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学鬼才三岛由纪夫经典代表作(共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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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金阁寺(9)

在恰恰应该训诫我的时候,老师非但没有训诫,反而施恩于我,这恐怕并非偶然。柏木来讨钱过了五天,老师把我叫去,交给我三千四百元第一学期学费、三百五十元电车月票费和五百五十元文具费。学校固然规定暑假前交学费,但在那件事发生后,我没有指望老师会出这笔钱。纵使有这种心情,而老师既然晓得我不可信赖,也应该直接寄到学校才是。

我知道,这次给钱并非出于对我的信赖,而纯属一种虚伪,这点我比老师还清楚。老师默默施予我的恩惠中,有一种东西很像其身上柔软的桃红色的肉——充满虚伪的肉;以信赖惩罚背叛,以背叛惩罚信赖的肉;不受任何腐烂影响,悄然繁殖成温暖和桃红色的肉。

如同警察来由良旅馆时我猝然间害怕自己被发觉那次一样,现在我又怀有一种近乎妄想的惧怕。我怕老师看透我的计划,从而给钱以使我回心转意。我觉得,在不胜怜惜地保有这笔钱的时间里,我不会发生一意孤行的勇气。我必须尽快想出这笔钱的用法。也只有穷人才想不出好的用钱方法,我想出的用法必须使老师知道后暴跳如雷,立即把我逐出寺院。

这天轮到我做饭。晚饭后,我一边在厨房里洗碟刷碗,一边漫不经心地往已经静下来的食堂那边张望。食堂与厨房之间有一根被烟熏得油黑发亮的立柱,柱上贴着差不多褪色的纸,上面写道:

阿多古祀符[48]

用火须慎

我心里边浮现出被这护符所囚禁的苍白的火苗。本来辉煌壮丽,如今却在这古老护符的封锁下显得那般虚弱无力憔悴不堪。如果说我近来开始在火的幻影上面感到肉欲的勃动,人们会不会相信呢?假如我求生的意志完全取决于火,那么肉欲具有此种倾向不也是理所当然吗?而且我恍惚觉得,我的这一欲望正呈现出火的婀娜身姿,火焰透过油黑发亮的立柱意识到被我盯视而忸怩作态。那手、那胸、那腰肢是那样柔软丰盈。

六月十八日晚上,我把钱揣在怀里,偷偷溜出寺院,往一般称为“五番街”[49]的北新地走去。早就听说那里身价便宜,而且对寺里的小和尚也好生相待。从鹿苑寺去五番街,走路也才三四十分钟。

这天晚上湿气很重,淡云微抹的空中,月轮朦朦胧胧。我穿上土黄色裤子,披上外衣,踩上木屐。几小时后,我大约还要以这身打扮回来。可是作为里面内容的我却将成为另一个人,我将怎样说服自己接受这一预想呢?

的确,我是为了求生才打算烧毁金阁的,但我所做的事情很像是为死做的准备。决意自杀的童男自杀前要去一次妓院,我现在也如法炮制。放心好了,这种男子的行为犹如文件上的署名,即使失去童贞,也绝不至于成为“另一个人”。

这回我已不必再担心重蹈覆辙,担心金阁在我和女人之间作祟。因为我不抱任何期待,不想借助女人来参与人生。我的生被牢牢地确立在彼方,而在那以前的行为无非是履行凄惨的手续。

如此自言自语之间,蓦地想起柏木的话:

“妓女并非因为爱才接客。老人也好乞丐也好单眼瞎也好美男子也好,她都可以接,若不知道,连长癞的人也照接不误。倘是一般人,大可在这种平等性面前心安理得地买取第一个女人。可是我忍受不了这种平等,忍受不了对方一视同仁地接待我和四肢健全的人。我觉得这对我是可怕的自我亵渎。”

对于现在的我,这些话很令人不快。我与柏木不同,虽说口吃,但毕竟四肢健全,不必把自己的缺陷看得过重。

话虽这么说,但女人会不会以其直感从我丑陋的额头上看出某种天才犯人的标记呢?

于是我又开始怀有愚不可及的不安。

我的脚步沉重起来。最后越想越糊涂,不知是为了烧毁金阁而抛弃童贞,还是为抛弃童贞而烧毁金阁。这时,“天步艰难”这个高雅的字眼无端地浮上心头,我边走边反复低语:“天步艰难、天步艰难……”

走罢一程,在“扒金库”和酒馆等光朗热闹场所的尽头,开始现出荧光灯和光亮隐约的灯笼,它们在黑暗中齐整整排列开去。

从寺院走到这里,一路上我仍沉溺于一种幻想,总觉得有为子好像依然活着,神不知鬼不觉地活着。这种幻想给我增添了勇气。

自从下决心烧掉金阁以来,我便重新回到了少年时代初期那种纯洁无瑕的真空状态,因此我想,即使再一次遇见在人生起步阶段遇到过的人和事也未尝不可。

其实以后我还将生存下去,但奇怪的是,我总觉得不祥之感日益强烈,近乎明天死神就要降临,因而祈求死神在烧毁金阁之前放我一条生路。这绝不是病,亦无病的先兆。可是我越来越感到担子的沉重——负责调整诸多生存条件的重任统统压在了我一人肩上。

昨天扫除当中竹扫帚尖刺破食指时,我竟也感到惶恐,尽管是微不足道的轻伤。我想起那位因玫瑰刺扎伤手指而致死的诗人[50]。凡夫俗子是不会如此轻易丧生的。问题是我已成为举足轻重之人,很难预料会招致怎样的死亡命运。所幸指伤并未化脓,今天只在按的时候才隐隐作痛。

不用说,这次来五番街前我在卫生方面也没敢马虎。前天我去远处一家互不相识的药店买了避孕套。那沾有白粉的薄膜呈病态颜色,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昨晚我拿出一个试了试。房间里有用深红色蜡笔胡乱涂抹的佛像,有京都观光协会发行的挂历,有刚好翻到《佛顶尊胜陀罗尼经》的禅林日课用的经文,有肮脏的袜子,有起毛边的垫席……在这些东西包围的正中,我竖起了那个玩意儿。那玩意儿滑溜溜的,灰色,活像无鼻无眼的不吉利的立佛。这不快的姿势,使我想起如今只保留在传说中的被称为“罗切”[51]的残暴行为。

我走进挂着一排灯笼的小巷。

一百几十座房子统统是一个样式。据说在这里如果求助于最管事的头目,即使在逃案犯也可以轻而易举地隐藏起来。头目一摇铃,立即传遍整条花街每一座房子,逃犯即知危险来临。

每座房子都是二层建筑,门旁都有一扇阴暗的格窗。古老而沉重的瓦房顶以同样的高度在朦胧的月光下鳞次栉比。每个门口都挂着写有“西阵”两个白字的蓝门帘。身穿炊事员式服装的老鸨歪着身体从门帘边缘窥视门外。

我全然没有寻欢作乐的念头。我觉得自己似乎已被某种秩序所抛弃,而形影相吊地拖着疲劳的双腿在荒凉地段踽踽独行。情欲在我的体内气呼呼地背对着我抱膝而蹲。反正得把钱花在这里,这是我的义务。我继续想,总之要在这里把学费花光,以便为老师驱逐我提供再正当不过的口实。

我没有从这种想法中发现奇妙的矛盾。假如这是我的真实想法,那么我必须爱戴老师才是。

或许还没到人们纷纷出动的时间,街上的行人异常稀少。我脚下木屐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脆。老鸨们单调的招呼声仿佛在梅雨时节低重而潮湿的空气中往来爬行。我的脚趾紧紧夹住松懈的木屐带,并且我这样想:战后从不动山顶望到的无数灯火,其中肯定包括这条街的灯笼。

我信步所到之处,应该有有为子的身影。这当儿,十字路口的拐角,有座写有“大瀑”的房子。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钻进门帘。迎门的房间有六张垫席大小,铺着瓷砖,里面凳子上坐着三个女子,那懒洋洋的架势,活像等火车等累的旅客。一人穿和服,脖颈上缠着绷带。穿西式套裙的那个低着头,拉下袜子,正左一把右一把地搔着小腿肚。有为子不在,我舒了口气。

搔腿的女子像听到呼唤的狗一样抬起脸。脸圆圆的,似乎有点肿,底粉和胭脂涂得甚是分明,像小孩的蜡笔画。也许我这说法奇怪——那抬起头看我的眼神实在富有善意。她像在街头相遇的素不相识的人那样看着我,根本不承认我体内有任何情欲。

既然有为子不在,任凭谁都无所谓了。我仍然心有余悸:如果挑三拣四或满怀期待,难免惨遭失败。正如女子没有挑选客人的余地,我也不必挑选女子。我必须排除那种使我瘫软无力的可怕的美意识,使其丝毫没有涉足的余地。

老鸨开口问了:

“要哪个女孩儿?”

我指了一下搔腿的女子。此时掠过她腿部的轻微痒感——或许贴着瓷砖表面盘旋的豹脚蚊咬过的遗痕成了把我和她连接起来的中介。她日后很有可能因这痒感而获得成为我的证人的权利。

女子站起身,来到我身旁,嘴唇向上翻似的一笑,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衣袖。

沿着昏暗古旧的楼梯往二楼爬的时间里,我仍在考虑有为子,她为什么这个时间不在呢?为什么离开这个时间里的世界了呢?既然现在她不在此处,那么去任何地方寻找肯定都是徒劳。估计她是暂时到我们这个世界以外的浴池洗澡去了。

我觉得,有为子生前便在这种双重世界里自由自在地出出入入。即使发生那个悲剧事件的时候,她也是始而拒绝继而又接受了这个世界。对有为子来说,死或许是敷衍一时的事件。她留在金刚院长廊里的血,也许不过是犹如早上开窗时飞进来的蝴蝶沾在窗框上的灰粉样的东西罢了。

二楼中央有个天井,天井四周围着古旧的镂空栏杆,栏杆上搭着红色内裙、紧身衬裤、睡衣等等,简直成了横过一个个窗口的晾衣竿。四下黑乎乎的,模模糊糊的睡衣看上去宛如活人。

不知哪个房间有个女子唱歌,慢慢悠悠,绵绵不断,不时夹杂着男子怪里怪气的和声。歌罢沉默片刻,又响起女子断线珠子似的笑声。

“是她呀!”我的女伴对老鸨说。

“总这样就好!”

老鸨朝响起笑声那边转过四棱四角的脊背。我被让进去的客厅很小,只有三张垫席大,到处乱扔着布袋和招手瓷猫,大煞风景。墙上贴着张纸,上面分门别类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还有一张挂历。垂着一只三四十烛[52]的昏暗灯泡。完全敞开的窗口传来门外嫖客稀稀拉拉的脚步声。

老鸨问我是留宿还是计时,计时为四百元。随后我向她要了酒和小菜。

老鸨下楼取酒菜之后,女子也还是不肯靠前,直到拿酒上来的老鸨催促才凑上身来。等她凑近,一看女子的鼻下有块抓伤,略略发红。看来不仅搔腿,她还有到处乱搔乱抓以排遣寂寞的习惯。不过鼻下的红晕,或许是浸润的口红也未可知。

我因初登青楼,所以观察得格外细致入微,还望不要见怪。我想从凡是映入眼帘的东西上面找出快乐的根据。我像观赏铜版画一样巨细无遗地察看一番。它们同我保持一定距离,依然原封不动地呆板板各就各位。

“客人,以前见过你的。”女子道出自己的名字——她叫麻理子——之后说道。

“第一次呀!”

“这种地方,真的是第一次?”

“第一次。”

“也许,手直发抖嘛。”

经她一说,我才注意到拿酒盅的手的确发抖。

“要是真的,今晚真算你交了好运!”老鸨说。

“真的假的,一会儿就见分晓。”麻理子粗俗地说道。

不过她的话并无肉感。我看得出来,麻理子的心犹如贪玩的顽童一样在同我的肉体和她的肉体了不相关的场所尽兴游玩。她上身穿一件淡绿色的半袖衫,下边是条黄裙子。大概是学着同伴们淘气,两手只有大拇指指甲染得红红的。

不一会儿,我们走进八张垫席大的卧室。麻理子一只脚踩在褥子上,从灯罩下面拉过长长的电线。色彩鲜艳的缎面被褥在灯光下灿然现出。房间不错,有壁龛,摆着法国布偶。

我笨手笨脚地脱去衣服。麻理子把淡粉色毛巾布浴衣搭在肩上,在其下面熟练地脱下西式套裙。我咕嘟一声喝了口枕边的冷水。听得水声,麻理子头也没回地笑道:

“你倒真够能喝水!”躺下和我对脸后,用指尖轻轻按了下我的鼻头,笑着说,“真的头一回来玩?”

在枕边灯昏暗的光照中,我也没有忘记看,因为看是我生存的证据。不过,看他人的两只眼离自己这么近毕竟是第一次。我观察世界的远近法于是失效了。他人在毫不畏惧地侵犯我的存在。其体温其廉价香水味在一点点提高水位,把我浸入其中。我第一次看见他人的世界和我如此相融无间。

我是完全被作为一个地地道道普普通通的男人来对待的。我未曾想到会受到这样的对待。在脱去衣服之后,又有无数件被层层脱去:我的口吃被脱去,我的丑陋被脱去,我的寒酸被脱去。我确实达到了高潮,我真难相信我能品尝到高度快感的滋味。把我疏离开来的感觉从远处涌起,俄尔瘫倒在地……我很快移开身体,把额头触在枕头上,用拳头轻轻叩击冰冷麻木的脑袋。随即,一股飘零无寄的感慨袭上心头,但还不至于黯然落泪。

事完后躺着说话的时间里,麻理子告诉我她是从名古屋来的等等。我迷迷糊糊地听着,脑袋里想的只是金阁。但思路抽象得很,不似以往那样沉甸甸富有肉感。

“可要再来哟!”

麻理子这句话,使我感到她比我大一两岁。事实必定如此。乳房就在我眼前,已经渗出了一层汗。但那仅仅是一团肉,绝不会变成金阁。我用指尖战战兢兢地碰了一下。

“这动作倒够稀奇!”

说罢,麻理子像摆弄小动物似的一边盯盯看看一边轻轻摇晃自己的乳房。我从肉团的摇颤中,想起舞鹤湾的落日,落日的摇摇欲坠同肉团的颤颤巍巍恍惚在我心中合在一起,而且眼前这肉团也将像落日一样很快被晚霞重重包围,深深横卧在夜的墓穴之中——这种想象给我一种宽释。

第二天,我又去同一地方找了同一女子。这不单单因为钱还绰绰有余,而且由于最初的行为远远比不上我想象中的快乐程度,有必要再尝试一次,以多少缩短距离。我现实生活中的行为与别人不同,往往具有忠实模仿想象的倾向。说想象并不确切,应该说是我的最初记忆。我无法从人生迟早品尝到的所有体验中抹去预先以最辉煌灿烂的形式所体验过的那种感觉。即使就这肉体行为来说,我也总觉得像曾在记不起来的时间和场所(大概同有为子)品尝过近乎身心麻醉般汹涌澎湃的官能快乐。这成为所有快乐的根源。现实中的快乐,不过是从中分得的一掬水而已。

我觉得,在遥远的往昔,我的确在某处目睹过无比壮丽的晚霞,而后来见过的晚霞无不多少黯然失色。这难道是我的罪过?

昨天女子把我作为常人对待,因此今天去时我揣了一本前几天在旧书店买的袖珍书,是贝卡里亚[53]的《论犯罪与刑罚》。这本十八世纪意大利刑法学者的著作,是启蒙主义与合理主义方面的必读古典。我看了几页便扔开,不过我想女子倒也许对书名发生兴趣。

麻理子以与昨天相同的微笑迎接我。虽说相同,但昨天已了无痕迹。她对我的态度,有一种对待在某个街头偶遇之人的温馨,这恐怕是因为其肉体便如某个街头的缘故吧!

小客厅酒桌上的谈话,已经没那么拘谨了。

“你转向转得倒也痛快。别看年纪轻轻,还真懂风流。”老鸨说。

麻理子随即接道:“不过,天天来不会给老和尚训斥?”说着,她做出我被发现后的狼狈相:“一看就知道,如今发型都是飞机式,分头肯定是寺院里的。听说日后有出息的和尚,年轻时一般都到这地方来……好了,唱支歌吧!”

麻理子突如其来地唱起流行歌曲:“海港女郎今日怎么样……”

第二次行为由于环境已熟,进行得很轻松,一气呵成。这次我也好像体会出了快乐,但没有达到想象中的程度。无非是一种自觉操纵自如的满足,自我堕落式的满足。

事情完后,女子俨然长我几岁之人似的给了我一通带有感伤意味的训导,使得刚刚燃起的兴致顿时烟消云散。

“我想,你还是少来这种地方为好。”麻理子说,“你是个正经人,我是这样看的。最好浅尝辄止,把精力放到正经事上去。希望你来倒是希望你来。我这番心意你可能明白?我觉得你像我弟弟似的。”

这段话想必是从哪本通俗小说中学来的。说话的口气并不含有深切的感情,不过是想把一个小小的故事塞入两人中间,以期和我共同分享她所创造的浪漫情调。假如我因之感激涕零,自然圆满收场。

然而我没有那样。我从枕边抓起《论犯罪与刑罚》,猛地朝着鼻端一触。

麻理子乖乖翻开书页,然后一声不吭地扔回原处。这本书已经从其记忆中消失。

我期待女子从同我相见的命运中得到某种预感,期待她多少接近这样的意识,即她正在为世界末日的来临助一臂之力。我想,这对于一个女子来说也并非可以一笑置之的小事。如此焦虑之间,我脱口说出不该说的话:

“一个月……对了,一个月内,我想报纸上会对我大加报道。那时候你想起我好了!”

说罢,我心跳得特别厉害。岂料麻理子竟笑了起来,笑得乳房发颤。随后她用眼角一闪一闪瞟着我,咬着衣袖强忍住笑,但马上又有一阵笑袭来,不由自主地笑得浑身颤抖。至于何以如此好笑,麻理子肯定也说不明白。意识到这点后,女子停止了笑。

“有什么好笑的?”我愚蠢地问。

“瞧你,真会骗人!啊,好笑,太会骗人了!”

“根本谈不上骗人。”

“快别说了!啊,好笑,笑死人了。满嘴胡话,却又一本正经。”

麻理子又笑了起来。她笑的原因或许单纯至极:不过由于我突然口吃得离谱罢了。总之她压根儿不信。

她不相信,即便眼前发生地震,她也肯定不信。纵使世界崩溃,她也恐怕无动于衷,因为麻理子只相信沿着自己思路发生之事。但世界绝不至于像麻理子想的那样崩溃,而麻理子也根本没有想这种事的机会。在这点上,麻理子很像柏木,不思考的女柏木即是麻理子。

话题至此中断。麻理子于是依然裸露着乳房哼起歌来。苍蝇在她周围飞来飞去,时而落于乳房,但她只是说声“好痒”,并不赶开。落在乳房上时,苍蝇和乳房紧紧贴在一起。看来这爱抚对于麻理子还实在非同一般,让我吃惊不小。

檐前响起雨声,似乎只有这一个地方下。雨仿佛失去了纵横驰骋的能力,在迷惘中钻入这深巷的一隅,随即不知所措地滞留下来。雨声如同我所在场所一样被从浩渺无垠的夜色中切割开来,如同枕边灯昏暗的光照一样被囚禁在一定范围。

如若苍蝇喜欢腐烂,那么麻理子已开始腐烂不成?莫非什么也不相信就是腐烂使然?难道她栖居在绝对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便是为了等待苍蝇光顾?我不得而知。

不料,这死一般堕入昏睡的女子那被枕边灯照得圆鼓鼓、明晃晃的乳房上,苍蝇也像突然睡着似的一动不动。

此后我再没去过“大瀑”,要做的事已经结束,剩下的唯有等待老师发现学费的去向后把我逐出山门。

但我绝不采取行动来向老师提供暗示。无须坦白,不坦白老师也该嗅得出来。

为什么在此之前我就没有想到应该在某种意义上信赖并借助老师的力量呢?这点很难说明,而且也不知道应该把最后的决断再度押在老师的驱逐上面。我向来对老师的颓软无力了然于心,这点前面也已说过。

第二次青楼归来,几天后我见到老师这样一个形象。

就老师而言这是很稀罕的。这天一大清早,老师便去开园前的金阁旁边散步。他身穿似很凉爽的白色衣服,向正在扫除的我们慰问了一句,登上通往夕佳亭的石阶。我猜想他大概要在那里独自点一杯茶清静一番。

这天的晨空,通红欲燃的朝霞尚余韵未退。蓝色天壁的点点处处还游移着透出红晕的云絮,仿佛依然满脸含羞。

清扫完毕,开始分别返回正殿。只有我一人须通过夕佳亭旁边从通向大书院后面的小路返回——因大书院后面还没打扫。

我拿着扫帚,登上环绕金阁寺围墙的石阶,走到夕佳亭旁边。树木被昨晚的雨淋得湿漉漉的。灌木叶片尖端的无数露珠在余霞的辉映下如同一颗颗反季节的淡红色小果。缀有露珠的蜘蛛网也隐隐泛红,弯弯下垂。

我怀着一种感动,看着如此敏感地反映天上色彩的地面物象。寺内万绿丛中氤氲的雨后水汽,也尽皆受之于天。所有草木沐恩浴宠一般全身湿透,释放着鲜活与腐烂交融的气息。因为它们不知应如何拒绝。

众所周知,同夕佳亭相邻的有拱北楼,楼名出自“北辰之居其所而众星拱之”[54]。但今天的拱北楼,已非义满足令天下时代的了,是一百数十年前重建的,呈圆形,用为茶室。老师没在夕佳亭,估计去了拱北楼。

我不乐意单独同老师相遇。若贴着墙根躬身走过,想必老师不会从那里看到。我便如此悄然前行。

拱北楼大敞四开。墙上一如往日挂着圆山应举[55]的画轴。壁龛里摆着白檀木雕成但已年久变黑的印度进口的精致佛龛。左边利休[56]喜欢的桑木架出现了,拉门上的图案出现了。唯独老师没有出现,我不由得把头抬至树墙上面,往里面张望。

壁柱旁边的阴暗处,有个大大的白色包袱样的东西,细看原来是老师。他蹲在那里,白衣裹着的身体弯到最大限度,头塞在两膝之间,双袖掩面。

他便以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纹丝不动。看得我反倒生出复杂的情感。

首先我想到的是老师得了急病,正在跟痛苦相持不下。我应马上过去照料才是。

但另一种力量制止了我。不论从哪个意义上说我都不爱老师,恨不得明天就放火,因此我去照料显然出于虚伪。况且就算去照料,而若终归得不到老师的谢意和慈爱,也可能不知所措。

再仔细看去,我发现老师不像有病。不管怎样,那姿势实在威风扫地,矜持尽失,其卑微的样子几乎使人想到野兽的睡姿。全身只有衣袖微微颤抖,俨然背上压着什么肉眼看不见的重物。

那看不见的重物是什么呢?是苦恼,还是老师本身难以忍受的颓软无力?

随着耳朵逐渐习惯,我听得老师似乎在以极低的声音念什么经文,只是内容分辨不清。突然,一个刺伤我自尊心的念头闪现出来:老师也有其我们所不知道的阴暗的精神生活。与此相比,我拼命尝试过的小小的恶、罪和怠慢,实在不足挂齿。

是的,这时我才注意到,老师蹲的身姿,很像被拒绝进入僧堂的行脚僧终日在大门前把头俯在自己随身衣物上的所谓“庭诘”姿势。如果老师这样的高僧竟至模仿如此新来旅僧的修行样式,其谦恭之心委实令人惊叹。我不明白老师是对什么表现得如此谦恭。难道如同栖息在庭院的小草、树木的叶片和蜘蛛网上的露珠对天上的朝霞所表现的谦恭那样,老师在并不属于自己的本源的恶和罪孽面前以直接模仿兽类姿势的办法来表现其谦恭不成?

“是做给我看的!”我猛然醒悟。定然如此。他知道我经过这里,所以才做这副样子给我看。老师早已痛感自己的颓软无力,于是最后想出这个极为令人啼笑皆非的训诫办法,以便在无声中撕裂我的心,唤起我的恻隐,最终使我屈服下来。

实际上,我在一边冥思苦索一边观望老师姿势的时间里,的确险些被一阵感动摧毁自己的防线。虽然尽力克制,但我毕竟还是在即将萌发仰慕老师之心的临界处往来徘徊,这点毫无疑问。然而由于浮起了“是做给我看的”念头,情况立时急转直下,使得我的心比以前还要坚硬。

也正是在此时此刻我才拿定主意:不能指望老师驱逐我之后才放火。老师和我已经成为互不影响的两个世界的住客。他已无碍于我,我可以一意孤行,无须期待外力。

随着朝霞的淡然释去,云絮开始在空中繁殖起来。亮丽的阳光已经从拱北楼围廊中消失。老师依旧蹲着不动。我快步离去。

六月二十五日,朝鲜战争爆发。我关于世界正走向没落衰亡的预想成为现实。事不宜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