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汉帝国的黄昏
奇葩天子的鸵鸟术
东汉,光和六年(公元183年)春。
三月二十一日,朝廷大赦天下。
这是汉灵帝刘宏即位的第十六个年头,也是他第十五次大赦天下。
是的,你没看错,几乎每年都来一次。纵观刘宏一生,在位二十一年,足足大赦了二十次天下。据《后汉书》记载,仅登基之初的建宁三年(公元170年)是例外,之后每年必赦,相当持之以恒,可以说是不死不休。
在中国古代,大赦天下本也是常事,但凡登基、改元、册封皇后什么的,通常都要赦一下,可像刘宏赦得如此频繁、如此一以贯之的,委实也不多见。
其实,刘宏也并不想把“大赦天下”当饭吃,可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自从当上大汉天子,这个将近四百岁的老大帝国就仿佛开启了末日模式——外有鲜卑年年入寇,内有叛乱此起彼伏,还有干旱、洪水、蝗灾、瘟疫、地震、山崩、海啸等自然灾害,也跟约好了似的纷至沓来,轮番肆虐,把刘宏搞得很头大。
所以,刘宏只能频频以“大赦天下”来安慰臣民,顺便自我麻醉。到后来他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连京城有个民妇生了一对“两头四臂”的连体婴,感觉不祥的刘宏也要赶紧大赦一下(《后汉书·孝灵帝纪》:“洛阳女子生儿,两头四臂。”)。
都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老话诚不欺我。若是个别妇人生一两个怪胎倒也罢了,问题是连畜生们也跟着添乱。
就拿光和元年(公元178年)来说吧。这年四月间,中央官署“侍中寺”里有只母鸡竟突然变性,“雌鸡化为雄”,不但长出鸡冠还打起了鸣;六月,天子寝宫温德殿东边的院子里,突然有条十几丈长的“黑气”从天而降,目击者声称看见了一条龙;等到了冬天,洛阳坊间有匹马居然生下了一个人……不知道这是不是有人存心恶搞,反正《后汉书》是正儿八经把它载入史册了,《后汉书·孝灵帝纪》里白纸黑字写着:“是岁……京师马生人。”
刘宏被这一系列诡异事件弄得心神不宁,就责成大臣们做出解释。议郎蔡邕上奏:“这是上天对天子的告诫和谴责,因为天子亲近宦官、女子和小人。”
刘宏一听就很不爽,加上宦官头子大长秋曹节、中常侍王甫在一旁煽风点火,便把蔡邕打入了大牢,还准备押赴闹市砍头。后来有人替蔡邕求情,才改判为流放朔方。
蔡邕说天子亲近宦官,这事天下人都知道,算不上什么秘密,但很多事就是这样——他当领导的可以做,你做下属的就是不能说,敢说就死定了。
平心而论,“宦官乱政”并非灵帝一朝的特产,而是东汉王朝由来已久的一大痼疾。若究其病因,就不得不追溯到东汉历代天子的寿命问题。
东汉共有十三任正统皇帝(在安帝和顺帝之间,还有一位北乡侯刘懿做过半年多皇帝便去世了,正史未单独为其列传,故不被视为正统),光武帝刘秀活得最久,按周岁算,卒年62岁,之后就开始一路走下坡:明帝刘庄47岁,章帝刘炟32岁,和帝刘肇27岁。再往后的儿孙皇帝们,更是竞相刷新天子早亡的纪录:殇帝刘隆不到1岁,安帝刘祜31岁,顺帝刘保29岁,冲帝刘炳仅2岁,质帝刘缵仅8岁,桓帝刘志35岁;而我们眼前的这位灵帝刘宏,到头来也只活了32岁(一说33岁);少帝刘辩仅24岁,最后一位亡国之君献帝刘协,尽管一辈子活得战战兢兢朝不保夕,反倒是苦撑苦熬地挨到53岁才闭眼。
如果掐头去尾来算的话,中间的十一个皇帝平均寿命才24岁半。放在今天,也就大学毕业两年多,职场的门道还没摸清呢,就莫名其妙毙了命。
没有人知道东汉的天子们为何都那么短命,仿佛被下了什么恶毒的诅咒一样。
其实,东汉皇帝早亡的原因并不重要,就历史而言,重要的是研究这个现象所导致的后果。
翻开史书,我们不难发现,“东汉诸帝皆不永年”这一事实,直接导致了两个极其严重的政治后果:
一、外戚擅权;
二、宦官乱政。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恶果?
道理很简单:天子早亡,自然膝下无子或仅有幼子,结果便是幼主即位。而幼主即位,母后自然要临朝听政,然后一帮外戚就会入主中枢、独揽大权。等到小皇帝慢慢长大,必然不甘心大权旁落,于是就与最亲近的宦官联手,诛杀外戚。宦官由此立下大功,遂取代外戚掌控大权,然后迫害忠良,祸乱朝政,种种倒行逆施比起外戚有过之无不及。没过多久,宿命降临,天子年纪轻轻又驾崩了,于是新一轮的“幼主即位、母后临朝、外戚擅权、宦官乱政”的戏码便再次上演……
整个东汉中后期差不多一百年的历史,基本上都是在这一毫无想象力的老套剧情中绕来绕去,求出无期。
用哲学家尼采的话说,这叫“永恒轮回”。
用中国老百姓的话说,这就叫“鬼打墙”。
于是,帝国政治就在这样一个令人无奈的死循环中渐渐糜烂。等交到灵帝刘宏的手上时,东汉王朝早已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烂摊子。
不过此刻,距离这个烂摊子的最终破产还有些时日,所以刘宏尚且可以慢慢折腾。
如果给中国历史上的皇帝做一个昏君排行榜,刘宏能进入前十,相信不会有太大争议。
至于上榜理由,除了前面提到的频繁大赦,其他随便列出几条,都足以令人大跌眼镜。
首先,就是公开卖官。
稍微了解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卖官鬻爵”向来是一种极其恶劣的腐败行为,历代统治者无不对此深恶痛绝,必欲除之而后快。然而刘宏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竟然堂而皇之地在宫中设立了卖官署,明码标价地公开出售各级官职:官秩四百石的卖价四百万,官秩二千石的卖价二千万,以此类推,一石官秩卖一万钱。
除了全自费的,还有半自费的。比如那些被朝廷征辟或地方察举的官员,想要走马上任,就得先交纳一半或三分之一的费用。
除了固定价格,还有浮动价格。比如要当一个地方的县令,就要视此地的财政收入和经济水平来厘定价格,一线的膏腴之地卖得贵,十八线小县城就便宜得多,品种多样,任君选购。
除了一次性付款,还可以办理分期还款。买官者若无法全额付清,可以先交首付就去上任,然后分期还款,当然还要加上贷款利息。总之,规则跟我们今天的按揭买房并无二致。以后要是有人跟你说,“按揭”这种玩法是西方经济学的发明,或者说是什么现代化的金融工具,你大可以拿这个证据去告诉他这不过是我们古代皇帝玩剩下的。
以上都是公开出售的,还有一种属于内部特惠,如果你有本事跟天子身边的人攀上关系(诸如宦官或奶妈之类),就能享受更大的优惠:三公之位,一千万;九卿之位,五百万。
就这样,“卖官”在灵帝一朝成了一项新型经济产业,“买官”也就成了一种全新的投资方式。不论你是商人还是农民,也不管是文盲还是流氓,只要凑够本钱,就可以买个一官半职,等到了任上再去拼命搜刮。
羊毛出在羊身上。可想而知,到头来,老百姓还是所有成本的最终承担者。
刘宏把卖官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四面八方的财富滚滚而来。不过,要是以为这些钱都进了国库,那你就错了,刘宏没那么傻。从头到尾,所有卖官收入分文不少地流入了他设在皇宫西园的小金库。
皇帝天天躺着数钱,可怜的是下面一些穷得叮当响的清官。当时,一个叫司马直的官员,按正常程序准备就任巨鹿太守,却因为两袖清风、囊中羞涩无法上任。刘宏知道他没钱,就破例给了他一个优惠价,减免三百万。可司马直还是交不出,只能仰天长叹:“为民父母,反而要盘剥百姓以求官,吾不忍也。”于是托病辞官。
刘宏不准,强迫他交钱上任。
司马直走投无路,被迫自杀。
除了卖官,刘宏还喜欢各种搞怪,借以丰富自己的业余文化生活。
他挖空心思地在后宫开发了一条商业街,让宫女们扮成商贩和顾客,买卖货物,讨价还价,卖力吆喝,相互竞争;还让宫女扮成小偷,挤在人群里偷东西;而他本人则扮成招摇过市的大款和她们做生意,玩得不亦乐乎。
搞完了商业街,刘宏余兴未消,又把西园改造成了动物乐园,让成群结队的狗都戴上官员的冠帽,佩上官员的印绶,前呼后拥向他朝拜;刘宏则亲自驾驶四头驴拉的车子,一边在西园来回转悠,一边对着那些狗大喊“狗官”。
不知道刘宏的这声“狗官”有没有指桑骂槐的意味,反正我料想,当时的朝臣们听了,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
据史书称,天子“驾驴巡游”的行为艺术很快引发了一场时尚潮流。一时间,洛阳的官绅士民纷纷效仿,满大街都跑起了驴车。驴市行情立刻看涨,价格贵得跟马一样。
碰见这样的皇帝,我们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
这真是一个奇葩。
时至光和年间,将近四百岁的大汉帝国已经像一间破茅屋一样四面漏风、摇摇欲坠,可灵帝刘宏依旧活得轻松自在。虽然接踵而至的外患、内乱和各种天灾人祸不时也会让他心烦,但充其量就像微风掠过湖面,荡起几丝涟漪后,一切便又复归平静。
就拿光和六年(公元183年)来说,夏天,多地爆发严重干旱;入秋,金城郡(今甘肃兰州市)一带的黄河暴涨,泛滥了二十多里;不久,五原郡(今内蒙古包头市)又发生了山崩。可想而知,一定有不少百姓受灾,而且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然而遍翻史书,却很少看到朝廷有什么赈灾举措,倒是在《后汉书·孝灵帝纪》中,有一条这样的记载:“河内人妇食夫,河南人夫食妇。”
冷冰冰的十二个字,不动声色地躺在泛黄的史料中。稍不留意,你可能就错过了。
能让惜墨如金的史家愿意记录下来,想必不是个例,况且“河内”“河南”本身就表明事件在多地发生。我不敢去想象大规模的“夫妇相食”会是怎样的一幕人间惨剧,光是这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十二个字,就足以刺痛我的眼睛了。
对刘宏而言,拨款赈灾是没有的,心生忧患也是没有的。
你干旱,你涨水,你山崩,你母鸡变性,你夫妇相食……都没问题,我刘宏大赦天下了啊!
是的,任你妖孽横生四海沸腾,大汉天子刘宏有且只有大赦天下。
千百年来,无数后人读史至此,或许都会在内心深处发出一句诅咒:“大汉不亡,天理难容。”
这一年,有个名叫张角的巨鹿人想必就在发出这样的诅咒,因为时隔不久,他就喊出一句震惊天下的口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不过此刻,他还躲在历史的暗处,尚未走到聚光灯下。
早在十余年前,差不多与刘宏登基同时,张角就以传道的方式开始招揽徒众了。
张角称自己是神派来的救世主——“大贤良师”。他告诉那些贫病交加的人:你之所以受苦,是因为在道德上有罪,所以要向神跪拜和忏悔。
神在哪里?
凡夫俗子们看不见。
张角说:你们被罪恶覆盖,所以看不见。不过没关系,你们可以看见神的使者,那就是我——大贤良师。
可是,您为何能做大贤良师呢?
张角微微一笑:行吧,那我露一手。
他端出一碗声称被自己祝福过的符水,让信徒喝下去。说来也怪,喝完那碗浑浊的符水,有些病人的病居然就好了。原本还半信半疑的信徒们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随即奔走相告。
“太平道”迅速风靡天下。十余年间,张角的信众就遍布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有人甚至变卖了财产前去投奔。据说,由于投奔的人实在太多,一度引起了交通堵塞。而且,来不及赶到地方就病死在半路的,有上万人之多。
当时,很多州牧郡守得知张角治病救人后,无不交口称赞,说他深受群众爱戴,还鼓励人民向善,推广教化,是个好人啊!
消息很快传到朝廷。当朝太尉杨赐听说后,第一反应不是感动,而是警惕。因为聚众传道这种事,在任何朝代都是很敏感的,何况今日汉朝正值内忧外患、四方骚然之时,这个张大师搞出这么大动静,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杨赐随即起草奏章,建议朝廷立刻捕杀张角等人,把危险扼杀在萌芽状态。可是,奏章刚刚呈上,还没等皇帝批示,杨赐就被调职了,此事遂石沉大海。他的秘书刘陶一看,这样不行,于是赶紧又写了一封递了上去。
刘宏拿到奏章,只瞄了一眼便扔到一旁:不就是个乡下神棍吗,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你刘陶最近是不是没有事做?那你去帮忙重新注解一下《春秋》。
然后,刘陶就被打发走了。
刘宏很淡定,他并不认为这个神棍张角比洪水、地震、瘟疫更值得关心,甚至都不认为他比某个生了连体婴的民妇更为不祥。
于是,社稷灭亡的灾难就在刘宏的淡定中悄悄降临。
当一个皇帝对天下大势麻木不仁、对社稷苍生漠不关心,只会频繁借助“大赦天下”来自我麻痹,像只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的时候,历史性的灾难就注定要降临了。
凛冬将至。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在这个世界上,宗教和政治往往只有一线之隔,有时候甚至很难分清。
宗教许诺来世的天堂,政治追求今生的乐土,共同点都是对现实不满。一般而言,宗教的下手处,是消灭自己灵魂的罪恶;而政治的目标,则是要消灭这个世间的罪恶。然而在历史上,二者经常混淆不清。政治一旦披上拯救苍生的外衣,就会化身为宗教;宗教倘若丢掉爱与慈悲的精神,就会蜕变成政治。
说白了,政治利用宗教洗脑,看上去就尤其吸引人;宗教利用政治杀人,成效也会特别显著。
而东汉末年,我们中国的张角大师,显然也深谙此道。
十余年间,他利用宗教特有的魅惑力量吸引了许许多多善男信女,然后等时机渐渐成熟,就以政治化、军事化手段把万千徒众打造成一个严密的组织。他按照区域,把信众们划分为三十六方,所谓“方”,相当于分舵,也可以理解为军区。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人,每方任命一个统帅。
为了区分敌我、亮明旗号,也为了彰显“黄天”必然取代“苍天”,所有太平道信众一律以黄巾裹头,故号“黄巾军”。
作为一个政治、军事组织,特工部门或者说谍报工作自然是标配。张角手底下有一个叫马元义的分舵舵主,大概就是负责这项工作的。此人建立的谍报系统,居然渗透到了洛阳皇宫中——灵帝刘宏身边的中常侍封谞、徐奉等人,就被他发展成了卧底。
一切准备就绪,张角向数十万部众下达了行动口令: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光和六年(公元183年),岁在癸亥。甲子,就是次年,这是中国古代历法中新一轮干支的开端,在张角看来,这显然象征着新的天命。
确切的起义时间,就定在甲子年(公元184年)的三月初五。
外有建制化的几十万部众枕戈待旦,内有中常侍这样的高级间谍做内应,张角即将发动的这场起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很可能会一举颠覆东汉王朝。
然而,墨菲定律告诉我们:如果意外会发生,不管概率多小,它总会发生。
在张角的几十万信徒中,终究还是出了一个叛徒。
此人名叫唐周,于光和七年(公元184年)春上书告发了马元义。刘宏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杨赐和刘陶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赶紧下令抓捕了马元义,并处以车裂(五马分尸)之刑;同时展开大搜捕,不论官民,只要信奉太平道的,一律处死。据说,仅在京师洛阳就杀了一千多人。
眼看天机已泄,张角立刻抛弃了温情脉脉的宗教人设,由“大贤良师”摇身一变,成了霸气侧漏的“天公将军”。他的二弟张宝称“地公将军”,三弟张梁称“人公将军”。
是年二月,张角提前起兵。一声令下,三十六个军区数十万部众同时响应。
黄巾之乱就此爆发。
一个金戈铁马、征战杀伐的百年乱世就此拉开了序幕。
黄巾军起兵后,四处攻城略地,州郡官兵莫之能御,纷纷弃城而逃。旬月之间,洛阳北面的幽州(今河北北部)、冀州(今河北中南部),西南面的帝乡南阳(今河南南阳市),东南面紧邻的颍川(今河南禹州市)、汝南(今河南平舆县西北)等州郡相继失陷。据说,安平国(今河北衡水市冀州区)、甘陵国(今山东临清市)两地的亲王甚至被当地的变民给绑了,直接送到了张角面前。
一时间,朝野震动,天下骚然。
刘宏万般惊骇,慌忙把自己的大舅子、时任河南尹的何进擢升为大将军,命他率禁军在都亭(京郊驿站)一带布防,同时分兵进驻洛阳外围的函谷、伊阙、太谷、广成、辕、旋门、孟津、小平津八个险关要隘,共同拱卫京师;稍后,又命北中郎将卢植、左中郎将皇甫嵩、右中郎将朱儁,兵分三路征讨黄巾军。
可是,没有钱是打不了仗的。皇甫嵩直言不讳地上奏皇帝,请他把小金库里的钱拿出来,充作军饷。
若是平时,谁敢打自己小金库的主意,刘宏一定会让他提前退休。但值此社稷存亡之秋,尽管刘宏很不情愿,可掂量一下轻重后,也只好忍痛割肉。
钱有了,皇甫嵩又说军中缺战马,要求征用皇宫马厩里那些膘肥体壮的宝马良驹。刘宏也没辙,只能照办。
是年四月,皇甫嵩、朱儁出师,兵分两路进击颍川。朱儁迎面碰上黄巾将领波才,双方展开遭遇战,朱儁失利,被迫退却;皇甫嵩遂孤军进驻颍川东北面的长社(今河南长葛市)。波才旗开得胜,自信心顿时爆棚,率部将长社团团包围。
孤军深入,又身陷重围,此乃兵家之大忌。皇甫嵩的部众人心惶惶,都觉得这回死定了。不过,皇甫嵩却很镇定。他知道,眼前的对手虽然来势汹汹、挟新胜之威,但终究只是一群不懂兵法、缺乏战争经验的暴民而已。对付他们,皇甫嵩心里还是有底的。
果然,当他登上城楼,举目朝波才的营地望去,便忍不住笑了。
这群草包!他们居然把大营扎在了一大片茅草地的边上——只要拿火把一扔,不就可以火烧连营,把他们全都烤熟吗?
当然,要火攻,还得有风。
幸运的是,此刻,皇甫嵩身旁的一杆汉军大旗正在大风中猎猎招展。
波才,是你自己蠢,那就别怪我下狠手了。
当天深夜,趁黄巾军酣睡之际,皇甫嵩派遣了一支突击队,手执火把,策马直扑波才大营。同时命部众登上城墙,配合突击队鼓噪呐喊,制造大军合围的声势。
行动开始后,一切不出所料,当睡梦中的波才及其部众猝然惊醒时,周围已是一片火海和震天的喊杀声。黄巾军瞬间溃散,争相逃命。紧接着,皇甫嵩又亲率主力杀到,早已魂飞魄散的波才根本无力抵御,只好带着残部仓皇逃窜。
就在这场歼灭战接近尾声之际,一位年轻将领恰好率一支轻骑赶到了战场。
他是得知皇甫嵩被围,拼了老命连夜赶来救援的,不料刚一到,人家就打赢了。史书没有记载这位年轻将领此刻的心情,不过我想,在庆幸官军得胜之余,他一定多少有些失落。
憋足了吃奶的劲头一拳挥出,结果却打在了棉花上——不,是连棉花都没打着。
如果只是错过一次战役,这种失落感很快就会过去,问题是,在接下来的好几年时间里,这个年轻人的满腔报国之志,却一直派不上什么大用场。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失落感,将在不短的岁月里始终萦绕着他。
直到有一天,他把一个叫刘协的落魄天子从残破的洛阳接到了许都,属于他的时代才终于来临。
说到这,想必读者早已猜出这个未来的弄潮儿是谁了——没错,这个人就是曹操。
眼下,他的职务是骑都尉,官秩二千石。级别虽然不算低,但在此时的大汉帝国,年轻的曹都尉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当然,锥处囊中,迟早是要刺破麻袋露出锋芒的。而到了锋芒毕露的那一刻,它就不再是一把锥子了。它将成为一柄利剑,一柄令天地为之变色、历史为之改辙的倚天长剑……
当年五月,曹操与皇甫嵩、朱儁合兵一处,乘胜追击,大破黄巾,斩杀波才、彭脱及部众数万人,接连克复颍川、汝南和陈郡(今河南淮阳),官军士气大振。
正当皇甫嵩等人扫荡河南战场时,卢植也在河北战场连战连捷,击溃了由张角亲自率领的黄巾主力。张角被迫退守广宗,发誓要在此血战到底。
卢植率部进抵广宗城下,将张角包围。他一边命部众沿城墙四周挖掘壕沟,防止张角突围,一边加紧制造攻城云梯,准备一鼓作气,彻底歼灭张角。
可就在决战前夕的节骨眼上,卢植的大营来了一位朝廷特使。
他叫左丰,是灵帝刘宏的贴身宦官(时称小黄门),此行是奉旨前来监军的。这一幕,想必经常阅读中国历史的读者都不会陌生,甚至常看古装片的观众都能猜出下面的剧情。
左丰一到,卢植的属下就劝他赶紧给姓左的包个大红包,否则这尊瘟神肯定会搞事。可是,卢植却一口回绝。
众所周知,卢植是东汉末年一代大儒,为人正直,品行高洁,日后叱咤风云的公孙瓒、刘备早年都是他的学生。不仅如此,他下马可读书、上马可杀贼,就在不久前刚刚平定了九江、庐江一带的叛乱,可谓文武双全。所以,张角才会跟他一交手就被打得找不着北。
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低三下四去跟宦官行贿?
左丰在军营里等红包,可左等右等,最后连个红包皮都没见着,一怒之下回了洛阳,对皇帝说:“广宗那伙贼人,分分钟可以灭掉,可我们卢大指挥能打却不打,出工不出力,怕是要坐等老天爷打个雷劈死张角才算完。”(《资治通鉴·汉纪五十》:丰还,言于帝曰:“广宗贼易破耳,卢中郎固垒息军,以待天诛。”)
正直的将领在前线浴血奋战,卑鄙的宦官在背后造谣中伤,然后还有智商不在线的昏君坐在大殿上。结果当然可想而知,刘宏很生气,一纸诏书把卢植扔进囚车,拉回了洛阳,立刻判处死刑,只是念在他过去功劳的分上,“减死一等”,相当于给了死缓。
卢植进了大牢,可仗还得接着打。刘宏很快就任命了一个新的前线总指挥。
这个人就是董卓。
此时的刘宏当然不会知道,短短几年以后,这个董卓就将成为大汉帝国的掘墓人。
董卓,字仲颖,陇西郡临洮县(今甘肃岷县)人,长年在西北边陲与羌胡打交道或打仗,练就了一身过人的武艺。《三国志》就称其“有才武,膂力少比”。据说打仗的时候,这家伙经常背着两个箭囊上阵,然后左右开弓,嗖嗖连射,一副很拉风的样子,令羌胡闻风丧胆。
桓帝时期,董卓曾入朝担任羽林郎,此后辗转边境各地,历任军司马、县令、都尉等职,还当过西域的戊己校尉。黄巾起义这一年,董卓官居并州刺史、河东太守。刘宏任命他为东中郎将,命其出征河北。
平心而论,刘宏选中他并没什么问题,毕竟董卓也是刀尖上滚过百儿八十回的老将了,打起仗来怎么也得比文人出身的卢植给力吧?
可是,让刘宏大跌眼镜的是,董卓居然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他先是在广宗围着张角打了差不多两个月,但张角早已把该城经营得固若金汤,董卓捞不到丝毫便宜,只好放弃广宗,掉头去打据守在下曲阳(今河北晋州市西北)的张宝。他可能是想拣个软柿子来捏,或者是想有枣没枣总得打一竿,否则没法跟皇帝交代。不料,人家张宝也不是吃素的,攥紧拳头给了他一个迎头痛击。
这场仗具体是怎么打的,史书无载,反正董卓就这么败了。刘宏震怒,把董卓的本兼各职全撤了,然后扔进了大牢。
有道是世事难料,谁也没想到卢植前脚刚进去,董卓后脚也来跟他做伴了。直到这一年年底,刘宏再次习惯性地大赦天下,董卓和卢植才双双出狱。
前线又没人了。刘宏看来看去,实在没什么更好的人选,只好把皇甫嵩从河南调了过去。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困守广宗的张角突发急病,没几天便撒手人寰,扔下穷途末路的黄巾余众,跟他的神“中黄太乙”做述职报告去了。
张梁接过指挥权,领导余部继续抵抗。
皇甫嵩开赴河北后,与张梁在广宗又鏖战了两个月,一直打到了冬天,仍旧不能取胜。
这支黄巾军之所以这么能打,原因不外乎两个:首先,他们是张角亲自带出来的兵,属于黄巾中的精锐,战斗力最强,不是波才那帮人可比的;其次,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拼死一搏,如老子所言,“抗兵相若,哀者胜矣”。当对抗的两支军队实力相当时,一定是被侵略的、心怀悲愤的那一方获胜。
俗话说“化悲痛为力量”,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尽管这支黄巾军最为扛揍,但扛得过卢植,扛得过董卓,却终究扛不过皇甫嵩。因为,皇甫嵩一来没有小黄门索贿,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和节奏来打,二来他比董卓更有定力,也更有耐心。
虽然老子说悲愤的一方会获胜,但是如果悲愤的时间太久,人也是会麻木的。
某日,皇甫嵩与张梁在广宗城下列阵厮杀了一天,胜负难分,于是各自收兵。次日,皇甫嵩坚守营垒,故意不出兵,同时派出斥候侦察敌情。很快,探子回报:黄巾军经过昨日大战,都已疲惫不堪,且戒备松懈。
机会来了。
再能扛揍,黄巾军也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何况他们已经在这里整整坚守了半年,而时间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消磨意志的利器之一。
皇甫嵩当机立断,连夜集结兵马,于拂晓突然发起总攻。这一仗打得十分惨烈,双方从清晨一直苦战到黄昏,最终,黄巾军全线溃败。张梁战死,部众有三万余人被杀被俘,还有五万多人投河溺毙。
当年十一月,皇甫嵩乘胜进攻,顺利克复下曲阳,斩杀张宝,击杀及俘虏十余万人。破城之后,皇甫嵩命人掘开张角的坟墓,剖棺戮尸,然后传首京师。
随着张氏三兄弟的败亡,黄巾军主力被基本荡平。此后,虽然还有残部在各地掀起余波,而且人数不少,动辄万计,但因失去了精神领袖,缺乏统一指挥,人再多也不过是各自为战的乌合之众,翻不起什么大浪了。
事实证明,皇甫嵩就是黄巾军的克星。如果没有他,黄巾之乱即使最后能平定,也一定不会如此迅速。
看到张角的头颅后,刘宏悬了快一年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还好,小金库的钱总算没白花,虽然肉疼的感觉还在,但只要天下复归太平,往后再努力挣回来就是了。
轰轰烈烈的黄巾起义就这么渐次消歇了,老迈的大汉帝国貌似躲过了一劫,有惊无险。然而,这只是假象。尽管这场暴乱并未颠覆大汉社稷,却彻底动摇了它的根基。换言之,正是这场暴乱,最终耗尽了东汉王朝本已所剩无几的气数。
接下来的几年,这个老大帝国还将在灵帝刘宏的花式折腾中苟延残喘,不过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丧钟已经敲响。
只可惜,刘宏听不见。
当然,就算听见了,他也不会知道,丧钟是为谁而鸣……
昏君的立储困局
这年年底,大汉朝廷改元“中平”,取“中兴”和“太平”之意。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此时的汉朝,既没有丝毫中兴的气象,也一点不太平。
黄巾军余党仍旧在各地作乱,光名号就令人眼花缭乱,如:黑山、黄龙、白波、青牛角、张白骑、左髭丈八、平汉、大计、雷公、浮云、白雀、杨凤、于毒、五鹿、李大目等。其中,多则两三万人,少则六七千人,而以“黑山”最众,据说势力最盛时将近一百万人。
当然,这里头包括了很多非战斗人员。黄巾军有个特点,就是行军打仗的时候,会把妻儿老小全都带上。也许是担心自己造反去了,家人没有活路,而且会遭官府报复,索性就拉着一块儿走了。因此,所谓“百万之众”云云,其中大半都是老弱妇孺。
天下乱成了一锅粥,灵帝刘宏却视而不见,依然“锲而不舍”地继续捞金。
中平二年(公元185年)春,皇宫中一座叫“云台”的高层建筑被火烧了。重建需要大把的钱,可小金库已经被黄巾之乱掏空了,该上哪儿赚快钱呢?
刘宏正自犯愁,大长秋赵忠和中常侍张让及时献计,建议给天下田亩增加赋税,每亩加十钱。这显然是在竭泽而渔,等于把全天下的百姓往死里逼,可刘宏不管那么多,当即批准。
不久,重建云台的工程如期启动。
只要有大工程,就有权力寻租,赵忠、张让这帮宦官自然是深谙此道。当各州郡的木材和石料运抵京城,他们就以不合规格为由百般刁难,强迫供货商打折,一直打到原价的一折才予以收购,然后一转手就以市场价卖掉。有人不肯接受敲诈,宦官们就任由他们的木材堆积腐烂。于是,一连数年都有大量建材运来,可要么被转卖掉,要么腐烂掉,总之宫殿就是营造不完。
这些猫腻,刘宏未必没有察觉,可他要靠宦官们创收,当然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他赚大头,宦官们赚小头,大家心照不宣。
似乎是为了表明自己跟宦官有多么亲密,刘宏甚至在公开场合说了这么一句话:“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
身为皇帝,竟主动认宦官做爹妈,刘宏此举,在中国历史上不仅前无古人,而且后无来者,彻底刷新了人们对“昏君”二字的认知。
虽说后来的许多朝代,嚣张跋扈的大宦官也是层出不穷,如中唐权宦李辅国也曾被唐代宗尊为“尚父”,可那只是代宗麻痹他的手段,后来就把他干掉了,连头都扔进了厕所;再如明末大太监魏忠贤,同样权势滔天,可再怎么牛也只是“九千岁”,比万岁低一级,绝不可能爬到皇帝头上去当爹。
总而言之,在中国古代,昏君和权宦虽然都代不乏人,但像刘宏这样真心实意认阉人做爹妈、昏得如此没节操没下限的,确实是空前绝后独一份。
这年六月,刘宏又把张让等十二个中常侍全部封为列侯。封侯倒也罢了,反正是个人就知道刘宏宠幸宦官,可笑的是,刘宏给他们封侯的理由居然是“讨张角有功”。
这已经够无耻的了,但很快,更无耻的事情接踵而至。
上回,差点被宦官整死的是卢植,这次终于轮到皇甫嵩了。
皇甫嵩平定张角后,因功升任左车骑将军,随后又奉命征讨黄巾军余党,一直是戎马倥偬,照理也没空跟宦官闲扯。可事情坏就坏在,他由河南转战河北,途经邺城(今河北临漳县西南)时,偶然发现赵忠在此建造了一座大宅,其奢华程度竟堪比皇宫。
这是“逾制”,在当时可是大不敬之罪,可以杀头的。皇甫嵩不平则鸣,便上书皇帝,建议把这座宅子没收充公。
如此一来,就把赵忠得罪了。
张让听说此事,就私下找到皇甫嵩,让他掏五千万出来给赵忠赔罪,然后这事就算翻篇了。皇甫嵩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张让撕成两半。别说五千万,五毛老子都不给!
就这样,皇甫嵩把两个宦官巨头都给得罪了。赵忠和张让当然不会放过他。转过年来,因黄巾军余党甚为猖獗,一时难以平定,两人就联名上奏,称皇甫嵩“连战无功,所费者多”。言外之意,就是在暗示皇帝:皇上啊,别忘了去年皇甫嵩借平叛之名,狠狠敲了您一笔竹杠啊!
刘宏本来就在心里给皇甫嵩记着这笔账呢,现在正好顺水推舟,把这仇给报了,遂命皇甫嵩回朝,收了他的将军印绶,还削掉了六千户食邑。
这就是得罪宦官的下场。不过,皇甫嵩毕竟是名震朝野的平叛功臣,刘宏和宦官们也不敢做得太绝,没像对待卢植那样给他判个死缓。
宦官们如此倒行逆施、残害忠良,难道朝臣们都不敢说话了吗?
终于,有一个正直的人站了出来。
他就是刘陶,上回正是他提醒刘宏当心张角,现在他的职位是谏议大夫。刘陶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奏章,力陈时弊八条,而中心思想只有一条:当今天下大乱,皆由宦官所致。
这下可捅马蜂窝了,简直比皇甫嵩要没收人家宅子还要可恶!
在赵忠和张让看来,他皇甫嵩功高名显,目标太大,所以只能给点教训,不好下死手,可你刘陶算什么东西,也敢大放厥词,公然跟我们叫板?
两人立刻出手,给刘陶随便安了一个“与贼通情”的罪名,关进由宦官掌管的监狱,日夜严刑拷打。刘陶自知难逃一死,为免于受辱,在牢中绝食而亡。
临死前,他留下遗言,大意是:如今,在上位的人残杀忠良,下面的百姓困苦不堪,这样的朝廷撑不了多久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很不幸,短短几年后,刘陶的遗言就验证了。
时间转眼到了中平六年(公元189年)。
早在前一年冬天,洛阳坊间便出现了“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的流言。消息自然传到了宫中,传到了刘宏的耳朵里。
据说,流言最初是出自一个善观天象的星相师之口,所以准确地说,这应该是一则谶言。
面对这短短十个字的谶言,刘宏有些心慌。这分明是在说,京师会发生宫廷政变,而且是流血的军事政变!
谁会政变?结果怎么样?我会死吗?
刘宏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灵魂三问。这一年,刘宏32岁,照理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可刘宏不可能没想到那个飘荡在东汉历代皇帝头上的魔咒:短命。
是的,“东汉诸帝皆不永年”这件事,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来。所以,即便预言不会成真,刘宏也不敢保证自己还能活很久。
在此情况下,有件事就更让刘宏感到纠结——尚未册立太子。
这些年,后宫给他生了好几个儿子,但都早早夭折,还好最后剩下两个:长子刘辩,时年13岁;次子刘协,时年9岁。
刘辩是何皇后所生,刘协是王美人所生。按说,刘辩是嫡长子,太子位非他莫属。可问题是刘宏不喜欢刘辩,嫌他“轻佻无威仪”,反而是庶出的次子刘协看上去更为庄重沉稳,所以刘宏更倾心于这个小的。
当然,刘宏不喜欢刘辩,不全是因为性格,还有一个原因,属于典型的宫斗剧情节:当初,刘宏宠幸王美人,令何皇后又妒又恨,不久王美人生下刘协,何皇后更是担心地位不保,遂用计毒死了王美人。可怜刘协刚出娘胎就没了妈,刘宏勃然大怒,险些废了何皇后,只因宦官们力保才悻悻作罢。
此后,刘宏对何皇后始终心存芥蒂,自然也就不喜欢刘辩。
反之,王美人无辜遇害,刘宏不免思念,由此也就爱屋及乌,对刘协疼爱有加。
刘宏有心立刘协为太子,可他也知道士大夫们是不会同意的,因为“立嫡以长”是祖宗之法。刘宏很难在这一点上挑战祖宗成法,可又不甘心立刘辩,一直矛盾纠结,这件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不过,此时已是中平六年,已经不容许他再纠结下去了,事情总得有个了结。但谁也没想到,这个了结会以如此出乎意料的方式来临。
这一年四月,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刘宏一病不起了。
朝臣们最关心的莫过于国祚的传承,于是纷纷上奏,请立太子。刘宏明知大限将至,却仍然不肯立刘辩。他思来想去,决定把年幼无依的刘协托付给一个人。
当然,此人毫无疑问是个宦官,因为除了宦官,刘宏压根就信不过别人。
这个宦官名叫蹇硕,是刘宏前一年刚刚设立的“西园八校尉”的首领,官居上军校尉。而日后叱咤风云、纵横天下的两大枭雄——袁绍和曹操,此时也都在八校尉之列,袁绍是中军校尉,曹操是典军校尉。
刘宏之所以在宫中设立八校尉,一来是为了加强中枢的警备力量,二来则是为了制衡何皇后的哥哥、当朝头号外戚——大将军何进。
当初把兵权交给何进,是为了对付黄巾军,所以要倚重这位大舅哥;现在让蹇硕制衡何进,则是为了扶刘协上位——因为何进是刘辩的亲舅舅,自然也是刘协上位的最大威胁。
弥留之际,刘宏召蹇硕入宫,把刘协郑重托付给了他。
蹇硕,人如其名,长得十分健硕。一般来讲,宦官由于缺少雄性激素,难免长得细皮嫩肉,可这个蹇硕却是宦官中的异类。史书称其“壮健,有武略”,也就是不光长得魁梧,还颇懂兵法和谋略。
是年四月十一日,灵帝刘宏在嘉德殿驾崩。一代奇葩天子终于完成了他的“昏君秀”,以贻笑万年的姿态尴尬谢幕,退出了历史舞台。
刘宏挥一挥衣袖走了,却给万千臣民留下了一个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帝国,同时还留下了一个悬而未决的立储困局。
此刻,东汉王朝的政治死循环又一次神奇地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一、天子早亡;
二、不管刘辩和刘协最终谁胜出,都是幼主即位;
三、幼主即位后,必然是母后临朝,然后就是外戚擅权;
四、幼主不甘大权旁落,联手对外戚发起反击,从而导致宦官乱政……
熟悉的画面,老套的剧情,历史仿佛又将重演。
外戚与宦官这对老冤家,在东汉中晚期的历史上斗了近百年,然而这一回,刘宏无意中留下的这个立储困局,却将成为他们最后一次对决的擂台,从而终结了上面这个死循环。
也就是说,在这场对决之后,历史就不打算再走“鬼打墙”的老路了。它准备徐徐翻过“东汉”这一章,然后以全新笔触,书写一个风云变幻、波澜壮阔的百年乱世。
这个乱世的名字,就叫三国。
外戚与宦官的博弈
刘宏驾崩的当天,身负托孤重任的蹇硕就毫不犹豫地出手了。
他给何进发出了一个邀请,让他入宫共商国是。
此时的何进早已是热锅上的蚂蚁。皇帝驾崩之事他当然知道了,问题是他并不知道皇帝临终前有没有立下太子、立谁为太子。何进心急如焚,想赶紧入宫打探消息,所以接到蹇硕的邀请后,并未多想便匆匆入宫。
这一边,蹇硕已经埋伏好了刀斧手,给何进张开了一个大口袋,就等他往里钻。只要何进一出现,蹇硕一声令下,大局便可底定,然后蹇硕当天便可以拥立刘协登基。
可是,蹇硕万万没料到,他身边居然早就安插了何进的眼线。
此人名叫潘隐,是蹇硕手下的一个司马,与何进是故交。潘隐趁蹇硕不备,偷偷跑到宫门口等着,远远看到何进过来,便一个劲地朝他使眼色。
何进看到后,登时醒悟,慌忙掉头,策马从小道飞驰回营,然后立刻勒兵,火速进驻百郡邸(各州郡地方政府的驻京办)。何进选择在这个紧要关头勒兵至此,用意很明显,就是以武力胁迫天下州郡站在他这一边,共同拥立刘辩登基。
这是一场没有刀光剑影却又惊心动魄的较量。
蹇硕功亏一篑,何进先得一分。
刘宏驾崩的第三天,即四月十三日,何进便迫不及待地拥立刘辩登基了。随后,熟悉的戏码再次上演,何皇后升格为太后,临朝听政;何进作为外戚领袖,顺理成章地成为辅政大臣,与太傅袁隗共同辅政。
蹇硕失手后,自然是惶惶不安。他很清楚,何进现在一手掌控了朝政,接下来马上就会要他的项上人头。若想保命,单凭自己的力量不够,必须跟其他宦官头子联起手来,才能跟何进拼死一搏。
思虑及此,蹇硕立刻给赵忠写了封密信,大意是:何进把持朝政,欲阴谋诛杀先帝左右,扫灭我曹,但因我手握禁军,故仍迟疑,眼下应立即封锁宫门,捕杀何进及其党羽。
在蹇硕看来,他和赵忠均为宦官,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想必赵忠没有理由拒绝他的提议。
然而,不幸的是,蹇硕这回又失算了。
要怪只能怪他命不好,绕来绕去总能碰上何进的人。
这回,是赵忠手下一个叫郭胜的宦官坑了他。此人是何进的南阳同乡,想当年,何进家里只是杀猪的,身份卑贱,想让妹妹入宫比登天还难,正是重金贿赂了这个郭胜,才让妹妹被选进了宫。此后兄妹二人节节高升,郭胜也没少出力。可想而知,这个郭胜跟何进才真的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况且现在何进兄妹又成了帝国最有权势的人,郭胜正等着他们涌泉相报呢,怎么可能帮蹇硕去对付何进?
所以,郭胜便劝赵忠隔岸观火,没必要蹚这趟浑水。
赵忠也想明哲保身,就依了他,然后为了消除何进的猜忌,还把那封密信转了过去,彻底把蹇硕给卖了。
何进看完信,不由连声冷笑。
几天后,还在苦等赵忠回信的蹇硕就被捕了,旋即人头落地,在这场殊死博弈中输得一干二净。同日,何进便把蹇硕的西园军并入了自己麾下,从而将内宫和外朝的所有兵权全都牢牢握在了手中。
完美!
做完这一切,何进忍不住都想为自己鼓个掌。
可很快就有人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别高兴得太早,如今朝中阉党横行,杀一个蹇硕远远不够,要做就做绝,把所有宦官全都干掉,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想出这个主意的人就是袁绍。
袁绍,字本初,汝南郡汝阳县(今河南商水县)人。此时,身为西园的中军校尉,他名义上是蹇硕的手下,可屁股其实早就坐到了何进这边。换言之,袁绍也是何进的人。假如蹇硕不是两个回合就死,而是继续跟何进过招的话,肯定也会被袁绍坑死,迟早而已。
没办法,这就是人脉的力量。
面对这个拥有强大朋友圈的何进,蹇硕长得再健硕也没用,摆在他面前的只能是一个坑接一个坑,直到被坑死为止。
这一点,临终托孤的灵帝刘宏,是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的。
其实,袁绍与何进能够做朋友,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众所周知,他们老袁家在东汉王朝那可是神一般的存在,古今史书说起袁绍必定会提到那个如雷贯耳的词:四世三公。
所谓三公,历代所指不尽相同,周朝是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秦朝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为三公,西汉以丞相(大司徒)、大司马、御史大夫(大司空)为三公,东汉则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可不管具体职务怎么变,“三公”都是位极人臣的代名词。
祖上有一两代人做过三公,就已经很牛了,而他们老袁家,居然有整整四代人位居三公:高祖父袁安在章帝时任司徒,曾叔祖袁敞在安帝时任司空,祖父袁汤在桓帝时任太尉,其父袁逢在稍后的献帝时任司空,而此时与何进同为辅政大臣的太傅袁隗正是袁绍的叔父,也算三公之一。因此,准确地说,老袁家是四代中有五个人都是三公。
这样的家世,当然是金光闪闪的存在,足以亮瞎世人的双眼。
据说,袁绍不仅家世好,颜值还很高,《三国志》就称其“有姿貌威容”。“姿貌”就是有风姿,有相貌,“威容”就是不苟言笑,看上去很酷,总之就是妥妥的霸道总裁范儿。
所以说,何进和袁绍,一个是炙手可热的国舅爷、大将军,一个是自带光环的“官五代”、高富帅,这样的两个人不玩到一块儿,那才是咄咄怪事。
何进听袁绍说要把宦官全都干掉,觉得未免太狠了,于是犹豫不决。毕竟,他们老何家本来只是杀猪的,能有今天靠的就是宦官,这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事,还真有点下不去手。
思来想去,何进找了个折中的办法:也别杀,也别留,把他们全部罢免,轰出洛阳不就行了吗?
何进找妹妹说了此事。何太后根本不听,理由很简单:宦官全轰走了,谁来伺候我?何进说找一些年轻的郎官来替补。何太后白眼一翻:你想什么呢?先帝刚走,你让我一个妇人成天面对那些男的,成何体统?
何进无言以对,想想也觉得不妥,只好退而求其次,决定先干掉几个平时比较嚣张的,杀鸡给猴看。
眼看何进磨刀霍霍,宦官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连忙找到何进的异母弟何苗,拼命用重金贿赂。何苗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就对太后说,大哥一心想除掉先帝左右的人,这是打算大权独揽,把您撇在一边,更是在危害社稷啊!
何太后深以为然,越发反对何进对付宦官。
没有太后的支持,何进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这场外戚与宦官的博弈顿时陷入了僵局,谁也奈何不了谁。
何进之所以迟迟不敢下手,表面上看是缺乏太后的支持,但真正的原因在于他对宦官始终心存忌惮。毕竟宦官跋扈已久,何进此前巴结他们都来不及,早就怕惯了,虽然现在大权在握,今非昔比,但长期养成的畏惧心理早已进入了潜意识,一时半会儿还真的难以消除。
袁绍看出了症结所在,就向何进提出了一个新的计划。
事后来看,袁绍此计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馊主意,不仅间接害死了何进,还把东汉王朝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袁绍的计划是:召集四方猛将精兵,即刻入京,胁迫太后。
何进的心结就在于畏惧宦官,自己不敢动手,现在一听袁绍之计,顿时就有了底气,遂欣然赞同。
此时,何进手下的主簿陈琳(“建安七子”之一)却一眼看出,这个计划很可能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于是极力反对。
陈琳不愧是文豪,一张口就文采斐然。他说:“今将军总皇威,握兵要,龙骧虎步,高下在心,此犹鼓烘炉燎毛发耳。但当速发雷霆,行权立断,则天人顺之。而反委释利器,更征外助,大兵聚会,强者为雄,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只为乱阶耳!”(《资治通鉴·汉纪五十一》)
后来的事实证明,陈琳这番话不仅是文采好,而且判断非常准确:正是袁绍的这个馊主意,召来了野心勃勃的董卓,才导致引狼入室、太阿倒持的混乱局面,从而引发了一连串极其严重的后果。
可是,何进还是觉得袁大公子的主意好,压根不想听陈文豪说什么。
当天他就下令,征召董卓(时任并州牧)率兵入京,同时还命驻扎在洛阳附近的丁原、王匡、乔瑁等几支兵马,从各个方向逼近京师,要给太后来一场声势浩大的兵谏。
董卓在前一年年底大赦出狱后,被朝廷派去征讨凉州的边章、韩遂叛乱。当时朝廷总共派了六路兵马,结果其他五路全被打败,唯独董卓耍了点小计谋,愣是从羌胡大军的包围中逃出生天。虽然仗没打赢,但别人都被包围歼灭,只有他全身而退,刘宏感觉还挺欣慰,就从矮个子里头拔将军,升他为前将军,稍后又迁并州牧。
以董卓的职场履历和综合素质来看,按说做到“并州牧”这样的封疆大吏就该到头了,没想到何进竟然送给他这么一个干预朝政,乃至入主中枢的机会,董卓自然是喜出望外,立刻率部直扑洛阳。
在他看来,这无异于天上掉馅饼,还准确砸中了他。
董卓不知道的是,砸在他头上的这块馅饼,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而且异常昂贵,贵到他承受不起。
洛阳这边,感觉危在旦夕的宦官们加紧了对何苗的银弹攻势。何苗拿钱拿到手软,就赶紧找到何进,劝他说:“当初咱们一起从南阳来,以贫贱之身凭借宦官而富贵,如今社稷多难,一旦发生变故,覆水难收,请大哥三思,与宦官们言和吧。”
听了这番忆苦思甜的话,何进不觉又心软了。
此刻,董卓已经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渑池(今河南渑池县西),距京师仅两百多里。何进赶紧以皇帝名义下诏,命他就地驻扎,听候调遣。
董卓拒不奉诏,继续进军,兵锋直抵洛阳西郊。何进派来的使臣拼命阻拦,以死相抗。董卓考虑到眼下局势不明,贸然跟何进翻脸恐非上策,才不得不后撤了几里地,暂驻洛阳西南方的夕阳亭。
袁绍见何进又动摇了,顿时火起,指着他的鼻子大吼:“眼下交锋之势已成,对决之形已露,你还在等什么?若不早做决断,事久必定生变,你难道想做第二个窦武吗?!”
窦武是桓帝时的外戚,桓帝死后扶立刘宏即位,有定策之功,与宦官曹节、王甫等人势同水火,最后发展到兵戎相见,窦武落败身死。
把窦武都搬了出来,足见袁大公子已经忍耐到了极限。眼看友谊的小船就要打翻,何进痛下决心,马上任命袁绍为司隶校尉,授以调兵符节和当机决断之权。
干吧兄弟,啥也别说了!
紧接着,何进就追发了一道军令,命董卓即刻入京,进驻洛阳的演武场,然后派人把这消息送给了太后,正式摆出了逼宫的架势。
太后一看大哥这回来真的了,顿时慌了神,只好发下懿旨,将所有中常侍和小黄门全部罢免,遣返原籍。
次日一早,所有宦官全都跪倒在了将军府门口,一个个哭天抢地,如丧考妣。袁绍一看,呵呵,这帮龟孙,居然自动送上门来了,那还等什么?
杀吧。袁绍指着门外那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对何进说,就地解决,一个不留!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个屠夫出身的大将军,居然在这最为紧要的关头,再次流露出了不合时宜的心软。他用沉默拒绝了袁绍,然后走到门口,语重心长地对众宦官说:“天下舆论汹汹,都认为诸君是朝廷的祸害,如今董卓大军转眼就到,诸君何不早做打算,各回故乡呢?”
这一刻,何进看上去很仁慈,周身似乎散发着人性的光辉。
可是,权力斗争从来都是铁血无情的,除非你从一开始就不碰政治,不去沾染权力这种东西,否则你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权力的游戏中,注定没有仁慈的位置,也容不下其他人性的光辉,你如果玩到一半忽然心生恻隐,那就是破坏了游戏规则,只能出局。
何进好像不明白这些道理,所以这一天,袁绍很失望。
在他看来,把这些宦官赶回老家是没有用的,他们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只有让他们全部脑袋搬家,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为此,袁绍不得不亡羊补牢,连夜以何进的名义给各州郡发函,命他们将所有回到原籍的宦官全部逮捕,外加他们的家人。
至于逮捕后怎么做,袁绍相信各州郡的地方长官都懂的,无须明说。
张让有个养子,娶的老婆正是何太后的亲妹妹。到这时候,张让也顾不上这张老脸了,扑通一下跪在儿媳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求她跟太后说情。然后,儿媳妇就跑进宫里跟姐姐哭诉,捎带提醒了一下,说当初她险些被废,还不是多亏了宦官才保住富贵?
何太后一听,是啊,这种事要是传开了,天下人岂不是要戳我的脊梁骨,骂我恩将仇报?
于是,太后收回成命,让宦官们各回原职,一切照旧。
何进得知后,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这些日子,他为了宦官的事情左右为难、大费周章,就是想在解除他们权力的同时,尽力保他们性命。结果倒好,折腾了这么久,现在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宦官们一根毛都没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别说在袁绍那儿他的脸没处搁,光是这口恶气何进自己就咽不下。
这日午后,何进火急火燎地来到太后所居的长乐宫(又称南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太后:这回必须把所有中常侍全部诛杀,没商量!
此时的何进,一气之下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低级错误:他竟然忘了,太后的身边都是宦官,里头一定会有张让的耳目。
所以,他对太后发出的这个最后通牒,片刻后就进入了张让的耳中。
“抄家伙吧。”张让平静地对手下的宦官说。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这一天,是中平六年(公元189年)八月二十五日。何进并不知道,这一天便是他的忌日;而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张让同样不知道,这天也是他的忌日。
不仅如此,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竟然是身在洛阳的两千多名宦官的共同忌日!
“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
不久前在洛阳坊间流传的这则预言,将在今夜变成现实。
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
夕阳西下,暮色徐徐笼罩长乐宫。
张让带上几十个刀斧手,埋伏在了嘉德殿旁。
稍后,何进出了太后寝殿,没走多远,便有小黄门追了上来,说太后有旨,请大将军再到嘉德殿议事。
按理说,何进刚刚从太后那儿出来,太后马上又召他移步嘉德殿,这事怎么看都有些蹊跷,何进如果足够警觉的话,这会儿就该赶紧往宫外跑了。
可是,他居然毫无疑心地跟着小黄门走了,就这么无知无觉地走向了自己的终点。
脑子是个好东西,出门忘带就没办法了。饶是何大将军的朋友圈再强大,这时候也鞭长莫及救不了他了。
嘉德殿前,秋风呜咽,暮色渐浓。当何进慢慢走过来,张让的脸也从黑暗中缓缓浮现。
何进浑身一震,猛地刹住了脚步。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张让的声音鬼魅般飘了过来:“大将军,天下大乱,难道只是我等的罪过?想当初,皇上险些废黜皇后,是我等苦苦求情,每人拿出千万资财献给皇上,才消了皇上的气。我们这么做图什么?还不是为了把身家性命托付给大将军?而今你居然想屠灭我等,是不是欺人太甚!”
话音刚落,还没等何进做出反应,埋伏在暗处的宦官们便一拥而上,几十把刀剑同时砍了下来……
何进入宫时,其副将吴匡、张璋带着一队卫兵等在宫外,一直等到入夜,才听宫中传出何进已死的消息。两人又惊又怒,带兵要杀进去,但宦官早已关闭宫门,严阵以待。两人只好去搬救兵。
片刻后,时任虎贲中郎将的袁术率大队人马赶到,与吴匡一起火烧青琐门,准备攻进去诛杀张让。袁术是袁绍的异母弟,虽然这哥儿俩后来各自拥兵,割据一方,成了不共戴天的死对头,但目前还是一致对外的。
外面杀声震天,张让知道宫门迟早会被攻破,便挟持太后、少帝刘辩、陈留王刘协及部分官员,从复道逃往北宫。当时的洛阳有两座皇宫,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中间以凌空飞架的双层长廊相连,类似于现在的过街天桥,当时称为“复道”。
风闻南宫生变,时任尚书的卢植立刻持戈前来救驾,恰好看见张让一行在复道上仓皇北窜,遂仰面怒斥。张让顾着逃命,觉得手里有少帝和刘协就够了,带着太后反倒累赘,便不再管她。何太后连忙从窗口跳下,被卢植等人接住,这才逃过一劫。
就在袁术进攻南宫的同时,袁绍与何苗也正率兵攻打北宫。
赵忠身在北宫,事变一起,慌忙从朱雀门出逃,恰好在此撞上袁绍,遂被乱刀砍死。稍后,吴匡赶来与袁绍会合,一看到何苗,顿时怒火中烧。他知道,这小子跟宦官一直勾勾搭搭,现在何进被宦官害死,这小子八成也有份,于是不由分说,顺手把何苗也给砍了。
何苗之前不知收了宦官多少贿赂,可惜钱都还没捂热,人头就先落地了。
钱在银行,人在天堂,人生的荒谬与悲哀莫过于此。然而,假如有机会从头来过,他就会收手吗?恐怕很难。西谚有云:财富就像海水,喝得越多就越渴。其实何止是财富,权力、地位、名望、美色,凡是这个世界上稀缺的东西,都具有让人欲罢不能的上瘾特征。拥有再多,你都不会嫌够。试问世间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够看透?
袁绍占领皇宫后,下令关闭所有宫门,开始了一场地毯式搜捕,对象当然是所有人都切齿痛恨的宦官。
这场大搜捕整整持续了两天,实际变成了一场大屠杀。
士兵都杀红了眼,见到面白无须的劈头就砍,可怜许多没留胡子的年轻官员就这么成了冤死鬼。估计有些脑子比较灵光的,这种时候就只能脱下裤子“验明正身”,才能自证清白了。羞耻心固然重要,但和性命相比,还是可以退居其次的。
两天时间,袁绍一共杀了两千多人。其中虽有误杀,但绝大部分应该都是宦官。
张让一行从南宫逃出后,四处东躲西藏,到了次日黄昏,眼见大势已去,只好劫持着小皇帝和陈留王从洛阳东北的谷门出逃,朝黄河渡口的方向奔窜。
京师一片混乱,公卿百官自顾不暇,只有卢植和一个叫闵贡的官员到处寻找小皇帝。他们循着蛛丝马迹一路追踪,终于在这一天深夜时分,于黄河渡口追上了张让一行。闵贡拔剑怒斥张让,命他自我了断,否则就宰了他,然后还杀了旁边的几个宦官给他看。
张让绝望了。他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小皇帝面前,磕了几个头,说:“臣这就去死了,陛下保重。”说完,就领着剩下的几个宦官一起跳进了黄河。
宦官这个可恨又可悲的“物种”,在东汉王朝跋扈了将近一百年,至此终于灭绝。不过,这只是他们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集体“秀下限”,也是第一次大规模地祸乱朝政。后来的许多朝代,宦官这个特殊群体还将一次又一次卷土重来,不仅深入地干预朝政,骑在文武百官头上作威作福,而且掌握了生杀废立的大权,把许多皇帝玩弄于股掌。最典型的就是中晚唐,其次是明代的中后期。
有人说,宦官是由于生理残缺,才导致了心理变态。其实,这只是表面原因。“宦官乱政”这种现象在中国历史上之所以绵延不绝、阴魂不散,归根结底还是制度惹的祸。在皇帝制度下,宦官作为内朝、后宫的行政和服务人员就不可或缺。既如此,这个群体就最有机会接近、染指,乃至窃取中枢大权。要防范或斩断宦官的弄权之手,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关进制度的笼子里。
从历史上看,后来的宋代、清代同样少不了宦官,但宦官乱政这种现象却几乎绝迹。究其原因,就在于这两个朝代在立国之初,就汲取了前朝的深刻教训,对宦官这个群体从编制人数、官阶高低、权力大小等各方面进行了明确而严厉的规定,让他们即使身在内宫也没有机会觊觎中枢,更无从干预朝政;同时,把权力的天平适当朝文官倾斜,最大限度地与宦官形成制衡。
一言以蔽之,对付宦官的最好办法就是:“祖宗之法严,宰相之权重。”(《宋史·宦者传序》)
说白了,宦官在历史上屡屡作妖,绝不仅仅是由于生理残缺或心理变态,根本而言,还是制度的残缺,才导致了历史的变态。
话转回来,找回小皇帝后,卢植和闵贡分工:卢植先回洛阳,去通知百官前来接驾;闵贡扶着小皇帝和陈留王,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往回走。
一路上,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借助路旁草丛中萤火虫的微光。走了几里路,好不容易找到一辆牛拉的板车,累得快虚脱的三个人终于缓了口气,然后又老牛拉破车地走了大半夜,才到了邙山北麓一个叫雒舍的地方。
天亮时分,闵贡找了两匹马,一匹给小皇帝,他和陈留王共骑一匹。走了一会儿,才碰上一些惊魂未定的官员陆陆续续前来接驾。
当众人走到邙山南面的山脚下时,前方突然传来汹涌杂沓的马蹄声,滚滚黄尘中出现了一支军队。
小皇帝刘辩被折腾了两天两夜,本来就已濒临崩溃,此刻见大兵又至,顿时吓得号啕大哭——在这个飘荡着血腥味的早晨,少年天子的哭声蓦然响起,听上去就像是在给一个朝代送终。
远处,一马当先飞驰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董卓。
数日前,董卓接到何进的最后一道军令,是让他进驻洛阳的演武场。董卓立刻发兵,可刚到城西的显阳苑,就接到情报,说京师乱套了。董卓立刻勒马,不再前进。在形势未明朗之前,他决定保持观望。毕竟这一趟,他本来就不是来拯救社稷的,而是打算鹊巢鸠占。
昨夜,情报再次传来,说何进被宦官干掉了,而宦官又被袁绍、袁术兄弟干掉了,然后张让劫持小皇帝从谷门逃出了城。
董卓笑了,这就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现在,只要把小皇帝接回来,牢牢攥在手上,他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独揽朝政、号令百官了。
董卓人在城外,之所以连续得到准确情报,要归功于他的弟弟董旻。此人就在朝中,时任奉车都尉,是皇帝的侍从官,自然对宫中和整个京师的情况了如指掌。
此刻,小皇帝身边的官员们都知道,董卓来者不善,便替小皇帝发话道:“陛下有旨,让你退兵。”
董卓冷笑:“诸位身为朝廷大臣,不能匡扶王室,致使国家动荡,凭什么让我退兵?”说完,懒得再理这些人,径直走到刘辩面前,询问事变经过。
刘辩早已是惊弓之鸟,语无伦次,说了半天也说不明白。董卓翻了翻白眼,又问一旁的刘协。没想到,这小家伙比他哥镇定多了,一五一十说了变乱经过,几乎没有遗漏。
董卓颇为惊喜,不禁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年仅九岁的陈留王。
就是在这一刻,董卓内心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决定废掉刘辩,拥立刘协为帝。
于是,从这一刻起,刘协的命运就被彻底改写了。很快,他就将作为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天子,开始他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帝王生涯,从此活在悲哀和屈辱的历史中。
诡异的是,刘宏临死前最大的心愿,蹇硕没能实现,董卓却帮他实现了。
倘若九泉之下有知,刘宏想必会很欣慰。但是,假如知道刘协后来的一生会过得那么郁闷和凄惨,刘宏又该作何感想呢?
董卓入京:三国时代的零点
何进和宦官交战,然后同归于尽,最后反而让董卓摘了桃子。这个结局让很多人不爽,最不爽的非袁绍莫属。
当董卓带着他的西凉军,簇拥着少帝大摇大摆地回到洛阳时,有人就劝袁绍说,趁姓董的初来乍到,立足未稳,赶紧把他干掉。
可是,尽管恨得牙痒,袁绍却不敢动手。杀宦官他眼都不用眨,可对付董卓就另当别论了。因为京城的人都在传,说董卓这回带来的西凉兵皆为精锐,且人数众多,他袁绍岂敢轻举妄动?
可是,袁绍并不知道,他和所有人一样,都被董卓忽悠了。
董卓真正的人马,只有区区步骑三千,而袁绍等人得到的情报,不过是董卓玩的一个障眼法。他自忖这点兵力,震慑不住袁绍这帮人,于是就每隔三五天,让一部分士兵在半夜溜出城,第二天早上再大张旗鼓地进城,以此营造一种兵多将广的气氛。
结果,这么一个小伎俩,就把袁大公子和满朝文武全给蒙了。
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时间长了肯定露馅。所以很快,董卓就以威逼利诱等各种手段,兼并了何进、何苗的部众。然后,他目光一转,又盯上了丁原。
丁原,时任武猛都尉,之前与董卓一样,也是奉何进之命来到洛阳的,麾下有一帮精兵猛将。其中有两名虎将,在日后可谓大名鼎鼎。
他们就是吕布和张辽。
吕布,字奉先,五原郡九原县(今内蒙古包头市)人,弓马娴熟,英武骁勇,很早就在并州一带闯出了名头,江湖人称“飞将”。这可是西汉名将李广的称号,没有足够的江湖名望,是戴不上这顶高帽的。时任并州刺史的丁原十分赏识吕布,就将他招入麾下,引为亲信。
董卓对付丁原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暗中找到吕布,劝他反水,干掉丁原,然后带着所有人马跳槽过来。具体董卓是怎么说服吕布的,史书无载,不过,无论古今中外,挖人的套路都差不多,无非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诱之以利。
《三国演义》走的就是这个套路。罗贯中在第三回里说,董卓有个部将叫李肃,是吕布同乡,自告奋勇去挖吕布。他牵上赤兔马,外加“黄金一千两、明珠数十颗、玉带一条”登门拜访,然后用一番“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见机不早,悔之晚矣”的老套说辞,轻而易举地策反了吕布。
这一幕写得绘声绘色,只不过是虚构的。
其实,不管什么套路,猎头要想成功挖人,后面都是要有企业实力背书的。而在当时,董卓的影响力和实力都要远远大于丁原。所以,吕布没有过多犹豫,就干掉了丁原,带着部众集体跳槽了。
张辽就是在这时候跟着吕布一块儿跳槽的。
张辽,字文远,雁门郡马邑县(今山西朔州市)人,先祖是聂壹,就是汉武帝时著名的“马邑之谋”的策划者。因躲避仇家,聂氏一族后来改姓为张。三百年后,张辽出生。他和吕布一样,勇武过人,也是在丁原当并州刺史时投效的。
转投董卓后,张辽始终无所施展,后来跟着吕布也不得志。直到吕布被曹操击败,张辽降曹后,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在日后曹操讨伐袁绍、北征乌桓、守卫合肥等战役中,张辽均立下了赫赫战功。
董卓不费吹灰之力就吞并了丁原的部众,还得到吕布这员虎将,不由大喜过望,马上封吕布为骑都尉,还认他做了义子。
说到董卓认吕布做干儿子这事,我们就要顺便为吕布说几句话。众所周知,吕布在《三国演义》里经常被骂作“三姓家奴”,意思是吕布本来是吕家人,后来做了丁原义子,其后又做了董卓义子,而且先后把两个干爹都干掉了,实在不是人。
可是,在真实的历史上,丁原从未认吕布做义子,只是对他“大见亲待”而已。既然缺了中间这一环,所谓三姓家奴就不能成立了。
当然,罗贯中给吕布起这个绰号,用意是塑造反面人物的性格特征,抨击见利忘义的丑恶行为,弘扬忠孝仁义的正能量。这都无可厚非,只是作为读者,我们还是要懂得辨别文学与历史的异同。所以,说吕布薄情寡义、轻于去就、做人没底线肯定是没错的,可把他说成“三姓家奴”就属于夸张的文学手法了。
经过一连串腹黑操作,董卓真的变得兵强马壮了。他踌躇满志,觉得是时候会会前不久那场政变的总指挥——袁绍袁大公子了。
他把袁绍请到府上,开门见山道:“天下之主,应立贤明,每念灵帝,令人愤慨!陈留王看上去还不错,我打算立他,想必强过刘辩吧?当然了,人总有小时候聪明,大了却变愚笨的,不知他将来如何。但姑且先立他吧,如果他也不行,那刘氏的种,就没必要留了。”
在中国古代,历来权臣废立皇帝、弄权篡位,一开始都是要扯点遮羞布的,可董卓却异常生猛,一上来就赤裸裸地亮出底牌,分明已经把大汉朝廷视为囊中之物,也分明没把眼前这位家族“四世三公”的袁大公子当回事儿。
他的意思明摆着:把刘协扶上去做傀儡,由他董卓独揽大权,必要时甚至可以把汉家的招牌换成他董家的,而你袁绍是敌是友,就看你今天怎么接这个话茬儿了。
袁绍向来自视甚高,岂能被他一介武夫摆布?于是毫不示弱,坦然接招:“汉家君临天下四百年,恩泽深厚,兆民拥戴。当今天子尚幼,未有不善宣于天下,你想废嫡立庶,也得问问天下人答不答应。”
董卓没料到袁绍敢正面硬㨃,遂手按剑柄,厉声道:“你小子竟敢如此?天下之事,岂不在我!我欲为之,谁敢不从!你以为董卓的刀不够锋利吗?”
袁绍也拍案而起:“天下豪杰,难道只有你董卓一人?”说完拔出佩剑,横在当胸,一副跟董卓拼命的架势。
两人无声地对峙了片刻,谁也不敢贸然动手。然后,袁绍就在董卓凶悍的目光中扬长而去了。
董卓虽然骄狂,但并未失去理智。他知道,袁氏一族在洛阳叶大根深,在朝野更是一呼百应,如果今天杀了袁绍,后果恐怕难以预料。
所以,这口恶气,他只能忍了。
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对袁绍来讲,既然跟董卓撕破了脸,那洛阳铁定是待不住了。几天后,袁绍就把自己司隶校尉的印信挂到了洛阳东门的城楼上,然后亡奔冀州。
袁绍一走,董卓最后的顾虑就消除了。九月,他大会百官,以最高领导人的姿态发表讲话:“皇帝暗弱,不可以奉宗庙、为天下主,今欲依伊尹、霍光故事,更立陈留王,何如?”(《资治通鉴·汉纪五十一》)
百官惶恐,没人敢吱声。
董卓扫视了众人一圈,又接着说:“昔霍光定策,延年按剑,今日亦同。有敢抗议者,皆以军法从事!”
他说的这个典故,是当年汉昭帝早亡无子,辅政的霍光立了昌邑王刘贺为帝,没想到刘贺的品行糟糕透顶,霍光就召集百官开会,打算废了他。当时,霍光的副手田延年就在一旁拿剑恫吓,把百官吓得面无人色。
此刻,董卓搬出这个故事,虽属东施效颦,但震慑效果是一样的——群臣一听,越发震恐,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只有卢植站了出来,说:“从前太甲在位,昏庸不明;昌邑王行事,罪过千百,这才有伊尹、霍光废立之事。而今天子尚幼,行无失德,非前事可比。”
董卓大怒,拂袖而去。
当天,董卓就放话要杀了卢植。有人赶紧替卢植说情,这个人就是蔡邕。当初他被流放朔方,之后几经波折,长期流落天涯。不久前董卓召他回京,想利用他名士的身份点缀新朝廷。蔡邕自然是婉言谢绝。董卓就让人给他捎了一句话:“我喜欢灭人九族。”蔡邕吓得一个激灵,马不停蹄就赶到了洛阳。董卓很满意,三日内给他连升了三级。
除了蔡邕,议郎彭伯也站出来劝谏:“卢尚书乃海内大儒,四方仰望,倘若今日诛之,恐令天下震骇。”
董卓觉得有理,新朝不宜给人血腥印象,何况要杀一个小小的卢植,也不急在这一时,于是收回成命,只罢了卢植的官。
卢植对朝政彻底失望,次日便告老还乡了。不久,心有不甘的董卓就派杀手一路追到了他的家乡涿郡(今河北涿州市)。可是,杀手们扑了个空,因为卢植早已偕家人逃到长城外的上谷(今河北张家口市宣化区)隐居去了。
仅仅过了一夜,董卓就再度召集百官。这一次,大殿上多出了三个人:刘辩、刘协、何太后。公卿们心知肚明:变天的时刻到了。
董卓亲自宣布,废刘辩为弘农王,立陈留王刘协为帝。
这一刻,何太后哽咽不止,群臣心中一片悲怆。然而,已经没有人敢开口说话了。
于是,年方九岁的刘协正式登基,是为汉献帝。
至此,原本就已垂垂老矣、奄奄一息的大汉帝国,终于陷入了不可逆的深度昏迷之中。此后的几十年,只是苟延残喘、名存实亡罢了。
所以,刘协登上帝座的这一刻,基本上可以视为三国时代的零点。
九月初三,也就是刘辩被废的第三天,董卓就用鸩酒毒死了何太后。
十一月,董卓自立为相国,同时享受“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礼遇。
这三项待遇,是历代权臣的专属特权:赞拜不名,就是大臣觐见皇帝时,赞礼官不直呼其姓名,只称官职;入朝不趋,就是上朝的时候,不必按礼制规定的那样小步快走;剑履上殿,就是可以带着佩剑、穿着鞋子上殿。
权臣也分“跋扈”和“非跋扈”两种,对前者而言,当这三道光环加身的时刻,距离篡位称帝、改朝换代也就一步之遥了。至于这一步要不要跨过去,通常取决于这个权臣想不想,而非取决于龙椅上的皇帝让不让。
这一年冬天,风雨飘摇的帝都洛阳成了董卓和西凉军的游乐场。这些长年戍边的大兵从没住过这么繁华的都市,从没见过这么多漂亮的女人。所以他们一下子就疯了,掳掠财物,强奸妇女,如入无人之境。无论是市井小民还是皇亲国戚,只要是他们看上的,无一幸免。
那些日子,洛阳的居民朝不保夕,人人自危。
在这个世界上,道德与文明从来只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而人性深处隐藏着无穷的欲望和暴力。哪一天,窗户纸被刀枪捅破了,任何人都可能成为野蛮人。
所以,以文教立国的大汉王朝,到头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帝都沦为一座暴力与恐怖之城。
在这些动荡的日子里,当何进与宦官交战、董卓与袁绍撕破脸皮、整个洛阳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日后的三国一哥曹操又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呢?
他当然在洛阳,不过并不显山露水。
当各色人等乱哄哄地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时候,曹操一直在观察,在思考,同时也在耐心蛰伏,在等待机会。
《周易》说“亢龙有悔”,所以何进、蹇硕、张让、赵忠等人,一个个身居高位,自吹自擂,结果一个个都死无葬身之地。
还有袁绍,一口气杀光了所有宦官,结果一扭头差点死于董卓刀下。
董卓后来居上,最为嚣张,但是很快,他也将死得比谁都难看。
《周易》还说“潜龙勿用”。这个阶段的曹操,大致可以用这四个字概括。他实力尚弱,人微言轻,所以只能远远站在历史舞台的边缘,冷眼旁观那些刀光剑影,静静等待一个最合适的上场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