戚。可是,古代的连坐法就是这么没有人性,所以躺枪之事年年有,只是这回轮到曹阿瞒,你上哪儿说理去?
认命吧。
二十四岁的曹操就这么被罢了官,废为庶民,然后默默收拾起铺盖卷儿,怀着比窦娥还冤的心情回了谯县老家。
仕途受挫,曹操就拿起了书本。
不是为了排遣无聊,而是为了补充能量。
事实证明,无论古今中外,很多牛人在人生的困顿期都会做同一件事:埋头读书。命运的打击没有成为他们荒废时光的理由,相反,他们往往能够把不幸和挫折转化为沉潜和自修的良机。通过大量读书,牛人们不断自我赋能,从而为日后的创业储备了必要的知识资本,也为将来的东山再起积蓄了足够的精神力量。
曹操就是这么做的。
在老家闲居的这段时光,他遍阅古籍,狠狠地充了一回电。
短短两年后,机会来了,而机会总是垂青有准备的人——朝廷征召通晓经史者为议郎,曹操便以“能明古学”的本事复出了。
议郎是个纯粹的闲差,没有什么实质性工作,只是发发议论,写写奏章,皇帝看不看还另说。这对混日子的人很合适,可曹操不是来混的。在其位,就要谋其政,再加上曹操刚读了两年书,不说一肚子学问,至少一肚子议论肯定是有的。
所以,火力十足的曹议郎一上任就开炮了,目标还是宦官。
上回被赶出洛阳,就是宦官下的黑手,此后的躺枪事件,也是间接被宦官所害。新仇加旧恨,不对宦官开炮要对谁?更何况,曹操一心想要有所作为,可如今的朝政被宦官搞得乌烟瘴气,他哪有出头之日?所以无论在公在私,他都必须跟宦官死磕到底。
曹操上的第一道奏章,讲的是桓帝一朝的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因谋除宦官而遇害的事,即后来史家所称的“党锢之祸”。曹操大胆地为窦武、陈蕃等“党人”翻案,说他们都是正直之士,却被小人陷害,导致如今“奸邪盈朝,善人壅塞”,言辞十分激切,矛头直指宦官。
然而,炮弹是射出去了,可连只蚊子都没打到。
因为刘宏压根不搭理他。
曹操不甘心,很快又上了第二道奏章,这次是骂朝廷的三公贪污受贿、徇私枉法。表面是骂三公,其实还是冲着宦官去的,因为当时的太尉许戫、司空张济等人跟宦官穿的就是同一条裤子。
这回,让人意外的是,刘宏居然看了他的奏章,而且看完后还有了行动。他责备了许戫和张济,然后提拔了一个叫陈耽的人担任司徒。陈耽为人正直,跟曹操算是同一条战线的。
这一回合,曹操貌似赢了。虽然没伤到宦官分毫,但至少赢得了皇帝的表态,还让自己的一位同志上位三公,成果还是比较丰硕的。
曹操很受鼓舞,准备再接再厉。可是,宦官哪是那么好惹的?没过多久,陈耽司徒的位子都还没坐热,就遭到了宦官反扑,被诬陷下狱,很快死在了狱中。
那么曹操呢?一定也遭报复了吧?
不,什么都没发生,曹操被无视了。
宦官们觉得,一个只会吐吐槽写写奏章的议郎,根本没什么杀伤力,所以没跟他一般见识,把他当空气一样无视了。
说到底,如今这个握笔杆的曹议郎,其威胁性甚至远远不如当初那个挥舞五色棒的北部尉,宦官们连瞧他一眼都嫌多余。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曹操很是伤感。
这些年好像都白混了,甚至越混越回去了,让这个自以为战斗力爆表的有志青年情何以堪?
看来,想通过抨击朝政、匡正时弊的方式来拯救这个病入膏肓的帝国,是行不通了。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道路可走呢?
曹操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幻灭。
据《三国志》记载,自从陈耽惨死之后,曹操便“不复献言”,从此陷入了沉默。
当天下一团漆黑的时候,无论什么人,想擎着一支烛火去照亮这个世界,都属于痴人说梦,注定是一场徒劳。在此情况下,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小心捂住自己的这点微光,尽量不让它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能做到这一点,或许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是,星火总是要有的,万一燎原了呢?
做能臣还是做奸雄
当“治世能臣”的理想在曹操心中逐渐幻灭的时候,黄巾起义突然爆发,一个四百年未有的大乱世拉开了序幕。
上帝关上了一扇门,然后为曹操打开了一扇窗。
不知道这时候的曹操有没有想起许劭“乱世奸雄”的话。总之,污浊的现实早把他压得喘不过气了,所以变乱一起,他立刻响应朝廷征召,以骑都尉的军职冲上了战场。
接下来的一幕在上一章我们已提过了,曹操得知皇甫嵩被黄巾军围困在长社,连夜赶去救援,结果到了地方人家仗都打完了。
不过,那次他只是小小地失落了一晚上。随后,他与皇甫嵩、朱儁合兵一处,大破黄巾军,斩首数万级,算是锋芒初露,立下了不小的战功。
不久,他就因功被朝廷任命为济南相。
济南相,就是济南国的国相,名头听上去比较唬人,其实跟郡太守是同一级别。汉代实行郡国并行制,郡直属中央,国是分封给诸侯王的领地。从汉景帝之后,朝廷逐步削弱诸侯的势力,所以那些刘姓亲王后来基本都成了吃闲饭的,吃穿不用愁,可权力是没有的,真正的实权人物是朝廷任命的国相。
济南国的辖境,相当于今天山东济南及周边十几个市县。曹操在议郎的位子上憋屈了好几年,这回终于掌握实权了,地盘又不算小,不干出点动静还真对不住自己。
他干的头一件事是澄清吏治,把下面的一帮贪官污吏全给收拾了——大老虎也打,小苍蝇也拍,风格十分强悍,手段异常生猛。
过去这些老虎苍蝇搞腐败的时候,前几任国相都不敢管,所以他们就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可曹操一来,就拿出法家那套雷厉风行的霹雳手段,不但一一严查,还把过去的老账全给翻了出来,然后不管你上面有没有天线、背后有没有靠山,只要贪赃枉法的证据确凿,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就地免职!
济南国的老虎苍蝇们哪见过这种猛人,一个个都吓蒙了。就地免职只是开胃菜,天知道后面的主菜是不是“五色棒炒人肉”?
不行,赶紧逃跑。凡是屁股不干净的人都坐不住了,来不及收拾金银细软就纷纷逃窜。用《三国志》引《魏书》的话说,就是“奸宄遁逃,窜入他郡”,宁可流窜异地他乡去饭馆洗盘子,也好过被你曹孟德的五色棒打死。结果没过多长时间,整个济南国便“政教大行,一郡清平”。
事实证明,曹操的确是很有本事的人,给他点阳光,他就会灿烂;给他个舞台,他立马发光。怕就怕总是阴天,日头不出来;怕就怕有人拆台,让你在废墟里独舞。
收拾完贪官污吏,曹操紧接着干的第二件事就更猛了:拆庙。
整治坏人倒也罢了,连鬼神你都敢招惹?你就不怕被神明降罪,遭厉鬼索命?
曹操不怕,他一口气拆掉了济南国境内六百多座民间祠庙。可是,曹操为什么要跟鬼神过不去呢?
其实他不是跟鬼神过不去,而是跟那些打着鬼神的幌子大搞迷信活动、实则搜刮民脂民膏的权贵和豪强过不去。
这里头的逻辑很简单:一般的平头百姓是没有那个财力盖庙的,要盖一座庙,得有地皮,有资金,还得有官府的关系拿到批文,这种事只有地方豪强才玩得转。那豪强们盖庙是图什么呢?当然不是为了净化灵魂或追求信仰,而是为了开门做生意。
把泥塑木雕的偶像往供桌上一摆,再把香炉、签筒、功德箱等备齐,四面八方的老百姓就会过来求神问卜、三拜九叩,然后香火钱就会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入豪强们的腰包。这就是一本万利的大买卖,谁不干谁傻。当然,老百姓拿钱拜鬼神,豪强们也得拿钱去拜高官,跟高官们利益均沾、有福同享,这门生意才能长长久久做下去。
正因为相当暴利,这个行当才会在济南国及附近郡县遍地开花。惨的还是老百姓,他们被那些权贵和豪强敲骨吸髓而不自知,只能一辈子在贫穷与愚昧的圈子里打转。
可是,曹操来了。
对那些利用神庙大发其财的人来讲,他就像一尊最大的“瘟神”:“遂除奸邪鬼神之事,世之淫祀由此遂绝。”(《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书》)
贪官污吏全收拾了,牛鬼蛇神也绝迹了,一时间,济南的上空无比蔚蓝。
如此局面,老百姓当然是最大的受益者。可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从地方豪强、郡国官吏一直到朝廷权贵,这一整个利益链条,就成了受害者。这些一直坐享既得利益的肉食者岂能善罢甘休?
所以,结果没有什么悬念:曹操走了。
来得轰轰烈烈,去得悄无声息。准确地说,曹操是托病主动辞官了。因为他触动的这根利益链条的最顶端,就是朝中那些权势熏天的宦官。绕来绕去,他一路死磕却永远无法战胜的对手,还是宦官。
眼看当初那个毫无杀伤力的曹议郎居然动了他们的奶酪,宦官们当然不能再无视他了,立刻让人给他捎了口信。具体是什么口信,史书没有记载,但可想而知,一定是很露骨的威胁,并很可能是拿曹操在京师的家人进行要挟。否则的话,以曹操的性子,没那么容易主动辞官。
做此推测的根据,是曹操在十几年后写的一篇自述,名字有点拗口,叫《让县自明本志令》。他在里面写了这么一句话:“故在济南……违忤诸常迕,以为豪强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恐致家祸”四个字,把曹操辞官的主要原因,以及他的悲愤、无奈和恐惧一语道尽了,说明宦官的确给了他不小的威胁。
灵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曹操再次回到了家乡。
这一年,他刚过而立之年。历数十余年来的仕途生涯,他已然经历了二起二落。
第一个起落,是先后担任洛阳北部尉和顿丘令,然后被罢官。
第二个起落,是先后担任议郎、骑都尉和济南相,然后被迫辞官。
文职做过,武官做过,朝廷的闲差当过,地方的一把手也当过,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当年许劭的那句话言犹在耳,可“治世能臣”那条路几乎已经断绝,剩下的,就只有“乱世奸雄”这条道了。
曹操也看得出乱世已经来临了,莫非做奸雄注定是自己的宿命?
可奸雄也不是说做就能做的。奸,曹操不缺,打小就一肚子诡计,进了官场更是满脑子权谋;雄,他也不缺,有才干有魄力有野心,能文能武能写诗能杀人。可问题是这些都只是禀赋,不是事业。要做奸雄,得有人马,有刀枪,有地盘,有旗号,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号召力和影响力,最终才能征战杀伐逐鹿天下,闯出一番事业。
而眼下,这些东西曹操通通没有。
简言之,他还远远不具备做奸雄的资格。
所以,曹操也不想那么多了,他决定隐居。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秋夏读书,冬春射猎”“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让县自明本志令》)。
读读书,打打猎,住在简陋的房子里,不与任何人往来,一副打算享受岁月静好的样子。而且曹操还说了,这次归隐,他打算隐二十年,等到天下清明了,再出来做官不迟。
可是,他真的能隐二十年吗?
暂且不说曹操这话本来就有些言不由衷,就算他真的这么想,马上就要到来的这个乱世也注定要把他从隐居生活里拉出来,然后大声告诉他:
别矫情了,你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短短两年后,即中平三年(公元186年),朝廷再度征召他为都尉。这是曹操仕途生涯的第三起。又过了两年,朝廷设置西园军,他就成了八校尉之一的典军校尉,位在蹇硕和袁绍之下。
不久,灵帝驾崩,刘辩即位,然后何进干掉了蹇硕,袁绍提议召四方猛将入京,胁迫太后,尽诛宦官。
当时,听到袁大公子的这个馊主意后,曹操不禁笑出了声,对左右说:“用阉人做内官,不论古今都少不了。问题在于,天子宠幸并把权力交给宦官,才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既然要治宦官的罪,就要诛杀元凶首恶,派一个狱吏足够了,何必召集四方将领?想把宦官一网打尽,这么大的事情必然走漏风声,我料定他们必败。”
后来,局势的发展果然不出曹操所料:何进与宦官同归于尽,董卓入京把持朝政,袁绍逃亡,京师一片大乱。
当整个洛阳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曹操非常冷静,既没有选边站队,也没有介入任何斗争,而是一直躲在暗处冷眼旁观。
直到董卓废掉刘辩,另立刘协,曹操就再也躲不过去了。董卓知道他有能耐,就抛出橄榄枝,举荐他为骁骑校尉,邀他共谋大事。可曹操很清楚,董卓这厮丧心病狂,已然成为天下人的公敌,很快就会完蛋,所以别说一个区区校尉了,就算给他个太尉他都不会干。
既然不上董卓的贼船,那洛阳就别想待下去了,曹操别无选择,只能步袁绍之后尘,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九月,曹操改名换姓悄悄逃离了洛阳。
这是他早期仕途生涯的第三落。也就是说,他又一次被打回了原形。
而这一次,“治世能臣”的道路终于在他身后彻底断绝,如同夜幕降临时徐徐关上的洛阳城门。
连治世都已荡然无存,还奢谈什么能臣?
当曹操策马奔驰在逃亡路上的时候,回首往昔,心中一定充满了感慨和悲凉。
从今往后,做不做得成奸雄另说,至少这个大汉天下已经确凿无疑地变成一个乱世了。曹操并不惧怕乱世,甚至可以说,从他的秉性、才干和野心来看,乱世反而更适合他。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前路茫茫,但曹操已经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自己人生的方向……
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关于曹操从洛阳出逃这件事,罗贯中老先生兴许是觉得太过平淡,就在《三国演义》中演绎了一个情节,说曹操拿着司徒王允给他的一把七星宝刀,以献刀为名要刺杀董卓,结果险些被董卓察觉,只好把宝刀献上,然后纵马出逃。
这么虚构一下,故事自然是生动曲折了,只是逻辑上不太靠谱。试想,当时的董卓已是大权独揽,整个洛阳的兵马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曹操就算行刺得手,能溜得掉吗?这可不像当年行刺张让那么简单,拿只手戟挥舞两下就能把人唬住。
说白了,历史上的曹操若真敢这么玩,恐怕早就死在董卓刀下了,还做哪门子的乱世奸雄?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可能逞这种匹夫之勇,更不用说精明过人的曹操了。
逃出洛阳后,曹操一路东奔,不过他的目标并不是家乡谯县,而是距此不远的陈留郡(治今河南开封市东南)。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原因有三:
首先,他已下定创业的决心,要起兵讨伐董卓,所以不可能再回老家去当寓公;其次,陈留距洛阳仅四五百里,方便窥伺京师动向,可随时发兵进攻董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时任陈留太守的张邈是他过去的铁哥们儿,彼此知根知底,意气相投,可联手共同创业。
去往陈留的途中,曹操经过了一个地方:成皋。
这座东汉末年的十八线小县城,就是今天河南荥阳的汜水镇。曹操绝对没想到,他将在这个地方无意间制造出一桩血案。
这桩血案,就是杀吕伯奢一家。
凡是看过《三国演义》的人,对这个故事都很熟悉,但多数人可能不知道,这桩并不复杂的杀人案,在历史上其实有三个版本。这三个版本,陈述的杀人动机和案情经过都不尽相同,基本上就是一出“罗生门”,很值得我们玩味一番。
第一个版本,出自曹魏官员王沈所著的《魏书》:“太祖……从数骑过故人成皋吕伯奢;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取马及物,太祖手刃击杀数人。”
第二个版本,出自西晋史家郭颁的《魏晋世语》:“太祖过伯奢。伯奢出行,五子皆在,备宾主礼。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图己,手剑夜杀八人而去。”
第三个版本,出自东晋史家孙盛的《杂记》:“太祖闻其食器声,以为图己,遂夜杀之。既而凄怆曰:‘宁我负人,毋人负我!’遂行。”
三个版本的共同点,就是曹操的确杀了吕伯奢的家人。然而,曹操究竟为何杀人,这才是本案的焦点。
按照王沈的说法,是吕家人见财起意,要抢劫他的马匹和财物,曹操不得已才把他们杀了。果真如此的话,曹操属于正当防卫,顶多算是防卫过当,理应得到世人的谅解,就算把他拉上法庭,要让他负刑事责任,法官估计也会酌情从宽。
问题在于,王沈的说法可信吗?
首先,我们来看一下王沈的身份背景。实际上,史学家只是他的第二身份,王沈的第一身份其实是曹魏的大臣,在曹髦(曹丕孙子)时代官居侍中。说白了,他就是曹魏公司的高管。我们能指望他一边领着曹家的高薪,一边写史揭露公司创始人曹老板的杀人罪行吗?
恐怕很难。
从司法实践的角度来看,一个案件中,与被告方存在利益相关的证人,其证言的真实性一向备受质疑,被法庭采信的概率也是很低的。
其次,王沈的证词,存在很大的逻辑漏洞。我们都知道,曹操本人就是练家子,身手相当了得,按照《三国志》的说法,叫“才武绝人,莫之能害”,所以当年刺杀张让才能全身而退。而按照王沈所言,他借宿吕伯奢家之时,身边还带了好几个骑兵侍卫。试问,吕家人的脑子得进多少水,或者事先吃了多少颗熊心豹子胆,才敢打劫曹操?况且当时曹操是在逃亡,神经高度紧绷,恐怕连睡觉都睁着眼睛,吕家人对他下手,不是找死吗?
综上所述,我们有理由认为,王沈在《魏书》中的说法可信度很低,极有可能是对曹操的袒护,甚至捏造事实。
排除掉最可疑的证词,那么事实应该就在后面的两个版本中。
郭颁的《魏晋世语》和孙盛的《杂记》都认为,曹操杀吕伯奢家人并非出于正当防卫,而是怀疑对方要害自己,所以先下手为强。但二者的区别也很明显:郭颁的说法可以认定为谋杀,孙盛的说法则倾向于误杀。
郭颁说,吕家人“备宾主礼”,也就是盛情款待了曹操,可曹操却恩将仇报,在没有任何可疑迹象的情况下,仅仅出于莫须有的疑心就把人家八口人全杀了。毫无疑问,这是妥妥的谋杀,所以郭颁的证词对曹操最为不利。
而孙盛虽然同样认为曹操杀了人,却提供了两个至关重要的案情细节:
首先,在案发前,曹操听到了“食器声”。按字面意思,是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音,但历代史学家基本上都认为,这里指的应该是杀猪宰羊的磨刀声。而当时的曹操正在逃命,属于典型的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肾上腺素立马飙升,何况还听见了磨刀声。可以想见,曹操当时有多么惊恐和愤怒,于是来不及多想就把吕家人干掉了。可一杀完他才明白过来,原来人家是杀猪宰羊要款待他。
这就有了案发后的第二个关键细节,曹操发现自己杀错了,便凄怆地说了一句:宁可我对不起别人,也不能让别人对不起我。
如果孙盛提供的这两个细节属实的话,那么很明显,这是误杀。虽然理无可恕,但是情有可原。因为多数人在那种情况下都有可能产生误判,进而导致错误的行动。“凄怆”二字,就足以表明曹操发现自己铸成大错之后的悲伤和愧疚之情。
上述三个版本,王沈明显是在替曹操洗地,欲盖弥彰的味道太浓,最不可信;郭颁则是把曹操写得像个冷血杀手,仿佛杀人可以不需要理由,显然走了另一个极端,同样不足采信。所以,千百年来,人们普遍采信的都是孙盛的说法,因而才有这句“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流传千古。
在此,有必要指出的是,大多数人记住的其实不是孙盛《杂记》里的这句原话,而是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写的那一句:“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这句其实是山寨版,是罗贯中对原版的改写。
两句话乍一看差不多,可往细了一想,尤其是放在不同的语境下时,差别还是挺大的。
孙盛的原版,是曹操发现自己铸成大错后的凄怆之语,虽然“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同样也透露了曹操性格中的自私和冷酷,但语气并不是理直气壮,而是含有很大的无奈和某种程度的自嘲。看着孙盛的描述,我们甚至可以脑补出曹操说这句话时面如死灰、失魂落魄的样子。
然而,在罗贯中那里,情形就截然不同了。
《三国演义》第四回写道:曹操先是误杀了吕家的八口人,然后和陈宫一块儿仓皇逃离,不料恰好遇见买酒回来的吕伯奢,曹操索性把吕伯奢也给杀了,理由是怕他发现家人惨死后会来追杀他们。陈宫受不了,骂曹操不义,曹操就用那句“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回敬了他,一副理所当然、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样子。
罗贯中虚构了不同的语境,又在孙盛的基础上加了“天下”两字,口气就从凄怆无奈变成了霸道豪横,似乎为了一己私利损害全天下的人都没关系,这就很有些反社会、反人类的味道了。
很显然,罗贯中这么一写,曹操的大奸大恶就被完全坐实了,可以说是毫无人性,令人发指。任何人看到此处,都会恨不得把曹操撕了。而他说的这句话,从此就跟着《三国演义》流传天下,变得妇孺皆知了,同时也成了“奸雄曹操”自私残忍、冷酷无情的如山铁证。
然而,这是小说,不是历史。
历史上真实的曹操,的确有自私残忍的一面,但并非像罗贯中刻画的这样没有人性。
我们知道,罗老先生出于维护汉室正统的立场,在小说中是把曹操当反一号、国贼来写的,所以必定要把他妖魔化。这一点我们完全理解,却不能苟同。
我们尊重罗老先生的历史观,也敬佩他的文学才华和艺术贡献,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必须尊重历史、尊重事实。换言之,只有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拨开文学创作的面纱和艺术虚构的油彩,我们才能还历史人物以本来面目。
话说曹操带着凄怆的心情离开成皋,继续东行,途经中牟县,然后差点在这里丢了性命。
他被一个亭长给逮住了。
汉代的亭长,相当于现在的派出所所长。这位所长警惕性很高,看到一个外乡人风尘仆仆、行色匆匆,觉得十分可疑,就不由分说把他扭送到县衙了。
惨的是,这时董卓发出的通缉令,已经赶在他前头送到了中牟县。县令一看,这蓬头垢面的家伙居然是朝廷要犯,那就不啰唆了,就地处决吧。
危急时刻,一个不知名的小功曹救了他的命。
功曹相当于县里的组织部长,官不大,只是个科级干部,但对官场上的人事信息比较敏感,听说过曹操的名头,就劝县令说,现在世道已乱,就别为难天下豪杰了,能放就放了吧。言下之意,做个顺水人情,留条后路,指不定山水有相逢,日后能派上用场。
县令想想也对,就这样把曹操放了。
这里顺便说一下,《三国演义》把中牟县令安到了陈宫头上,后来还演绎出了著名的传统京剧曲目《捉放曹》,其实都是没影的事儿。历史上的陈宫,虽然不久后就投到了曹操帐下,但这会儿还不知在哪儿当群演呢,根本轮不上他来主演“捉放曹”。
曹操捡回一条命,不敢再耽搁,马不停蹄就赶到了陈留,然后跟铁哥们儿张邈一拍即合,旋即开始招兵买马,正式创业。
毕竟是高干子弟,家里有的是钱,一说要创业,他爹曹嵩二话不说,立马打来一笔巨款。此外,曹操还在陈留当地找了一个名叫卫兹的天使投资人,拉到了一笔数目不菲的风险投资。这位投资人很看好曹操,听他宣讲了创业计划后,立刻竖起大拇指,说:“平天下者,必此人也。”
如今,在风投市场上苦哈哈到处找融资的创业者们,多么希望早日碰到自己生命中的卫兹啊!瞧瞧人家多有眼光,刚一认识就给曹操投钱了,还对他那么有信心。
没错,能碰上卫兹这种天使投资人,曹操的确很幸运,可作为创业者,有时候我们也得退一步,思考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曹操?
如果答案不太肯定,那就别老是怪运气差。
有了投资,接下来就是组建创业团队了。老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听说阿瞒大哥创业了,家乡谯县的曹氏宗亲和夏侯氏的弟兄们排着队就来了,兄弟辈的有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等,子侄辈的有曹休、曹真等。
很快,曹操就拉起了一支五千人的队伍。
这就是他逐鹿天下、纵横三国的最初的本钱。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十二月,曹操在陈留下辖的己吾县(今河南宁陵县西南),正式竖起了讨伐董卓的义旗。从他仓皇逃离洛阳到现在,仅仅时隔三个月。
这一年冬天,站在朔风怒吼的己吾城头,向西遥望洛阳方向乱云飞渡的天空,曹操胸中一定激荡着澄清宇内、平定四海的豪情与壮志。
在他看来,倒行逆施的董卓就是全天下人的公敌,若四方群雄共举义旗,诛杀此贼可谓易如反掌,用他不久后对袁绍等人说的话来说,就是“一战而天下定矣”!
然而,此时刚刚创业的曹操,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他对即将到来的乱局完全估计不足,对复杂多变的世道人心更是想得过于单纯。所以很快,他就将迎来自己人生中的第二次幻灭……
说穿了,创业这件事,无论在古代还是今天,都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