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门维修
门铃响之前考特兰在做什么,我还是说一下比较好。
他的豪宅位于利文沃斯街,俄罗斯山山脚下,跟北部海滩相接,靠近旧金山湾。大卫·考特兰俯身坐在一堆例行报告前,这是“毁灭之山”项目一周以来的实验结果技术数据。作为派斯科油漆公司的研发总监,考特兰近期的工作焦点是公司几种面漆产品的耐久性研究。作为实验对象的起泡油漆表面已经在炎热的加利福尼亚被暴晒五百六十四天之久,现在该考虑的问题,是什么样的添加剂可以提高产品的抗氧化能力,以便对生产工艺做出相应调整。
因为专注于复杂的分析数据,考特兰一开始没听到门铃响。在客厅一角,他的高保真博根牌扩音器、电唱机和音响正在播放舒曼的一部交响曲。他的妻子费伊在厨房刷洗晚餐餐具。两个孩子——博比和拉尔夫——已经躺在吊床上睡着了。考特兰拿起烟斗,伸了个懒腰,一手拂过自己稀疏的灰白头发……终于意识到门铃在响。
“真烦。”他说。恍惚间,不知道那轻柔的门铃已经响了多久。他隐约感觉到有人试图引起他的注意。报表视像摇摆着,渐渐淡出他的视线。这他妈到底是谁?手表上的时间是九点三十分——现在抱怨来人深夜搅扰的话,还是略早了一点儿。
“要我去开门吗?”费伊从厨房里欢快地问。
“我来吧。”考特兰疲惫地站起来,脚伸进鞋子里,缓步走过房间,经过沙发、落地灯、杂志架、相框、书架,来到门口。他是个矮胖的中年技术专家,不喜欢别人打扰自己的工作。
走廊里站着一个陌生人。“晚上好,先生。”来人认真核对文件夹,“很抱歉打扰您。”
考特兰暗含敌意地瞪着年轻人。大概又是推销员。消瘦,金发,白衬衫,打领结,蓝色单排扣西装。年轻人一手拿着文件夹,另一只手拎着鼓鼓的黑色手提箱,颧骨突出的脸上是一副严肃又专注的神情。来人貌似有些困惑:皱着眉头,嘴唇紧绷,两颊肌肉紧张地微微颤动。他抬头看了一眼,问:“这里是利文沃斯街1846号3A吗?”
“完全正确。”考特兰回答,他摆出一副回应笨蛋时专用的耐心模样。
年轻人紧皱的眉头略微放松了一点点。“好的,先生。”他用迫切的男高音说,同时向考特兰身后的客厅张望,“很抱歉在您晚上工作时叨扰,但您或许也知道,过去几天里我们的工作日程一直很满,所以没能更早处理您的来电。”
“我的电话?”考特兰重复了一遍。他没有扣紧的衬衫下面的皮肤开始微微泛红。毫无疑问,这一定又是费伊给他惹来的麻烦,又是某件她想让他了解的新产品,优雅生活不可或缺的某种商品。“你到底想说什么?”他质问道,“别再绕圈子了。”
年轻人脸一红,大声吞咽口水,试图挤出微笑,然后声音清脆地急切说道:“先生,我就是您要求派来的维修员,来修理你的斯威宝。”
考特兰本该滔滔不绝地雄辩一番,他事后也后悔没这样说:“或许我并不想修理我的斯威宝;或许我就喜欢斯威宝现在的样子。”可惜当时他只是眨眨眼,把门开得更大一点儿,问:“我的什么?!”
“是这样的,先生。”年轻人继续说,“你安装斯威宝后的记录当然会即时传送到我们公司。通常来说,我们都会进行自动参数调整,但你的电话在那之前就打了进来——所以我就带了全套服务设备上门了。现在,针对你本人反映的具体情况……”年轻人急匆匆地翻检他手里的文件夹,“好吧,现在查找通话记录意义不大。您可以口头告诉我。您很可能也知道,我们跟机器制造商并不是一家……我们提供的是保险式维修服务,在您购买商品的同时就自动生效。当然,您也可以取消对我们的维修服务的委托。”他试着开了一个无聊玩笑,“我听说在维修服务行业,还有几家竞争对手。”
但严谨的职业态度马上就取代了玩笑。他挺直瘦削的身躯,继续说:“但请允许我说,敝公司一直致力于斯威宝维修服务,早在老R.J.怀特推出A型实验机时代就已经开始。”
考特兰一时默然。脑子里像在播放幻灯片:相应的技术属于哪个领域,专业前景和市场反响如何。这么说,斯威宝刚刚安装就出了故障?一体式业务模式……刚刚确认成交,就派出了维修人员。垄断经营策略……在竞争对手有机会反击之前,就将他们挤出市场。给生产公司返还利润,很可能是的,两家共同结算。
但他所有的想法却都跟眼前的事务无关。他吃力地迫使自己收心,面对走廊里这个一脸严肃的年轻人及他手里的黑提包跟文件夹。“不对,”考特兰郑重地说,“不对,你一定是搞错了地址。”
“是吗,先生?”年轻人礼数周到地显出惶恐,脸上掠过一波尴尬表情,“地址错了?上帝啊,难道调度台又把路线搞混淆了吗——”
“你最好再看看自己的文件。”考特兰一边说,一边沉着脸关门,“我他妈才不管斯威宝是什么玩意儿,反正我没有给你们打电话。”
他关门时,注意到年轻人脸上最后掠过的那波恐惧——他被震惊到不知所措。然后,鲜亮的门板截断了视线,考特兰疲惫地走回桌旁。
斯威宝。斯威宝又是什么鬼东西?他闷闷不乐地坐下,试图继续刚才的工作……但他的思路却已经被完全带偏。
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斯威宝。就产业知识来讲,他可是专业人士。他平常会读《美国新闻》,还有《华尔街日报》。如果世界上有斯威宝,他一定会听说过——除非斯威宝只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家用小工具。也许就是这样。
“听我说,”他对妻子大喊,费伊刚好从厨房里出来,手拿桌布和柳树图案的蓝色盘子,“这是什么情况?你听说过斯威宝吗?”
费伊摇头,“我没有这种东西。”
“你没有从玛茜连锁店订购什么镀金塑料小东西,名叫斯威宝的?”
“肯定没有。”
也许是孩子们的玩意儿。或许是私立学校最新流行的东西,现代版的卡通玩具刀、卡牌或者猜字谜游戏?但九岁孩子能买的东西,应该不需要专门维修人员拎着巨大皮包上门修理吧——毕竟他们每周只有五十美分零花钱。
好奇心压倒了反感。他必须知道斯威宝是什么,哪怕单纯是为了得到答案。考特兰跳起来,快步走到前屋,一把拉开屋门。
走廊里当然空空如也,年轻人已经离开。除了男用古龙水的味道和紧张的汗味,别无其他。
别无其他……只剩一团揉皱的纸团,应该是从来人的文件夹里扯下来的。考特兰弯腰捡起,那是一份打印出来的路线说明,上面有编号、有维修公司名称,还有打电话报修客户的地址。
利文沃斯街1846号,旧金山,视频电话由埃德·福勒接听,时间是5月28日晚9点20分,斯威宝30s15H(豪华版)。建议检查语言回应机制和神经元替换库。AAw3-6。
纸上的编号和信息让考特兰一头雾水。他关上门,慢慢回到桌前。捋平那张纸,重新读了一遍那几行乏味的文字,试图从中挤出若干信息。纸张的打印落款是:
电子设备维修集团
始于1963年
旧金山市14区蒙哥马利大街455号
单号:Ri8-4456n
就是这个了。毫不显眼的落款:始于1963年。考特兰两手发抖,条件反射地取过他的烟斗。当然,这就是他没有听说过斯威宝的原因,也是他没有斯威宝的原因……而且,当然,不管年轻修理工敲开多少户人家的门,他都不会遇见一个拥有斯威宝的人。
斯威宝还没有被发明出来呢。
一段思考之后,考特兰拿起电话,拨到他在派斯科公司一名下属的家里。
“我不管你今天晚上本打算做什么。”他认真地说,“我马上要向你下达一批指令,我要你马上去执行。”
电话那头的杰克·赫利显然是又急又气,“今晚?听着,大卫,公司可不是我妈——我还要过自己的生活呢。要是你想让我现在去做——”
“这件事跟派斯科公司无关。我想要一台磁带式录音机,加一台配有红外镜头的摄像机。我还想让你找到一位有官方认证的速记员。加上公司内部的一名电工专家——人选你来定,但一定要最好的。我还要工程部的安德森,如果你找不到他,其他设计师也可以。我还要一名流水线工人,必须是真正懂行的老手,精通机器设备的人。”
赫利迟疑着说:“好吧,你是头儿——至少是研发部门的头儿。但我觉着,你这些要求也需要得到公司高层的许可。要是我越级,向派斯布鲁克请示一下,你会介意吗?”
“可以。”考特兰当即做出决定,“稳妥一点儿,我亲自打电话给他。他有必要了解这里发生的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赫利好奇地问,“我以前从来没听过你用这种语气说话……有人生产出能够自动喷涂的油漆了吗?”
考特兰挂断了电话,心乱如麻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拨通了他的上司——派斯科公司的老板——的电话。
“您现在有时间吗?”他紧张地问。派斯布鲁克的妻子把白发老头儿从晚餐后的小睡中叫醒,让他接了电话。“我在搞一个大运作,想跟您说说情况。”
“这事儿跟油漆有关吗?”派斯布鲁克嘟囔着问,半开玩笑半认真,“如果无关的话——”
考特兰打断了他。他放慢语速,完整地讲述了自己遇见斯威宝维修工的经过。
考特兰讲完之后,他的老板沉默了半晌。“好吧。”派斯布鲁克终于开口,“我本应该多做点儿验证,但你的确引起了我的兴趣。好吧,我支持你。但是,”他平静地补充说,“如果这只是你的突发奇想,我会让你承担此事耗费的人力、物力成本。”
“您的意思是这件事不能让大家获利吗?”
“不是。”派斯布鲁克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明知这是假的,却还是偷笑着误导我们。我的周期性偏头痛正在发作,没心情跟你开玩笑。如果你是认真的,真心相信这件事值得深究,我就可以让公司承担相应的开支。”
“我是认真的。”考特兰说,“你我都一把年纪了,早过了恶作剧的岁数。”
“那就好。”派斯布鲁克考虑了一下,“人年纪越大,脑子就越容易跑偏。眼前这事儿听起来就偏得厉害。”听得出,老板渐渐下定了决心,“我会打电话给赫利,允许他按你说的做。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各种资源……我猜想,你是要拖住这名维修工,查出他的真实身份。”
“正是。”
“要是他说的一切属实……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嘛,”考特兰小心翼翼地说,“然后我就会想知道,斯威宝到底是什么。这是最基本的目标。也许在这之后——”
“你觉得那人还会回来?”
“很可能会。他找不到其他的正确地址,这个我能确定。我们现在的小区里,肯定没有人打电话叫过斯威宝维修工。”
“你为什么那么关心斯威宝是什么?而不是尝试了解他是怎样穿越,从那个时代回到我们的年代呢?”
“我觉得,他知道斯威宝是什么——但我不认为他知道自己怎么回溯了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身在过去。”
派斯布鲁克赞同这个推断,“有道理。如果我也去你家,你不会不让我进门吧?我还挺喜欢看热闹的。”
“当然欢迎。”考特兰一边说,一边禁不住冒汗,眼睛盯着通往走廊的房门。
“但您必须从另外一个房间里窥视。我不想有其他因素把这件事搞砸……我们或许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机会了。”
临时组建的公司职员团队闷闷不乐地赶到考特兰家,等他发号施令。杰克·赫利身穿夏威夷式运动衫、肥裤子、胶底鞋,拖拖拉拉、极不情愿地走到考特兰面前,在他面前挥动手里的雪茄。“我们来了。我不知道你跟派斯布鲁克说了些什么,但你显然是把他拖下了水。”他环顾公寓,然后问,“我是不是可以推测,你现在可以讲出真相了?我们要是连做事的目标都不清楚的话,也做不了太多事。”
卧室门口站着考特兰的两个儿子,睡眼惺忪。费伊紧张地带他们回到房间里睡觉。客厅里的男男女女心神不定,有的愤怒,有的好奇,有的不安,有的无所谓。产品设计师安德森淡然又疲惫。弯腰驼背、肚子浑圆的车工麦克多维尔则带着一脸怨气,怒视公寓里的奢华家具,继而又显出尴尬和自卑,觉得自己的工作靴和油腻的裤子很不协调。录音专家正在将麦克风接到厨房里的录音机上。执证速记员是位身材苗条的女士,正坐在房间一角的椅子里,尝试让自己舒适一点儿。工厂应急电工帕金森坐在沙发上,无聊地翻看一本《财富》杂志。
“摄像机在哪里?”考特兰问。
“马上就到。”赫利回答,“你是要留取证据,抓到某个尝试‘西班牙财宝’骗局的家伙吗?”
“要是做那个,我就不用请设计师和电工在场了。”考特兰干巴巴地说。他紧张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有可能他不会再出现,他很可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时代,或者在天知道什么的鬼地方游荡。”
“你说谁啊?”赫利大声问,他越来越紧张,不停抽着雪茄,吐着灰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之前有人敲我家的门。”考特兰简单对他讲了下,“他说到一种机器,一种我从来没听说过的设备,叫什么斯威宝的。”
房间里的人茫然对视。
“我们都来猜一猜,”考特兰严肃地继续说,“安德森,从你开始。这个‘斯威宝’会是什么东西?”
安德森坏笑,“一只会追着鱼儿跑的鱼钩。”
帕金森主动猜了一个,“一种英国汽车,只有一个轮子。”
赫利很不情愿地接着猜,“某种很无趣的东西吧,防止宠物破坏家具的机器之类。”
“一种新型塑料胸罩。”执证速记员说。
“我猜不出。”麦克多维尔反感地嘟囔着,“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很好。”考特兰对大家的猜想表示感谢,然后又看看手表。他已经紧张到近乎歇斯底里,一个小时过去了,那名修理工还是不见踪影。“我们不知道,我们甚至无从猜想。但在九年以后,某个名叫怀特的人将会发明斯威宝,而且把它做成了一笔大买卖。人们会制造它;很多人愿意为其买单,出钱购买它,维修工会上门为它提供售后服务。”
房门打开,派斯布鲁克走进公寓,胳膊上搭着大衣,头上扣着宽沿牛仔帽。“那家伙出现了吗?”他苍老而警觉的眼神扫过整个房间,“你们看上去全都严阵以待啊。”
“但他却踪迹全无。”考特兰疲惫地说,“该死的——我居然就那样把他打发走了。直到他离开,我才反应过来。”他把那张揉皱的纸团给派斯布鲁克看。
“我明白了。”派斯布鲁克把纸团还给他,“如果他再回来,你将录下他说过的话,并拍摄他展示的任何设备。”他指指安德森和麦克多维尔,“其他人为什么也要来?他们在场能干什么?”
“我想要有一些能提出适当问题的人。”考特兰解释说,“否则,我们就没办法得到答案。那个人,假如他再次出现,也只能停留有限的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我们必须要找出——”他停住,因为妻子来到了身边,“什么事?”
“孩子们也想看。”费伊解释说,“可以吗?他们答应了不发出任何声音。”她憧憬地补充说,“其实我也想看热闹的。”
“想看就看吧。”考特兰郁闷地回答,“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可看的。”
费伊给大家送上咖啡,考特兰继续解释他的计划:“首先,我们要判定这个人说话是否可靠。我们的首要问题就是要搞清楚他的底细。我想请在场的专业人士向他发问。如果他是个骗子,大家就可以戳穿他。”
“如果他不是呢?”安德森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如果他不是骗子的话,你会……”
“如果他不是骗子,那么他就是真的来自下个十年,我想请各位尽可能榨取他的知识。但是——”考特兰停顿了一下,“我怀疑大家还是很难得到太多理论知识。我的感觉是,他应该处在未来社会相当底层的位置。我们的最佳策略可能就是全面了解他的本职工作,然后从这些知识出发,构建我们自己的设想,自行做出相关的推演。”
“你觉得他能给我们讲清楚自己的谋生技能?”派斯布鲁克狡猾地说,“但大概也仅此而已。”
“其实啊,只要他能来,就算我们的运气了。”考特兰坐在沙发上,有条不紊地开始在烟灰缸里磕空烟斗,“我们目前能做的只有等待。每个人想好自己要问的问题。想清楚,如果面对一个来自未来,却不知道自己来自未来的人,你想问些什么。这个人想要修理一种设备,而这种设备现在还没有被发明出来。”
“我害怕。”执证速记员说。她的脸色煞白,眼睛瞪大,咖啡杯在发抖。
“我差不多要受够了。”赫利嘟囔道,气呼呼地盯着地板,“这根本就是在痴人说梦嘛。”
就在这时,斯威宝修理工再次返回,又一次怯生生地敲门了。
年轻的修理工情绪低落,也有些烦躁。“我很抱歉,先生。”他开门见山地说,“我看到你家有客人,但我的确重新核对过工作调配单,地址绝对是没有错的。”他可怜巴巴地补充说,“我试了另外几家,根本没有人明白我在说什么。”
“请进。”考特兰站到一边,然后挡在修理工和房门之间,催他进入客厅。
“就是这个人吗?”派斯布鲁克质疑地咕哝道,灰眼睛眯成两道缝。
考特兰没理他。“请坐。”他招呼斯威宝修理工。眼角余光看到安德森、赫利和麦克多维尔都开始靠近;帕金森也丢下《财富》杂志,迅速起立。厨房里传来磁头转动的声音……整个房间都忙碌了起来。
“我也可以改天再来。”修理工有些惶恐地看着周围有那么多人围绕他,“我并不想打扰您,先生,在您有客人的时候。”
考特兰坐在沙发扶手上,语调严厉,“这个时间没什么不好。事实上,可以说是最好的时机了。”他心里有一波强烈的解脱感:现在大家终于有了机会。“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他快速继续说,“之前我脑子有点儿混乱。我当然有一台斯威宝,它就安放在餐厅里。”
修理工的脸都笑抽了。“噢,真的吗?”他笑得喘不上气,“在餐厅里?这是几周以来我听过的最有趣的笑话了。”
考特兰看看派斯布鲁克。这他妈到底有什么好笑?然后他开始起鸡皮疙瘩,头顶和掌心冷汗直流。斯威宝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也许他们最好马上找出答案——否则就再也没有希望知道了。也许他们惹上的,是比之前预想的更大的麻烦。也许(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们还是不惹这档子事儿为妙。
“我脑子有点儿乱。”他说,“按照你们的正式命名系统。我觉得它应该不叫斯威宝。”他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我知道啦,大家都喜欢用这个俗称,但这么贵的东西,应该会有个更大气的正式名称吧。”
斯威宝修理工看上去完全没听懂。考特兰意识到自己又犯了第二个错误。显然,斯威宝就是这种东西的正式名称。
派斯布鲁克开了口:“您修理斯威宝有多长时间了?这位……”他等着对方报上姓名,但那张空洞瘦削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反应。“你的名字叫什么啊,年轻人?”他只好问。
“我的什么?”斯威宝修理工条件反射式地后退,“我不懂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
上帝啊,考特兰心想。这事儿要比他预料的困难好多——比所有人预料的都困难。
派斯布鲁克生气地说:“你肯定有个名字的。每个人都有名字。”
年轻修理工咽了下口水,红着脸低头看地毯,“我才仅仅是第四级维修工,先生。所以,我现在还没有名字。”
“别在意。”考特兰说。什么样的社会能不让人起名字,还把这当成特权?“我想确认你是一名足以胜任的修理工。”他解释道,“你修理斯威宝有多长时间了?”
“六年零三个月。”修理工回答,骄傲取代了尴尬,“初中时期,我在斯威宝维护能力方面的评分始终是A级。”他的小胸脯膨胀了些许,“我有斯威宝天赋。”
“好的。”考特兰不安地表示认同。他无法相信这产业会这么大。初中就有相关的测试?斯威宝维护也被看作是基本能力,像符号处理和躯体协调性一样吗?与斯威宝相关的工作被看作极为重要,像音乐天赋一样,或者跟空间感知力一样吗?
“那么,”修理工轻快地拿起他鼓鼓囊囊的工具箱,“我已经准备好开工了。我必须尽快返回商店……还有很多其他来电需要处理。”
派斯布鲁克唐突地站起来,挡在年轻人面前。“到底什么是斯威宝?”他问,“我受够了这些该死的胡扯。你说你的工作就围绕着它——那么它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很简单。它一定是某种东西吧。”
“这个问题嘛,”年轻人期期艾艾地说,“我是说,其实也没那么好回答。假如——这么说吧,假如你问我猫或者狗是什么,我能怎么回答呢?”
“这么扯下去没用的。”安德森开了口,“斯威宝是被制造出来的,对吧?所以你们一定有图纸。交出来。”
年轻修理工紧张地攥住他的工具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先生?你们是在开玩笑吗?”他回头看看考特兰,“我想要开始干活了。我真的没有太多时间。”
站在房间一角、两手插在衣袋里的麦克多维尔突然慢悠悠地说:“我一直在考虑买一台斯威宝。我太太觉得我家也应该有一台。”
“哦,当然。”修理工同意。他的脸颊开始泛红,急匆匆地说,“你家还没有斯威宝,这已经让我很吃惊。事实上,我无法想象你们这些人到底有什么问题。你们的行为都……有点儿古怪。要是我可以这么问的话,你们都是哪里来的?你们怎么可能都……这么缺乏常识?”
“这些人,”考特兰解释说,“来自其他地区,那里还没有斯威宝。”
修理工的脸马上疑云密布。“哦?”他尖刻地说,“有趣。那是哪些地区呢?”
考特兰又说错了话,他自己也察觉了。就在他挣扎着试图应对时,麦克多维尔清了清嗓子,继续不屈不挠向下讲:“不管怎样,”他说,“我们都想买一台。你有没有带宣传材料?有各种机型照片的那种东西?”
修理工回答说:“恐怕没有,先生。要是你肯给我留下你的地址,我会让销售部门为你发送相关信息。如果你愿意,会有一名称职的公司代表在你方便的时间登门造访,解说拥有斯威宝的种种便利。”
“第一台斯威宝是1963年制造出来的吗?”赫利问。
“是的。”修理工的疑心暂时减少了一点儿,“而且正当其时。我这么说吧,如果怀特没能造出第一只原型机,整个人类就灭绝了。在座各位没有斯威宝的,你们可能不了解,这事看起来难以想象,但你们能活到现在,也是多亏了R.J.怀特。是斯威宝拯救了全世界。”
修理工打开黑提箱,灵巧地取出一台复杂的机器,管线结构蔚为壮观。他给一个泡囊中注入清澈的液体,将其密封,检查了一下活塞,然后站直身体,“我会先给它注射一剂dx——通常情况下,就足以让它正常工作了。”
“dx是什么?”安德森迅速问。
修理工没想到会有人这样问,“这是一种高蛋白食物浓缩液。我们发现大部分报修的原因,都是食谱预置不当。人们不知道该如何照顾他们新的斯威宝。”
“上帝啊,”安德森虚弱地说,“它还是活的。”
考特兰的情绪急转直下。他一直都搞错了。面前整理工具的这个人并不是什么修理工——他的确是来维修斯威宝的,但他的工作内容却跟自己的预测大不相同。他不是修理技工,而是兽医。
年轻人摆出一批仪器和仪表,解释说:“新型斯威宝比早期型号复杂得多。我开始工作之前,就会用到这么多东西。但是,这都是战争害的。”
“战争?”费伊·考特兰惊恐地重复道。
“不是早些时候的战争,而是大战,75年那场。61年的小规模战争不算什么。我想你们都知道,怀特本来是一名军方工程师,驻扎在——嗯,我猜是以前叫作欧洲的地方。我相信他最早的设计灵感,应该就来自那些涌过边境的难民。是的,我确信就是那个原因。在61年的小规模战争期间,越境难民有好几百万。双方都有人逃往另一边。我的神啊,那些人在双方阵营之间倒戈——真的很恶心。”
“我这个人不太懂历史。”考特兰沙哑地说,“上学的时候从来都不用功……61年的战争是美国跟苏联打仗吗?”
“噢,”修理工说,“其实全人类都卷入了。苏联引领其东欧盟友,这是自然。美国则是西方阵营的主导者。所有国家都曾参战,但那还是被称为小战争结局无关紧要。”
“这还小?”费伊惊恐地追问。
“这个嘛,”修理工承认说,“或许当时的人觉得那是一场大战。但我想说,战后还有建筑矗立。战争也只持续了几个月而已。”
“哪边赢了?”安德森哑着嗓子问。
修理工咂咂嘴,“赢?这还真是个怪问题。这么说吧,东方阵营战后幸存的人口更多。无论怎么说,61年战争最重要的结果,我确信你们的历史老师一定重点强调过,就是斯威宝的诞生。R.J.怀特从战争中的倒戈者那里得到灵感。于是到了75年,等真正的战争来临时,我们已经有了足够的斯威宝。”他若有所思地补充说,“事实上,我认为真正的大战便是围绕斯威宝展开的。我是说,这是最后一战。交战双方是想要斯威宝的人和拒绝它的人。”他最后得意地宣告,“结果不用说,我们赢了。”
过了一会儿,考特兰才艰难地问道:“其他人怎样了?那些——不想要斯威宝的人?”
“他们呀,”修理工温和地说,“被斯威宝干掉了呗。”
考特兰哆嗦着,重新点起烟斗,“我以前都不知道这些事。”
“你是什么意思?”派斯布鲁克刺耳地追问,“它们怎么就干掉了那些人?它们做了什么?”
修理工很震惊地摇摇头,“我以前都不知道,普通民众会无知到如此程度。”但博学者的感觉显然让他很满足。他挺起瘦骨伶仃的小胸脯,继续向周围这些急切的听众普及历史常识,“怀特最早制造的那批原子能驱动的斯威宝很粗糙,时代所迫嘛,但还是能达到目的。最初,它能把投诚者分为两类:那些真正想弃暗投明的人,以及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后者还会再倒向敌人一方……他们并不忠诚。官方想要搞清楚,有哪些投诚者是真心想要融入西方,哪些只是间谍和特工。这是斯威宝最初的功用。但跟现在的型号相比,自然是不值一提。”
“当然。”被惊呆的考特兰表示同意,“完全没法比。”
“现在,”修理工油腔滑调地说,“我们完全不管那些初级阶段的问题了。干等着个人接受敌对理念,然后再等他浪子回头,是非常荒谬的事儿。在一定程度上,这也很讽刺,不是吗?61年战争之后,世上只剩了一种敌对理念,那就是关于斯威宝的对抗。”
他开心地笑道:“所以,斯威宝鉴定出来的就是那些不想被斯威宝鉴定的人。我的天,这还真是一场恶战。因为这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战争,不是丢炸弹和凝固汽油弹的那种。这是一场科学之战——才不是随机的杀戮。只有斯威宝闯入地下室、废墟和其他藏身所,把那些异端分子一个个揪出来。直到我们抓住他们所有人。所以,现在,”他讲完了历史,拿起设备,“我们再也不必担心战争或者其他类似问题。世上再也没有冲突,因为我们不再有彼此对立的理念。就像怀特证明的那样,我们具体相信什么,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每个人同心同德,完全信赖它。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绝对忠诚。只要我们有斯威宝——”他默契地向考特兰挤挤眼睛,“嗯,作为一台新型斯威宝的拥有者,你已经体会到了它的禆益。你了解了那份安全感和满足感,确信自己的理念跟全世界的其他人完全一致。你根本就不可能,也绝对不会有机会胡思乱想——也不会被过路的斯威宝吞食掉。”
这次是麦克多维尔第一个打起精神来。“是啊。”他讽刺地说,“这还真像是夫人和我本人想要的东西呢。”
“哦,你绝对应该有一台自己的斯威宝。”修理工劝告说,“想想吧——如果你有自己的斯威宝,它就会自动调整你的头脑,它会让你完全跟紧时代。你将永远都能察觉自己头脑跑偏的苗头——记得我们的广告语吗?‘为什么满足于一半忠诚?’有了您自己的斯威宝,您的立场将可以得到纠正……但如果你等待、观望,仅仅指望自己能留在正确的道路上。那么,某天你步入友人家的客厅,他家的斯威宝就可能敲开你的脑壳,把你整个吸干。当然,”他补充说,“路过的斯威宝也可能会及时校正你的态度,但通常来说,那是来不及的。”他面露微笑,“人们在思想走上邪路时,通常都会在被校正之前发展到无可救药的程度。”
“而你的工作,”派斯布鲁克嘟囔说,“就是让斯威宝保持正常运作吗?”
“如果不管不问,它们的确也会失常的。”
“你不觉得这有些自相矛盾吗?”派斯布鲁克继续追问,“斯威宝让人类保持正常,人类又负责让斯威宝保持正常……这是个封闭的循环啊。”
修理工有些困惑,“是啊,这样说还真是有趣。但我们当然是要控制斯威宝的,这样它们才不会死。”他哆嗦了一下,“或者出现其他更可怕的状况。”
“死?”赫利还没完全搞懂,“但如果它们仅仅是人类制造的产品——”他拧紧了眉头,“它们或者是机器,或者是生物,到底是哪种呢?”
修理工耐心地给他讲解起基础物理学,“斯威宝培养基是一种有机菌落,在人为控制的条件下,在蛋白质养料中成长。作为斯威宝基础的指令神经元当然是活的,它可以生长、思考、进食、排泄。是的,它当然是有生命的。但斯威宝作为一种工具,却是工业生产出来的个体。有机组织被注入其主仓,然后密封。我当然不会修理有机体。我只是给它注入营养液,以恢复良性膳食平衡,并尝试净化渗入内部的寄生组织。我的职责是维持养分的平衡与健康。而这台机器的其他部分,当然,是由百分百的机械设备组成的。”
“斯威宝能直接读取人的思想吗?”安德森着迷地问。
“当然,它是一种人工培养的、具有共情能力的后生动物。有了它,怀特就解决了现时代最基本的社会问题:不同社会理念之间的共存与争斗,不忠者与异见分子的问题。引用一下斯泰纳将军的名言:‘战争,就是投票亭分歧延伸到战场上的结果。’以及全球清脑服务公约的序言中所说的:‘若要消除战争,就必须清除人脑中的分歧,因为头脑才是一切纷争的最初起源地。’直到1963年之前,我们始终没有办法深入人的思想,这个问题一直无法解决。”
“谢天谢地。”费伊响亮地说。
修理工没有听到她的话,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激情中,“如今有了斯威宝,我们终于能够把普遍的社会忠诚问题转化为纯技术性的常规检查——剩下的无非是维修和维护。我们要关注的杂务,就是让斯威宝正常运作。”
“换句话说,”考特兰虚弱地问,“你们这些修理工才是唯一能影响到斯威宝的人。你们是人类中唯一能控制那些机器的群体。”
修理工考虑了一下。“我感觉是的,”他谦虚地承认,“是的,正是如此。”
“除了你们之外,它们几乎主宰了全人类。”
那瘦骨伶仃的胸脯进一步膨胀,简直是自信又豪迈,“我觉得您可以这样说。”
“听着,”考特兰抓住那人的胳膊,沉重地说,“你他妈的怎么就那么确信?你真有能力控制机器吗?”他心里升腾起一份疯狂的奢望:只要人类还能影响到斯威宝的权威,就还有扭转局面的希望。斯威宝可以被拆解、撕成碎片。只要斯威宝还需要人类来维护,就不能说未来毫无希望。
“什么意思,先生?”修理工问,“我们当然是有控制权的。您不用担心。”他果断地掰开考特兰的手指,“你家的斯威宝在哪里?”他环顾整个房间,“我要加快进度,时间不多了。”
“实际上我并没有斯威宝。”考特兰说。
对方迟疑了片刻,思考他的话是什么意思。然后,修理工的脸上掠过一波奇异又复杂的表情,“没有斯威宝?但你刚刚明明对我说过——”
“出了点儿意外,”考特兰哑着嗓子解释,“现在世界上还没有任何斯威宝。时间太早了——它们还没有被发明出来。懂了吗?你来得太早了!”
年轻人的眼睛瞪大,几乎要从眼眶里冒出来。他抓起自己的工具,向后退了两步,眨眨眼,张开嘴,试图说话。“太……早了吗?”他终于明白了过来。突然他显得格外苍老,比刚才苍老了很多。“我本来就觉得奇怪。这么多未被摧毁的建筑……还有古典式样的家具。一定是传输器出了故障!”他的脸上掠过怒火,“都怪瞬间传输部——我就知道维护部门应该保留原有设备的。我跟他们说过,新产品使用之前要经过彻底调试。上帝啊,我们要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啊。我甚至怀疑我们能不能把这烂摊子收拾好。”
他怒冲冲地弯下腰,迅速把工具收回皮包,然后关上箱盖,锁牢,站起身,向考特兰猛地鞠了一躬。
“晚安。”他态度生硬地说完,马上就消失了。
周围一圈人再也没有热闹可看。斯威宝修理工已经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派斯布鲁克转身向厨房里的人示意。“你们可以关闭录音机了。”他无精打采地嘟囔道,“已经没什么好录的了。”
“上帝开恩。”赫利心惊肉跳地说,“一个被机器主宰的世界。”
费伊打了个寒战,“我无法相信那小个子男人会掌握那么大的权力。我本以为他只是个底层的小文员。”
“结果他却是大权在握。”考特兰声音嘶哑地说。
一片沉默。
两个孩子中的一个因困倦打起了哈欠。费伊故作镇定地带他们返回卧室。“你们两个哦,可是真该睡觉了。”她强颜欢笑地说。
两个孩子没精打采地反对着,但还是离开了客厅。房门关闭。渐渐地,客厅又恢复了喧嚣。磁带录音员开始倒带。速记员哆哆嗦嗦地放下铅笔,开始整理她的记录。赫利点燃一支雪茄,站在那儿抽闷烟,脸色灰暗,情绪低迷。
“我觉得,”考特兰最后说,“我们大家都相信刚才所发生的不是幻象或闹剧。”
“这个嘛,”派斯布鲁克说,“他凭空消失了。这是个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还有他从自己包里掏出来的那些东西——”
“才九年。”电工帕金森若有所思地说,“怀特肯定就活在当下。我们找到他,先把他捅死完事儿。”
“军方工程师。”麦克多维尔表示同意,“名字是R.J.怀特。应该不难找到他。也许我们还来得及阻止这一切。”
“你觉得像那家伙一样的人能控制斯威宝多久?”安德森问。
考特兰疲惫地耸耸肩,“说不好,或许几年……或许一个世纪。但或早或晚,肯定会发生各种意外,发生他们未曾料到的种种,然后我们人类就要被机械猎食者消灭了。”
费伊的身体在剧烈颤抖,“这听起来好可怕。好在这事儿还不会马上发生,这让我感觉到些许欣慰。”
“你呀,就跟那个修理工差不多。”考特兰愤愤地说,“只要还没有威胁到自身,就……”
费伊已经在巨大的冲击下濒临崩溃。“这事儿我们稍后再谈!”她尴尬地对派斯布鲁克笑笑,“还要咖啡吗?我给你加一些。”她转身离开客厅,快步走进厨房。
她给咖啡壶加水时,门铃轻轻响了起来。
整个房间的人全都呆住了。他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心惊肉跳。
“他回来了。”赫利粗声说。
“也许不是他。”安德森心虚地说,“也许是摄影师那帮人终于到了。”
但却没有人走向门口。过了一会儿,门铃又响了,时间更长,也更坚决了一些。
“我们必须有人应门。”派斯布鲁克木然地说。
“反正我不去。”速记员的声音发颤。
“这也不是我家。”麦克多维尔指出。
考特兰只好僵硬地向门口靠近。但是,在他把手伸向门把手之前,就已经知道外面是什么人了——送货的,使用了他们最新的瞬间传输技术。这技术能把安装人员或维修人员即刻传送到工作地点。这样才能维护斯威宝的绝对统治,将意外状况发生的概率降到最低。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瞬间传输控制器本身出了问题。它把时序倒转了过来,让后来的事先发生。把设计好的计划颠倒了次序——那本该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他握住门把手,把门拉开。
走廊里站着四个人。他们身穿式样普通的灰色制服,戴着工作帽。带队的那人迅速摘下帽子,扫了一眼手上的字条,然后礼貌地向考特兰点头示意。
“晚上好,先生。”他语调欢快地说。他是个健壮的男子,宽肩膀,蓬乱的棕色头发披覆在汗湿的额头上,“呃,我们有点儿迷路了,大概耽搁了一点儿时间才找到您家。”
他朝房子里瞄了一眼,提了下宽皮带,把信息条放进衣兜里,搓了下大而有力的双手。
“东西就在楼下的木箱里。”他对考特兰和客厅里的所有其他人说,“请告诉我你们想把它装在什么地方,我们马上就把它搬上来。我们需要较为宽敞的安装空间——窗边那儿应该足够了。”他转身向回走,带着他的安装团队一起走向运货电梯,“这种新型斯威宝挺占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