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移花接木计献美姬
用李代桃欢承淫后
皇有皇猷,帝有帝德,史家推论史事,首推三皇五帝。其实三皇五帝的本身,并未尝自称为皇,自称为帝,后人因他首出御宇,创造文明,把一个浑浑沌沌的世界,化成了雍雍肃肃的国家,真是皇猷丕显,帝德无垠,所以格外推崇,因把皇字帝字的徽号,加将上去。是意未经人道,一经揭破,恰有至理。到了夏商周三朝,若大禹,若成汤,若周文武,统是有道明君,他却恐未及古人,不敢称皇道帝,但降号为王罢了。及东周已衰,西秦崛起,暴如嬴政,凭借了祖宗遗业,招揽关陇间数十百万壮丁,横行海内,蚕食鲸吞,今日灭这国,明日灭那国,好容易把九州版图,一古脑儿聚为己有,便自以为震古烁今,无人可及,遂将三皇的“皇”字,五帝的“帝”字,合成了一个名词,叫作“皇帝”。
咳!这皇帝两字的头衔,并不是功德造就,实在是腥血铸成。试看暴秦历史,有什么皇猷?有什么帝德?无非趁着乱世纷纷的时候,靠了一些武力,侥幸成功,他遂昂然自大,惟我独尊。还有一种千古纪念的事情,就是我国的君主专制,实是嬴政一人,完全造成。从前黄帝开国以来,颁定国法,原是君主政体,历代奉为准绳,但究未尝有“言莫予违,独断独行”的思想。尧置谏鼓,立谤木,舜询四岳,咨十有二牧,禹拜昌言,汤改过不吝,周有询群臣询群吏询万民的制度,简策流传,至今勿替。可见古时的圣帝明王,虽然尊为天子,管辖九州,究竟也要集思广益,依从舆论,好民所好,恶民所恶,才能长治久安,做一位升平主子,贻谋永远,传及子孙。看官听说!这便是开明专制,不是绝对专制哩。声大而闳。
自从嬴政得国,专务君权,待遇百姓,好似牛马犬豕一般,凡所有督责抑勒的命令,严酷残暴的刑罚,无一不作,无一不行,也以为生杀予夺,惟我所为,百姓自然帖服,不敢再逞,从此皇帝的位置,牢固不破,好教那子子孙孙,千代万代的遗传下去。哪知专欲难成,众怒难犯,本身幸得速死,不致陨首,才及一传,宫廷里面,就闹得一塌糊涂,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于是楚汉逐鹿,刘项争雄。项羽力能扛鼎,叱咤万夫,却是个空前绝后的壮士,无如有勇无谋,以暴易暴,反让那泗上亭长,出人头地,用了好几个策士谋臣,武夫猛将,终将项霸王除去,安安稳稳的得了中原。史官说他豁达大度,确非凡夫,而且入关约法,尽除苛禁,能得百姓欢心,所以扫秦灭项,五年大成。
但小子追溯汉家事迹,多半沿袭秦制,并没有一番大改革的事业。萧何原是刀笔吏,叔孙通又是绵蕞生,绵蕞系表位标准,绵是置设绵索,蕞是植茅地上,为肄习典礼之处,使知尊卑次序。所见所闻,无非是前秦故事,晓得什么体国经野的宏规,因此佐汉立法,仍旧是换汤不换药的手段,厉行专制政体,尊君抑民。汉高祖尝沾沾自喜,谓吾今日乃知皇帝之贵。照此看来,秦汉二代,规模大略相同,不过严刑峻法,算比暴秦差了一层。史官或铺张扬厉,极端称许,其实多是浮词谀颂,未足尽信呢。汉高一殁,吕后专权,险些儿覆灭刘氏,要继续那亡秦的后尘。这便是贻谋未善。幸亏还有一二社稷臣,拨乱反正,才得保全刘家基业。
若谓秦传二世,汉传至十一世,历年久暂,大判径庭,这是由汉祖汉宗,有一两代积德累仁的效果,不比那秦嬴政一味暴横,无人感念,所以一暂一久,有此区别呢。评论的确。话休叙烦,事归正传。
且说秦朝第一代皇帝,就是嬴政,远祖乃是帝舜时代的伯益。益掌山泽,佐禹治水,有功沐封,赐姓嬴氏。好几传到了蜚廉,生子恶来,善走有力,助纣为虐,与纣同诛。恶来五世孙非子,住居犬邱,善养马,得周孝王宠召,令主汧(qiān)渭间畜牧。马大蕃息,孝王遂封他为附庸,食邑秦地。四传至襄公,佐周平戎,护送平王东迁,得岐丰地,受封为伯,嬴秦始大。又数传至穆公,并国十二,遂霸西戎;再历十余传,正当六国七乱的时候,孝公奋起,用商鞅为左庶长,变法图强,战胜各国,定都咸阳。子惠文君嗣,僭号称王,嗣是为武王、昭襄王,与山东六国争衡,攻城略地,日见盛强。周赧王献地入秦,所有宝器九鼎,统被秦人取归。昭襄王子孝文王,有子异人,入质赵国,阳翟大贾吕不韦,行经赵都邯郸,见了异人,私叹为奇货可居,乃阳为结纳,与订知交。异人质居异地,举目无亲,免不得抑郁寡欢,离愁百结,蓦然碰着了意外良朋,正是天涯知己,相得益欢,当下往来日密,情好日深,遂把那羁旅苦衷,及平生愿望,一一流露出来。不韦遂替他设法,想出一条斡旋的妙计。原来异人出质时,昭襄王尚然在位,孝文王柱,正为太子,有妃华阳夫人,未得生男,异人乃是夏姬所出,兄弟甚多,约有二十余人。不韦既得异人传述,便即乘间进言,谓必取悦华阳夫人,作为嫡嗣,将来方得承统云云。异人当然称善,但恨无人代为先容,偏不韦又愿为效劳,且慨出千金,半赠异人,令结宾客,半贮行囊,西行诣秦,替异人作运动费。这真叫作投机事业。异人听到这般帮忙,怎得不感激万分?便与不韦订了密约,说是计果得成,他日当与共秦国。不韦便欣然西去,沿途购办奇物玩好,携入关中,先向华阳夫人的阿姊处,买通关节,托她入白夫人。大略谓:“夫人无子,亟宜择贤过继,若待至色衰爱弛,尚且无嗣承立,悔何可及?今异人出质赵国,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乘此机会,立异人为嫡嗣,请令归国,是异人必感德不忘,夫人亦终身有靠,一举两得,莫如此策”云云。这一席话,说得夫人如梦初醒,非常感佩。当夜转告太子,用着一种含颦带泪的柔颜,宛转陈词,不由太子不从。彼此破符为约,决立异人为嗣子。夫人得自姊言,知由不韦替他划策,便嘱使不韦归傅异人,并赠他厚赆(jìn)。已经赚得利息。不韦返报异人,异人自然欣慰,从此与异人交谊,又加添了一层。
不韦更怀着鬼胎,随时访觅美人儿,凑巧赵都中有一歌妓,生得袅娜娉婷,楚楚可爱,遂不惜重资,纳为簉(zào)室,凭着那天生精力,交欢数次,居然种下了一点灵犀。不韦预先窥测,料是男胎,这是何术?想是不韦蓄有种子秘方。便去引那异人进来,开筵相待。酒到半酣,才令赵姬盛妆出见,从旁劝酒。异人不瞧犹可,瞧着那花容月貌,禁不住目眩心迷,一时神情失主,尽管偷眼相窥。偏那赵姬也知凑趣,转动了一双秋波,与他对映,想是不韦已经授意,但此姬本来狂荡,当然爱及少年。惹得异人心痒难熬,跃跃欲动。可巧不韦似有酒意,就在席间假寐,把手枕头,略有鼾声。异人色胆如天,便去牵动翠袖,涎脸乞怜。那美姬若嗔若喜,半就半推,正要引人入胜,不防座上拍的一声,接连便闻呵叱道:“你,你敢调戏我姬人么?”异人慌忙回顾,见不韦已立起座前,面有怒容,顿吓得魂飞天外,只好在不韦前做了矮人,长跪求恕。不韦又冷笑道,“我与君交好有年,不应这般戏侮,就使爱我姬人,也可直言告我,何必鬼鬼祟祟,作此伎俩呢?”异人听了,转惊为喜,便向不韦叩头道:“果蒙见惠,感恩不浅,此后如得富贵,誓必图报。”不韦复道:“交友贵有始终,我便将此姬赠君,但有条约二件,须要依我。”异人道:“除死以外,无不可从。”不韦即说出两大条件:“一是须纳此姬为正室,二是此姬生子,应立为嫡嗣。”异人满口应承,方由不韦将他扶起,索性嘱使赵姬,坐在异人座侧,缓歌侑觞,直饮到夜色仓黄,才唤入一乘轻舆,使赵姬陪伴异人上车,同返客馆。这时赵姬的身孕,已经阅两月了。美眷如花,流光似水,异人与赵姬日夕绸缪,约莫过了八个月,本来是腹中儿胎,应该分娩,偏偏这个异种,安然藏着,不见震动,又迟延了两月,方才坐蓐临盆,生下一个男儿。说也奇怪,巧遇是日为正月元旦,因取名为政,寄姓赵氏。非吕非嬴,不如姓赵。异人总道是十月生男,定由己出,哪知是吕氏种下的暗胎,已有以吕代嬴的默兆了。特笔表明。
越三年秦赵失和,邯郸被围,赵欲杀害异人,亏得吕不韦阴赂守吏,把他纵去,逃赴秦军,妻子由不韦引匿。待至魏兵救赵,秦军西还,异人原得归国,不韦也将异人妻子,送入咸阳,俾他完聚。华阳夫人见了异人,异人当即下拜,涕泣陈情,叙那数年离别的思慕,引起夫人的感情。他又因夫人本是楚女,特地改着楚服,取悦亲心。果然夫人悲感交并,也挥泪与语道:“我本楚人,汝能曲体我心,便当养汝为子,汝可改名为楚罢。”异人唯唯从命,自是晨昏定省,格外殷勤。想又是不韦所教。就是赵姬母子,得入秦宫,见了华阳夫人,也是致敬尽礼,不敢少疏,因此华阳夫人,喜得佳儿佳妇,便与孝文王再申前约,决不负盟。既而昭襄王病殁,孝文王嗣位,即立楚为太子。丧葬才毕,升殿视事,才阅三日,便即逝世。太子楚安然继统,得为秦王,报德践约的期限,居然如愿以偿。当下尊嫡母华阳夫人为华阳太后,生母夏姬为夏太后,立赵姬为王后,子政为嗣子,进吕不韦为相国,封文信侯,食河南洛阳十万户,一番大交易,至此成功。
会东周君联合诸侯,谋欲伐秦,为秦王楚所闻,遂遣相国吕不韦督兵往攻。东周君地狭兵单,哪里敌得过秦军,诸侯复观望不前,眼见是周家一脉,不得再延。东西周详情,应载入周史中,故本回从略。吕不韦大出风头,灭了东周,把东周君迁锢阳人聚,周朝八百多年的宗祚,反被一个阳翟贾人,铲灭无遗,文武成康,恐也不免余恫呢。明《翦姬箓》暗移嬴祚,凶狡如吕不韦,怎得久存。不韦班师还朝,饮至受赏,不劳细说。
转眼间又是四年,秦王楚春秋鼎盛,坐享荣华,总道是来日方长,好与那正宫王后,白头偕老,毕世同欢。谁料到二竖为灾,膏肓受厄,终落得呜呼哀哉,伏惟尚飨,年才三十有六。子政甫十三岁,继承秦祚,追谥父楚为庄襄王,尊母为王太后,名目上虽是以子承父,暗地里实是以吕易嬴。画龙点睛。政未能亲政,国事俱委任吕不韦,号为仲父。应该呼父。不韦大权在握,出入宫廷,时常与秦王母子,见面叙谈。只这位庄襄太后,尚不过三十岁左右,骤遭大故,竟作孀姝,她本是个送旧迎新的歌姬,怎禁得深宫寂寂,孤帐沉沉?空守了好几月,终有些忍耐不住,好在不韦是个旧欢,乐得再与勾引,申续前盟。不韦也未免有情,因同她重整旗鼓,演那颠凤倒鸾的老戏文。宫娥彩女,统是太后心腹,守口如瓶,秦王政究竟少年,未识个中情景,所以两口儿暗地往来,仍然与伉俪相似。
一年二年三四年,秦王政已将弱冠了,不韦年亦渐老了。偏太后淫兴未衰,时常宣召不韦,入宫同梦。不韦未免愁烦,一则恐精力浸衰,禁不住连宵戕贼,一则恐少主浸长,免不得瞧破机关,于是想出一法,私拟荐贤自代。凑巧有个浪子嫪毐(lào' ǎi),读若爱。阳道壮伟,尝戏御桐木小车,不假手力,但用那话儿插入轮轴,也能转捩运行。见不韦列传。事为不韦所闻,立即召为舍人,先向太后关说,极称嫪毐绝技。太后果然歆羡,亲欲一试,当由不韦令人告讦,诬毐有罪,当置宫刑,一面厚贿刑吏,但将毐拔去须眉,并未割势,便使冒作阉人,入侍太后。太后即引登卧榻,实地试验,果然坚强无比,久战不疲,惹得太后乐不可支,如获至宝,朝朝暮暮,我我卿卿,老淫妪又居然有娠了。多年不闻生育,至此又复怀妊。毕竟嫪毐有力。会值夏太后病逝,嫪毐遂与太后密商,买通卜人,诈言宫中不利母后,应该迁居避祸。秦王政不知有诈,就请母后徙往雍宫,嫪毐当然从往。嗣是母子离居,不必顾忌,一索得男,再索复得男,保抱鞠育,视若寻常,且封嫪毐为长信侯,食邑山阳,寻且加封太原郡国。凡宫室车马衣服,及苑囿驰猎等情,均归嫪毐主持,毐至此真快活极了。小子有诗叹道:
欲知嫪毐后事,且待下回说明。
本回第一段文字,揭出皇帝专制四字,是笼罩全书之大宗旨。秦造成之,汉沿袭之,是秦汉本一脉相关,无甚区别,此著书人之所以并为一编,不烦另提也。且秦皇汉武,为后人连语之口头禅,两两相较,不期而合,即秦即汉,会心固不远耳。叙事以后,即写秦政出世之来历,见得嬴吕相代,暗寓机关。后来政母复通吕不韦,并淫及嫪毐,母既不贞,子安得不流为暴虐?演述之以示后人,亦一儆世之苦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