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幸游戏
午后,鲍勃·塔克从水渠里汲了五十加仑水,装在水桶里,往自己的土豆园推。这时,他听到了引擎的隆隆声。他抬起头,朝薄雾蒙蒙的火星天空望了一眼,看见了那艘巨大的蓝色行星际飞船。
他激动地朝飞船挥手。接着,他看到了刷在船壳侧面的大字。于是,他的快乐中又掺杂了一丝警惕。因为,这是一艘巡回嘉年华飞船。他们到第四行星这一区域来,是来做生意的。这时,飞船已经降低了高度,预备尾部着陆。坑坑洼洼的船壳上用大大的字体写着:
流行娱乐公司
为您呈上
怪物、魔术、可怕的奇观,还有女人!
最后两个字写得最大。
我得去报告定居点委员会,塔克想。于是,他丢下水桶,一路小跑,朝商业区跑去。这是一片非自然的殖民世界,空气稀薄。一跑起来,塔克不得不呼呼喘气,这样肺部才能吸到氧气。上一次,也是有个巡回嘉年华到他们这儿来,结果,他们被骗走了全年绝大部分收成——嘉年华的摊贩接受以物易物——换来的却只是一小捆没用处的石膏小雕像。绝不能让这种事再次发生。
可是——
他体内已经涌起了饥渴,涌起了对娱乐的需求。在这儿,人人都一样。定居点太渴望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这一点,嘉年华摊贩们自然很清楚,而且毫不留情地加以利用。塔克想,要是我们能保持头脑清醒多好,不动必需品,只交换多余的食物,还有布料。可是,到时候,大家都会像孩子一样,失去控制力。毕竟,殖民地的生活太单调。只有运水,杀虫,修篱笆,再就是不断敲敲打打,修理他们赖以为生的半自动农场机器人。这些远远不够。这儿没有……文化。没有庄严神圣的东西。
塔克跑进了文斯·格斯特的田地。文斯坐在圆筒似的犁地机上,手握扳手。塔克招呼道:“嗨,听到响声了吗?嘉年华公司来了!跟去年一样,玩杂耍的又来了——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文斯没抬头,“他们拿走了我所有的南瓜。让巡回演出都见鬼去吧。”他的脸色阴沉。
“这次来的不一样。”塔克犹犹豫豫地解释,“我从前没见过他们,他们开的是一艘蓝色飞船,飞船破破烂烂,像是去过不少地方。你知道我们该怎么做吗?还记得我们的计划吗?”
“那个破计划啊。”文斯“啪”地合拢扳手的夹口。
“能力就是能力。”塔克喋喋不休。他想说服的不止是文斯,还有他自己。他自己心中也有疑惑,正努力打消。“行啦,弗莱德是有点儿笨,可他的能力是真的。我是说,我们已经试过一百万次啦。至于去年我们为什么没用他来对付这些嘉年华摊贩,我想我永远不会知道的。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有计划、有准备了。”
文斯抬起头,“谁知道那笨孩子会干出什么来?他肯定会加入巡回嘉年华,跟着他们一起走。他会用能力来对付我们——我们不能信任他。”
“我信任他。”说完,塔克快步跑向正前方的居民房——一幢幢满是尘土、风蚀得厉害的灰色建筑。他很快发现了委员会主席霍格兰·瑞伊正在自己的商店中忙活。霍格兰会制作各种小器械,租给定居点居民。居民们全都依赖着他。没有霍格兰造的精巧小工具,绵羊没法剪毛,羊羔也没法断尾。所以,自然而然,霍格兰成了他们的政治——还有经济——领袖。
霍格兰走出店门,踏上夯实的沙地,用手遮在眼睛上方,掏出一块折起的手帕擦了擦汗湿的前额,迎接前来拜访的鲍勃·塔克。“这次来的不一样?”他的声音低沉。
“没错。”塔克的心脏怦怦直跳,“这一次,只要我们用对办法,就能拿下他们,霍格!我是说,一旦弗莱德——”
“他们会起疑心的。”霍格兰若有所思,“其他定居点肯定也有超自然能力者,肯定用过这个办法。嘉年华摊贩中说不定会有——叫什么来着?——某个反能力者。弗莱德的能力是用意念移动物品,要是他们有个反意念移动者……”他一摊手,表示无奈。
“我去跟弗莱德的爸妈说,让他们把那孩子从学校里接出来。”鲍勃·塔克喘着气,“孩子们会第一个围住嘉年华摊子,这很自然。我们今天下午就让孩子们放学吧,让弗莱德混在孩子群里。这样,没人会注意他。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他看起来很正常,至少我觉得很正常。”说罢,他吃吃地笑了起来。
“没错。”霍格兰郑重地赞同,“科斯纳家的孩子看起来跟平常人没区别。对,我们得试试。反正我们投过票,决定了要这么做。我们下了决心。去敲响集合多余物资的钟吧!让嘉年华小子们看看,我们有多少好东西——让苹果、核桃、包心菜、南瓜在这儿通通堆起来吧!”他指指一块空地,“我还要一份精确的物品清单,以及三份复写件,一小时内送到我手里。”霍格兰掏出一支雪茄,用打火机点燃,“去吧。”鲍勃·塔克领命而去。
托尼·科斯纳跟儿子走在南边的草场里。一群黑脸羊在他们身边,咀嚼着坚硬干枯的草。托尼问儿子:“你觉得你能行吗,弗莱德?要是你觉得不行,就直说。你不用非得去。”
弗莱德·科斯纳眯起眼睛。前方,隐隐约约,仿佛能看见嘉年华在直立的行星际飞船前搭起了棚子,竖起闪闪发亮的大幅旗帜和在风中飘舞的金属饰带。还有音乐……不知是录音,还是真正的汽笛风琴奏出的乐曲?“当然能。”弗莱德低声回答,“我能对付他们。自从瑞伊先生跟我说了之后,我每天都在练习。”为了向爸爸证明,他让前面的一块石头浮了起来,划了一条弧线,朝他们高速飞来,接着突然落到干枯的褐色草地上。一只羊木呆呆地望着这一幕,弗莱德大笑。
有些定居点的居民,包括孩子们,已经朝正在搭棚子的嘉年华靠拢。弗莱德看到了棉花糖机,机器在奋力工作。他闻到了爆米花的香味,还高兴地看到有个扮成流浪汉、化着花哨妆容的侏儒牵着一大把充了氦气的气球。
父亲轻声说:“弗莱德,你得找找有高价值奖品的游戏。”
“我知道。”说着,弗莱德挨个扫视着那些棚子。我们不需要穿着草裙的娃娃,他对自己说,也不需要装着海盐太妃糖的盒子。
真正有价值的奖品就藏在嘉年华某处,也许是推钱板,也许是转轮,或者是宾果台;总之,就在里面。他感觉到了,闻到了。于是,他快步朝里面走去。
他父亲紧张地轻轻说道:“呃,我先离开一会儿,弗莱德。”托尼看到了展台上的姑娘。他的脸朝着那个方向,转不开眼睛。其中一个姑娘已经——就在这时,卡车的隆隆声吸引了弗莱德·科斯纳的注意,他转过身,忘掉了展台上那个一丝不挂、胸脯高耸的姑娘。卡车带来了定居点的产品,用来交换嘉年华的游戏票。
男孩子弗莱德朝卡车走去,有些好奇。上次他们吃了这么大的苦头,不知霍格兰·瑞伊这一次打算拿多少东西出来赌。卡车上东西不少。弗莱德心中十分骄傲——显然,定居点的居民百分之百信任他的能力。
这时,他闻到了超自然能力者发出的恶臭。不会有错。
发出臭味的是右前方的棚子。他立刻朝棚子的方向走去。嘉年华的摊贩们要保护的就是这个。这是他们输不起的游戏。走近后,他发现这是一间怪物秀棚子,里面的怪物是个无头人。弗莱德第一次看到这种无头人。于是,他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
无头人真的没有头。早在他出生前,他脸部所有的感官——眼睛、鼻子、耳朵,都转移到了身体的其他部位。比如,他的嘴开在胸膛正中,就像一道裂口。他的每个肩膀上都有一只亮闪闪的眼睛。虽然无头人是个畸形儿,可却拥有完好的五感。弗莱德对他心生敬意。无头人能看,能听,能闻,跟正常人一样好。可是,这游戏到底怎么玩呢?
棚子里,无头人坐在篮子里,篮子悬在一大盆水上方。无头人身后有个目标点;离弗莱德不远处,则堆着不少篮球。于是,他明白了游戏的玩法:只要用篮球击中目标,无头人就会被扔到水盆里去。嘉年华不希望有人在这个游戏中得胜,所以才动用了超自然能力加以保护。这个棚子里的超自然能力臭味熏天。可是,弗莱德却分辨不出臭味来自哪一个。是无头人?还是守棚子的人?还是某个看不见的第三者?守棚子的是个细瘦的年轻女子,穿着毛衣、便裤和一双网球鞋。她举起一个篮球,递向弗莱德,开口问道:“要玩吗,厉害的小家伙?”她对他微笑,仿佛在委婉地劝他离开,就像他绝对、绝对不可能来玩,更不可能赢。
“我还在考虑。”弗莱德回答。他仔细看着奖品。无头人咯咯笑了起来,胸膛正中的嘴巴开口说话:“他在考虑呢——我可真没看出来!”说罢,无头人又咯咯笑开了,笑得弗莱德脸都红了。
爸爸来到弗莱德身旁。“你想玩的就是这个?”他问。这时,霍格兰·瑞伊也出现了。两个男人护在弗莱德两侧,三人一同盯着奖品,细细查看。奖品究竟是什么?是娃娃,弗莱德想,至少看起来像娃娃。奖品娃娃个头不大,略像男人的模样,一排排列在守棚人左边的架子上。弗莱德费劲脑汁也想不出,嘉年华的摊贩们干吗要保护这些东西。它们看起来根本一文不值。弗莱德凑近奖品,瞪大眼睛仔细瞧……
霍格兰·瑞伊把他带出棚子,拉到一旁,忧心忡忡地说:“弗莱德,就算我们赢了,也拿不到有价值的东西。这些塑料小人,我们根本用不上,就连跟其他定居点做交易也不行。”他一脸失望,嘴角沮丧地下垂。
“我觉得这些娃娃不止外表这么简单。”弗莱德说,“可我看不出它们到底是什么。不管怎么样,瑞伊先生,让我试试吧。我很确定,这个游戏的奖品是最有价值的。”再说,嘉年华的摊贩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都交给你了。”话虽如此,霍格兰·瑞伊并没抱多大希望。他跟弗莱德的父亲交换了眼神,鼓励地拍拍男孩子的背。“我们走吧。”他说,“尽全力,孩子。”一行人——鲍勃·塔克也加了进来——回到无头人的棚子。无头人肩上的眼睛闪闪发亮。
“决定了吗,几位?”脸上毫无表情的瘦姑娘守棚人问道。她手上拿着个篮球,抛到空中,又自己接住。
“给。”霍格兰递给弗莱德一个信封。信封里是用定居点农产品换来的游戏票——所有的农产品,只换到了这些票子,都在这儿了。
“我来玩玩看。”说着,弗莱德递给瘦姑娘一张游戏票。
瘦姑娘微笑,露出小小尖尖的牙齿。
“把我放到水里去!”无头人嚷道,“让我掉进水里,就能赢得珍贵的奖品!”它高兴地咯咯笑着。
当夜,在商店后面的作坊里,霍格兰·瑞伊右眼戴着珠宝商用的放大镜,仔细检查托尼·科斯纳的儿子赢来的小人像。早些时候,这孩子从流星娱乐公司的嘉年华上赢了不少。
一共十五个人像在霍格兰作坊排成一排,对着墙立着。
霍格兰用一把小小的钳子,撬开娃娃的背部,看到里面布满了复杂的电路。“这孩子说得对。”他对鲍勃·塔克说。鲍勃·塔克立在他身后,激动不安,抽着一支合成烟卷,“这不是娃娃,是个精密的装置,说不定是他们从联合国偷来的。甚至,这东西有可能是个微型机器人——就是那些特殊自动机械,政府用它们做各种各样的事,比如刺探情报,给战争中受伤的老兵做修复手术等等。”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人像的胸膛。
胸口的电路同样复杂,还有微缩部件,就连珠宝放大镜都极难看清楚。瑞伊放弃了。毕竟,他的本事,只够修理电动收割机之类的农具。这东西太复杂了。接着,他又开始琢磨定居点该怎么利用这些微型机器人。又或是把它们卖回联合国?嘉年华的摊贩们已经收拾好离开,没法从他们那儿打听这些机器人的情况。
“说不定,这东西会走路,还会说话。”塔克提议。
霍格兰在人像上寻找开关,没找到。莫非是语音控制的?于是,他命令道:“走。”人像一动不动。他对塔克说:“我觉得,我们弄到的是好东西。不过——”他一摆手,“弄懂它们需要时间。我们得耐心点儿。”也许,他们应该带一个小人像到M城去,那儿有真正的专业工程师、电子专家和各种各样的维修工……但问题是,他还是想自己来研究。他不信任那些殖民星球上巨大城市里的居民。
“我们赢了一个又一个,嘉年华那些人可恼火了。”鲍勃·塔克呵呵笑了,“弗莱德说嘉年华的人也派出了自己的超自然能力者,可他们完全没想到……”
“别说话。”霍格兰说。他已经找到了人像的电源,只需沿着电路,找到电闸就好。一旦合上电闸,就能启动这机械,就这么简单——或者说,表面上就这么简单。
很快,他就在电路里找到了电闸。电闸是个微型开关,伪装成小人的皮带扣。霍格兰心生雀跃,用针鼻钳子合上了开关,然后把小人放在工作长凳上,看它会有什么反应。
人像动了起来,把手伸进挂在体侧的袋状物(就像个小包),从里面拿出一支小小的管子,对准了霍格兰。
“等等。”霍格兰无力地抗议道。他身后,塔克一声惊呼,赶紧找地方躲。有东西轰在了霍格兰脸上。是一道光,推得他朝后倒去。他闭上眼睛,恐惧地大叫。有人袭击!他喊道,却发不出声音。他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徒劳地喊叫。他摸索着,乞求地伸出手……
霍格兰看到定居点的注册护士弯腰伏在他身前,手拿一瓶氨水,放在他鼻孔下。他呻吟一声,抬起头,睁开眼睛。他躺在自己的作坊里,身边围着一圈定居点成年居民,鲍勃·塔克站在最前面。众人均是一脸担忧和紧张。
“那些像娃娃的东西,”霍格兰总算轻声说出话来,“袭击了我们。要小心。”他扭过身子,想看看方才小心排列在另一边墙根的十几个娃娃。“我合上了电闸,提前发动了一个。”他嘟哝着,“我触发了那东西,这样我们就有数了。”
他眨了眨眼。
娃娃都没了。
“我去叫比森小姐了,”鲍勃·塔克解释道,“等我回来,娃娃就没了。对不起。”他一脸歉意,仿佛是自己犯了错,“可你受伤了,我很担心,怕你死了。”
“嗯。”霍格兰撑起身子。他脑袋疼,胃里恶心。“你做得对。还是把科斯纳家的孩子叫来,听听他怎么说。”接着,他又说:“这是我们连续第二年遭算计了。这次更惨。”他暗想,去年我们输了,今年我们赢了。可是,输了反而更好。
他有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四天后,托尼·科斯纳正在南瓜田里锄草,地面突然动了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悄悄伸手取来干草叉,心下料定,肯定是一只火星地鼠在地下啃吃南瓜根。得把它除掉。他提起干草叉,等地面再动的时候,猛地刺下去,叉子的尖头扎穿了疏松的沙质火星土壤。
地面下,有东西吃痛惊惧,尖叫起来。托尼·科斯纳抓来铲子,铲去浮土。刨掉表面土层后,底下露出一条隧道。不出所料,隧道里果然躺着一只火星地鼠。剧痛让它眼神呆滞,长长的獠牙露在外头,披着毛皮的身体一起一伏,不停地颤抖,眼看就要死了。
托尼·科斯纳给了它一个痛快。这时,眼前突然闪过金属的反光,于是他俯下身,细细察看。
这只火星地鼠,居然穿着甲胄。
这副甲胄当然不可能是天生的。它紧紧贴在地鼠的粗脖子上。
从甲胄上,还延出头发丝一般粗细、几乎难以发觉的电线,一直延伸到地鼠前额的脑壳底下。
“老天爷。”托尼·科斯纳惊呼。他捡起穿甲胄的地鼠,焦虑不安地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他知道,这只甲胄地鼠跟嘉年华娃娃肯定脱不了干系。这肯定是那些逃跑的娃娃干的,是它们做了这副甲胄——霍格兰说得对,定居点遭袭了。
要不是他干掉了这只地鼠,天知道它会干出什么事来。
这只地鼠肯定有目标。它刚才正在打洞——目标正是他家的房子!
稍后,他带着甲胄地鼠来到霍格兰·瑞伊的作坊里。瑞伊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甲胄,查看里头的内容。
“是发信器。”霍格兰喘着粗气,就像童年时代的哮喘再次发作,“短程发信器,作用距离只有半英里左右。这个发信器会引导地鼠前进的方向,还会传回信号,报告地鼠目前所处的位置、所做的动作。贴在脑袋上的电极八成连接着脑中的快感与通感区域……以此控制地鼠。”他瞥了一眼托尼·科斯纳,“你想不想来这么一副甲胄?”
“我可不要。”托尼打了个哆嗦。一时间,他真希望自己还在地球上——哪怕地球人挤人,也一样。他渴望地球人群的压力,渴望男男女女、人潮涌动的气味和声音,渴望走在坚硬的人行道上,走在灯光之下。他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火星。这儿太孤单。他想,我做了错误的决定,都怪我老婆,是她逼我来的。
现在想这些,都是事后聪明,完全没有用。
“我觉得,”霍格兰用平板的声调说,“我们最好还是通知联合国军事警察吧。”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嵌在墙上的电话机前,摇了几下,拨了紧急号码。接着,他半是歉意、半是恼火地对托尼说:“我没法再对付这些啦,科斯纳,这个责任我负不起。这太难了。”
“我也有错。”托尼说,“那时候,我看到那姑娘,她脱掉了上半身衣服,然后——”
“联合国地区安保办公室。”话筒里传来声音。声音很大,就连托尼·科斯纳也听到了。
“我们有麻烦了。”霍格兰向对方讲述了流星娱乐公司的飞船,以及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帕不停擦拭前额流下的汗水,模样既衰老又憔悴,像是非常需要好好休息一阵。
一小时后,军事警察降落到定居点唯一的一条大街中央。一位身着制服的联合国中年军官提着手提箱走出了飞船。此时已近傍晚,天色昏黄。军官四下张望一番,看到了聚集在大街上的人群。霍格兰·瑞伊按惯例站在最前方。
“您是莫扎特将军吗?”霍格兰试探着伸出手。
“没错。”身材魁梧的联合国军官回答,伸出手,跟霍格兰简短一握。“能让我看一看那东西吗?”军官的神态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对周围邋邋遢遢的殖民地居民不屑一顾。这一丝轻蔑刺痛了霍格兰,他心中的失落和沮丧越发强烈。
“当然可以,将军。”霍格兰带着将军回到自己的商店,还有商店后面的作坊。
莫扎特将军察看了一番那只贴着电极、穿着甲胄的死地鼠,然后开口道:“瑞伊先生,你们大概赢来了他们不愿意输掉的东西。他们的最终目标——换句话说,也就是终极目标——很有可能并不是这个定居点。”将军的语气中又流露出嫌恶——掩饰不住的嫌恶。谁会想要这么一块地方啊?“而是——当然,这是我的猜测——地球,还有其他人口稠密的地区。但是,由于你在抛球游戏中运用了超自然的能力……”他截住话头,看了看腕表,“我想,我们得用砷化三氢来净化这附近的地方。你和你们的人得撤离这儿,腾空整块区域。今晚就得走。交通工具由我们提供。我能用一下电话吗?我得下达调用交通工具的命令。你呢,你去把所有人集合起来。”他条件反射地朝霍格兰一笑,接着走向墙边的电话,要打给M城自己的办公室。
“牲畜能带走吗?”瑞伊问道,“我们不能没有牲畜。”他有些发愣,大半夜的,该怎么把羊啊、狗啊、牛啊,赶到联合国的交通船里。场面肯定混乱。
“当然可以。”莫扎特将军冷冷回答,就像跟傻子说话一样。
第三头赶上联合国交通船的小牛,脖子上戴着甲胄。把守入口舱门的联合国军警立刻发觉,毫不犹豫地开了枪,打死小牛,然后召来霍格兰,让他处理尸体。
霍格兰·瑞伊蹲在死去的小牛身边,察看脖子上的甲胄和电线。跟火星地鼠一样,甲胄延出细细的电线,把小牛的大脑和某个具备感官的有机体——天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连接在一起。小牛的甲胄,正是这些有机体装备的。瑞伊猜测,它们的位置,应该就在定居点周围一英里之内。他一边解开小牛的甲胄,一边思忖:它们到底想让这只动物做什么?把我们当中的某个人用角顶死?还是——窃听?很可能是窃听。甲胄中的发信器不断发出清晰可闻的嗡嗡声——这东西一直开着,收集周围所有的声响。
那就是说,它们知道我们叫来了军队。还有,它们也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两副甲胄发信器。
他有种清晰的直觉:这么一来,他们的定居点算是完了,必定会被撤消。定居点所在的地方,很快会变成联合国军队和流星娱乐公司——鬼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的战场。它们从哪里来?毫无疑问,必定来自太阳系之外。
有个黑夹克——穿着黑色外套的联合国秘密军事警官——跪到他身边,说:“别泄气,这事儿对它们更不利。原先,我们一直没法证明这种巡回嘉年华对人类有敌意。现在,全靠你们,它们才没能到达地球。会有人来支援你们,加强这儿的防卫力量。别放弃。”他对霍格兰咧嘴一笑,很快离开,消失在黑暗中,朝停在远处的联合国坦克走去。
他说得对,霍格兰心想,我们帮了当局一个大忙。当局肯定会感谢我们,派大批人手进驻这地方。
他预感到,不论当局采取什么行动,这个定居点都注定会变样。他们自己没能解决问题,被迫请求外援,请求更厉害的家伙出场——不说别的,仅仅这一点就够了。
托尼·科斯纳过来帮他的忙。两人一起拖着小牛的尸体,搬到一边。小牛的尸体还是温热的,很沉重,两人累得直喘气。“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完事后,托尼说道。
“别这么想。”霍格兰摇摇头,“也告诉你儿子,别往心里去。”
“自从甲胄地鼠出现,我就没见过弗莱德。”托尼悲伤地说,“他心里很难受,离家出走了。联合国军警应该能找到他。他们正在定居点外围搜寻还没有上船的人。”他的话音有些呆板,就像还没能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有个军警说,明天早晨,我们就能回来。那时候,砷化三氢会把这儿全都净化了。你觉得,他们从前是不是也这么干过?他们虽没说,可他们干起事情来非常熟练,很清楚自己该干什么。”
“这只有天知道。”霍格兰点起一支真正地球制造的“奥普提莫”雪茄,闷闷不乐地默默吸着,望着一群黑脸羊被赶进交通船里。他暗暗自问:谁能想到,家喻户晓的传奇事件——外星人入侵地球,竟会以这种方式进行?竟然会从我们这种贫瘠的定居点开始,以十几个小娃娃的形象出现?这些小人像,还是我们费力从流星娱乐公司手里赢来的。就像莫扎特将军说的,入侵者根本不想用这些东西对付我们。真是讽刺。
鲍勃·塔克凑到他身边,悄悄地说:“你应该也想到了吧?我们都会是牺牲品,这很明显了。砷化三氢会杀掉田鼠和地鼠,却杀不掉微型机器人。机器人不用呼吸。联合国会让黑夹克军团在这儿干上好几个礼拜,说不定好几个月。毒气不过是开始。”他恼火地转向托尼·科斯纳,“要不是你儿子——”
“行了!”霍格兰厉声制止,“够了。是我拆开那一个娃娃,合上电闸——想怪就怪我好了,塔克。反正我也准备辞职了。你一个人来管理整个定居点吧。”
联合国军官的声音在电池扩音器中响起,响彻空地:“能听到我声音的人通通上船!这一区域在下午两点就会充满毒气。我重复一遍……”广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扩音器从一个方向慢慢转向另一个方向。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弗莱德·科斯纳在崎岖陌生的地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悲伤和疲惫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毫不在乎自己身处何地,也不注意前方,只管一个劲儿毫无目标地走着。他只想逃开。是他毁了整个定居点——这一点,从霍格兰·瑞恩开始,人人都知道。就因为他——
身后远处,一个被扩音器放大的声音轰轰叫着:“能听到我声音的人通通上船!这一区域在下午两点就会充满毒气。我重复一遍,能听到我声音的人……”烦人的声音不停响着。弗莱德没理会,继续摸索前行,希望赶紧走出声音的范围。
夜晚的空气闻起来有蜘蛛和干草的味道。他察觉到了四周环境的荒凉。他已经走出了文明的最后边界,离开了定居点的范围,正在未经耕种的土地上跋涉。这儿没有篱笆,就连用来测量的木桩都没有。即便如此,联合国军警恐怕照样也会用毒气覆盖这片区域。联合国飞船会来回巡游,散播砷化三氢。之后,戴着毒气面罩,拿着火焰喷射器,背着金属探测仪的特种部队会开进这里,四处戳探,想把十五个微型机器人从藏身的地下老鼠洞之类的地方赶出来。这些东西活该,弗莱德·科斯纳对自己说,当初我居然还想为定居点争取这些玩意儿。我以为,既然嘉年华的人想保护这些东西,它们肯定是最有价值的。
迷迷糊糊中,弗莱德思考着,有没有办法挽回自己造成的损失。他能不能找回那十五个微型机器人(包括激活后险些杀了霍格兰·瑞伊的那个)?然后就把它们……想到这儿,他笑了出来——这太荒唐了。就算他能找到这些东西的藏身处(假设它们都躲在一起,藏在同一个地方),就凭他,怎么可能毁掉这些机器人呢?它们手里可是有武器的。只一个机器人,就差点杀掉了霍格兰·瑞伊。
前方亮起一道光。
黑暗中,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影子,分辨不清轮廓。有人在光的边缘走动。弗莱德停下脚步,等待着,同时四下张望,想弄明白自己在哪里。光芒里有人来来回回,能听到压低的说话声,有男人,也有女人,还有机器发动的声音。弗莱德知道,联合国不会派女人来;所以,这肯定不是当局的人。
有一部分天空——也就是星辰——以及薄薄的夜晚雾气被挡住了。于是,弗莱德立刻明白,他看到的,是某个停泊在地面上的物体轮廓。
轮廓有些像飞船,竖直停泊的飞船,随时准备升空。
弗莱德坐了下来,在火星夜晚的寒冷中打着哆嗦,皱着眉,努力分辨那些来来回回、忙碌不停的模糊人形。是嘉年华回来了?会不会是流星娱乐公司的飞船?他脑中出现了诡异的画面:棚子、旗帜、帐篷、舞台都搭了起来,各种魔术演出,姑娘、怪物,还有赌运气的游戏,都在这大半夜,出现在这一片位于两个定居点中间、连具体位置都说不清的荒凉地带。热闹欢腾的嘉年华,空空洞洞地上演着,没有人来看,也没有人来玩。除了——偶然撞见的——弗莱德自己。弗莱德只觉得反感,他已经看够了嘉年华,看够了里面的人和东西。
这时,有什么东西从他脚上跑过。
他用意念移物的能力抓住了它,把它拉了回来,然后伸出双手去抓。在黑暗中,他抓到了一个乱扭乱动的硬家伙。他紧紧地抓着这东西,仔细一看,吓了一大跳。手中竟是一个微型机器人,正不断挣扎,想要逃走。弗莱德本能地按着它。
他明白,这机器人正在朝停泊的飞船逃窜。飞船打算把它们都接回去,免得被联合国发现。嘉年华准备逃走,继续自己的计划。
突然,弗莱德身边响起一个女人平静的声音:“请放下它。它不想待在这儿。”
弗莱德吓得跳了起来,松开了手。机器人急忙逃脱,沙沙地钻过草丛,立刻消失了。说话的正是看守无头人棚子的瘦姑娘。她仍然穿着毛衣和便裤,拿着手电筒,神情安详。借着手电筒的光晕,弗莱德看清了她线条分明的五官、没有血色的下巴,还有专注清澈的眼睛。“嗨。”弗莱德结结巴巴地招呼道。他站了起来,戒备地望着那姑娘。她的个子比他高一点儿,他有些害怕。不过,她身上没有超自然能力的臭味。所以,当初在棚子里使用超自然能力,在游戏中跟弗莱德对抗,不想让他赢的,肯定不是她。所以,面对这姑娘,弗莱德有一点儿优势。也许,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最好赶紧离开。”他说,“你没听到高音喇叭喊的话吗?他们打算在这儿用毒气。”
“我听到了。”姑娘上下打量他,“你就是那个大赢家,对不对,小娃儿?你就是那个游戏大赢家。你把我们的反能力者一连浸了十六次水。”她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西蒙气得不得了,他浸水次数太多,得了感冒,认定这都怪你。但愿你别撞见他。”
“别叫我小娃儿。”他心中的恐惧渐渐散去。
“我们的意念移物者,道格拉斯,说你很厉害。每一次,你都把他压制了下去。恭喜你。那么,你赢了这么多奖品,高不高兴呢?”她又无声地大笑了起来,小小尖尖的牙齿在昏暗的手电光中发亮,“那些奖品值不值得你这么努力啊?”
“你们的意念移物者能力不行。”弗莱德说,“我压根儿没什么经验,也能轻松打败他。你们该找个好点儿的。”
“找你怎么样?你说这话,是不是暗示想加入我们?你是在自我推荐吗,小家伙?”
“才不是!”他又惊讶又反感,大叫道。
“你们的瑞伊先生,他的作坊墙壁里有一只老鼠。”姑娘开口道,“老鼠身上带着发信器。你们一打电话叫联合国,我们就知道了。所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回收我们的——”她顿了顿,“我们的商品,只要我们愿意。我们没想伤害你们。那个多事佬,瑞伊,是他自己把螺丝刀伸进了微型机器人的控制电路,这才受了伤。这不是我们的错。对不对?”
“他不过是提前激活了电路。这事迟早会发生。”弗莱德不肯听信姑娘的话。他知道定居点才是正义的一方,“你们回收这些微型机器人也没什么用,联合国已经知道——”
“回收?”姑娘笑得前仰后合,“我们可没打算回收你们这些可怜人赢去的十六个机器人。我们要走下一步啦——是被你们逼的。我们的飞船正在卸货,把其余的机器人统统都卸下来。”说着,她用手电筒一指。在短短的一瞬间,弗莱德看到飞船吐出的大群微型机器人。这些机器人四散开来,到处寻找隐蔽处,仿佛成群的畏光昆虫。
他闭上眼睛,呻吟一声。
“你仍然坚持,”姑娘愉快地说,“不肯跟我们走吗?跟我们走,你的前途无量呀,小娃儿。否则——”她一摊手,“天知道会怎么样。你的小小定居点,还有你们这些可怜的小人儿,谁知道会有什么结局呢?”
“不。”他说,“我坚持,我不跟你们走。”
等他睁开眼睛,姑娘已经走远了。无头人西蒙跟她在一起。她正在查看西蒙手里拿的夹纸板。
弗莱德·科斯纳转过身,沿着来路跑了回去,跑向联合国军警的方向。
瘦瘦高高、一身黑制服的联合国秘密军事警察的将军开口道:“我接替了莫扎特将军的工作。很不幸,莫扎特将军准备不足,没能力对付这种内务问题。他只是个军人,别无他用。”他没有跟霍格兰·瑞伊握手,反而皱着眉,在作坊里来回踱步,“昨天晚上就该把我叫来。比如,有件事,我可以立即告诉你……这件事,莫扎特将军不会理解。”他停了下来,探究的目光射向霍格兰,“你肯定已经明白,光凭你们,不可能打败嘉年华的人。他们是故意输掉这十六个微型机器人的。”
霍格兰·瑞伊无话可说,默默点头。黑夹克将军说得没错。这一点,现在看来确实很明显。
“前几年,巡回嘉年华来这儿的时候,”沃尔夫将军说,“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引诱你们进圈套的饵。他们知道,你们肯定会制订计划,打算这一次赢回来。所以,他们这一次带来了微型机器人,同时安排好某个没多大能耐的超能力者,跟你们来一场争夺控制权的虚假‘战斗’。”
“我只想知道,”霍格兰说,“我们能不能得到保护。”此时,定居点四周的山坡和平原上,已经拥来了大批微型机器人,就跟弗莱德说的一样。为了安全起见,人们不敢离开定居点的房屋。
“我们尽量。”沃尔夫将军继续踱步,“不过,你无疑也清楚,我们的首要任务不是保护你们——或者说,保护某个遭到入侵的定居点、某个特别区块。我们的任务是顾全大局。那艘飞船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内,已经在四十个地方出现过了。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如此快速移动的——”他没说下去,换了话题,“每一步都在他们的计划之内。而你们,居然以为你们骗得过他们。”他对霍格兰·瑞伊怒目而视,“每个上当受骗的定居点,在得到那一盒子微型机器人之后,都误以为自己赢了。”
“我想,”霍格兰迅速应道,“这就是我们作弊付出的代价。”他避开了黑夹克将军的目光。
“应该这么说,这是你们胆敢跟另一个星系的敌人较劲的代价。”沃尔夫将军咬牙切齿,“下一次,等到某艘地球之外的飞船出现的时候,千万别去思考什么打败他们的‘好计策’,直接给我们打电话。”
霍格兰·瑞伊点点头,“好的。明白了。”听到这种瞧不起人的话,他只觉得胸闷,竟没有义愤填膺。他活该——他们都活该——被骂。要是被骂个狗血淋头就能结束这事的话,他们还算是幸运的。现在,定居点要担心的事情,远远不止挨骂这么简单。“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他问沃尔夫将军,“是想把这地方占了当殖民地吗?或者说,这是一种经济——”
“不消尝试了。”沃尔夫将军断然回答。
“什——什么?”
“不管是这次,还是下一次类似事件,都超过了你能理解的范围。我们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也知道。至于你,你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你的任务,是想法子继续在这儿开垦耕作,就像从前一样;要是做不到,趁早撤离,回地球去吧。”
“哦。”霍格兰只觉得灰头土脸。
“你们的孩子会从历史书里读到这一段。”沃尔夫将军说,“对你们来说,这就够好了。”
“好吧。”霍格兰·瑞伊十分难受,心不在焉地坐到工作长凳上,拿起螺丝刀,准备修理一台出了故障的拖拉机自动驾驶台。
“瞧啊。”沃尔夫将军突然开口,用手一指。
在作坊的角落里,有个微型机器人正背靠墙壁,蹲在那儿望着他们。机器人跟积满灰尘的墙壁颜色相近,很难被发现。
“基督啊!”霍格兰惊叫一声,赶紧伸手,在长凳上摸索那把老掉牙的点三二左轮手枪。他事先就预备好了这把枪,装了子弹,放在身边,以防万一。
没等他摸到抢,机器人早就消失,没了踪影。沃尔夫将军站在一旁,一动都没动,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看着霍格兰笨手笨脚地摸索武器,仿佛在看一出滑稽戏。
“我们正在寻找中央装置。”沃尔夫将军说,“毁掉中央装置,截断通向机器人身上便携能量包的流量,就能同时让所有的机器人失灵。明摆着,一个个击毁这些机器人是不可能的,我们想都没想过。不过……”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皱了起来,“有理由相信,他们——这些外星人——已经料到我们会击毁中央装置,因而采取了预防措施,把中央能源分散开,让我们没法……”说到这儿,他达观地耸了耸肩,“嗯,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
“但愿如此。”说罢,霍格兰开始继续修理拖拉机的驾驶台。
“我们已经基本放弃了守住火星的希望。”沃尔夫将军半是自言自语地说。
霍格兰慢慢放下手中的螺丝刀,瞪大眼睛,看着这位秘密警察。
“我们得集中精力,守住地球。”沃尔夫将军本能地搔搔鼻子。
“这么说,”霍格兰愣了好一阵,才开口,“我们真的没希望了。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黑夹克将军没回答。没必要回答——答案两人心里都清楚。
鲍勃·塔克弯下腰,朝漂满浮渣、泛出绿色的水渠俯下身。水渠上方,成群的马蝇和油光滑亮的黑甲虫嘤嘤嗡嗡。这时,鲍勃用眼角看到,有个小小的身影蹿了出去。
他立即转身,去摸激光枪,随后开枪射击,击毁了——哎呀呀,真是了不起!——除了一堆生了锈的废弃燃料桶,其余什么也没有。微型机器人早就离开了。
他用颤抖的手将激光枪塞回皮带中,又朝满是虫子的水渠俯下身。跟平常一样,这些机器人又趁半夜来这儿闹腾。鲍勃的妻子听到了它们的响动,就像是一群老鼠窸窸窣窣。它们到底干了些什么?鲍勃·塔克懊丧地琢磨着,深深吸了一大口气,闻闻水渠的味道。
这条水渠原本也是污浊发臭,但现在闻起来,味道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
“该死。”他骂了一句,站起身来,深感无力。机器人肯定污染了水源,毫无疑问。现在,这条河里的水必须经过全套化学检验才行。而检验结果需要好几天时间才能出来。在这几天时间里,他该用什么浇灌自己的土豆田,不让庄稼干死呢?这问题问得好。
鲍勃既沮丧又绝望,心中升起怒火。他拔出激光枪,真希望能打死一个机器人——但心里又清楚,就算给他一百万年,他也打不中,一个也打不中。机器人一直都是趁夜晚出来捣乱,有条不紊,一步一步逼得定居点无路可退。
已经有十户人家收拾行装,回了地球,打算重操——如果可能的话——从前被他们放弃的旧业。
很快,他也不得不打包回家了。
真想干点儿什么,真想反击。鲍勃暗想,只要有机会干掉这些机器人,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代价都肯付。我发誓。欠债也行,卖身也行,当奴隶也行,我什么都愿意,只要有机会把这地方从机器人手里解放出来。
他把双手深深插进衣袋,苦着脸,拖着脚步,离开水渠。就在这时,头顶传来星际飞船发出的轰鸣声。
闻声,他全身僵硬,立定不动,抬起头,一颗心沉到了肚子底。是流星娱乐公司的飞船?它们回来了?打算再来一轮打击,彻底灭了我们?他手搭凉棚,眯着眼,拼命细看。尽管本能地感觉到恐惧,他的身体却没法动弹,没法逃走,不知该往哪儿去。
头顶的飞船越来越低。这艘飞船就像一只巨大的橙子,形状像,颜色也像。这不是流星公司的蓝色管状飞船,这一点倒是清楚了。可是,这也不是来自地球的飞船,不属于联合国。鲍勃从未见过这样的飞船。他明白,它肯定来自太阳系之外。这艘船比流星公司的蓝色飞船还要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地降落,丝毫不打算装扮成地球飞船。
不过,飞船的侧面还是印着大大的英文单词。
飞船慢慢在鲍勃东北面降落。他动动嘴唇,读着船壳上的字。
六星系教育娱乐协会
大家都来快活闹腾吧!
老天在上——这竟然是另一家巡回嘉年华公司。
鲍勃想别开视线,赶紧转身离开。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体内的冲动——对娱乐的渴望、根深蒂固的好奇心——太过强烈,无法克制。于是,他仍然盯着这艘飞船,看着飞船上几扇舱门打开,几架自动机械从舱门现身,落到沙地上,就像扁平的甜甜圈。
他们打算搭帐篷了。
邻居文斯·格斯特来到鲍勃身旁,哑着嗓子问道:“啥东西来了?”
“你自己看。”塔克绝望地一挥手,“你也有眼睛。”自动机械已经竖起了中央大帐篷,彩色饰带高高飘到空中,接着雨点般降落到一个个小棚子上。小棚子还是扁平的,没搭起来。鲍勃和文斯看到,场地中已经出现了人类——或者说类人生物,男男女女,男人穿着亮色衣物,女人穿着紧身衣——或者说是比紧身衣更省布料的装扮。
“哇!”文斯咽了咽口水,好不容易开口,“看到那些女士了没?你有没有见过这么——”
“我看见了。”塔克打断他的话,“可我不会再去这种来自外太阳系的非地球嘉年华了。霍格兰也不会去。这一点,我非常确定,就像我确定自己的名字叫鲍勃·塔克一样。”
这些嘉年华的人动作可真迅速,一点儿时间也没浪费。远远地,音乐已经传到了鲍勃耳朵里,叮叮当当,就像是旋转木马的背景音乐。还有香味——棉花糖、烤花生,还有某些说不清的味道,让人想起冒险、刺激和非法之物。有个编着长长麻花辫的红发女子,轻盈地跳上了舞台。她只穿了窄小的胸罩,腰间系了一小条丝带。鲍勃转不开眼睛。女子开始跳舞,越转越快,最后随着节奏丢掉了身上全部的衣物。滑稽的是,在鲍勃看来,这竟像是真正的艺术,而不是普通嘉年华的半吊子希米舞[33]。女子的舞步充满了活力和美丽,仿佛魔咒,定住了鲍勃。
“我——我最好去叫霍格兰。”文斯终于挤出话来。已经有好几个居民,就像中了催眠术一般朝一排排小棚子移动,其中还有孩子。小棚子上,艳丽的饰带随风飘动。在火星单调的风景中,这些猎猎而动的闪亮飘带分外惹眼。
“我过去仔细看看。”鲍勃·塔克说,“你去找他。”说罢,鲍勃朝嘉年华跑去,越跑越快,扬起一路沙土。
托尼·科斯纳对霍格兰说:“至少去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东西吧。你知道这次来的不是同一伙人。把该死的微型机器人一股脑儿倒在这地方的不是他们——你也看到了。”
“说不定这次来的更可怕。”说归说,霍格兰仍然转向科斯纳家的孩子弗莱德,问道:“你觉得呢?”
“我想去看看。”弗莱德·科斯纳已经下了决心。
“好。”霍格兰点点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反正看看也没坏处。只要我们记住联合国秘密军事警察的告诫就行:我们别太天真,以为自己有本事骗过他们。”他放下扳手,从工作长凳上站起来,走向衣柜,去取外出用的毛边大衣。
一行人到了嘉年华,发现“幸运游戏”已经搭好了棚子。仿佛知道他们的心意,这棚子搭在最前面,比姑娘和怪物秀还要靠前。弗莱德·科斯纳丢下身后的大人们,径直冲了过去。他嗅嗅空气,深深吸了口香味,听着音乐,绕过“幸运游戏”,朝怪物秀舞台望去。这次的怪物是他最喜欢的类型——“无身人”。从前的嘉年华也有过这种怪物。不过,这次的最好。在火星正午的日光下,无身人静静地待着。它只有一个头颅,有头发,有耳朵,有一双聪明的眼睛,却没有身体——天知道它是怎么活下来的。总之,弗莱德凭本能知道,它不是假货,而是真正的“无身人”。
“都来瞧呀,这是俄耳甫斯,只有一颗头颅,没有身体!”嘉年华的摊贩用扩音装置高声叫着。无身人身边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大多都是孩子,张大了嘴巴,又惊又怕地盯着怪物。“它是怎么活下来的?它是怎么移动的?表演给他们看看,俄耳甫斯。”摊贩扔出一把食物颗粒(弗莱德·科斯纳没看清究竟是什么),丢给那颗头颅。头颅张大嘴巴——大得吓人,跟头颅完全不成比例——吞下落在附近的大部分食物颗粒。摊贩哈哈大笑,继续滔滔不绝。无身人则滚动起来,奋力追赶刚才漏掉的食物。哎呀呀,老天爷!弗莱德心中叹道。
“怎么样?”霍格兰来到他身边,“有没有看到能赚到好处的游戏?”他的语气中满是苦涩,“还想不想再朝什么东西扔篮球?”没等弗莱德回答,他就转过身,走开了。霍格兰受的打击太深,输的次数太多。现在的他,只是一个疲惫不堪的普通矮胖子。“我们走吧。”他对其余成年居民说,“我们趁早离开,免得卷入另一场……”
“等等。”弗莱德出声制止。他闻到了熟悉的、令人愉悦的恶臭。味道来自右手边的棚子。他立刻朝那个方向走去。
这是个套圈游戏棚。守棚子的是个丰满的中年女人,穿着灰衣服,手拿一把轻巧的柳条圈。
弗莱德身后,他父亲对霍格兰·瑞伊说:“得用圈子套住里头的商品。只要把圈子丢出去,套在商品上不弹开,这样东西就归你了。”他跟着弗莱德,慢慢朝棚子的方向走去,“我得说,这游戏对意念移物能力者来说,完全是小菜一碟。”
“我建议,”霍格兰对弗莱德说,“这一次,你好好看看奖品。看看那些商品。”说归说,他也跟着来了。
套圈游戏的奖品整整齐齐地摆着。起先,弗莱德看不出那是什么,只觉得像是复杂的金属制品,全都长得一模一样。接着,他来到棚子边上。中年女人一见他接近,立刻开始唱歌似的吟诵起来,递给他一把柳条圈。一把圈子一块钱——或者说,相当于一块钱的定居点农产品。
“这些是什么东西?”霍格兰盯着这些商品,“我——我觉得它们好像是某种机器。”
弗莱德回答:“我知道它们是什么。”他在心里接着说,所以,我们必须玩这个游戏。而且,我们必须收集定居点中所有能用来交换的东西,每棵白菜、每只鸡、每头羊、每张羊毛毯,都得集中起来,用来交换游戏票。
因为,这是我们仅有的机会。不管沃尔夫将军是否知情,不管他是否赞成,我们都得这么做。
“上帝,”霍格兰轻轻地开口,“这些是捕笼啊!”
“没错,先生。”中年妇人唱歌似的回答,“这些是稳态捕笼;它们能自动完成所有的活儿,能自己思考。只要放出去,它们就会不停地四处巡逻,永远不会放弃,直到捉住——”她挤眉弄眼,“那个东西。对,您肯定知道它们会捉住什么,先生,就是那些靠你们自己永远不可能捉住的讨厌东西,那些给你们的水里下毒、杀害你们的牛犊、毁掉你们定居点的东西——只要赢下一个捕笼,一个珍贵的捕笼,你们就知道厉害了!等着瞧吧!”她随手丢出一个柳条圈,圈子落在一个光滑的精巧金属捕笼边上,只差一点儿就能套到。女人仿佛在说,只要再认真一点儿,就能套到。这一点清晰地传达给了在场的众人。
霍格兰对托尼·科斯纳和鲍勃·塔克说:“我们最少也需要几百个这种捕笼啊。”
“为了这几百个,”托尼说,“我们得交出所有的财物。不过,这是值得的。至少,我们这个定居点还能保留下来。”他的眼睛闪着光,“我们开始吧。”接着,他转向弗莱德,“你能玩这游戏吗?你能赢吗?”
“我想可以。”弗莱德回答。不过,他已经感觉到,附近某处,嘉年华已经布置了人手,准备使用反意念移动的能力。不过,能力不强,没法跟他抗衡。
简直就像……有意安排好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