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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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服输的“独臂将军”——陈招娣

每一朵花 都是

安静地来到这个世界

又沉默离开

若我们倾听

在安静中仿佛有深思

而在沉默里也有美丽的雄辩

——林清玄

偌大的球馆里,现场观众座无虚席,两支球队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比赛。远远地,我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一身绿色的军装是那么醒目,衬着她精神的面容、干练的身姿,在茫茫的人海中,一眼就能注意到她。

她渐渐向我走来。从望见她的那一刻起,球场激烈的厮杀声就从我的耳中消失了。我注视着她一步一步的靠近,即便我的双眼早已被泪水模糊,我仍然不舍得将目光移开。

如果能这样一直看着她,该有多好!

当她在我身旁安坐后,我惊喜地叫出声,嗓子几乎破音:“太好了,原来您还健在!”

而她,笑而不语,只是侧目望着我,深邃的眸子直直地望进我的心里。她微微上扬的嘴角挂着的那一丝悲伤的不舍,是那样淡然,那样不留痕迹,又是那样刻骨铭心。

转瞬,我就意识到自己卑微的奢望是多么悲怜,就好像被风吹散的云彩,就算同样的风再次吹过,云彩却已然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

我只能掩面垂首,任由无处释放的悲鸣化作无声的泪水宣泄而出。啊,您不在了,您真的不在了……我在心中疯了一般地大叫。泪在我的指缝间盘旋,我的心在虚无中飘零,无处安放。

面对现实需要勇气,我想,懦弱的我还是不够坚强。我的悲伤顺着我们彼此紧握的手流进了她的心里,她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我没有抬眼望她,但她默默落下的泪,也同样流进了我的心里。每一滴坠地的泪珠,都发出了如同梦醒前破碎的钟鸣。

比赛的进程和结果如何,于我毫无意义,也没有丝毫记忆。画面再次在眼前展现时,我们两人已站在一个像酒店大堂的空旷之地。她不知何时在军装外披上了一件带扣的白色开襟长衫,我举目望去,此处除了我一身素衣外,周遭所有人都身着一件同她一样的衣衫。白色长衫,七分宽袖,衣长过膝,腰无赘物,简如晨曦,恰有“风过轻摆舞似蝶,罗衣何飘貌如仙”的意境。每一个人都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一般,梦幻得不可方物。

她将我轻轻地搂在怀中,似是安慰,又似道别,并在我耳边低语了一句。我再次泪流不止,嘤嘤地哭泣起来。兴许是哭得久了,我感到头痛眼胀,胸闷气短,急忙拉开和她之间的距离,想要汲取更多的氧气,舒缓这股眩晕造成的不适。

时间到了……

一个声音在我的心间响起,我错愕地盯着她。她不出一声,依然以微笑作答。不知何时,我们身侧来了两位不相识的女生,有人举起相机要为我们四人合影。我正一头雾水之际,像是要去除只有我一人衣着不同的尴尬,她脱去身上的白衫,轻挽于臂弯中。

两位陌生女生笑得灿烂,她笑得却是从容平静,而我却愁容不展,我无心探究影像中定格的画面如何,一心紧挽着她的臂弯不愿松开。她温柔地拍了拍我的手背,似是在叮嘱什么,做着最后无声的道别,我则是捧起她的脸,在她的额间深深地落下一吻。

您一定要好好的……我在心中真诚地祈祷着。

聚集着的白衫人群依序排起了长队,她重新披上长衫,在两位女生的陪伴下,加入到等待的队伍中。我循着人群望向队伍的起点,那里有一扇紧闭的大门,众人神情自若,毫无惧色,正翘首以盼大门的开启。大门的另一边是何境地,我无从知晓,亦无从觅得答案,只能从门缝间透出的温润淡雅、暖人心扉的白光中,猜出几分端倪。

大门的右侧,不远处有一个蜿蜒向上的螺旋楼梯。我深感意外,在此地逗留许久,竟一直未发觉它的存在。楼梯前,独我一人,深沉的黑暗在楼梯间蔓延。奇怪的是,从小就怕黑的我却并不惧怕这里的黑暗,因为我深知:我要回家了。

每上一级台阶,我都会驻足片刻,回望人群中的她。站在谈笑风生的人群中,默然不语的她跟周遭的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而她静静地望着我远去的身影,满含在眼中的深情,仿若一位放心不下的母亲。我的步伐缓慢沉重,却又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不得不继续前行……我们渐渐拉开了距离,在她即将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前,她冲我最后颔首一笑。带着她满足的笑容,我眼中的世界模糊起来,身后的光影突然变得璀璨夺目。

永别了……

我安心地闭上眼,陷入冗长的黑暗中。

几声犬吠将我从另一个世界唤醒,我睁开迷离的双眼,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只有脸颊上未干的泪印证着梦里的真实。我细细一算,惊诧地发现,今天正好是她过世后七七四十九天的日子。

原来,她是来跟我道别的!

这样想着,心头一酸,泪又涌了上来,我将脸埋进被单中,把梦里的影像在心间又深深地刻画一遍。我深信她去了美好的地方,只是这一刻,就让我将不舍的眼泪全数宣泄吧!

她,就是陈招娣,我的老前辈、老领导,我们亲昵地称呼她为“陈局”。不管陈局的职位如何高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依然改不过口来,不是我们不愿改,只不过我们早就习惯这样的表达方式。陈局从不介意我们如何称呼她,正如我们喜爱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因为她名字后的高官称谓。

没接触陈局之前,我对她的理解是一种模糊的甚至是不真实的概念,因为感觉她太遥远,遥远得无法触及。在我们这些排球后辈心中,老女排前辈们就像神一般的人物,至少,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1995年初,在我去了八一队几个月后,我老爸参加排球界元老杯的比赛。在赛场边我老爸见到了陈局,并详细询问了我的训练状况。“孩子可好了,谁说孩子娇气的?我看就很好,一点都不娇气,老赵,孩子放我这儿你只管放心。”当我第一次从老爸那里听到陈局对我的评语时,胸口一阵火热,被人认可、被人信任的感觉来得那么突然又不可思议。以前,我从未想过,一句简单的肯定,居然有那么大的力量,仿佛有人无意间,轻轻拨动了我心中那根细腻又敏感的琴弦,我竟感动得蹲在墙角泪如雨下。

我在南京体育学院长大,本以为大院里基本上能天天见到我的一些大人应该更了解我,可我大错特错,他们还不如见到我才半年的陈局了解我、信任我。陈局不会人云亦云,她更愿意通过自己的眼睛去挖掘事实,寻找真相,而不是通过他人的嘴巴。

就像许多球迷形容的“从前都是在电视上见到你,这次终于见到真人了”的感觉一样,自从得到陈局的认可后,她在我心中的形象就越来越立体,越来越真实,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想象中的人物。说来奇怪,平时见到其他大领导我都会比较畏惧,而面对陈局,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还常常没大没小地跟她撒娇。

我觉得,陈局应该蛮喜欢我的,虽然她从来没这么对我说过,可每一次从她看我的眼神中都能感受到暖暖的爱意。她热爱她的事业,她也喜爱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小家伙。有人可能会说,因为你是有发展前途的队员,所以她才喜欢你。这样的说法也不假,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喜欢我认真努力的样子。她喜欢每一位为事业全心全意拼搏的人,她也从不吝啬对他人的欣赏和赞扬,因此让人倍感亲切和敬意。

我永远记得,在我骨折受伤后,陈局到漳州探望我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孩子,咱们解放军意志品质再坚强,也不能把腿坚持断了呀!”说完,我们两人无奈地苦笑一声,委屈的泪在我的眼中打转,可抬眼望见悬在她眼眶边的泪,我竟硬生生地把泪憋了回去。就这样,她搂着我,我依偎在她的怀里,安静地坐了很久。陈局的手臂曾经骨折过,也经历过二次骨折和久治不愈的情况,所以对我的受伤感同身受。她努力想寻到当年为她医好骨折的那位老神医,只可惜断了联系许久,老神医早已不知去向。

有着“独臂将军”称号的陈局,是个不折不扣的“拼命三郎”。在鲁光老先生所著的《中国姑娘》一书中,有一篇关于陈局当年加练时的细致描写。在此,我简述如下:

北京初春的傍晚,暮色渐浓,灯火通明的球馆里,女排队员们一天的训练课刚刚结束。袁伟民教练却突然问道:“有没有人想加练一点?”年轻的招娣接过话,表示愿意再练一点儿。

陈招娣和曹慧英在防守训练(供图/朱玲)

加练并没有想象中轻松,她必须救起十五个球,如果救丢一球,就要倒扣一球。袁伟民教练扔的球凶狠诡谲,来势汹汹,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她救到第九个球时,已经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可袁伟民教练没有停手,排球仍然不停地砸在她的身上。

很快,她的计数就变成了负数,终于她忍不住了,嚷了句:“我不练了!”说完拿起衣服就朝门口走去。

袁伟民教练没有发火,不轻不重地说:“想练就练,不想练就不练,那不行。今天练不完,明天开始就练你。”

年轻的她一肚子火,可不练完就服输绝不是她的性格,她把手中的衣服一扔,回到球场继续未完成的加练。好不容易把刚刚的负球给补上,眼看着离目标越来越近,她却又倒在了九个好球的大关前,计数又一次变成了负数。

“世上哪有这么狠心的教练啊。”想着想着,委屈化作眼泪涌了出来,她再次拿起衣服,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

“走也可以,还是那句话,明天一早就练你!”袁伟民教练不紧不慢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她站在门口,像一截木头被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心理变化,当她再迈开腿、转身又回到了球场上时,仿佛一股邪劲儿上身,疯了一般地扑救。见她如此奋不顾身,袁伟民教练笑着说:“招娣,可以减掉几个。”她却用泪目瞪着他,发狠地说:“不要你慈悲!”最后,她以惊人的毅力,完成了十五个救球。

这就是陈招娣,性格倔强得有些执拗的陈招娣。

陈招娣在大力扣杀(供图/郭晨)

在老前辈们那个资讯匮乏的年代,很多这样有血有肉的故事并没有被完整地传颂下来,所以真的非常感谢鲁光老先生。老先生通过细腻的笔触,将倔强、直率、性格分明的她生动鲜活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也让我们了解到更多老前辈们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和陈局的女儿郭晨是好朋友,当我问她,你眼中的妈妈是怎样的?她给了我三个简单的词汇——倔强、要强、不服输。

郭晨记得,某一年,她和妈妈还有弟弟在杭州打篮球,由于人员有限,他们就进行了一场三对三半场篮球赛。那是她的妈妈第一次接触篮球。对篮球一窍不通的陈局习惯用排球规则去解读篮球规则,这实在是不可行的,可即便如此,她的妈妈依然认真地抠每一个细节,想方设法争赢每一个球。

“也不能说她耍赖吧,但她那种好胜、不服输的精神真的感染到了我。”郭晨淡淡地回忆道。淡淡的声音,透着淡淡的沙哑。随着她的讲述,我仿佛看到了那场不同寻常的篮球赛。可惜,想象终归是想象,不能成真。

陈局不服输的精神,体现在方方面面,她几乎可以算是常胜将军。但遗憾的是,在死神面前,人显得如此渺小,再强大的精神意志力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郭晨回忆,当她的妈妈病重陷入昏迷后,她总是在妈妈的耳边低声轻语:“妈妈,你一定要坚强,你一定可以战胜病魔,每一次战胜病魔对你来说都是一次胜利,别放弃,求你……”

即使身体被病魔折磨得伤痕累累,强烈的求生意识还是让陈局从昏迷中一次又一次地苏醒过来。是啊,她还有太多的不舍和留恋:她还未看到女儿步入婚姻的殿堂,还未享受孙儿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还未看够她用生命爱了一辈子的排球……

随着病情加重,陈局在患病后期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偶有能认出女儿的时候,但大部分都是很糟糕的状态。有一次,因为难以忍受的剧痛,陈局紧咬的牙关用力咬在了女儿的手指上:郭晨在博文中描写道:“当你咬我的时候,我知道你很难受,你咬我的力度,我能感觉到你有多痛,我不怕被你咬,只要你能坚强地挺过去,再疼我也忍着。”

陈招娣和女儿郭晨(供图/郭晨)

我不敢想象,那种痛不欲生的痛苦是如何折磨消耗她的意志;我更不愿想象,痛过之后还要在面对失去的无可奈何中重新拾起勇气,郭晨又要付出多大的毅力!

每一天,郭晨都是在矛盾、纠结和担惊受怕中度过的。她担心妈妈睡少了休息不够,却又担心妈妈睡多了,就再也醒不过来。她一边告诉自己要坚强,一边祈祷奇迹的出现,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法。

可是,该来的,终归要来,正如生老病死不由己,我们从来都没得选择。

2013年4月1日,陈局终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不是离去而是太累了想要小憩片刻。没人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都希望这只不过是愚人节里一个让人有些悲伤的玩笑。

两天后,就是郭晨二十六岁的生日,她明明答应好的,可她,却食言了。从那天起,郭晨往后的生日都将少了母亲的身影。

她真的走了,永远地走了……宛如一颗划过长夜的星辰,留下足以照亮整个夜空的璀璨星光,在人们流连忘返的惊叹中,又消失在寂寞的深夜里,留给人们的只有无限的追忆和怀念。

在绍兴市档案馆,专门设立了一间陈招娣档案陈列室。2018年世界女排俱乐部杯在绍兴举行,作为被邀嘉宾,我有机会走进那里,再细细地看一看她。

陈列室里罗列展出了不少陈局生前用过的物品,有赛服、护具、奖牌、信件,还有很多的照片,等等。所有的物件都留有一段精彩的故事,或悲或喜,或感人肺腑,或荡气回肠……

我静静地走着,看着,忆念着,在一张老照片前停下了脚步。照片里的陈局年轻活泼,微卷的乌发在脑后梳成两个像毛线团一样的小辫子,她微微侧身冲着镜头挥手,露出甜美的笑容。我情不自禁地抬起了手,将手掌和照片里陈局的手掌叠合在一起。那一刻,我们仿佛穿越了生死,再次挥手道别。

“陈局,再见了。”我在心中默默低喃着。

回程的路上,阴冷的雨水比来时大了许多,我依着窗,目光迷离地望着暗云涌动的天空。窗外的景物不停地向身后流去,像是那再也回不去的时光,被雨水洗刷得模糊不清,令人扼腕心痛。

我本以为早已能平静坦然地面对她的离去,但,我低估了她在我心中的重量,也小瞧了自己对她的思念之情。

陈局,我想您,真的好想您……

我眼中的泪再也无法遏制,随着拍打在窗上的雨珠,一起滑落。啊,时间或许是一味良药,却经不起哪怕最微小的触碰。

撰写陈局的这篇内容,从落笔开始,我的眼泪就没有停过,哭了写,写了哭,数度掩面抽泣,经常无法继续执笔。

我从不知道想念一个人会如此的悲伤痛苦,即使我坚信她去了美好的地方,然而,思念的力量宛如一把利锯,依旧割得我心痛难忍。每一年,到了樱花盛开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是她离开的季节,从此以后,娇美的樱花在我眼中多了一份寂寥的哀思,每当樱花凋零,落地如雪,又仿佛是为她献上梦幻的祭礼。

曾经,陈局跟我夸口说她做的红烧肉堪称一绝,还保证一定要专门为我做一次。听着陈局的描述,我的脑海充满遐想,对想象中的秘制红烧肉开始垂涎三尺。不过,无奈得很,这一个约定,最后终成为无法完成的遗憾。想来,我是没有这个口福。随着陈局的离去,连这个小小的念想都一并被带走了。

今生,已无缘品尝您亲手烹制的红烧肉,那么……

来世,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