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真是倒霉的小孩
在痛苦难过中，坚持送给别人一朵美好的心灵之花。这样的感受，就像大家都被一颗闪亮的星星照耀过一样呢。
一天晚上，我靠在床上给米尼读《怪杰佐罗力》(1)，读到后来，边读边打盹儿。我太困了，开了一整天会，中午还顶着大太阳跑了一趟新三五锄(2)校区做装修规划，太阳穴噗噗噗地跳。
“你怎么老读错！”已经翻到最后一页了，但米尼还是跳了起来，气呼呼地说：“我告诉你，繁体字我都会看了。你以为我不懂到底在写什么吗？”他瞪了我一眼说：“乱念书！你真是的！”
我迷迷瞪瞪地，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抢白他说：“你可以自己念呀。”
“我才不念呢。你就应该给我念书。”他气呼呼地说。
“没有什么事是别人该为你做的。”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上了一天班，我太累了。我眼睛都快闭上了还坚持为你读书。你都不体谅我，不感谢我吗？！”
他听我说完，站在床头，深深看了我一眼，吸了口气，说了声“我出去看书了”，就推门而去。
我太困了，且不管他，躺在床上放松四肢，倦意就裹挟而来。我马上睡着了，甚至做了一个很短、似是而非的梦。
突然，米尼推开了门，翻身上了床，远远坐在床那边。我妈跟在他后面，从黑黑的廊外探头来看：“没事吧？他说妈妈很累。”
“嗯。”我揉揉眼睛回应了声。
“我说妈妈很辛苦，我们要体谅妈妈。”我妈靠在门框边，继续说，“他说他都知道。”
我妈说完就拉上门，转身回屋了，她的脚步声慢慢走远，我和米尼都没说话。
“如果你很累，你可以告诉我，我不知道今天你很累。”他坐在灯光未及的阴暗处，慢慢地说，“我觉得你可以表达出来。”
我想了想，清清喉咙说：“这点的确是我错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很累呢？”过了会儿，在夜的安静中，他又问。
我又想了想，说：“可能觉得这只是我自己的事吧，也可能是觉得说出来也没有用，你一定还是要我把书读完的。”这样据实相告，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自怜，“就是，虽然很累，可还是要承担起妈妈该做的事。”
我转向他，他在暗处沉着地点了点头，用7岁小男孩的口吻，很平静地说：“妈妈，如果你觉得你做了一个妈妈该做的事，你就不应该非要别人向你道谢。”
“这件事让我有情绪。”他又补充说。
“你还是可以对我说你很累这件事的。”米尼说着，倾过脸来，满脸认真地对我用力点了点头。
我想了很久，对他说：“你说得对，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应该想清楚什么是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我还应该更努力，努力相信你。”
他又深深看了我一眼，把腮帮贴在我的腮帮上。“妈妈，”他又像小宝宝一样，软软的，小小的，“妈妈累了，真是辛苦你了。”
我躺在与暗夜的交界处，耳鼻所及，是他小小身体的香，怡然自得。
我想起有一次，米尼皱着眉头跟我说：“妈妈，爸爸老是威胁我！他跟我说话总是说‘你该干吗干吗，不然我就……’，我真是倒霉的小孩。除了你，大人永远都在威胁他们的孩子。”
我哈哈大笑，直言相告：“我也经常忍不住想威胁你。想让别人服从自己，威胁是非常直接的好办法呀。”
“真是太倒霉了！”米尼握着小拳头，发誓说：“以后我要和爸爸对骂！还要威胁我以后的小孩！”
“米尼，”那时候，我弯下腰，正色和他说，“爸爸威胁你，也不都是他自己的问题。很多大人，在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被他们的爸爸妈妈威胁过。他的爸爸妈妈，又被自己的爸爸妈妈威胁过。就好像击鼓传花的游戏，他们从上一个人那里接到坏的花，就把坏的花再传下去。每个人都觉得‘我真是太倒霉了！我收到了坏的花！’，但没有人去改变这个游戏。”
米尼用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我，“我这样说，你理解吗？”我问他。他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摸了摸他的头，继续说：“我们来改变这个游戏吧。只有我们改变了，我们丢掉了手里接到的坏的花，我们把从心里开出来的好花送给每一个参加游戏的人，这个游戏才有可能变好。好吗？”
米尼沉吟了一会儿，说：“你是说，别人威胁我们的时候，我们还一直对他们好吗？”
我忍住笑，说：“我的意思是，我们觉得被威胁不好，就不要用威胁的方法去对待别人。你和别人协商讨论，别人就更有可能和你协商讨论，你威胁别人，就可能永远互相威胁……”
“我才不要！”这孩子跳开去，背着手说，“别人给我坏的花，我就把臭的花丢给他。我才不要给他好的花！”
“可是，在痛苦难过中，坚持送给别人一朵美好的心灵之花，这样的感受就像大家都被一颗闪亮的星星照耀过一样呢。”我极力劝说，“你试试看吧？”
“那是什么样的感受呢？妈妈，是什么样的感受？”米尼追问我。但那次，我回答不上来。
那夜，当他和我紧紧依靠，我内心甘美难言，一股独力难支的旅人突遇栖所的安定感，慢慢盈满四肢。
“这就是在一场困难重重的游戏里，抛出空枝，却收遇繁枝的感觉呀；就是恶劣的心情被光辉美好的心性照亮的感觉呀！”我想对他说，但我只是对着天花板笑了笑。
“睡吧。”我的孩子对我说，这次轮到他把我的头放在他的臂弯里。“快睡吧。”他又说。“谢谢。”我说。
“感谢无量因果，真实不虚。”我又在心里补充说。
在他小小的怀抱里，当妈妈的我一下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