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与表现:莎拉·西尔弗曼
识别情绪并不像一眼看上去那么简单。我们不该假定个体一旦感受到什么,就知道它是什么。通常,我们好像是“找到”了情绪,就像晚上走在大街上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其他时候,识别情绪可能需要更多的思考,比如当患者听说升职将减少他陪伴家人的时间时,会在不同的情绪之间产生波动(比如从因得到奖励而兴高采烈,到对不能参与家庭日常生活的担心)。最后,识别情绪可能涉及对冲突的积极协商(active negotiation)——就像一位患者谈论她听到前男友(她与前男友不幸分手)的母亲去世时的反应。
当考虑情绪识别时,我们通常考虑的是自己的情绪,不过也可能是其他人的情绪。在文献中,对于识别他人的情绪,尤其是与早期生命发展无关的情绪,并没有太多记录。但这一现象如此重要,不能忽视,因为能够识别他人的情绪一定会对亲密关系和社交生活产生影响。我们不知道一个人是否有可能熟练地识别自己的情绪,却不善于识别他人的情绪(或者反之)。思考识别自己或他人的情绪与精神障碍之间的联系很有意义:边缘型人格(borderline personality)者关注他人的情绪,而不关注自己的情绪;自恋者(narcissist)专注于自己的情绪,而不关注他人的情绪(Diamond,Yeomans,& Stern,2018)。我们不能简单地假设,如果一个人关注情绪,他就能识别自己或他人的情绪。与依靠面部表情识别情绪相比,将情绪识别为内部状态可能需要不同的技能。
每个人识别情绪所需的时间和精力是不同的。在识别情绪之前就对情绪做出反应的情况是可能发生的,有时甚至是可取的:哦,我的天哪,那不是一只狗,而是一只美洲狮!而且,我们不可能脱离背景,例如在前面的例子中,那个在街上感到恐惧的人是否曾经遭遇抢劫?升职的患者是否对职业选择感到满意?患者和前男友的母亲之间的关系如何?事实上,我们几乎不可能在对处于某种情绪状态的感受毫无感觉的情况下进行情绪识别。
说明这一点的另一种方法是强调我们对自身的感受都有感觉。我们大多数人喜欢感到快乐,不喜欢感到害怕,其他情绪比较复杂,很难概括。例如,引人注意的是,不同人对愤怒有不同的反应:一些人认为愤怒像烫手山芋,一旦出现就需要处理;对其他人来说,愤怒则是自我调节的方式,并且他们乐于在极小的挑衅下变得愤怒。
我们对自身感受有自己的感觉这一事实,有时会表现为一种情绪取代另一种情绪。换句话说,情绪具有心理分析学家所认为的防御(defense)功能——将不舒服的情绪从意识中移开。格林伯格(Greenberg,2015)的情绪聚焦疗法(emotion-focused therapy)提供了优秀的示例,说明如何用次级情绪(secondary emotion)来隐藏原始情绪(primary emotion)。例如,“悲伤”这一原始情绪是如何被“愤怒”这一次级情绪所掩盖和隐藏的(p. 226)。格林伯格认为,我们可以这样区分所谓的“原始情绪”和“次级情绪”:前者涉及对自我的核心感觉,一旦被识别,就会像到达目的地一样被体验到,而后者会阻碍人们获得最初的感觉。我不相信情绪背后的情绪可以用“原始情绪”和“次级情绪”的区别来清晰界定,但是情绪聚焦的治疗方法能帮助我们理解识别情绪的复杂性。
“识别”(identify)这个词的词源很能说明问题,因为它不仅包括命名,还包括将自己与某物视为同类。此外,请不要忘了,“识别”的词源与“身份”(identity)有关。换句话说,在识别情绪时,我们要带着我们的身份。识别是由好奇心激发的,因此不会以一个名称结束,而可以作为一种探索继续下去。
让我们一起看看一部自传中情绪识别的例子。喜剧演员莎拉·西尔弗曼的回忆录名为《尿床者》(The Bedwetter),作者在书中记录了她的遗尿症(enuresis),描述了自己最私密的情感。西尔弗曼描述了她痛苦的过去(第1章题为“从一开始就被诅咒”),其中包括哥哥的死亡(她出生前的一次婴儿床事故)、父母的离婚(突然提到,没有讨论)和她的治疗师的自杀(另一个治疗师脱口而出,在她等待会面时,治疗师上吊自杀了)。西尔弗曼解释说,她听姐姐以讲鬼故事的方式讲述了她哥哥的死,但并没有从父母那里听到过这件事,也不清楚她的父母是否知道她了解这一悲惨事件或有人与她谈论过此事。无论如何,西尔弗曼发现:“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它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p. 15)在回忆录的结尾,西尔弗曼告诉我们,她的父母在她7岁时离婚了(p. 222),尽管她在讲述父亲对她遗尿症的理解和认为她需要去看心理医生时对此有过暗示。按照治疗约定到达诊所时却被告知她的治疗师上吊自杀的故事是可怕的,西尔弗曼理所当然地在思考,另一位治疗师是否本应该用更专业的方法来处理这种情况。
尽管描述了这些戏剧性的事件,西尔弗曼的回忆录还是易读的,其中夹杂着一种不太严肃的情绪,她决心自始至终娱乐我们。西尔弗曼擅长表现自己的无聊和厌烦,但有时也会表现出脆弱和自我暴露。她用不同的声音和读者对话。例如,西尔弗曼在书的开头写了一个前言,与编辑的建议相反,她坚持自己写作,建立一个元水平空间(meta-level space)来观察自己。书中还包含了一个“中言”(midword),这使得西尔弗曼把前言称为“自我前言”,还把写书和手淫构成自嘲式联系。这本书以一个亵渎神明的后记结尾,她宣称是上帝写的,预言了西尔弗曼未来的生活。
西尔弗曼的遗尿症是这部回忆录的中心主题,正如完整的书名所示:《尿床者:关于勇气、救赎和小便的故事》。临床上值得注意的是,遗尿症是代际传递的,她的父亲和祖父都曾患过这个病(p. 37)。西尔弗曼的遗尿症与焦虑有关,遗尿症导致她不断遭受羞辱,最终使她在青春期抑郁了三年。西尔弗曼告诉我们,她“因为恐惧而瘫痪”,九年级时曾连续三个月没上学(p. 34)。她识别了恐惧的情绪,但将其解释为成长过程中感到困惑、孤独和抑郁的更为广阔的背景下的一部分。然而,当她的恐惧让位给无畏以及在他人面前自然形成的安慰感时,西尔弗曼将早年的创伤看作一种成长的馈赠(p. 74)。结果回想起来,尿床被解释为胜利的源泉,以及一种有趣的自我贬低(self-deprecation)。让我们来看看这个现实生活中识别恐惧情绪的例子是如何建立在抑郁症的背景下,并最终为自我克服提供了机会的。这种基本的情绪本身就根植于她的生活经历之中。很能说明问题的是,西尔弗曼的观点并不是她感受到并克服了恐惧。正如她回忆道:
事实上,从那时到现在,我的内心没有改变。我的外在可能会发生变化,我可能会拥抱那些让我害怕和不安的东西,但这一切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对于世界上最丑陋、最可怕的事情(大屠杀、种族主义、强奸等),拥抱它们会更有效、更有趣。但为了喜剧和喜剧演员的个人理智,这需要一定的情绪距离……但我马上就装出一副无知和傲慢的样子,这让我可以说出我的本意,甚至宣扬与我所相信的相反的东西。对我来说,真诚是一种有趣的方式。就像吐槽大会上的笑话一样,我们希望真正的情感,甚至是隐藏在笑话背后的善良(无论笑话多么残酷)能够显现。(pp.156-157)[1]
这种发人深省的自我反思表明,在棘手的情绪得到识别后,尽管它们可以不折磨我们,但它们是不会消失的,事实上,它们可以被运用到新的方面以解放自己与他人的联系。西尔弗曼最初的恐惧情绪不会消散;相反,它的危险性被她以创造性的新方式遏制。理解那些已经被识别的情绪渐变为另一种活动,即调整情绪,这是我将在下一章重点讲解的内容。
西尔弗曼用回忆录中她最喜欢的一句座右铭来描述和倡导一种中庸的精神,即“让它成为一种享受”(make it a treat),她也用这句话来竭力抵制纵欲。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情是,在2016年美国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西尔弗曼向伯尼·桑德斯的支持者们做了一个强有力的、合理的宣传,让他们接受希拉里·克林顿,这引起了人们相当大的关注。她和前喜剧演员、参议员阿尔·弗兰肯一起出现。弗兰肯也出现在西尔弗曼的回忆录中,因为他和西尔弗曼都曾是《周六夜现场》(Saturday Night Live)的签约作家。回忆录中描述了西尔弗曼向弗兰肯做出的一种奇怪的冲动行为,西尔弗曼试图用铅笔穿过弗兰肯卷曲的头发,但却击中了他的前额。在解释这个行为时,西尔弗曼将她的情绪描述为“疑难”:“我认为当时我没有用实际的语言思考,现在试图用语言表达它是很奇怪的。大脑在不形成句子的情况下也会工作——也许是用画面?我想是的……”(p. 111)。尽管画面本身可能很清晰,但在她的感受和她能用语言表达的东西之间,仍然存在着一条鸿沟。
恐惧的情绪在西尔弗曼的传奇经历中是很突出的——她不仅能够识别恐惧,而且证明了我们可以让情绪为我们所用。因此,识别情绪不仅仅是给它们一个名字或标签。对不同的人来说,在不同的情境下,识别情绪可能意味着不同的事情。然而,它的确假定人们对情绪有一定的好奇心。恐惧,这种在西尔弗曼的成长过程中一直困扰着她的情绪,也是她成为一名成功演员的动力。
[1]在同一篇文章中,西尔弗曼在喜剧演员和心理学家之间画出了有趣的平行线,她强调了对情感距离空间的需求:“我敢说,真的需要一个人足够强大,并且有一面又大又厚的墙,才能满腹惆怅地工作一整天,而不想自杀”(pp. 156-157)。我认为这是对治疗师的一种有益的呼吁,呼吁我们热爱自己的防御,而不要在我们决心对患者产生共情和同情时忽视我们自己的需要。西尔弗曼在2016年7月的费城美国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发表的评论中启发了她的治疗师。最近,她参加了一个旨在对治疗去标签化的视频系列节目(Yandoli,2017)。