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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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夜

晚霞在天边烧得橙红,

早月已升空,

这时分正是倦鸟归巢的时刻,

唯独他在秋风中朝向未知的暗路。

1

拍桌声,“安啦!”

“有我黑三在,这摊大的,稳赚!”原本敞开的衬衫,经他这么一拍,扣子又往下溜开一个,露出肩头半条不知是虎是猫的尾巴刺青。

“来来来,干啦!”唤作“落脚仔”的高瘦男子顺势举起酒杯,碰了黑三及阿郎的杯,三人仰头饮尽。昏黄灯色下,脸色都泛出猪肝红,一手夹烟,喝完酒立刻吸一口,喷出灰雾,预先庆祝丰收。

这三个未到服役年龄的年轻人,曾在同一间以管教严格著称却效果不彰的穷乡中学落脚过,也常在朝会时被训导主任叫上升旗台当模特儿,公然罚站示众。虽然各自犯行不同,却十之八九都同台,太阳底下站久了,不免在麦克风放送罪行的声浪中、头低低貌似羞愧的姿态下交换几句自家兄弟才会说的干话,因此日久生情,生出革命感情。水塘里浮萍与浮萍的交情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往往跟豪大雨有关。三人先后因被学校记过满贯或是家中发生这般那般的困难而学业中辍,离开学校后失去音讯,再相逢,就是在白花花的太阳下、热滚滚的马路上,在一个无须躲避训导与教官、不必靠学历与操行成绩也可以活下去的江湖边缘。

将近子夜,黯淡无月的寒冬,小镇夜市已没什么人声,早过了店家拉下铁门的时间,几盏要死不活的路灯亮着,这时候会经过这里的人,不是迫不得已出门就是无家可归。

挨着夜市边界一处无须付租金又不必被驱赶的三不管空地,挤着两摊小吃。为了营生空间宽阔些,两家说定,卖车轮饼的白天开卖,小面摊从黄昏开火到夜宵。这时刻不可能有人来,老板也不希望再蹿出哪个三头六臂的饿鬼要他煮面。他女儿是唯一帮手,她此时双臂环抱上身,歪头靠在不远处民家墙边打盹。她身上那件外套单薄了些,煮面时哈着热气跟夏天似的,要是打盹那就是结结实实的冬天,冷气流不放过任何人。他看了心疼,那面墙后是茅厕,比臭豆腐还呛,若不是累瘫谁也受不了那股一直攻击鼻腔的骚臭味。他也烦,这三个少年仔是常客,有他们光顾是好事,但一来就喝到凌晨还不散,跟暗光鸟一样,七月半的鬼都比他们早睡。他尤其不喜欢那个叫黑三的,动不动两只眼睛扫他女儿胸部。他不止一次跟女儿讲:“你眼睛要睁大一点,以后千万不要交那种混江湖的,一辈子衰。”还好已托远房亲戚帮忙留意,说不定过完年后她将到台北工作,不必再跟他陷在这个饿不死吃不好的面摊里一世不能出脱。他打了呵欠,把剩下的面条一束一束地塞进塑料袋,锅碗瓢盘都收妥,就等这一桌完结。

“春如,拿啤酒来……”黑三的声音。

“春如累了在那边眯着。够了啦,要收了,这么晚……”老板好言好语。

“想死啊?叫你拿来你就拿来!”

他双手不自主地往围裙上又搓又揉,提起脚却不知该怎样迈步,还是弯腰心不甘情不愿地拉出一瓶啤酒,趁机嘟囔一两句。

“不过,黑三,万事还是谨慎一点好。前不久,碑头那一帮才被料理过……你知道的。再说,那只老猴也不是三岁囡仔,恐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有一双不成比例的长腿因而得到“落脚仔”绰号的他,比其他两人多一份小心。好似腿长天生看得较远,能辨识结实累累的果树高枝深处有潜伏的暗箭等着。四个小时前,他们分别乔装成路人、工人到“业主”宅屋周边勘察,确认被前波强台风扫坏的后院铁门尚未换新。他们早就锁定这只肥滋滋的老猴,其单纯规律的生活模式也渗透入他们的作息中。好一阵子以来,这位八十靠边的有钱老头好似跟他们一起生活,至少对负责摸清他作息的阿郎来说是如此。他任何时刻看手表,都能推算出老头现在正在往餐厅的路上,还是看过连续剧进浴室正要洗澡。如今,带给农渔业惨重灾情的强台风提供一个破口,倒像老天爷给他们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落脚仔,什么时候吃到女人口水变缩头乌龟,一点胆也没。放心,我全准备好了,软的不行来硬的,就算他是孙悟空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黑三那张脸现出狰狞奸笑,他侧身斜向落脚仔,低声说,“要是真不行,一不做二不休……”黑三竖掌猛力比出一个斜切的手刀,仿佛刀下人头落地。落脚仔持筷夹着的豆干落到桌下,眼珠瞪得像龙眼剥去白肉之后的黑籽,舌头就像碟子上卤得烂透的大肠,吊在两排牙齿之间。

“干!”啪的一声,筷子被压在桌上,阿郎倏地站起来,瞪着黑三。黑三那个斜切手势激怒了他,说好的,谋财不害命。桌上空酒瓶撞在一起,差点跌个粉碎,空气在瞬间凝固。黑三猛地灌一口酒,也站起来。

“少年仔,拜托别这样,我生意还要做……”老板手里牵着油污围裙,不知道该冲着黑三还是阿郎为难地摇头摆手,活像一只落水狗。

“有话坐着说,再商量再商量,自己兄弟,统统是自己人嘛……”落脚仔慌了,用力把阿郎按坐下去,再去按黑三的肩头,这两人从未这么僵过,他忙着按左按右,好似他们是他抽筋的两条腿。

黑三慢条斯理地张开那两片厚唇,嘴角刻意地压弯着,从齿缝间迸出话:“男子汉大丈夫,要干就干彻底。若像老鼠看到猫尾就破胆,我劝你回家温棉被算了,走这途,不狠无路!”

“黑三,少讲一句,阿郎心情不是很好,算了算了,自己兄弟,再商量再商量……”落脚仔用手肘推了推黑三,场面总算缓下来。

“家私我准备好了。”黑三的声音冷酷地刺入夜风的心脏。付过钱,各自无声地散了。

阿郎凝视远处一盏朦胧的路灯,年轻瘦削的脸有太多棱角,好像会割人,也像被什么力量硬是削出来,浓眉纠在一起,杂乱的发丝垂覆额头,血丝在他眼里结网但掩不住眼珠的黑亮,他的眼神看来遥远,漫着一层迷茫,像那一盏路灯。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吭,沉默惯常是他的武器,也是唯一藏身的地方。

2

最后一次勘察地点后的傍晚时分,阿郎随便找一家自助餐厅吃饭,出来时带两个便当。冬风像一匹饥饿的狼,迎面扑进他微暖的胸膛。

老旧公寓顶楼,加盖的一间漏雨小房间。屋内黑,开灯,只见桌上散开的作业簿、铅笔及没吃完的泡面、萝卜干,好似底下有洪水猛兽,所有的日子都堆积在桌上,旧的新的生的熟的香的臭的,堆久了自成半壁江山、熟悉的小窝。六七坪破烂小房间,夏热冬冷,散着久未打扫的霉味与厕所飘来的尿骚臭。地上摆几个小桶小盆,随时准备承接雨水,桶子不够多,摊着几件破衣吸水,像阵亡者无人收尸。壁上叠挂大大小小的衣服,又是短袖薄衫又是套头毛衣,穷人家的夏天和冬天是一起来的,四季没什么意义。没有床架的双人床底下铺塑料布防水气,床上蓬着两条太空被,被子里还藏着一件黑外套,没套子的枕头清楚可见黄渍霉斑,倒也不妨碍睡眠——累极的人只求一处淋不到雨能躺下来的地方,至于让他躺平的是床还是地板,没差太多。唯一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家用杂物堆得像小丘,那沙发无辜地拐了一只脚,不知是捡来时就如此还是被压垮。其实,对受伤的人或物而言,怎么受伤怎么弄坏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日子过下去。

门推开,声音像打破玻璃似的流出来:

“哥,肚子好饿。哥,我跟你说,阿弟又跑去打电动,输十几块,我叫他不要打,他一直打……”

他没吭声,装满一壶、一锅水搁上瓦斯炉,静静地开了瓦斯,这两个总有三天没洗澡了吧,刚一进门,一身油垢臭比垃圾桶还呛鼻!

“哥,你你不要听听她乱说,我没没有咧!她偷偷偷我的钱都都不讲,不不要脸!”

“我没有偷你的钱,你自己丢掉的还说,我什么时候偷你的钱?你有看到?”

“有有有啦,昨天晚上,我睡睡觉了,你起来小小便就偷的啦,哥不不在,你就就偷啦!”

“大舌猴大舌猴黑白讲,我根本就没有!”

“你你你有有有……”

“没有!”

“有有……”

“砰!”他使劲盖上锅盖,水满出来洒在瓦斯炉上,炉火嘶的一声消了半圈。

两姐弟同时住嘴,互相给对方指责的一眼,无言地一个坐桌边、一个坐床上吃着半冷的排骨便当。

他背对他们,蹲在厨房门口抽烟,深吸一口,缓慢吐雾,好似要把整个肺部吐出来,结果吐出的是埋得不够深的郁闷,故又追加一声旁人难以分辨的叹气。几只大蟑螂光明正大地在他眼前逡巡。他盯住,右手拔下脚上拖鞋,待刚吸入的一口烟喷出后将扑杀其中一只。这不知死活的丑物并不知仅有两秒钟可逃,他将烟蒂弹入洗碗槽正要动手,蟑螂已遁逃无踪。是谁指点它们巧妙地掌握他仅有的两秒钟犹豫逃过一劫?为何他从未遇上这种仁慈?

3

不,不是他,是他老爸没遇上。

高瘦的阿爸光靠祖上没败光剩下的一块贫瘠田地很难养活一家,常年至邻镇渔港随渔船出海作业,久久才回来一次。阿郎只记得他身上飘散难闻的鱼腥味,他在家的时候整座竹围都笼罩在海盐、鱼腥交糅的气味中,大麻竹的叶片顿时都像鱼群在风中乱游。晚上,他看见寡言的阿爸蹲在地上叼着烟,凑着昏黄灯光用拔鸡毛的小镊子清理嵌入脚趾缝的鱼鳞,微拱的背撑开汗衫上大大小小的破洞,也像鳞,那样子好似他本来是鱼,短暂回到陆上当人,终究还要回去有盐分的海浪里。

那寻常的一天应是年关将近大家开始忙乱之时,也是他母亲盼着讨海男人捧回钱财把旧账清掉、宽裕地采买年货给孩子添新衣过个丰年的时候。傍晚,晚炊刚开始,一队陌生人由乡亲带路来到他家。穿警察制服的两个人围着母亲不知说些什么,只见她哀号几声昏厥过去。他们协力救醒她之后立刻分派搭车方式,不顾及他还是个小学生根本没能力弄懂事情便架起他往摩托车后座一放,叫他抱紧前座警察的腰部,说是要去“认尸”。

他们被带到山边一处菅芒草高掩的地方,一辆挂着破藤篮的脚踏车倒在不远处路上,天虽黑,他认出那是阿爸的也是他借以学会骑乘的车。人声嘈杂,从田地收工路过、尖着嗓门咒骂是谁这款没天良的妇女,呵斥围观人群退后的男人声,纷纷攻击他的耳朵。接着的事他都不记得,只记得有人用力推他向前,面对地上那一团黑影,他就要看清楚时猛地被母亲捂住眼睛往她腰后一拉。他被母亲的手臂夹得发痛正要挣脱,那手臂忽然松了,伴随一声呼叫丈夫名字,母亲昏过去。他的眼睛乍从黑暗中睁开,手电筒光线下,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斜躺在凝固血泊中的男人,胸膛上插进一把断刀。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那尾以人的形象做了他父亲的鱼。

那晚,山边五六户人家都派出代表看过这个陌生人的遗容,最有可能在这区域活动的农人在热心乡亲火速查访下,没一个人能提供任何异常情节,连一根发丝的线索也没有。最后,大家异口同声推荐田边的土地公,纷纷见证它的神迹,说它是破案的唯一关键。他与母亲在土地公前下跪、磕头,围观的人群你一言我一语帮着陈述案情、咒骂歹徒之凶残,激烈的情状让人相信泥塑神像也会在愤怒下变身为持枪彪汉,为孤儿寡妇做主,下一秒钟就把杀人犯重重地摔到大家面前。

次日起,渔港那边吹过初期震惊、惋惜的风之后,接着便有一波又一波隐在称赞死者是古意之人背后的小话传扬开来。赌这个字后劲强大,起初是四色牌,接着加入骰子、麻将,传到他母亲耳里时小赌客已变成大赌徒。传言积欠的赌债是天文数目还沾到地下钱庄,但无人敢来向孤儿寡妇追讨,免得遭受嫌疑,听说自认倒霉的人遍及渔港的每一条船及隐在妓女户内的赌场常客。这传闻多少解释了这个寡言男人常年在外跑船却无法像其他讨海人一样丰收的原因。

从那时起,母亲变了一个人。

母亲喃喃自语、忽而高声咒骂的次数频繁起来,最常被骂的是生来憨傻的小弟,只会喊饿喊渴的年纪加上那么明显的痴样,在太平盛世富含慈爱的家庭里或许别有一股惹人怜爱的天真,但在这个被衰神附身、村人视作前世造恶今生报应的破落户里,只能得到“怎不跟你无用老爸一起去死”的咒语。

大约是次年中秋节前,他跟母亲依例去市场卖菜。她挑担,他骑那辆父亲唯一留下的财产脚踏车,用塑料绳缠好破藤篮,前篮后筐可装下不少菜货,颇有流动摊位的架势。

母亲坚持带憨弟一起去。

依例他们分头叫卖,流动菜贩的路线不定,大抵在市场周边活动。他脚勤,很快卖完一车又回家补第二回,待售完回到家已是午后,直接累倒在床上睡到黄昏。

妹妹摇醒他,告知阿弟走失了。他冲到后院井边,母亲低着头,发丝散乱,两手机械般刷洗衣服好似木匠刨木头,喃喃自语:“真失礼,老爸没路用,老母也没路用,去找好家庭,免随我吃苦。”

他忽然心里有数,不发一语,骑脚踏车冲出去,两只脚还踩不到踏板底竟能在碎石路上飞驰起来。晚霞在天边烧得橙红,早月已升空,这时分正是倦鸟归巢的时刻,唯独他在秋风中朝向未知的暗路,他不知哪来的怒气对每个挡路的人狂拨车铃,即使前面是熟识的长辈也全然不管。

他进派出所。那些无用的穿制服警察抓不到杀他父亲的凶手,年节时只会在市场口驱赶他的车摊,此时却有一点用处。

有个警察说,今日下午五公里外有人在水坝附近捡到一个哭傻的痴孩送过来,盘问许久,连住哪里、家中有谁、父母叫什么名字都讲不清,忽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老爸被坏人杀死了。翻查旧案,猜测跟去年那桩悬案的苦主有关,有个警察骑脚踏车带他去碰运气,刚出去没多久,动作快一点,说不定追得上。

他拦住他们,那警察松了一口气反过来称赞他够机灵。待办好认领手续,夜已黑透。警察给他们两个黑糖馒头,憨弟三两口吃完一个,他把手上那个也给他,也吃光。走出派出所,他向警察致谢,心里原谅了他们无能破案、驱赶他的菜车等种种积怨,而且坚定地想要做一个好人。

憨弟吃饱也放心,回程路上顿时困眠起来。他不敢骑改用牵的,让他趴在坐垫上酣睡。途中,不止一次停下来看他那张无邪的脸,能这么无忧无虑活着是一种天赋。他想起有一次午眠,被憨弟弄醒,他左脸靠近太阳穴有块拇指大的暗红色胎记,憨弟趴在床上抠它,下手不知轻重,弄痛他。他被弄醒很火大,一拳挥过去:“笨喔,老爸老母给你什么就是什么,这是点油做记号,抠不掉的啦。”挨了一拳的憨弟哭了起来,他忽然一惊,天生傻也是父母给的啊,到底谁笨?

“老爸老母给的要接受,那生下我们这样的小孩,老爸老母能接受吗?”

从此,他没再打过憨弟。

其实他想奋力骑车快点回家,肚子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刚刚那个微热的黑糖馒头他真想一口塞入嘴里快乐地咀嚼,但自尊心阻止他这么做,他决不让人看见饥饿的样子,况且饱受惊吓的阿弟比他更需要靠咀嚼忘掉可怕的今天。一手扶车把一手揽阿弟肩膀,迈着越来越缓慢的脚步,他觉知自己就这么一步一寸地长大起来。思及母亲今天的作为,不敢多想她心中到底是厌弃他们还是疼爱他们,三个小孩是不是累赘把她困在无望的牢狱里?他流下眼泪,还好路上无人不必掩藏,以致在夜风中他确实闪过一丝念头,不如就这么连车带人、兄弟做伴一起冲入河里替母亲除去累赘。但这丝念头比蜘蛛丝还微弱,毕竟对一个刚上中学的男生而言,一堆功课等着做,下周还有运动会,他要代表班上跑两百米比赛,这是他该负责的,况且单单留下妹妹叫她怎么办?但他确切有了新认知,母亲迟早会离开家。“真失礼,老爸没出息,老母也没出息……”他直觉到母亲像在告别什么。那么,此时带弟弟往回家的路走,恐怕是最后一次清楚明白的温情。将来,家如果拆散,就不能称作回家了。

起初母亲离家数周才返回,留下生活费又不见了,接着数月才返,留下够他们省吃俭用大半年的钱又不见,终于失去音讯。他向几个可能知道行踪的人打听,每个人说的城市都不同,结尾都是一句无关痛痒的屁话:“好好照顾弟弟妹妹,用功读书,将来做个有用的人。”

这期间,他一面当家长管教弟妹,一面在学校当登记有案的劣等生,终于走到辍学、四处打零工那条通往未知的险路。起先他跟随一个装潢师傅习艺,受不了老板娘想尽理由克扣薪水、把学徒当作家中奴工使唤的恶行,熬了一年不干了,转往建筑工地干活。无意间竟在工地遇到跟随营建界大哥来洽谈业务的黑三、落脚仔,昔时升旗台上的好兄弟会合,这时的他们都已长成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

他拉着手拉车搬家那天,“家”这个字散成杂草屑,被野风吹入水沟里。

但他不觉得悲情,没老爸老母,就自己当老爸老母,没什么了不起。

4

阿郎从床上拖出那件仿皮黑外套穿上,打开门正要挪步。

“哥,你又要出去?”这个早熟而且最会念书的妹妹,细小声音中带着一点撒娇与畏惧,她的脸在灯泡亮光中晕出不寻常的酡红,应是被冷风冷水刮伤。

“嗯。”阿郎的眼光有些逃避。

“哥,不要出去啦,昨晚房东有来,她要收房租,她说今晚还会来,脸很臭。”

“你跟她说,我这几天会给她。”带上门,他又折回,对两个看似无邪又比同龄孩子多几分生活刻痕的弟妹说:“我们会搬到好一点的地方。”

他在楼梯口顿了顿,接着像一支箭下楼。冬风更紧,他不禁缩着脖子,双手插入口袋,朝向希望之路。

行人不多,只有车辆偶尔划破厚厚的风袋,冬风便肆无忌惮地冷得更狠。

这样的晚上,应该围在热腾腾的桌边吃火锅,任由母亲为你夹了又夹。这样的天气,饭后只合窝在松软的被子里,做一些也温暖的梦。这样的风……阿郎感觉到脚指头似乎僵了一半,他用力吸着不知不觉流出的鼻水。

一辆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下,一位妇人牵着小男孩下车,走进一栋透出灯色的房子。他停步,怔怔地注视那扇有人影走动的窗户。他的目光在黑夜里透露内心的秘密,那份遥远的记忆。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像那位被牵着的小男孩,和年轻的母亲一起搭客运去渔港等他阿爸的船返回。他们一家三口逛夜市,吃炸虾饼配鱼丸汤,还得到一支像大朵云的粉红色棉花糖粘着他的头发、脸,夜宿一间吹着咸海风的旅社。他记得每个细节,包括口袋里那一盒很珍贵的牛奶糖的滋味,爸爸从他的两腋抱起他架在自己颈部,遥指那条他工作的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低头走着,从口袋掏出烟,把仅剩的那一根点燃,呼出的烟雾使他的眼神更迷茫,记忆就像烟头上的红点,忽隐忽现。如果时间可以重返,他愿意付一切代价返回港边那个被爸爸架在颈上的小男生,嘴里含着牛奶糖,慢慢感受糖果在嘴里融化接着一咕噜咽下奶香口水的感觉。不,他不要返回那个只会吃糖的小男生身上,他要回到山边菅芒草那里,携带家中那把柴刀。他会事先磨得像阳光那么锋利,握紧刀柄屏息躲在草丛里,待他阿爸与那个想必身材十分壮硕的男人出现时,像野猪一样扑向即将犯案的凶手,狠狠给他一刀,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他跟阿爸骑车回家,即使口袋里没多少钱能交给等着过年的母亲也没关系,顶多被骂到臭头而已,踩着脚踏车回家的路上,说不定他与阿爸会一起吹口哨。

他紧握拳头,那截未燃完的烟在他掌中捏碎。记忆中的刀伤永远不能磨灭,更随着他的成长扩大了伤口。他咬牙切齿,一股森冷的气流刺透他的背脊以及毫无防备的心房。他坐下来,鼻头一放一缩,嘴角还是倔强地抿着。他紧抓头发,企图摆脱纠缠他的那一幕:他听到那把刺进阿爸胸膛的刀被左右旋转却抽不出直到“啪”的断裂的声音,鲜血喷出,自他挚爱的阿爸躯体……他叫一声:“干!”一切幻灭,只剩无尽黑暗浓缩成一块铅塞进他的嘴巴,硬是挤过食道压入胃部。对面亮着路灯,灯芒照出微微雨丝,他平静地站起来,瘦削的脸颊又恢复冷漠,过马路,经过路灯下时,银白光洒在那件破旧黑外套上,使他看起来仿佛披着白布一样。

他走向黑三与落脚仔的租处。

今晚动手。

5

“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等他过年回来,我劝劝他。我这个伯父看着他长大,我的话总要听几句吧。来,喝酒喝酒!”

老董举杯,那张原本红润福相的脸被酒意染得更深,笑起来像弥勒佛的孪生兄弟,什么烦恼都能在咧嘴一笑中灰飞烟灭。坐对面的是老朋友,这一对做了祖父母刚满一年、尚未戒掉到处炫耀孙儿胖嘟嘟照片习惯的夫妇,近来烦恼得要死,已有一个气到心脏病发去挂急诊——他们那个在大都市干得不错的儿子被猪油蒙糊了心,竟然搞上野妖精要跟媳妇离婚。

“唉,老哥,还是你好,没成家,老了没烦恼,清闲啊!你看看我们,干脆气死算了,偏偏又气不死。”

“我还羡慕你们,有人让你操心也是福气啊!”

“老哥,不怕你笑话,我这是福个屁啊!”

老董是这家餐厅熟客,有个小包厢供他随时与老友餐聚,等同自家厨房,无须看菜单,厨子都知道这位出手宽裕像家人般亲切的贵客喜欢什么。人老了求什么?无非是银行里有个深不可测的财库,平日有个懂肠胃与口味的厨师伺候着,几个能共话国事家事天下事而不翻脸的老友,加上信得过的医生等在边上。这些他一向不缺,唯一缺点是屋子里有一柜人参却没半点人气。

这一餐破例,陪苦恼的老友喝多也聊晚了,回到家已近十点。他让出租车在路口停,刻意想吹一吹夜风醒醒酒,却忽然感到头晕。真不中用了吗?他颇不服气。大约是整晚听老友抱怨家庭琐事,虽然庆幸自己没这些腥臊事缠身,可是又不免在杯酒间浮出欣羡心思,虽说在慈蔼的笑容里不至于让人察觉这丝欣羡有多强韧,保存了一个富商晚年的自尊心,但自己骗得了自己吗?才反常地用不成熟的方式提前下车走个路,要证明什么?想证明自己还保有年轻时三更半夜应酬后小跑步回家发一身汗迎接天际微亮洗个澡小眯两小时又上班去的体能,还是证明八十靠边的人管你有钱没钱、英雄或狗熊都一个样,没用了。

他微喘着,停步休息一会儿,弯进暗巷。他的日式老宅位于巷底,隐在几棵老玉兰树间,独门独院是个幽静所在。附近的老宅废屋这几年陆续被收光,正值开发潮,已盖好、刚盖好、未完工的大楼如新竹嫩笋交错,俨然是个热闹的大工地,他的老屋在这拨翻腾的建筑里显得格格不入。这一带没住几户人家,加上都是新住户,平日虽然打过照面却也不知道东家是长西家是短,邻人与路人尚未分明。

老董开了朱红大门,院落有一株还飘着香的老龄桂花树,一排圣诞红绽着大红苞叶,点缀岁末节气,墙上高高低低挂着几盆从后院花房移来的蝴蝶兰,喜气地开着花。他今晚喝多了有点反胃,一直线开了两道门直接进屋。

“真是老了。”

他沏一壶茶,屋内漫着俗称报岁兰的墨兰幽香,但他浑身酒气闻不到。十点三刻,还没半点睡意,不知接着该怎么打发。想翻报纸,翻来翻去就是找不到今天的,也想不起搁哪儿去了,便觉得索然。开电视,没像样节目,仅仅只是贪图那一点疯言乱语的人声及罐头笑声。心底那丝欣羡便钻出来作怪了,想必老友回到家,夫妇间还有吐不完的苦恼可以整夜续着,不像他无牵无挂,一个人闭嘴就全家闭嘴。这种飘着年关岁末氛围的冬夜,对不必为生活拼搏、没有家累且无忧虑的独居富豪来说,就是一台豪华型冰箱。

在厕所取下假牙泡入杯里,一阵头晕令他差点腿软,“真是老了。”不如去躺平。

他把床几上的电话听筒拿下,怕被吵醒,十多年的老习惯,要是半夜被吵醒再也睡不着。关灯,静静地躺下,把被子拉好时,顺势叹了一口气,好似叹给那些在背后羡慕他的人听。

6

电话亭里。

“嘟嘟嘟……”通话中或电话没挂好的声音。

“睡了。”黑三放下电话,拉紧手套。他一身是黑,包括那顶毛线帽。落脚仔和阿郎也是同款打扮,从背后看,除了高矮胖瘦不同,实在分不清谁是谁。

“都记住了吧,我和落脚仔在工地那边,阿郎你进去后,在门下闪三次手电筒,我和落脚仔再开车靠近,那只老猴的保险箱没我没法开。大家谨慎点,得手了一辈子不愁吃喝。阿郎,你记得,一进房间马上塞他嘴巴再蒙眼睛,你身上的绳子够你绑,必要的时候……”

当黑三说“必要的时候”时,递来一柄尖刀。阿郎看一眼他们,收下。

其实原先的计划是由黑三打头阵,阿郎反对,他的理由是黑三块头大而他身形瘦巧适合钻探,且在工地待过善于捆绑,不管是木头还是石材,他捆过太多购屋者装潢甜蜜的家所需的建材,必能在老头清醒前绑妥。黑三觉得有理。

他们出发了。

阿郎灵活地钻过那道半塌的锈铁门缝,进到后院,把门打开。黑暗中悄步移位,屏气凝神穿过一个兴起养兰趣味的人搭建的小花房,不碰倒瓶瓶罐罐,不踢翻花铲花剪。他感谢今晚没有月亮且夜风森冷,掩护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初次犯案的压力。早被他们锁定的那扇被花架遮住、外人不易察觉的木头窗户,对当过木工的他是小菜一碟。他悄悄搬开堆放的花土花肥,卸下玻璃窗钻入屋内的厕所,从厨房打开通后院的雕花铁门,闪三次手电筒,至此他开始冒汗。

停了几秒,他让自己适应客厅那一种富丽的黑暗与陌生,摸索卧房方位。他的蒙面罩被呼吸弄湿了,不敢用力吸那快滴下的鼻水,手在棉手套里浸了汗,伸手掏裤袋里的大手帕,准备潜入卧室来个猛扑,将手帕塞进老头嘴里。他感到一阵沁冷,在应该全神贯注的此刻却被脑中乱流冲击,竟闪过憨弟夜间熟睡露出肚脐次日必定着凉、妹妹会不会被躲在楼梯间的流浪汉攻击拖到暗处强暴、那年冬夜菅芒草边的黑影,遂发抖、牙齿打战,以致掏不出手帕。

总算掏出手帕,他摸到卧室门边。门内,有一个他要制服的富人;门内,有一台沉甸甸的保险箱,箱子里有一大沓明日太阳升起时将改变他们兄妹命运的钞票。他左手轻轻握住门把,两秒钟停顿,右手捏着那团布,狠狠地吸一口气,以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暇思索的猛劲冲了进去。

“哐啷!”门撞倒门边搁着的立体玻璃框饰物,这是独居者不为人知的布局。

“谁?”

阿郎猛冲过去,将老董按在床上欲塞住他的嘴,却发现手帕不知掉落何处。老董趁机翻身,阿郎扑空,不偏不倚撞向床板,踉跄跌倒,后脑勺撞到窗边五斗柜,一阵麻疼。阿郎挣扎要站起,老董更伶俐地把一床毯子抖开向他飞盖过去,自己站在床上伸腰开灯,接着欲按壁上警铃。身体这一延伸失去重心,像规划好的完美动作一般笔直跌落在那一摊崩碎的玻璃框上,头部正好对着框里木雕关云长拿着的那把青龙偃月刀。

苍白灯色,血从面庞富态红润的老者额头涌出,倏地沿眉眼流下。前襟也冒血,一块锋尖的玻璃刺进他的胸肉,米色睡衣迅速染血。阿郎吓呆,他从未告诉任何人此生自己最害怕的是血,那埋入脑海深处的一幕像猛虎跃出,就在眼前,他看到一个斜躺在血泊中的男人,胸肉上插着凸出的断刃,那渐渐逼近的脸孔使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倒。他脸色苍白,胸口闷痛,半爬过去,全然没感觉碎玻璃刺伤手掌,出声叫他:“阿伯!”摇他肩膀,高声叫:“阿伯!阿伯!”抓起地上那条手帕压住他额头的伤口。

黑三与落脚仔蹿进来,见状立即明白一分钟前发生的事。

“怎么办?怎么办?”阿郎的声音发抖。

“快!”黑三说。

阿郎以为他们要协力扶起老者送医,立即恢复力气,没料到黑三要阿郎放下老者趁机搜括值钱之物,他与落脚仔直接扑向保险柜,试图合力搬走。

阿郎愣住不动,黑三见状,朝他肩头捶去一拳,斥责:“干,你死人啊!”

阿郎瞬间无法思考,不能言语,忽然那闷痛的胸膛崩塌,接着以一种连自己都不知来自何处的力量抱起老者,朝门口快跑,冲进冬夜长巷,一边朝医院的方向飞奔一边喊:“阿伯、阿伯……”

没有人知道那老者倒下之前伸长的手指确实按到了警铃;同样,没有人能在凌厉的风中听明白这濒临崩溃的年轻人,呼喊的是“阿伯”还是“阿爸”?

关于警铃,很快的,大家都听到警车呼啸着赶来,当场逮到现行犯。而呼喊,只有年轻人自己心里明白。

不,恐怕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把老者交给急诊室医疗人员后,他连夜叫醒弟妹打包行李,踏上清晨第一班开往远方的自强号火车。

阿郎决心封锁记忆,不再想起属于冬夜的那两个人。

管他叫阿伯,还是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