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闭缩综合症
雷达屏幕上,维和警官凯勒布·梅耶斯发现了一辆速度飞快的地面车辆。车子的速度已经达到每小时一百六十英里,超过了当地法律限制。他立刻明白,开车的司机卸掉了车辆的限速装置。所以,这名司机肯定是个蓝领,是惯于捣鼓车辆的工程师或者技术员。要逮捕这样的人,注定麻烦。
梅耶斯用无线电联系了朝北十英里处的另一辆警车。“等他开过你身边,直接开枪打掉动力装置。”他向同伴建议,“车子太快,拦不住。”
下午三点十分,车子终于停下了。它失去了动力,滑到公路路肩上。梅耶斯警官按下按钮,悠闲地起飞,一路向北,直到发现那辆无动力的车子。闪着红灯的警车,正努力越过密集的车流,朝这辆车子开去。等警车开到现场,梅耶斯也正好落地。
两名警察小心翼翼地接近停在一旁的车子,脚上的靴子踩得碎石子咯吱作响。
方向盘后坐着个细瘦的男子,穿着白衬衣,打着领带,一脸茫然,直愣愣地瞪着前方。他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两名一身灰衣的警官靠近。警官们都带着激光步枪,防弹泡泡从头盖骨一直裹到大腿。梅耶斯拉开车门,朝里瞄了一眼。同伴则紧握步枪,以防车里有埋伏——光是这个礼拜,旧金山就已经有五名警察被杀了。
“你知道吧?”梅耶斯对沉默的司机说,“去掉车辆的限速装置,就会被吊销驾驶执照两年。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愣了一会儿,司机动了动脑袋,回答:“我病了。”
“精神上?还是身体上?”梅耶斯按下绑在喉咙口的紧急按钮,接通3号线路——旧金山综合医院。如果有需要,五分钟之内就会有救护车赶到。
司机哑着声音回答:“我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不真实。我觉得,只要我开车开得够快,就能到达某个——真实不变的地方。”他用手摸索着车子的仪表盘,好像不相信这一块塞满衬垫的表面真实存在。
“让我看看你的喉咙,先生。”说着,梅耶斯打开电筒,照向司机的面部。
他抬起司机的下巴,司机条件反射地张开嘴巴,一口牙齿保护完好。梅耶斯一直照到喉咙深处。
“看见没?”同伴问。
“看见了。”梅耶斯看到了那东西的反光。那是安装在喉部的抗癌组件。看来,司机不是地球人。所有的外星人类都有癌恐惧症。这名司机,这辈子大部分时间,大概都在某个殖民世界度过,呼吸过滤的纯净空气——所有的殖民地都会由自动重建设备制造出人工大气层,然后才有人类定居。所以对外星人来说,恐惧地球空气也在情理之中。
“我有个二十四小时医生。”司机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从中抽出一张卡片。他把卡片递给梅耶斯,手不住颤抖,“他是心身医学[37]专家,住在圣何塞。你能把我带到他那儿去吗?”
“你没病。”梅耶斯说,“你只是还没完全适应地球,没适应这儿的重力、空气和环境。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五分,这名医生——名字叫什么……哈勾皮恩?——这时候不能给你看病。”他看了看手中的卡片。卡片上写着:“该男子正在治疗期间,如果出现任何古怪举止,请立即送医。”
“地球医生,”同伴警官说,“过了工作时间就不看病的。你慢慢就明白了。你是……”他伸出手,“请给我看看你的驾驶执照。”
钱包被条件反射般地递到他手中。
“回家吧。”梅耶斯对男子说。驾照显示,该男子名叫约翰·卡普提诺。“你结婚了吗?最好让你妻子来接你……我们送你回城。你的车子还是留在这儿吧,今晚别再开车了。你的速度——”
卡普提诺说:“我不习惯外加的速度限制。木卫三上没有交通问题,我们开到每小时两百到两百五十英里。”他的音调没有起伏,一色平板,十分古怪。梅耶斯怀疑他吃了药,很可能吃了丘脑兴奋剂。卡普提诺整个人极为烦躁不安,这是吃药的典型症状。这也能解释他为什么拿掉官方限速器。对惯于跟机械打交道的人来说,去掉限速器是小事一桩。可是……
不止吃药这么简单。根据二十年执勤的经验,梅耶斯感觉其中另有隐情。
他伸出手,拉开储物格,用手电照着。里面有信件,还有一本点评可靠汽车旅馆的AAA书。
“卡普提诺先生,其实,你并不相信自己在地球上,对不对?”梅耶斯说。他盯着男子的脸;脸上毫无反应。“你是满嘴胡话的瘾君子。你们这些人,嗑了药就觉得周围的一切不过是药物导致的幻觉……你觉得自己还在木卫三上,在自己有二十个房间的家里,正好好地坐在起居室里呢——周围肯定还围着不少自动机器仆人,对不对?”他嘲讽地大笑起来,转向同伴。“那东西在木卫三上疯长。”他说,“那东西是植物的萃取物,叫富罗安达林。他们把晒干的植株磨成粉,拌成泥,然后煮开,滗干水分,过滤,最后卷起来当烟抽。抽完以后——”
“我从来没吸过富罗安达林。”约翰·卡普提诺仍然瞪着前方,幽幽回应,“我知道自己在地球上。只是,我觉得身子有点儿不对劲。你瞧。”他伸出手,放在衬垫厚厚的仪表盘上——手居然穿过了仪表盘表面。梅耶斯警官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消失在仪表盘里,留在外面的只剩下手腕。“看到没?我身边的一切都是非实体,就跟影子一样。你们俩也是。只要我转开注意力,就能把你们彻底屏蔽。至少我觉得我行。可是,我不想这么做!”他的牙咬得咯咯响,声音充满痛楚,“我希望你们是真的,希望身边的一切是真的,希望哈勾皮恩医生是真的。”
梅耶斯警官用喉部的通话器接通了二号线路,说:“请帮我转接圣何塞的哈勾皮恩医生。情况紧急。越过他的语音留言设置。”
线路“咔嗒”一声,电话转接成功。
梅耶斯给同伴使个眼色,说:“你也看到了。你也看到他的手穿过了仪表盘。也许,他真能把我们彻底排除。”这人到底能不能做到这一点?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觉得困惑不已。刚才真不该拦下卡普提诺,该由他一路沿着公路狂奔,随他开到哪儿去,去世界尽头也行。
“我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卡普提诺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他摸出一支烟点上,手比刚才稳定了些,“都因为卡罗尔,我老婆,她死了。”
两位警官都没有反驳,也没有说话。两人静静等着,等待哈勾皮恩大夫接电话。
圣何塞闹市区,戈特利布·哈勾皮恩大夫业已关门的办公室。哈勾皮恩大夫在睡衣裤外套了长裤,又套了一件外套,扣子紧紧扣住,以抵御夜晚的寒气。他在办公室里接待自己的病人卡普提诺先生。哈勾皮恩大夫开了灯,打开暖气,拉了把椅子给病人坐。此刻,他的头发横七竖八,真不知会给病人留下怎样的印象。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卡普提诺道歉,可话音里毫无歉意。现在是凌晨四点,他已经彻底清醒,坐在椅子里,翘着腿抽烟。哈勾皮恩大夫在心中诅咒呻吟,徒劳地抱怨了一番,退回后室,插上咖啡壶的插头。既然起来了,至少来杯咖啡安慰一下。
“两位警官,”哈勾皮恩说,“根据你的行为,认为你有可能使用了兴奋剂。但我们知道,实情并非如此。”他很清楚,卡普提诺的举止向来如此;这人向来有些狂躁。
“我真不该杀卡罗尔。”卡普提诺说,“杀了她之后,一切都变了。”
“你现在开始怀念她了?昨天见我的时候你还说……”
“昨天,我是在大白天的时候说的。每次太阳出来,我都觉得信心十足。顺便提一句,我找了个律师,名叫菲尔·沃尔夫逊。”
“为什么?”卡普提诺并没有成为被起诉的对象,两人都知道。
“我需要专业人士的建议。除了你,我还想听听别人的。这不是批评,医生,别往心里去。只是,我现在的处境,某些方面牵涉到法律,而不是医学。良知是有趣的现象。一方面,它属于精神领域;另一方面却……”
“要咖啡吗?”
“天哪,千万别给我。这东西会把我迷晕,让神经关闭整整四小时。”
哈勾皮恩大夫说:“你有没有告诉警官卡罗尔的事?有没有提你杀了她?”
“我只说她死了,我挺小心的。”
“开车开到一百六十英里可不算小心。今天的《旧金山纪事报》报道了一个案子——就发生在海湾公路上——州立高速交警追赶并解体了一辆时速为一百五十英里的车子。这是完全合法的,出于公众安全和生命的考虑……”
“他们事先发了警告。”卡普提诺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更加平静,“司机拒绝停车。是个醉鬼。”
哈勾皮恩大夫说:“你肯定明白,卡罗尔还活着,就在地球上,住在洛杉矶。”
“当然。”卡普提诺烦躁地点点头。哈勾皮恩干吗非得絮叨这种明摆着的事实?这个话题他们已经谈过无数遍。接下来,这个精神科大夫肯定会问他老一套的问题:既然她还活着,你怎么可能杀了她?他只觉得烦躁又疲倦。跟着哈勾皮恩做治疗,一点儿效果也没有。
哈勾皮恩大夫拿出一个本子,飞快地写了几行字,撕下这页纸,递给卡普提诺。
“处方?”卡普提诺不情愿地接了过来。
“不,是个地址。”
卡普提诺瞄了一眼,发现是个位于南帕萨迪纳的地址。肯定是卡罗尔住的地方。他胸中燃起怒火,瞪着纸片。
“我准备试试这一招。”哈勾皮恩大夫说,“我要你到这地方去,面对面跟她谈谈。然后,我们再——”
“让六行星教育集团董事会去见她好了。我不去。”
说着,卡普提诺把纸片递了回去,“他们才是这一切悲剧的肇事者。就因为他们,我才不得不杀掉卡罗尔。这你清楚,别这么看我。是他们说,计划必须保密。难道不对吗?”
哈勾皮恩大夫叹了口气,“现在是凌晨四点,大家脑袋都不清醒,看什么都迷糊,看什么都可疑。我知道,当初在木卫三上,你是六行星的雇员。可是,说到杀害卡罗尔的道义责任——”他顿了顿,“这话很难出口。不过,卡普提诺先生,是你扣下了激光枪的扳机,所以你得承担最终的道义责任。”
“那时候,卡罗尔打算向当地的稳态报纸告发,说有一场起义正在酝酿,目的是解放木卫三。而木卫三的中产政府正是六行星教育集团的主要成员,他们都参与了这次起义。我告诉她,她不能这么做,后果她承担不起。可是,她还是去告发了。因为她恨我,对我怀有个人恩怨。她心里只有鸡毛蒜皮,根本没有大是大非。女人都一样,她们做事,要么出于个人虚荣心,要么出于受伤的自尊。”
“到南帕萨迪纳去,去这个地址。”哈勾皮恩大夫说,“见见卡罗尔,然后让自己相信,你根本没杀她。三年前的那天,发生在木卫三上的事不过是……”他做了个手势,没找到合适的词汇。
“说呀,大夫。”卡普提诺打断了他,“不过是什么?那天——应该是那天晚上——我用激光枪射中了卡罗尔的双眼正中,就射在前额叶上。我绝对确定,她当场就死了,错不了。之后,我才离开公寓,到了飞船空港,找了艘星际飞船,带我来了地球。”说罢,他等着大夫回应。哈勾皮恩大夫肯定很难找到合适的词汇。够他想一阵子的。
片刻后,哈勾皮恩承认:“对,你的记忆的确十分详细,我都记在档案里,你没必要重复。说实话,我觉得在凌晨这时间听这些话,不怎么舒服。我本人并不清楚你怎么会有这些记忆,但我知道这些是假的。因为,我见过你妻子,还跟她谈过,通过信。这一切,都发生在木卫三事件——就是你记忆中杀她那一天——之后。至少,这一切我能确定。”
卡普提诺说:“为什么我必须去见她?给我个理由。”他作势要把纸片撕成两半。
“一个?”哈勾皮恩大夫思索着。他脸色发灰,十分疲惫,“嗯,我能想出个好理由。不过,你也许不会接受。”
“说来听听。”
哈勾皮恩大夫说:“在你记忆中,在木卫三杀死卡罗尔的那天晚上,卡罗尔本人自然也在场。也许,她能告诉你,你脑中的虚假记忆是怎么来的。她在跟我的通信中暗示自己知道些内情。”他看看卡普提诺,“可她不肯多说。”
“那么,我去。”说罢,卡普提诺迅速走出哈勾皮恩大夫的办公室。
他心想,从她口中打探她本人死亡的情况,真是够古怪的。不过,哈勾皮恩说得对。那天晚上,除了他,只有卡罗尔在场。他早该想到这一点。到头来,他还是得去和她见面。
她是他记忆逻辑的一大危机。所以,他一直不想面对。
清晨六点,他来到卡罗尔·霍特·卡普提诺的家门口。这是一幢小小的独立住宅。他按了许多次门铃,房门才慢慢打开。卡罗尔穿着蓝色聚酯纤维透明晨衣,穿着毛茸茸的白色拖鞋,睡眼朦胧地望了过来。一只猫从她脚边挤出来。
“还记得我吗?”卡普提诺朝旁边跨了一步,给猫让路。
“上帝。”她拂开挡住眼睛的一丛蓬乱金发,点了点头,“现在几点了?”街上几乎没有人影,只有清晨冰冷灰白的日光。卡罗尔打了个哆嗦,抱紧双臂。
“你怎么起这么早?从前,你都要过了八点才起来。”
“我昨晚没睡。”他从她身边挤过,走进客厅。客厅的百叶窗关着,房间黑乎乎的。“能给我来点儿咖啡吗?”
“当然。”她无精打采地走向厨房,按下炉子上的“热咖啡”键。很快,一杯咖啡出现,接着又是一杯,发出好闻的香味。“我那杯加了奶,”她说,“你那杯加了奶和糖。你的口味更像小孩子。”她把杯子递给他。他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温暖、柔软、睡眼惺忪的味道——这味道和咖啡香味混在一起。
卡普提诺开口道:“三年多了,你却一点儿也没有变老。”确切地说,她看起来更苗条,身体更灵活。
卡罗尔在厨房餐桌旁坐下,双臂仍然松松地抱在胸口。“这很可疑吗?”她双颊绯红,眼睛明亮。
“不,这是赞美。”卡普提诺也坐了下来,“是哈勾皮恩让我来的。他认定我该见见你。很明显……”
“对。”卡罗尔打断他的话,“我是见过他。我有几次出差去北加州,顺便拜访了他……之前他给我发了封信,请我过去一趟。我喜欢他。其实,到现在,你差不多也该痊愈了。”
“痊愈?”他耸了耸肩,“我也觉得我已经痊愈了。只是——”
“只是你仍然抱着自己的执念不放。有个顽固的幻觉在你心里扎了根,任何精神分析治疗都医不好,对吗?”
卡普提诺回答:“对,我仍然记得自己杀了你,如果你指的是这件事。这事确实发生过,我敢肯定。哈勾皮恩大夫说,你能给我些指点。毕竟,就像他说的……”
“我能。”她答道,“可我不怎么想跟你一同回忆这件事。这事又长又无聊,而且,上帝啊,现在才清晨六点。我能不能先回去睡觉,晚点再找你?今晚我们再碰面怎么样?不行?”她叹了口气,“哎,好吧。对,那时候,你是想杀我来着。你还带了把激光枪。时间是2014年3月12日,地点是木卫三,新底特律-G,我们的公寓里。”
“我为什么想杀你?”
“你心里清楚。”她话中带刺,胸膛因厌恶起伏。
“嗯。”活了三十五年,这是他犯过的最大的错误——他把木卫三即将起义的事透露给了老婆。结果,在离婚诉讼过程中,她利用这个把柄,占尽了优势,随意妄为,离婚条款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什么都得听她的。最后,他实在无力负担她提出的经济要求,便回到他们俩的公寓(那时他已经搬了出去,在城市另一边找了一所自己的小公寓),坦诚直率地告诉她,他没法满足她的要求。于是,卡罗尔发出威胁,要向木卫三稳态报纸(这是纽约的《时报》和《日报》在木卫三的新闻收集机构)告发起义的事。
“然后,你就拿出了一把小小的激光枪。”卡罗尔接着说,“坐着,拿在手里把玩,却不说话。不过,你要传达的信息十分清晰,我要么接受不公平的条款……”
“我有没有开枪?”
“开了。”
“打中你了吗?”
卡罗尔回答:“没打中。我逃出了公寓,逃到电梯大厅,下到一楼,躲进武装警卫室,在那儿打电话叫了警察。警察来后,发现你还留在公寓里。”她声音越来越轻,“你在哭。”
“基督啊!”卡普提诺叹道。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默默喝着咖啡。餐桌对面,他妻子苍白的手掌微微颤抖,咖啡杯随着抖动敲击着咖啡碟,叮当作响。
“自然。”卡罗尔平静地接了下去,“我坚持继续离婚诉讼。那种情况下……”
“哈勾皮恩大夫说,你也许知道,为什么在我记忆中,那天晚上你已经死了。他说你在信里提到过。”
她蓝色的眼睛眨了眨,“那天晚上,你脑中还没有虚假记忆。你知道自己失败了。地区律师安伯因顿给了你两个选择:第一,接受强制性的精神治疗;第二,接受正式起诉,罪名是一级谋杀未遂。自然,你选了第一种,所以直到现在,你都在哈勾皮恩大夫那儿接受治疗。至于你脑中虚假的记忆——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这记忆是哪儿来的。事发后,你去了自己的公司——六行星教育集团——见了公司的心理学家埃德加·格林医生。格林医生隶属公司人事部。之后不久,你就离开木卫三,来了地球。”说着,她站起身,又去倒咖啡。她的杯子已经空了。“我推断,就是格林医生给你脑中植入了杀死我的虚假记忆。”
卡普提诺问:“为什么?”
“他们知道,你向我透露过起义的计划。所以,他们指望通过虚假记忆,让你受不住悔恨和悲痛的折磨,从而自杀。可是,没想到,你却买了船票去了地球——因为你答应过安伯因顿。不过,在旅途中,你倒的确企图自杀来着……这你肯定还记得。”
“也给我讲讲吧。”他根本不记得企图自杀的事。
“我给你看从稳态报纸上剪下来的报道。这报道我还留着。”卡罗尔离开厨房。片刻后,她的声音从卧室传来,“其实你不值得我这么多愁善感。我记得报道的标题是‘星际飞船乘客被及时阻止……’”说到这儿,她突然不做声了。
卡普提诺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等待卡罗尔回来。他料定她肯定找不到这篇报道,因为他根本没有企图自杀过。
卡罗尔一脸疑惑地回到厨房。“找不到。我明明记得这篇报道就夹在《战争与和平》第一卷里,我用来当书签的。”她有些难为情。
卡普提诺说:“看来,有虚假记忆的——如果真是虚假记忆的话——不止我一个人啊。”三年多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状态有了改善,事情有了进展。
可是,进展的方向仍不明确。至少目前不明确。“真搞不懂。”卡罗尔说,“有什么事不对劲。”
卡罗尔去卧室换衣服,他留在厨房里等候。最后,她终于回到了厨房,穿着绿色毛衣和短裙,还有高跟鞋。她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到炉边按下按钮,要了吐司和两个溏心的白煮蛋。此时已将近七点,外头的日光颜色不再灰白,转成了微微的金色。街上车辆也多了起来。卡普提诺听到商业运营车辆和私人通勤车辆的声响,心下稍安。
“你是怎么弄到这种独立住宅的?”他问,“我记得洛杉矶和旧金山湾区一样,只有高耸入云的大楼公寓可住。”
“是我的东家帮我弄的。”
“你东家是谁?”他猛地警觉起来,略觉沮丧。她的东家必定有权有势。他妻子混得不错啊。
“流星联合集团。”
他从没听过这名字,纳闷地问道:“他们在地球之外有分支吗?”如果这是个行星际公司,自然……
“这是个持股公司。我是董事长顾问,做市场研究的。”她又补充道,“你的老东家,六行星教育集团,就是我们的子公司。我们握有大部分股权。不过,这无关紧要,只是碰巧罢了。”
她只管自己吃着早饭,一点儿也没给他留。很明显,她完全没想到他也该吃早饭这事。他生着闷气,望着妻子熟悉而优雅地进餐。她身上仍然充满了小资的气息,一点儿没变。或者说,她比从前更精致,更有女人味。
“我想,”卡普提诺开口道,“我明白了。”
“你说什么?”她抬起头,蓝眼睛紧紧盯着他,“你明白了什么,约翰尼?”
卡普提诺回答:“我明白了你的事。你的存在。显然,你是真实的——跟身边的一切一样真实。跟帕萨迪纳,跟这餐桌一样——”他用力叩了叩厨房餐桌的塑料表面,“跟哈勾皮恩大夫,跟今早拦住我的两个警察一样真实。可是,这种真实,到底是真是假?这才是中心问题。解决了这问题,才能解释为什么我的手能穿过物体,比如我车里的仪表盘。我试过,那感觉很不舒服——身边的一切都不是实体,仿佛生活在影子世界里。”
卡罗尔瞪大眼睛看着他,突然哈哈大笑。接着,继续吃早饭。
“也许,”卡普提诺继续,“我其实待在木卫三的监狱里,或者精神病医院里。因为我犯了罪。自从三年前你死后,我就一直待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
“哎呀,上帝。”卡罗尔摇摇头,“我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难过。这实在是太——”她做了个手势,“太可悲了。我真为你难过,约翰尼。你抱着自己的幻觉执念不放,宁可相信整个地球——所有人,所有的东西——都是你大脑的产物。听着,你不觉得放弃你的执念更简单更方便吗?只要放弃‘你已经杀了我’这念头……”这时,电话响了。
“抱歉。”说着,卡罗尔飞快地擦了擦嘴,站起身接电话。卡普提诺原地没动,闷闷不乐地玩着从卡罗尔盘子里掉出来的一小片吐司。吐司上的黄油沾到他的手指上,他条件反射地伸出舌头舔掉。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饿得要命——现在也是他吃早饭的时间了。他没问卡罗尔,自己走到炉边,按下按钮,要了早饭。没多久,饭就好了。有培根、炒蛋、吐司和热咖啡,都放在他面前。
可是,假如这是幻想世界,我又如何摄入营养物质,如何存活呢?他自问。
真实世界里,在医院或者监狱,我肯定会吃下真正的食物。饭食确实存在,我也真的吃了下去。房间也确实存在,有墙,也有地板,但肯定不是现在的模样。
另外——人也确实存在。不过,我面前的这个女人肯定不是真实的。卡罗尔·霍特·卡普提诺不是真实的。真实的另有其人。也许是某个冷漠的狱卒或者职员,也许是某个医生。也许,他想,是哈勾皮恩大夫。
对了,这一点可以肯定。卡普提诺对自己说,哈勾皮恩大夫真是我的精神科医生。
卡罗尔回到厨房,重新在冷掉的早饭旁坐下,“你去接接电话。来电话的是哈勾皮恩大夫。”
他立即朝电话机走去。
小小的视频屏幕上,哈勾皮恩大夫的形象被延伸拉长。“看来你真去了,约翰。那么,怎么样?”
卡普提诺没回答,突兀地问道:“我们在哪儿,哈勾皮恩?”
精神科大夫皱着眉,答道:“我不明……”
“我们俩都在木卫三上,对不对?”
哈勾皮恩说:“我在圣何塞,你在洛杉矶。”
“我已经想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正确与否的办法。”卡普提诺说,“我要终止在你这儿的治疗。如果我是木卫三上的囚犯,我就没法终止;如果我真像你说的,是地球上的自由公民,就能……”
“你是在地球上,”哈勾皮恩说,“可你不是自由公民。因为你谋杀妻子未遂,你必须强制性在我这儿接受定期心理治疗。这你知道。卡罗尔跟你说了什么?关于那天晚上的事,她的话有没有启发你?”
“我觉得有。”卡普提诺回答,“她告诉我,她受雇于六行星教育集团的母公司。光是这一点,我来这一趟就值得。当初,我肯定是发现了她的身份——她是六行星公司雇来监视我的。”
“什——什么?”哈勾皮恩眨了眨眼睛。
“她是我的监督员,负责监视我是否忠诚。他们肯定害怕我向地球政府透露起义计划的细节,才派了卡罗尔来监视我。果然,我向她透露了计划,证明我靠不住。于是,卡罗尔大概接到了杀掉我的命令,但她没成功。于是,所有相关人员都遭到了地球政府的惩罚,只有卡罗尔逃脱,因为她的名字没有列在六行星雇员的官方名单上。”
“等等。”哈勾皮恩说,“这话确实说得通,但是——”他举起手,“卡普提诺先生,起义很成功。这是历史事件。三年前,木卫一、木卫三和木卫四同时起义,摆脱了地球的控制,实施自治,成为独立的卫星。三年级的小学生都知道这个。这场战争,被称为‘2014年3月之战’。这事我们没谈过。我还以为你很清楚这一点,就跟……”他做了个手势,“就跟其他历史事件一样。”
约翰·卡普提诺转向卡罗尔:“真是这样?”
“当然。”卡罗尔回答,“你小小的起义计划失败,恐怕也是幻觉的一部分吧?”她微笑,“你为这个计划奔忙,为策划并资助此事的大财团卖命,卖了整整八年,现在却出于某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宁愿相信计划失败?我真是可怜你,约翰尼,太让人难过了。”
“我不记得这事。”卡普提诺说,“这肯定是有缘故的。肯定有人不想让我知道。”他困惑地伸出手……
颤抖的手掌穿透了视频电话屏幕,消失了。他立刻缩回手;手再次出现。但是,刚才,手确确实实消失了。他突然领悟到了,明白了。幻觉做得很真——但还不够真。幻觉并不完美,有极限。
“哈勾皮恩大夫,”他对着屏幕上的小小形象说,“我想,我不会再来你这儿做治疗了。从今天早晨开始,你被解雇了。你可以把账单寄到我家。非常感谢一直以来的帮助。”
“你不能解雇我。”哈勾皮恩立刻回答,“我说过,这是强制性的。你必须面对这一点,卡普提诺。否则,你会被再次起诉的。你不会喜欢。请相信,解雇我,对你只有害处。”
卡普提诺切断了通话。屏幕转黑。
“他说得没错。”卡罗尔在厨房里发声。
“他在撒谎。”卡普提诺应道。他慢慢走回厨房,坐到她对面,继续吃早餐。
回到伯克莱自己的公寓后,他给木卫三六行星教育集团的埃德加·格林医生拨了个长途电话。半小时后,电话接通了。
“您还记得我吗,格林医生?”他对着屏幕问道。屏幕上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看着眼生。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见过此人。不过,至少某个基本的现实配置经受住了考验——六行星人事部确有埃德加·格林医生此人。在这一点上,卡罗尔没撒谎。
“我见过您。”格林医生说,“不过,对不起,先生,您的名字我想不起来。”
“我是约翰·卡普提诺。现在在地球,从前住在木卫三。三年多以前,我被卷入一场挺轰动的诉讼案里,时间就在木卫三起义之前。我被控谋杀我的妻子卡罗尔。这么说,您想起来了吗,医生?”
“嗯……”格林医生皱皱眉,扬起一边眉毛,“您被无罪释放了,卡普提诺先生?”
卡普提诺犹犹豫豫地回答:“我——可以这么说,目前在加州湾区,接受精神治疗。”
“我猜,您的意思是,您被法庭宣布为精神失常,所以被判无罪。”
卡普提诺谨慎地点了点头。
“我有可能跟您谈过。”格林医生说,“我隐隐约约有些印象。不过跟我谈过的人太多……您那时候是本公司的雇员吗?”
“是的。”卡普提诺回答。
“卡普提诺先生,您究竟想问我要什么?您肯定有想要的东西,否则就不会花这么多钱打长途电话。出于实际——尤其为您的钱包考虑——我建议您有话直说。”
“我想请您把我的病历档案寄给我。”卡普提诺说,“寄给我本人,不要给我的精神病医生。可以吗?”
“卡普提诺先生,您要病历,是出于何种理由?是谋职需要?”
卡普提诺深吸一口气,回答:“不,医生。我要看看病历,才能明白您或者您的助理医生,在我身上究竟用了哪种精神治疗方法。我有理由相信,我在您这儿接受了重大的修正治疗。我有权知道这个,对吗,医生?我认为自己有这个权利。”他一边等待医生回答,一边想:我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能从此人口中套出有用的话。不过,试一试还是值得的。
“修正治疗?您一定是搞混了,卡普提诺先生。我们只做资质测试和档案分析,不做治疗。我们的工作重心是给应聘者作分析,以便……”
“格林医生,”卡普提诺说,“您个人有没有参与三年前的起义?”
格林耸了耸肩,“我们都参与了。所有木卫三人心中都充满了爱乡热情。”他的声调空洞。
“为了保护起义,”卡普提诺又问,“您是不是在我脑中植入了幻觉,以此……”
“对不起,”格林打断了他的话,“很明显,您是一位精神病患者。您没必要在长途电话上再浪费钱了。真不该允许您打外线电话。”
“可是,幻觉植入是有可能的。”卡普提诺坚持道,“现有的精神治疗技术能做到这一点。这您不能否认。”
格林医生叹了口气,“是的,卡普提诺先生,早在二十世纪中叶,这种技术就已经出现。1940年,莫斯科的巴甫洛夫实验室最先开发出这种技术。到朝鲜战争时期,这种技术已臻完美。这种技术可以让人相信任何事情。”
“那么,卡罗尔说不定是对的。”他不知道该失望还是兴奋。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就不是谋杀犯——这是最重要的。卡罗尔活着,地球、地球上的人、城市,还有万物,都是真实存在的。可是——“要是我亲自来木卫三,”他突然开口,“我能看看自己的档案吗?很明显,要是我能够进行星际旅行,就说明我不是精神病患者,没有接受强制精神治疗。我也许是有病,医生,可我病得并不厉害。”他等待医生的回答。机会不大,但也值得一试。
“唔,”格林医生思索着,“公司法规里,没有哪条规定员工——或者前员工——不能翻阅个人档案。我想,我可以让您看。不过,我想先跟您的精神科医生谈一谈。您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吗?要是他同意,您就可以省一趟星际旅行了。我会把档案用电传发过来,今晚就能到您手中。”
他把哈勾皮恩大夫的名字给了格林医生,然后挂了电话。哈勾皮恩会怎么说?这个问题很有趣,可惜他没法回答。他没法预料哈勾皮恩会倾向于哪一方。
不过,等到今晚,他就会知道了——这一点可以确定。
他有种预感,哈勾皮恩会误解他索要档案的用意,但他会同意的。
误解不要紧。哈勾皮恩的想法并不重要,只要能看到档案就行。他想拿到档案,仔细看过,然后确认卡罗尔的话是否正确。
两小时后——他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才猛然想到,六行星教育集团可以毫不费力地改动档案,删去相关的信息,然后把毫无价值的假档案传到地球。
这样的话,他该怎么办?
好问题。可是,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至少现在回答不了。
晚上,档案送到。传送方是木卫三六行星教育集团人事部办公室,由西联的信使送到他的公寓。他给了信使小费,在客厅坐下,打开档案。
没看多久,他就发现,自己之前的怀疑得到了证实:档案中没有提到任何植入幻觉的事。所以,要么是档案被改动过,要么是卡罗尔弄错了——或者说了谎。无论如何,这份档案都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给加州大学拨了电话。转接好几次后,他终于接通了某个能听明白他的要求的人。“我想请您分析一份文件。”卡普提诺说,“一份书面文件。我想知道这份文件写于何时。文件是西联的电传件,所以您只能根据其中有时代特色的用语来分析。我想知道,这份材料是三年前写的,还是最近才写。您觉得这种细微之处能分析吗?”
“这三年,文字用语的改变并不大。”文学学者回答,“不过我们可以试试。您什么时候需要结果?”
“越快越好。”卡普提诺回答。
他叫了大楼的送信员,把档案送到加州大学,然后仔细思索另外一个问题。
如果他看到的地球都是幻觉,那么,他的知觉最贴近现实的时候,应该就是跟着哈勾皮恩大夫做精神治疗之时。所以,如果想要打破幻觉,看到真正的现实,就应该从那一刻着手。他应该把力气都用在那一刻,才有希望打破幻觉。毕竟,最清晰的事实只有一个:他确确实实在接受哈勾皮恩大夫的治疗。
他来到电话旁,拨了哈勾皮恩大夫的号码。昨晚,他被逮捕后,哈勾皮恩帮了他。现在再约他见面,实在是过于频繁,太不寻常。但他还是拨了电话。根据他对现状的分析,确实应该面见大夫。反正他付得起钱……这时,他又想到了一件事。
逮捕。他记起逮捕他时,警察说过的话。警察认定,卡普提诺服食了木卫三的毒品富罗安达林。理由很充分,卡普提诺表现出了典型的症状。
也许,这正是幻觉系统得以维持的方式,在不知不觉中,他一直有规律地低剂量摄入富罗安达林。说不定,富罗安达林就下在自己的食物里。
可是,这个念头,难道不是偏执——换句话说,就是精神疾病——才有的症状?
不管是不是偏执,这念头都有道理。
他得做个血液测试。血液测试会告诉他,体内究竟有没有药物。他得去奥克兰自己的公司,要求卫生所做个血液测试。就说他怀疑自己得了毒血症好了。不消一个小时,他就能拿到结果。
要是真有富罗安达林,就说明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他仍然留在木卫三,不在地球上。他在这儿经历的一切——或者说,表面上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或许,只有如期接受精神科医生的强制性治疗,才是唯一的真实。他绝对应该做个血液成分测试——而且应该马上就去。可是,他却退缩了。为什么?他终于想出了办法,能做个彻底的分析,得到明确答案,可他却犹豫了。
他真想知道真相吗?
当然想。他必须去做血液测试。他暂时忘记了约见哈勾皮恩大夫的念头,去洗手间刮了胡子,穿上干净的衬衣,系好领带,离开公寓,朝自己的车子走去。十五分钟后,他就能赶到自己公司的卫生所——他的公司。他的手已经放到了车门的把手上,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真笨。他们已经犯下了错误——他的幻觉系统有个漏洞: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工作。系统缺少了一片重要拼图。
他回到公寓,拨通了哈勾皮恩大夫的电话。
哈勾皮恩大夫尖酸地开口:“晚上好,约翰。看来,你已经回到自己的公寓了。你在洛杉矶没呆多久啊。”
卡普提诺急促地说道:“大夫,我不记得自己在哪儿工作了。很明显,事情不对劲。我之前肯定知道——今天之前,我肯定知道。我一直跟大家一样,一周工作四天,是不是?”
“当然。”哈勾皮恩大夫不为所动,“你的公司在奥克兰,叫三行星公司,地址是二十一街附近的圣保罗大街。你可以在电话簿里查查这个地址。不过——我得奉劝你,赶紧上床睡觉吧,你昨晚没睡,明显有疲劳反应症状啦。”
“假如,”卡普提诺继续道,“幻觉系统中缺失的部分越来越多,我可不好过啊。”只是缺失了一片,他就已经吓坏了,简直就像自己的一部分突然消失。他居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工作——就在这一瞬间,他就跟其他人类隔绝来开,彻彻底底地孤立了。他还会忘记什么?或许哈勾皮恩说得对,这是由于疲劳;毕竟,他年纪太大,已经没有体力熬通宵了。换作十年前,他和卡罗尔就算熬个通宵,体力也完全不成问题。
他发现,自己一心只想维持幻觉系统的完整,不愿让这个世界在眼前一点点解体。电话里这个人就是他的世界。一旦这个世界解体,他也就不复存在。
“医生,”他说,“我今晚能见你吗?”
“你刚刚才见过我。”哈勾皮恩大夫反对,“如此频繁的治疗没有意义。过几天,等这周晚点时候,我们再约。同时——”
“我想,我已经弄明白了整个幻觉系统的维持方法。”卡普提诺说,“我每天都会按时口服富罗安达林,药物就下在我的食物里。也许,因为去了一趟洛杉矶,我漏服了一次,所以系统开始解体,缺失了一小片。或者,就像你说的,因为太疲劳,系统才会解体。不管怎么说,这证明我是对的——我生活在幻觉世界里。我不需要血液分析结果,也不需要加州大学替我证明。卡罗尔已经死了——这你清楚。我在木卫三上,你是我的精神科医生。三年来,我一直处于受监管状态中。是不是这样?”他等着大夫回答,可大夫没有说话。他继续道:“实际上,我被限制在某个范围有限的地方,并没有表面上这种行动自由。所以,今天早晨我其实没见到卡罗尔,对不对?”
哈勾皮恩慢慢开口道:“你说的‘血液分析’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想的,居然要去做血液分析?”他微微一笑,“约翰,如果你所在的世界真是个幻觉系统,那血液分析结果也只能是错觉,对你毫无帮助啊!”
这一点,他倒没有想到。他目瞪口呆地愣住了,无话可说。
“还有那份格林医生给你的档案。”哈勾皮恩继续道,“你一收到,就递送到加州大学,让他们帮你分析。如果这是个幻觉世界,这些也只能是错觉。所以他们的分析结果——”
卡普提诺打断了大夫的话,“大夫,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档案那事你知道,这说得通——因为我跟格林医生通话并且问他要档案后,格林医生可能跟你通了电话,把整件事告诉了你。但是,我请加州大学帮我分析档案文字这事,你绝不可能知道。对不起,大夫,这儿出现了内部逻辑矛盾,证明了我身处的这个世界是非现实世界。我的事,你知道得太多了。我已经想到了最后的终极办法,来证实我的推测。”
“什么办法?”哈勾皮恩的声音冰冷。
卡普提诺回答:“回洛杉矶去,再杀一次卡罗尔。”
“老天爷,怎么——”
“三年前就死掉的女人,不可能再死一次。”卡普提诺说,“所以,这一次,事实会证明,不管怎么杀,她都不会死。”他准备挂掉电话。
“等等。”哈勾皮恩忙说,“卡普提诺,我得报警了——这是你逼我的。我不能放任你去洛杉矶杀那女人,这是第——”他顿了顿,又说:“我是说,这是第二次你企图杀她了。好吧,卡普提诺,我得承认几件事。这几件事一直瞒着你。在某种程度上,你说得对。现在,你身处木卫三,不在地球上。”
“嗯。”卡普提诺应道,没有挂掉电话。
“但卡罗尔是真实的。”哈勾皮恩头上冒出了汗。很明显,他十分担心卡普提诺会挂电话,怕得厉害,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她跟你我一样,都是真人。上次你企图杀害她,但没有成功。她向稳态报纸透露了酝酿中的起义——所以,起义没有完全成功。木卫三被地球军舰包围,我们被孤立隔绝,切断了跟太阳系其他地方的联系,只能依靠紧急储备配给生活。我们的军队一点点败退,但仍在坚持。”
“那么,为什么我会生活在幻觉世界里?”他腹中升起冰冷的恐惧。这恐惧无法抑制,一路升至他的胸膛,入侵他的心脏。“是谁强迫我生活在这个幻觉世界?”
“没人强迫你,卡普提诺。因为你心中内疚,所以引起了自身的闭缩综合症。当初,起义之所以会被地球当局发觉,全是你的错——全因为你向卡罗尔透露了这件事。这一点,你心里一清二楚。所以,你企图自杀,但没有成功。于是,你选择了精神上的闭缩,缩回了自己的幻想世界。”
“可是,如果卡罗尔向地球当局告发,她现在不可能自由——”
“没错。你妻子正在监狱里。你见她的地方,就是我们木卫三新底特律-G市的监狱。说实话,我这番话,对你的幻想世界究竟会起什么作用,我也吃不准。说不定,这番话能引起你的幻觉世界进一步解体,甚至能让你看清现实世界——看清我们木卫三人究竟处在何种境地,我们在地球的军事包围隔绝中过得何等艰难。卡普提诺,这三年来,我一直很羡慕你。你有地方可以逃避,不必面对严峻现实;而我们却无处可逃。但现在——”他耸了耸肩,“我们等着瞧吧。”
卡普提诺沉默片刻,回答道:“谢谢你告诉我。”
“别谢我。我只是不想让你过于激动,做出暴力举动来。你是我的病人,我得为你考虑。虽然你透露了机密消息,但我们没有对你实施惩罚,也不打算实施。你的闭缩状态,足够说明你对自己的愚蠢行为以及这种愚蠢行为造成的后果有多悔恨。”哈勾皮恩脸色发灰,形容憔悴,“总之,别去碰卡罗尔,复仇不是你该干的事。不相信的话,去查查《圣经》吧。而且,她已经受到了惩罚,只要她在我们手里一天,她的惩罚就会继续一天。”
卡普提诺挂掉了电话。
我该相信他的话吗?他自问。
他没把握。他想到卡罗尔。卡罗尔,你因为琐碎的家庭龃龉,就毁了我们整个事业。就因为女人的小心眼,就因为你恨你丈夫,你就让一整颗卫星陷入了三年的苦战。
他回到卧室,来到梳妆台旁,取出激光枪。自从离开木卫三,来到地球,三年来,这把枪一直藏在梳妆台的纸巾盒里。
现在,该用上这把枪了。
他打电话叫了出租车。这一次,他打算坐公共直达火箭去洛杉矶,自己不开车。
他想用人类所能及的最快速度赶到卡罗尔所在之处。
他迅速走向公寓大门。你逃过了一次,逃不过两次。这次你绝对逃不掉。
十分钟后,他就登上了直达火箭,赶往洛杉矶,赶往卡罗尔身边。
约翰·卡普提诺面前放着《洛杉矶时报》。他又翻了一遍,没找到新闻报道。他心中疑惑,怎么会没有报道呢?那可是一桩致人死亡的谋杀案。性感迷人的女性被枪击致死——当时,他径直走进卡罗尔的公司,找到了卡罗尔。她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旁。他当着所有同事的面开枪杀了她,接着转身从大门离开,没遇到任何困难。大家都又惊又怕,一动不敢动,没人阻拦他。
可是,这件事却没有上报纸。稳态报纸一点儿都没有提到。
“你再找也没用。”哈勾皮恩大夫坐在办公桌后面,开口道。
“肯定有。”卡普提诺坚持,“像这样的重罪——到底怎么回事?”他推开报纸,莫名其妙。这说不通,明显违反逻辑。
“首先,”哈勾皮恩大夫无精打采地说,“你的激光枪就不存在。那只是幻觉。其次,我们没允许你再次探望妻子,因为我们知道,你打算实施暴力——你的行为再清楚不过。你没见到她,更没有杀她。你面前的报纸也不是《洛杉矶时报》,而是《新底特律-G星报》……因为木卫三上印刷用纸短缺,所以这份报纸只有四版。”
卡普提诺瞪大了眼睛。
“没错,”哈勾皮恩点点头,“约翰,你的幻觉又来了——现在,你脑中已经有了两次杀死卡罗尔的幻觉记忆。而且,两次都一样,全是虚假的。可怜的小东西,你注定会一次又一次杀她,但每次都会失败。尽管我们的领袖痛恨卡罗尔·霍特·卡普提诺,谴责她的告密行为,痛惜灾难性的后果,但——”他做了个手势,“我们必须保护她。这才是正理。她已经受到审判,正在服刑。她还会在牢里呆上二十二年——除非地球打败了我们,她才会被释放。一旦地球得胜,他们无疑会立刻找到她,把她捧为女英雄,刊登在太阳系所有受地球控制的稳态报纸里。”
“你们会让她活着被地球人救走?”卡普提诺随即反问。
“难道你认为,我们应该趁她没有落到地球人手中的时候,先杀了她?”哈勾皮恩大夫皱了皱眉,“我们不是野蛮人,约翰。我们也不会为了复仇而犯罪。她已经坐了三年的牢,受够了惩罚。”接着,他补充道:“你也一样。你们俩谁受的苦更多,还真不好说。”
“我的确杀了她,这我清楚。”卡普提诺不肯放弃,“我叫了出租,开到她的公司——六星集团。这家公司是旧金山六行星教育集团的母公司。她的办公室在六楼。”他记得自己走进电梯,甚至记得跟他同坐电梯的乘客是个中年女人,戴着帽子。他记得前台接待员,是个苗条的红发女子,她用桌上的内部通讯联络了卡罗尔。接着,他记得穿过一间间忙碌的办公室。突然,卡罗尔就出现在他面前。卡罗尔站在办公桌后,看到他手里举着激光枪,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想要跑开,想逃走……她跑到办公室另一扇门的门口,手刚伸向门把手,他就杀了她。
“我向你保证,”哈勾皮恩大夫说,“卡罗尔活着,活得好好的。”他转向办公桌上的电话,拨了号码,“来,我给她打个电话。等她接了,你跟她谈谈。”
卡普提诺麻木地等待着。最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形象,是卡罗尔。
“嗨。”卡罗尔认出了他。
他犹豫片刻,应道:“嗨。”
“你感觉怎么样?”卡罗尔问。
“还行。”他尴尬地开口,“你呢?”
“我挺好,”卡罗尔回答,“只是有些困,因为一大早被你吵醒了。”
他挂了电话。“好吧。”他对哈勾皮恩大夫说,“我信了。”确实,他妻子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而且,她显然根本不知道,他又一次企图杀害她。所以,他根本没去她的公司。哈勾皮恩说的是实话。
公司?如果哈勾皮恩的话可信,应该是牢房才对。但事实明摆着,他不得不信。
卡普提诺站了起来,“我能走了吗?我累了,想回公寓休息。我今晚该睡一会儿。”
“你已经将近五十个小时没睡觉了。”哈勾皮恩说,“现在还能说话行动简直是奇迹。赶紧回家睡觉吧,我们以后再聊。”他朝卡普提诺微笑,以示赞同。
约翰·卡普提诺疲惫地弓着腰,离开哈勾皮恩的办公室。他站在人行道上,手插在口袋里,在夜晚的寒气中打着哆嗦。接着,他摇摇晃晃地钻进了自己的车子。
“回家。”他指示道。
车子流畅地转了弯,离开路肩,汇入车流。
这时,卡普提诺突然想到,我可以再试一次。干吗不呢?这次说不定能行。失败了两次,不等于注定一直失败。
他重新给车子下令:“去洛杉矶。”
车子的自动电路“咔哒”一声,接上去洛杉矶的主路——美国99号公路。
等我到她那儿,她肯定在睡觉。卡普提诺想,迷迷糊糊当中,她没准会让我进门。然后——
也许,现在,起义就会成功了。
他隐约觉得自己的思考逻辑有个漏洞,却想不清楚。他太累了。他朝后靠了靠,调整姿势,让自己在方向盘后面坐得舒服点儿。他让车子自动驾驶,自己闭上眼睛,试着入睡。他太需要睡眠了。几小时后,他就会到达南帕萨迪纳,到卡罗尔住的独立住宅。
也许,杀掉她之后,他就能睡一会儿。那时候,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入眠了。
等到明天早上,如果一切顺利,她就死了。接着,他又想到了稳态报纸,琢磨着报纸专栏怎么会没提谋杀的事。真奇怪,为什么呢?
车子以每小时一百六十英里的速度——毕竟,他拿掉了限速装置——猛冲,冲向约翰·卡普提诺心中的洛杉矶以及熟睡中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